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人非

枯木虽然身死，但活根是藏不住的，在不经意间就会显露出来。

杨坚此时正谋划攻陈，但在战术和战略上拿不准主意，在将领选拔上也有许多选择，同时还有许多细枝末节的地方需要考虑，于是便召集韦孝宽、裴矩等人商量攻陈事宜，顺便讨论关于宇文盈的处置策略。

“陛下想从水陆两方面南下么？”裴矩问道。

“有此打算，朕计划让晋王担任水军总领，但担忧他年龄太小，无法担当众任，不知诸位有何推荐人选。”杨坚说道。

“可以让大将军杨素和总管宇文术等人协助晋王。”长孙晟说道。

“这倒也不错，只是朕担心大军南下时，北方突厥是否回来犯。”杨坚说道。

“先前已与突厥结交同盟，虽然不是十分可靠，但突厥人也不会轻易背弃盟约，何况大义公主已经归顺我朝，莫非其有二心？”长孙晟问道。

“虽然大义公主已经归附，但终究是前朝宇文宗室的后代，况且朕为稳固国体，平定天下，从而对宇文部痛下杀手，她不可能真正与我们一心。”

“不过如今突厥势力分裂，实力大不如前，即使沙钵略之后的新任大汗——都蓝可汗有团结各部落的想法，但介于利益不同，各部落之间终究也只是暂时利用的关系，不会真正结成同盟的。”裴矩说道。

“尽管如此，也不能不提防大义公主和突厥。在这种攸关统一局面的事情面前，决不能出现差错。”杨坚说道。

“既然如此，在必要时，就要予以特殊手段。”长孙晟说道。

商讨一番后，杨坚最终决定在开皇八年，以高熲为元帅，让晋王杨广统帅水军五十万南下，杨素和长孙晟等人协助，兵分八路向陈朝开进。

此时宇文盈正受杨丽华的邀请来到长安宫中做客，虽然不是很想来，但她还是接受了邀请，毕竟杨丽花此番行为必定是杨坚指使。宇文盈明白杨坚对自己不放心，邀请自己来宫中估计是为了监视自己，但她不能不来，不来就加重了杨坚的疑心，同时也会给他心里埋下一个梗芥。

看着旧时的北周宫殿，宇文盈不由得感怀起来，睹物尚且思人，何况是自己曾经住过的宫闱。从前与北宫珺、杨丽华一同嬉闹的场景历历在目，那时的她无忧无虑，在无聊的事情上也能消磨一下午，一时兴起就抱起北宫珺，时而倦累了就跑去杨丽华的房间里歇息，她们那时才十二三岁，正是最开心、活泼的年龄。

然而现在物是人非，周围的一切，早就不是原先的模样了。

宇文盈在宫中漫无目的地游逛，偶然间看到了正在巡逻的阿荇侍卫。

“阿荇侍卫又在巡逻了么？”宇文盈问道。

“是的，可敦今日也在宫中散心？”阿荇问道。

“算是吧，毕竟是当今陛下邀请，也不能不来，权当看看宫中景色了。”

“宫中景色固然雄伟，但不如塞北风光大气豪放。”

“不用太介意我的可敦身份继而抬高塞北，我并不喜欢那里。”

恍惚间，她觉得这种对话很熟悉，只是说不出哪里熟悉。

“大义公主贵为大突厥的可敦，自然要尊重些的。”阿荇说道。

“浮名虚位而已，不必讲究。”宇文盈说道，“哪怕不要这些名位羁绊，我也期望能再回到过去的生活。”

“过往终究过去了，能把握的也只有当下和未来。”

“怀念过往，时而无奈，不也正是常人会有的感觉么？”

阿荇没有做声，在原地久久静默，像是没有听到。

“喂，听到了么？”宇文盈叫了叫他。

“可敦恕罪，在下走神了。”阿荇这才反应过来，“可敦的话语太过深奥，一时令在下难以思考。若是无事吩咐，在下就先行告退。”

“好吧，你先退下吧。”

看着阿荇离开的背影，宇文盈若有所思，随后抬起双眼，远处夕阳入暮，鲜艳如丹，既似火焰，又如鲜血，仿佛神置于冥府。在略显凄戚的秋风中，斜阳逐渐落山，火红光芒从宇文盈的脸上一点点散去，直至完全黑暗。

时隔多月，隋军仍然南下高歌，不久后便已攻破陈朝城都建康，其余各方势力无法继续抵挡只能四散奔逃，而后杨坚派遣杨素继续攻伐江南地区，陈朝后主陈叔宝等人被押回长安，等到岭南地区归顺后，意味着天下彻底被隋朝所有。伐陈结束后，韩擒虎、杨素等在内的多数高级将领都得到封赏。大家在议事堂讨论功绩时，唯独一人在宫外的亭子上默然倚靠。

庚桑明在灭陈战争中负责搜集情报消息，加速了水军的调度和部队的转移，并避免不必要的损失。然而众将领对此表示异议，他们认为庚桑明仅依赖兵气参与情报工作，在战争中并没有展现出什么能力，而治军理政并不能只使会用兵气，进而在论功行赏时将庚桑明刨除在外。

不过庚桑明对此毫不在乎，庸人所贪恋的赏赐在日后必定成为大祸，何况此时陈朝已灭，岭南归顺，维持天下秩序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半，守护好既成事实的同时，也需要对其他未归顺地区加以打击和压迫。

他主张用暴力镇压一切有二心的势力，稍有不顺从便将其格杀，以武力治国，用恐怖震慑人心。杨坚对此稍有迟疑，与庚桑明争执过几番。但这些都无足轻重，毕竟意见不合也是常事。真正让庚桑明心存不满的是，杨坚想要利用长流之珠将兵气力量赋予到宗室和亲信身上。庚桑明助力杨坚夺取天下、争抢长流之珠的本来目的就是消灭天下的兵气者，建立一个稳定的社会，但现在杨坚却想再造出几个具备兵气武装力量的宗室和亲信，这让他感到极度荒诞。因此庚桑明时常在这方面与杨坚有所争执，甚至时常大吵，但最终都不了了之。

不久后隋朝军队凯旋，同时带回不少从陈朝建康城陈宫中缴获的宝物，杨坚先将其中一部分赏赐给诸位大臣，随后给杨丽华和独孤皇后等人挑选几样宝贵物品留下。等他看到一副华贵的屏风时，突然停下脚步。

“将此物给大义公主送去。”杨坚指着屏风说道。

杨坚以前偶然听杨丽华说起过，宇文盈平素喜爱折扇和屏风。将屏风送予宇文盈，一方面是示好拉拢，另一方面是想看看长久呆在塞外的宇文盈再见到如此华美的中原物品时会有什么反应。

此时宇文盈正和杨丽华等人在一起品茶，杨丽华的女儿宇文娥英也在旁边，大家讨论了择婿事宜。忽然传令官来报杨坚送了礼物过来，说是从陈朝后宫缴获，极为珍贵，特地送来赐予乐平公主杨丽华、大义公主宇文盈。

“如此看来，父皇还是器重阿盈的。”杨丽华欣喜道。

“或许吧。”宇文盈苦笑一声。

随后传令官命人将礼物呈上，先送上杨丽花的礼物，随后将屏风抬到宇文盈面前。屏风上绣着木芙蓉花，华美瑰丽，雍容大气，花儿仿佛在随风摇动，一旁点缀着些许水流和祥云纹理，整个屏风十分精巧华贵。

在塞北这么多年，每日见到的除了帷帐就是草原，突然间再次看到如此华美的宫廷用品，心中不免一颤。而屏风上的木芙蓉花更是让她难以直视，仿佛一看到它就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曾经自己手中那把可以变成屏风的折扇之上也绣着木芙蓉纹理，只是早已散失。

宇文盈明白，杨坚不是单纯的送礼，而是摆在明面上的敲打。

一旁的杨丽华看到宇文盈的反应，又看上屏风上的木芙蓉，似乎想起了什么与屏风相关的事情。她有些不安，尝试去呼唤宇文盈，但对方没有反应。

不久后，宇文盈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十分勉强，像是在扭曲自己的嘴角。她把手撑在屏风上，仔细打量起洁白的绢布屏风，栩栩如生的木芙蓉，还有流动的的水流纹理，随之她把头低的更深，似乎要把头埋到衣领里去。

“盈姑姑……”一旁的宇文娥英看到宇文盈这个架势，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猛然间，宇文盈抬起头，凝视屏风，随后转身朝已经被方才的阵势吓得六神无主的传令官借来笔。传令官颤颤巍巍地刚拿出来就被宇文盈夺了去，随后蘸墨而回，在屏风上如疾风般挥笔，不断落下几行大字：

盛衰等朝露，世道若浮萍，荣华实难守，池台终自平。

富贵今何在？空事写丹青。杯酒恒无乐，弦歌讵有声？

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庭，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

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唯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

这便是极少人得知、但一直流传的《书屏风诗》。

宇文盈写完后挥洒离去，全然不管在场惊诧的众人，传令官将此事汇报给了杨坚。虽然没想到宇文盈真的会因此受惊发怒，但杨坚也算是见到了她的真面目，毕竟突厥和大隋的关系本就十分微妙，作为连接纽带的宇文盈如果靠不住的话，这层关系还是趁早解决的好。

随后杨坚篡改《书屏风诗》的意思，将“虏庭”曲解为隋朝，指责宇文盈对隋朝不敬，并将此事当与突厥关系断裂的开端，让宇文盈成为突厥的众矢之的，继而让她在突厥草原上失去信任。

宇文盈不久后就被逐出长安，但她没有气馁，而是更加下定了扳倒杨坚的决心。尽管她猜到杨坚送礼另有所图，但她已经忍了太久，心中郁积的愤气无法排解，她才二十多岁，无法做到这么久的隐忍，忍无可忍的她便大笔一挥，将慷慨之辞、感伤之语落于屏风之上。

宇文盈预感到未来会很艰难，但她从没有后悔过。

父母、兄弟和朋友的双眼都在泉下看着自己，她决不能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