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古画摹本
楚州。
五朝古都。
境内九河交汇,地气丰足,乃是江南闻名遐迩的鱼米之乡与富庶之地。
凌晨三点,夜幕笼罩下的市中心,楚州旧货市场每周一次的古玩鬼市开始了。
鬼市,只有短短两个小时。但因为最能淘到好物件,纵是凌晨依旧是人山人海。
不仅地摊区一片火热,沿街的古玩铺子亦是灯火通明。
鉴古楼一层大厅,沈愈的目光被一幅名为《松山访友图》的立轴古画深深吸引,他凝视良久,好似在买与不买之间很难下决断。
据掌柜的说,这是一幅元代大画家黄公望的明代摹本。
画技很好,墨淡处飘逸,墨浓处浑朴,说一句笔墨挥扫,云烟飞动也不为过。
观其纸质亦是微微泛黄,其上更有诸多虫蛀鼠咬之痕迹,与店家所宣称的流传有序极为相符。
可惜,问题点也不少,此画既无钤印,亦无落款。
乃是一幅古代的佚名画。
如此一来,便使得判断其真伪与价格有了难度。
何为佚名画?
既无作者之名讳,亦无作者之印章,更无作者之自题留痕,就这么孤零零的一幅画。
这般状况下,莫说是黄公望的明代摹本,只要卖家厚颜无耻,敢信口胡诌,就是硬说成顾恺之、陆探微、展子虔、吴道子等画祖画圣的真迹,也不无可能!
“老板,能否上手一观?”沈愈礼貌地问道。
“您随便!”
得到店家许可后,沈愈轻轻拿起画纸,先是凑近闻了闻,随后又捻动了数下。
微微沉思片刻,他皱着眉头道:“老板,您这张所谓的古画看起来可不太老啊?”
所谓不太老是古玩行的一句“行话”。
不老,就是新的。
新的,就是赝品。
赝品即是假的。
假的那我自然就不会买了!
原本站在一旁笑呵呵的胖店主笑容瞬间凝滞,“小兄弟,刚才不还看的好好的吗?怎么又不太老了?”
其语气中带着些许疑惑与急切,眼神中也透露出一丝紧张,仿佛生怕沈愈就此认定这幅画为赝品而放弃购买。
店主姓王,是个浓眉大眼的胖子,因为说话就带笑,再加上整天挺着一个圆滚滚的啤酒肚,所以人送外号:王胖子。
久而久之,大家也不再称呼其名字,都是用王胖子代替。
见沈愈没有回话,王胖子继续追问,“难道小兄弟看出此画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愈声音略显清冷,“您自己心知肚明,何必问我?”
虽是一副淡然表情,所言也合乎情理,然而那一双清澈的星眸中,却明显透着几分不满之色。
目光仿佛在责问店主:你敢拿赝品忽悠人,还敢问我是何原因?没对你拳脚相向,揍你个满脸开花,已算是客气了。
“您具体给说说啊?”王胖子手脚极为麻利地为沈愈倒了一杯凉茶,随后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茶杯,毕恭毕敬地递了过来。
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然而沈愈在接过瓷盏之后,其语气之中依旧带着些许怒气,“咱古玩行自有其规矩,不买便不妄加贬低。此画我既已决定不买,再谈其它已经没有意义。”
王胖子大手一挥慷慨道:“无妨,若你所言在理,那这画不要钱直接赠你。不仅如此,往后你在我这儿购买任何古董,我皆给你打八折,你看如何?”
沈愈轻轻品了口茶,直言道:“您这画做旧的手段可说用全了,在鉴定之时,若不仔细端详,怕是有九成几率会看走眼。其做旧之法融合诸多技巧,足以以假乱真,若不是我稍有经验且细心观察,怕也难以察觉其中之端倪。”
说罢,沈愈指着画纸朗声道:“若我没看错的话,这画纸当是经历过数次古法做旧。
“最初是用特制的隔夜浓茶在上面反复涂染,这叫做‘茶色挂宣’。
“待浓茶水渗入宣纸后,整张画纸乍看上去就跟几百年的旧纸一般无二!”
王胖子皱了皱眉,反驳道:“老弟,你说的这种做旧之法属于烂大街的古玩常识,人人皆知根本不值一提。
“这么跟你说吧,茶色挂宣纸,那宣纸上的茶味就会很浓。放置一两年也挥之不去,想我堂堂一个古玩名店的店东又怎会做这种蠢事?你可以再闻一下,我这画上根本没有一丝茶叶之味道。”
望着王胖子眼中的热切,沈愈抿了抿嘴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转身打量起店内陈设来。
店内布局古香古色,幽静雅致。
东墙位置悬有一张唐伯虎的真迹《洞庭古渡图》。
全卷绘工精细,气势如虹。
近景,远景,山水,人物,皆见功底。
尤其是画中数位人物。
放牧归家的牧童。
渔获颇丰的老者。
背负柴薪的樵夫。
肩扛扁担的货郎。
上山访友的道人。
皆是栩栩如生。
山风吹过,细雨洒衣,人物好似随时会破画而出。
远处雾气氤氲的山脚又有一座飞檐翘角的道观若隐若现,祥云缭绕,神秘十足,让此画又添了几分仙气。
“果不愧是唐解元之真迹,绝对的无双妙笔。只是此等稀世佳作悬于此处并不是个好选择。有此画在,王胖子卖赝品的难度要提高不少,正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两相对比之下,真假立辨,赝品无所遁形。”
当然,沈愈只是自己在心里想一想,决然不会将此想法告知王胖子。
他对卖赝品的店家可没有任何好感。
在他心中,诚信乃是古玩行当之基石,而售假之人无疑是在破坏这一行的规矩与声誉,实乃蛀虫也!
在画的两旁,还悬挂着一幅楹联,乃是其师兄文徵明的书法大作:“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字迹飘逸洒脱,笔锋遒劲雄浑,透着一股文人雅士的淡泊之气。
一画一联相辅相成,堪称书妙画绝。
北墙与西墙各摆有四个楠木博古架。
西墙几个架子直接到顶,上摆数千本古籍卷轴,数量之多,任谁看了也会大吃一惊。
北墙的博古架上则是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式瓷器。其间,有数件清代民窑的精品青花尤为夺目。
一尊样式古朴的三足兽首香炉稳稳地摆放在书案之上,袅袅檀香升腾而起,如丝如缕,弥漫于整个室内,使得满室生香,宛如置身于清幽的古寺禅房之中。
此情此景,若是在凉风阵阵的中秋时节,那必是极为应景的。
可在这热的知了都懒得叫的大伏天里,沈愈只觉王胖子实在是有些太抠门。
你开门做生意就不要计较小钱,为客人开会空调难道还会赔钱当裤子?
王胖子见沈愈骤然陷入沉默,不由得出声提醒道:“小兄弟?”
沈愈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密布的汗水,随后极为干脆地说道:“故而你又用了烟熏之法以遮盖茶香味!”
这短短一句话,使得王胖子刚刚再度浮起的笑容瞬间又凝固在了脸上,“什么?烟?烟熏?”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惊讶与疑惑,似乎对沈愈的这番论断感到难以置信。
沈愈微微点头,有条不紊地解释道:“寻一间封闭性不是很好的屋子,先将画悬挂于墙上,而后在屋内点燃干柴进行烟熏即可。
“只需一日时光,柴烟便能将画纸上的茶叶味全然遮盖下去。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能够使画纸呈现出那种微微泛黄的色泽,仿若时光自然沉淀所造就的陈旧之感。在古画做旧的工艺中,这一步堪称必不可少。”
“嗯?这个,呵呵……”沈愈的专业判断无疑给王胖子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这一次,他的笑容明显笑的极为勉强,眼神里也透出一丝慌乱。
不过他还是试图对沈愈的说法进行反驳,“老弟,我这画上也并未有那烟熏火燎的味道啊?”
沈愈摆摆手,“去除柴烟味并不难,再经过一道香薰即可。
“取上等檀香在画旁点燃,留出安全距离后慢慢熏染就是。
“只是檀香不比木柴,要想味道彻底融入画纸,至少需要两天的时间。
“还得是日日夜夜24小时不断熏染方能达到效果,上好的檀香一盒就需上千元,您这做旧的成本不低啊!”
听到这里,王胖子换了一个极为诧异的震惊表情。
他嘴巴大张,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
足足过了数分钟,王胖子才指着桌上的“古画”咽了一口唾沫,“小兄弟,我这画不是虫蛀就是鼠咬,破损的如此厉害又作何解释?这总不会是人为的吧?”
沈愈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然后一饮而尽,“此事做起来更简单了,取生虫的陈米五十斤放入大缸中,然后再将此画卷好后放进去。
“数日后,画纸自然会有虫蛀之痕迹。
“不过您这画被虫咬的如此厉害着实少见,怕是丢缸里忘记取了吧?”
王胖子直接对沈愈竖起了大拇指,“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我在你这个年纪别说知道这些字画的做旧之法,就是绢本与纸本还没完全弄清呢。”
说完,他笑呵呵的将一团抹布在柜台上挪动了一下。
抹布挪走,台面上立时露出一行小字,“摹本字画,万元一张,无欺无骗,概不还价。
“这些画都是我亲笔所临摹,可还成?”
“您画功极好!”沈愈嘴上捧了对方一句,心里却是暗暗叹息一句,“哎,收点好物件还是真难啊,看来这趟《鉴古楼》算是白跑了。”
看了看左手手腕的机械腕表,现在已是清晨4:50分,沈愈又与王胖子客气两句,旋即出门而去。
字画没要,权当结个善缘。
此刻,天色已白,与凌晨三点鬼市开市之时相比,客流量明显减少了许多。街道上也不再是那般熙熙攘攘,热闹喧嚣的氛围已渐渐消散。
“画是摹本,但愿那枚印章能让人满意吧。”想到这里,脚步不自觉地加快,身影渐渐融入清晨的阳光之中。
沈愈,24岁,江南省人。
祖籍楚州,于省城东江长大,当下是楚州某个古玩小店的店主。
他今天需购置的古董有两件,一幅明清古画以及一枚清朝嘉庆年间的青田石印章。
两件古董都是为客人代买。
字画的价格需控制在二十万左右,至多不能超过三十万。
而那枚印章的价格则在四五万区间,最多不可超过六万。
其实赚头根本不大,沈愈如此的忙前忙后,无非是想借此维系好与客户的关系。毕竟人家要的东西你若没有,下次很可能就不再照顾你的生意了。
印章昨个就有了着落,是去一个相熟的同行那里拿。
沈愈今日起个大早,便是想来鬼市淘一幅古画。
怎料鬼市地摊所见尽是些破烂货,于是他便想到了《鉴古楼》。
实话讲,王胖子店里着实有不少古人真迹。只是价格颇高,最便宜的一幅也要五十万往上。
沈愈断不可能自己往里搭钱,所以才挑了方才那幅《松山访友图》,哪承想竟是一幅赝品。
能看出是赝品,这一切要归功于他的家学深厚。
沈愈并非那种只读几本古玩书籍就敢四处淘宝捡漏的古玩爱好者,祖父沈重楼生前乃是东江古玩收藏协会的终身名誉会长,鉴定书画瓷器从未失手。
尤其是鉴定字画,无需将画完全展开,只要打开一半基本就能判定真假,正因如此,沈重楼在古玩圈也素有“沈半张”的美名。
沈愈自幼在祖父身旁长大,自记事起便开始学习各类古玩的基础知识。虽说算不上天资聪慧、一点就通,但近二十年的知识积累下来,不论是瓷器字画,还是玉石杂项,他着实都具备了一定眼力。
说来也是无奈,沈愈踏上来老家开古玩店这条路,实乃诸多波折所致。
大学毕业后经祖父介绍,沈愈进入东江古玩名店之一的“宝玉轩”工作。
本以为是职业生涯的良好开端,然而命运却在此处拐了个180°的大弯。
一次意外,沈愈不慎将店里VIP客人的一枚玻璃种正阳绿子冈牌摔到地上,致使下方边缘处磕掉半个米粒大小的缺损。
这下坏菜了!
那位客人背景深厚,家中经营着翡翠玉石原料生意,其父更是在业内威名赫赫,被尊称为东江玉石大王。宝玉轩的货源对其公司有着极大的依赖,三分之二的货品都需从其公司购入,导致在这场风波中极为被动。
心爱之物被损坏,对方怒不可遏,不仅要沈愈赔偿损失,还扬言让他滚蛋,从此别想在东江玉石古玩圈子里立足。
宝玉轩的店东褚耀宗年轻时曾受沈重楼大恩,不仅替沈愈赔付了上百万的巨款,还极力从中调解,期望为沈愈求得对方的谅解。
可对方不依不饶,连褚耀宗的面子都不给。
无奈之下,沈愈不愿让褚耀宗为难,主动选择辞职。
母亲打小没有见过,父亲不知所踪,最疼爱自己的祖父也以过世,省城可说已无留恋。
一咬牙,他孤身一人回到老家楚州,开了一间古玩小店,自己创业当起了老板。
“之前几次交易都是皆大欢喜,但愿老柳这次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虽愁绪满怀,但沈愈依旧对未来信心满满。
抬头仰望天空,彼时,火红的太阳已然高悬于天际,沈愈轻轻松开一个衬衫纽扣,心中蓦地闪过一念:“天不佑我沈启南,古董鉴赏长入夜。”
此念一出,仿若一股豪情自心底涌起。
但转瞬之间,他又不禁哑然失笑,思忖自己已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般豪言壮语,还是留给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吧。
“包子,刚出锅的喷香小笼包,十块钱一笼,童叟无欺……”街边老陈头包子铺的叫卖声勾起了沈愈肚子里的馋虫。
摇头自嘲一笑,大步朝着老陈头包子铺走去。
天大地大,肚子最大,想吹牛也得填饱肚子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