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个月后。

卡尔胡眨了眨眼睛。苏黎坐在洞口，它的身影在岩石墙壁上投下一个影子。

小家伙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伸懒腰，跑到哥哥旁边，哥哥正专心致志地望着外面，好像在沉思着什么。

在它们面前，是春天的美丽景色：有着银色光滑脉络的叶子织成深紫色的地毯，五月的温暖气息轻抚着刚刚绽放的花蕾。森林间空地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花，飞舞着的昆虫们围绕在四周，万物都洒上太阳的金色光辉，沐浴着温暖的春风。在远处，流经卡莫夏拉的斯切尔多河发出阵阵温柔低语，隐没于桑格罗河，然后汇入巴雷亚湖。

湖的那边，宁静的乡间别墅倒映在镜子般的水面上。

灌木丛的声响吓了小熊们一跳。它们从洞里探出来头一看：是熊妈妈柯蒂回来了。

但是和之前几周不一样，这次柯蒂没有一回来就喂它们吃奶。

实际上，它根本没有喂。

它在洞口来回踱步，然后用低沉的声音叫着两个小家伙，让它们跟上它，便朝着水边走去。

柯蒂的异常举动让两个小家伙感到茫然，卡尔胡和苏黎呆呆地望着妈妈的身影，谁都不敢多挪动一步。柯蒂见两个小家伙没有反应，又叫了第二声，第三声，直到最急促的第四声响起，小家伙们才笨拙地离开了洞穴。它们跟在妈妈庞大的身躯后面开始一路小跑，眼神里闪现着对探索世界的向往，流露出一丝畏惧和一丝好奇。

在河边，柯蒂选择了一个最为安全的过河地点。虽然河水仅有几厘米深，但是小家伙们还是不太愿意过河。乖宝宝苏黎停了下来，带着深沉思考的神情，观察起水流中摇曳的叶子。好动的卡尔胡却一头扎进了水里，想抓住一根小树枝，借着小树枝的浮力让自己漂浮起来，但是小家伙的想法太天真了，它刚跳进河里，河水一下子就没过了它的耳朵。

卡尔胡不由地发出慌乱的尖叫——救命啊！

熊妈妈不敢耽误，冲过去用嘴叼起卡尔胡，把它拖到河对岸。接着原路返回把乖宝宝苏黎也拖了过去。当这两个小家伙重新站在一起时，苏黎一根毛都没有沾湿，而卡尔胡却浑身湿透了，它看起来竟只有哥哥的一半大小了。

熊妈妈左右摇晃着，甩了甩身上的水，卡尔胡照猫画虎，也学起了妈妈的动作，于是，身边的苏黎被甩了一身水，就像洗了一个天然的凉水澡。妈妈在一旁怜爱地望着它们——它的孩子们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漫长的冬眠给了它们温柔的庇护，直到刚刚过河的那一刻，它们仍然沉浸在温暖的庇护之中。现在是时候带它们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

穿过溪流和丛林，它们来到了一片空地。

柯蒂嗅了嗅空气，犹豫了一会儿，上上下下转着鼻子试探，然后钻到野草丛中呼唤着它的孩子们——孩子们，你们尽情玩耍吧！

两个小家伙生命中第一次在草地上追逐玩耍。在草地上打滚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感受着皮毛下柔软的草地，呼吸着大自然馈赠的清新空气，在陌生的香气中沐浴。不经意地抬起头就能看到：白色柔软的棉花糖般的云朵镶嵌在那片蓝色的穹顶中，散发出诱人的光芒。

柯蒂开始啃食一小簇驴食草和紫花苜蓿。或许它还能找到鸢尾花呢，鸢尾花长在地下的洋葱状根茎美味极了。

卡尔胡好奇地靠近妈妈，闻了闻那一小簇草，然后叼进嘴里大口地咀嚼起来。

它偷偷地看着妈妈的动作，想做得和它一模一样。这草的味道有点儿奇怪，和乳汁的味道一点儿都不像。柯蒂从地上用手掌拔下一株蛇状盘旋的植物，卡尔胡闻了闻，但马上摇了摇头。植物的怪异味道让它忍不住开始打喷嚏。还是奶水好吃……兴味索然的卡尔胡离开妈妈，继续找苏黎玩耍去了。

在不远处，一双手正在小心地调整镜头的焦距，一番调整之后，将画面定格在两只小熊身上。镜头里呈现的是小熊们舒舒服服地趴在柔软的草地上的画面，温暖的阳光给小熊们盖上天然的棉被，让小熊们可以惬意地打个盹儿。在那块空地的对面，桑德罗踮着脚，向前探着身子，眯着眼，可是无论怎么也望不见小熊们的家人。此时的桑德罗已经筋疲力尽，要知道他已经在这儿站了两个多小时。这显然不是一个舒服的地方，不过好在二十年的长时间跟踪、监护动物的丰富经验锻炼出他强健的体魄和出色的耐力。

“啊呀！快看！”桑德罗被突然出现的柯蒂吓了一跳，“这就是住在卡莫夏拉的母熊和它的两个刚出生的小宝宝啊！”桑德罗打趣道。

实际上，桑德罗在那里并不是为了柯蒂，而是为了瓦卡奔多。如果你在森林里看到一只公熊走走停停，左顾右盼，那极有可能是瓦卡奔多在寻觅它最爱的食物——块茎。它和桑德罗的友谊要从十五年前说起，瓦卡奔多当时还是一只少不更事的小熊，渴望了解这个世界，渴望变得成熟而勇敢……想起那些每日形影不离的时光，桑德罗不由得感伤起来，对现在的桑德罗来说，瓦卡奔多是他最珍贵的故友，他们的友谊珍藏在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历久弥新。即便如此，注视着柯蒂和它的宝宝们，也能让他感受到幸福，宝宝们笨拙又滑稽的姿态总能让他忍俊不禁和心生怜爱。

桑德罗的思绪又回到了和瓦卡奔多在一起的时光，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知不觉，瓦卡奔多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很长时间了，它或许在意大利的某一个角落里过着平凡安宁的生活，又或许，它正艰难地维持生计，与生活博弈，它就像被赋予了光荣使命的山神，吞咽下生活艰辛，用尽全力去守护那些养育了它的雄伟的山峰……桑德罗一次次地这样猜想着，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他却不得而知。而小家伙们的降生给了他新的希望，他隐约感觉到这为找到瓦卡奔多带来了新的希望和线索。

桑德罗感觉到一阵微风拂过他的脸颊，他慢慢地闭上了眼。暖暖的阳光，湿润的空气，还有伴着花香的清风，这就是春天沁人心脾的模样啊！

“森林里松树的一根针叶掉落时，鹰能看到，鹿能嗅到，熊也能感觉到。”

长久不动的站姿让桑德罗手臂酸痛，双腿发麻。于是，他尝试摘下望远镜，活动一下手臂，擦擦额头上涔涔的汗珠。放松下来的桑德罗突然间瞥见了一个黑影，他立刻觉察到有些不对劲儿，他的目光牢牢锁定那个黑影，只见那个黑影一溜烟儿窜到了树林的边缘，就在他右边不远的地方。桑德罗保持着冷静，他举着望远镜慢慢地转动身体，当视线清晰的时候，他瞬间静止了，像石头一样矗立在原地，因为他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

一只狼躲藏在一棵树后，粗壮的大树掩护了狼的大半部分身子，狼的爪子扶着树干，探出狰狞的头颅，目不转睛地窥视着熊妈妈和熊宝宝。那一刻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狼慢慢地蜷缩起来做好随时进攻的准备。其实，相对而言，它的胜算并不大，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它并没有逃跑，而是选择朝着熊的方向匍匐前进。

桑德罗放下望远镜，用裸眼眺望，那只狼就像散落在草地上的一块灰色树皮，表面上看不出一丝移动，但是实际上它却以一分一毫的距离向前移动着。它挪动得缓慢且谨慎，以致瞒过了许多双动物的眼睛。

柯蒂就是其中一员，它完全没有觉察到逐渐迫近的危险，它正沉浸在寻找食物的幸福感中，只见它奋力地举起一块大石头，想寻找躲藏在石头底下的蚂蚁和其他昆虫的幼虫。正因为有了妈妈的宠爱和陪伴，两个小家伙玩得特别开心。它们享受着阳光、草地、新鲜的空气，释放着孩子特有的激情，无忧无虑地追逐打闹。空前的快乐让它们失去了警觉心，它们连妈妈在做什么都不知晓，更不要说这隐藏在暗处逐渐逼近的危险了。

桑德罗就没有它们这么轻松了，他心急如焚，可又不能轻易采取行动。无奈之下，他只能咬紧牙关低声祈祷：“熊妈妈，抬起头，抬起你的头！”桑德罗在危险面前能够冷静处事，完全得益于他多年的护林员的工作经历。他就像描写护林员工作职责的小册子上写的那样：“我们会随时保持监视和守护，但不会打扰你的正常生活，只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提供最贴心的帮助。”桑德罗有些紧张，大口吞咽着口水，但身体依旧像磐石一般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

敌暗我明。狼并不知道它的行动已经被桑德罗察觉，它依旧按照自己的猎食计划前进着，只见它不断缩短着和小家伙们的距离，十米，九米，八米……它一步步向熊宝宝们逼近。

其实，对于这只狼来说，和一只成年的熊对抗是毫无优势的，权衡之下，它希望的是在捕获一只小熊之后溜之大吉。

桑德罗发现危险越来越近，而熊妈妈和熊宝宝们依然毫无察觉，于是决定先让熊妈妈警觉起来。他慢慢伸长手臂，拾起一根树枝，然后用力折断。折断树枝时产生的脆响成功地引起了熊妈妈的注意，柯蒂顿时警觉了起来，猛然抬起头环顾四周。显然，它已经感觉到了狼的存在，可是为时已晚，只见凶猛的狼已经扑向了小苏黎。

可怜的苏黎害怕极了，一下子失去平衡，一个跟头栽到地上，就在这时，恶狼张开血盆大口直接咬向它的耳朵，刚出生不久的苏黎并不知道世上会有这么多的危险，它只感受到一阵剧痛向它袭来。苏黎不知所措地挣扎着，恶狼还想继续咬它，但是，恶狼的美梦瞬间被打碎了。柯蒂出其不意地向恶狼猛扑了过去，用力一击把它抛上了天，狼被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然后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夹着尾巴逃跑了。

愤怒的熊妈妈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恶狼，所以它没来得及查看小熊们的情况就开始继续追赶狼。而吓得瘫在原地的苏黎和卡尔胡实在是害怕极了，它们在草丛中相互依偎着，不住地颤抖着，紧紧地抱着对方。由于妈妈不在身边，受到惊吓的小家伙们此刻只能这样给予彼此安慰和依靠。

它们不知道此刻的桑德罗和它们一样焦急，一样紧张，可是目睹全过程的他却只能选择按兵不动，他内心的焦灼可想而知。看到恶狼逃走了，他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是虚惊一场。但是，他不知道真正的危险还在后头。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树枝轻轻一动，一个灰色的身影闪电般地跳到了两个小家伙身上。

另一只狼出现了！

桑德罗惊讶地察觉到：原来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啊！这只狼是前一只的同伙，它一直在一旁潜伏着等待好时机。短短的几秒钟之后，恶狼就扑向了两只小熊，与此同时，小熊们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这一声惨叫让熊妈妈一惊，当即停下追逐的脚步，猛然一转身，正好看到另外一只狼正抓着卡尔胡的脖子，并试图将它带走。

看到彻底失去保护的小熊们，桑德罗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猛然跳起来，向狼示威，示意让它不要轻举妄动。狼嘴里叼着小家伙，正朝着他大步走来。桑德罗仰天怒吼一声，挥舞着他有力的臂膀，像是一个巨大的怪物突然出现于恶狼面前，这让近在咫尺的狼吓破了胆，立刻连滚带爬地转身逃走了，不舍地把嘴里的小家伙丢了下来。

从狼嘴里挣脱的卡尔胡在草地上滚了两圈，正好滚到桑德罗脚边。桑德罗警惕地看了看周遭环境，看到那只恶狼已经消失在树林的尽头，他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这时，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看看卡尔胡了。小家伙准是被吓坏了，一时还没缓过神来，在地上抬着头，目光直直地看着这位护林员。桑德罗弯下身子，仔细检查了这个小家伙，它似乎没有受伤，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接着，他抬起头，目光与柯蒂相接。柯蒂双眼注视着桑德罗，喘着粗气。桑德罗看着眼前的柯蒂，不由得被它的愤怒吓得血液都快凝固了。桑德罗本能地掏出枪，上好了膛，然后又看了一眼小家伙：卡尔胡已经恢复了元气，四只爪子着地，开始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桑德罗抬头看看柯蒂，柯蒂离他只有几十步的距离了！不！他不能开枪！桑德罗让卡尔胡试着向柯蒂的方向爬过去。突然间，柯蒂停住脚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响彻丛林，然后小家伙向妈妈跑去，在妈妈的怀抱里摔倒了。休息片刻，柯蒂带着卡尔胡走到了苏黎的身旁。经历过危险之后的团聚让它们分外感动，它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然后重新踏上了回家的路。

就要消失在森林的尽头之前，柯蒂回头看了桑德罗一眼，此刻的桑德罗惊魂未定，仍然像磐石一样牢牢地站着不动，颤抖的手还紧握着枪，心跳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快要停止了。柯蒂其实也和他一样，还没平复心情，可是为了尽快离开这个不祥之地，它喘着粗气，向桑德罗摇晃了一下脑袋，或许它是在表示感谢吧，然后就消失在了深色的树林里。

桑德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筋疲力尽，闭上双眼，刚刚发生的一切像电影一般在他眼前重现。

他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在公园里守卫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