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自注:尝有夜雨对床之言,故云尔。
集评: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八引《王直方诗话》:东坡喜韦苏州“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之句,故在郑州别子由云:“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略)此其兄弟所赋也,相约退休,可谓无日忘之,然竟不能成其约。
许顗《彦周诗话》:“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此真可泣鬼神矣。张子野长短句云:“眼力不知人,远上溪桥(去)”东坡《送子由诗》云:“登高回首坡垄隔,惟见乌帽出复没。”皆远绍其意。
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昔人临歧执别,回首引望,恋恋不忍遽去而形于诗者,如王摩诘云:“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欧阳詹云:“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东坡与其弟子由别云:“登高回首坡垄隔,时见乌帽出复没。”咸纪行人已远,而故人不复可见,语虽不同,其惜别之意则同也。
吴师道《吴礼部诗话》:东坡《送别子由》诗云:“登高回首坡垄隔,时见乌帽出复没。”模写甚工。异时记凌虚台,谓“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然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盖同一机轴。
叶矫然《龙性堂诗话》初集:古人送别,苦语不一,而意实相师。《卫风》(按当作《邶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琴操》:“手无斧柯,奈龟山何。”谢客:“顾望脰未悁,河曲舟已隐。”岑参:“桥回忽不见,征马尚闻嘶。”东坡:“登高回首坡垄隔,惟见乌帽出复没。”总是一意。
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一:轼与其弟辙友爱特至。时辙以父洵被命修礼书,傍无侍子,因奏乞留养亲。轼赴凤翔签判之任,既别而作此诗。起句突兀有意味。前叙既别之深情,后忆昔年之旧约。“亦知人生要有别”,转进一层,曲折遒宕。轼是时年甫二十六,而诗格老成如是。
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卷三:起得飘忽。(“归人犹自念庭闱”二句)加一倍法。(“登高回首坡垄隔’二句)写难状之景。(“亦知人生要有别”二句)作一顿挫,便不直泻,直泻是七古第一病。收处又绕一波,高手总不使一直笔。
又卷七《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评:其源出于古乐府,与“但见乌帽出复没”,同一写法。
(日本)赖山阳《东坡诗钞》卷三:(题批)别时之日月不可忘,人之常情,故今具记之,此亦可法者。此篇不押韵,“念庭闱”与“不可忘”,才两处耳。此法,老杜往往有之,彼每句用韵者,以语意促迫耳。此篇忧过,故置此二句,以缓节奏也。(“登高回首坡垄隔”)作树间见乌帽,乃不振。(“独骑瘦马踏残月”)骑马所以得见乌帽。(“亦知人生要有别”)“亦”字,我亦知之意。
又附《书韩苏古诗后》:《别子由》诸作,皆真动人。要看谑浪笑傲其貌,铁石心肠其神也。后人舍刘,袭其貌,非好学者。苏诗虽戏,犹士大夫之善谑也,如明清二袁乃帮闲牵头耳。
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三:东坡与子由别诗,题中屡言“初别”。考嘉祐六年辛丑冬先生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判官时,子由留京侍老苏公,《十一月十九日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七言古一篇,此二公相别之始也。
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苏海识余》卷一:自“不饮胡为醉兀兀”起,至“独骑瘦马踏残月”止,虽寓意高妙,只是“马上兀残月”一句景象耳。其下突云“路人行歌居人乐”,忽然拓开,不可思议。又接云“僮仆怪我苦凄恻”,意谓路人当歌,居人常乐,故童仆以为怪耳。上句纵放甚远,下句自为注解,却将上句注入童仆意中,故能立地收转也。以下“亦知人生”四句,皆承明所以“苦凄恻”之故,有非童仆所知而惟子由知之。此意透,则寄诗之意不必更道,故结二句反以诫勉子由,于通透之中,即又透过一层也。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二:起突兀,“惟见”句写。
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二:可当“陟岵”“陟冈”诗读。(按:指《诗·陟岵》)
陈衍《石遗室诗续集》卷一二:自韦苏州有“对床听雨”之言,东坡与子由诗复屡及之。“听雨”遂为诗人一特别意境。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三引吴汝纶语:(“亦知人生要有别”)顿挫。笔笔突兀而起,此奇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