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莺
这一年春天,红袖再次看到了陈麻子。
当时红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洗漱时听到楼中隐隐人语,心觉好奇,便披着衣服走出房间。醉仙楼大堂里挤满了人,每层木楼里的姑娘都出来了,趴在栏杆上,嗑着瓜子,对着下方大堂指指点点。
“出什么事了?”红袖问道。
“又来新姑娘了。”一旁的紫罗道,“穿得破破烂烂的,不知道长的怎么样,要是长得不好,被人玩厌了,我就去求妈妈让她给我当丫鬟。”
旁边的一个姑娘闻言,发出“嗤”的一声笑,说:“哟,就算长得再不行,脸上没有胎记就好。”
“你这个被万人捅的,你说什么?”
紫罗发怒时并不是目呲欲裂,而是斜睨着,侧脸上的胎记活了一般蠕动着,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那姑娘被这种表情吓着了,但姐妹们都在侧,也不能示弱,便道:“你上次的丫鬟,活本来干得好好的,被你用开水泼。怎么着,现在又想祸害新来的?”
“谁叫她不长眼?”紫罗道,不以为然地继续嗑瓜子。
红袖没有理会这种争吵,早把注意力放在大堂,果然看到老鸨、龟公、打手这些人围在厅堂内。他们中间是站着两个人,一个衣衫褴褛,身形瘦小,一直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表情,想必就是紫罗所说的新来的姑娘了。而站在她旁边的人有些眼熟,红袖看了几眼,心口一跳,便将他认了出来——陈麻子。
“这回这个货色不错,”陈麻子对老鸨道,“长得清秀,家里人都饥荒死了,没有什么麻烦。身子还完整,我检查过的。这回怎么说,也不能低于——”他把手伸出来,宽大袖子遮住了他和老鸨的手,谁也看不到他们在袖子里做什么手势,“这个数。”
“呵,你当我陈姐儿是第一次做这个买卖?”老鸨把手抽出来,嫌弃地用手帕擦拭,然后把手帕扔了,“这小丫头一看就不是江南长大的吧?”
“怎么不是!”陈麻子指天发誓,“正经的大家闺秀!”
“你说瞎话烂嘴巴,我可不跟着你瞎眼睛,任谁看了,会信她是大家闺秀?”老鸨说着,捏了把那女孩的下巴,问到,“你说,你是在哪里长大的?”
“你告诉她!”陈麻子大声说。
“你别瞎掺合,你肯定串通好了,但我要听她说!嘿,别看现在世道好,中原这么繁华,可外面正打仗呢,战火一起,多少人流离失所,往江南来逃难。现在出了城,到处都是逃难的人,这种柴火妞,一看就是散了亲没了家的人。”
女孩被老鸨捏住下巴,不得不抬起头,满面污泥下,是一双清澈的眼睛。清澈里带着倔强。“我是西羌族人,才不是你们什么江南破地方长大的!”
“你——”陈麻子作势抬手要打,女孩仰着头,丝毫不退缩。老鸨、龟公一干人笑吟吟站在一旁,这种把戏见多了,袖手旁观即可。一旦劝了,价码就压不下来,越不在意越好。
陈麻子也不舍得真打,青楼是看皮相的,一个巴掌下去,就少了十几两银子。他的手尴尬停在空中,有那么一会儿,才落下来,顺势耷拉了几下头发,说:“别的不谈,你看她这姿色,鼻梁高,眼睛纯,嘴巴厚,不知多少男人会喜欢呢!”
“陈麻子啊陈麻子,你跟我卖过多少姑娘了,还不了解行情?现在达官贵人喜欢的,还是江南清秀姑娘,这种眼睛里带着野性的,谁敢沾?嘴巴厚,牙齿也尖,谁敢送进去?说实话,这种人到了我醉仙楼,也就是打杂倒水,挣不了钱。”
几番争论,价格就是谈不拢,老鸨气定神闲,陈麻子脸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这个过程中,女孩站在中间,听着被别人如货物一般讨价还价,被推来攘去,嘴唇越咬越紧,眼眶沁出泪水。但她拼命睁着眼睛,不让泪水落下来。
“算了,我去卖给别家吧。”陈麻子拉着女孩,转身就走。
红袖在楼上围栏旁看着,居然有些紧张起来。她知道这是买卖最关键的时刻,陈麻子想卖,这是肯定的。而老鸨也想买,虽然她刻意带着不以为然的语气和表情,但从她看向女孩时那偶尔闪出光亮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那是贪婪的目光。现在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陈麻子和女孩走到门口了。醉仙楼的朱红大门如一张大口,外面是阳光密布人群熙攘的街道,光线透进来,太亮了,以至于红袖完全看不到外面的场景。但她知道,外面是无比广阔的所在,与这里相比,是另一个世界。
红袖看到老鸨的手开始举起来了,但在老鸨开口之前,陈麻子已经转过身来。老鸨顺势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冷笑地看着陈麻子。
“算你狠!”陈麻子从嘴里挤出这个三个字。
红袖心里涌起一阵失望。她说不上这失望从何而来,或许是在这个倔强又无助的女孩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一幕何其熟悉,当初她就是被陈麻子带到醉仙楼大堂里被卖掉的,此时似乎场景重现,但这个女孩比她更有勇气,虽然无力反抗命运,但能向悲惨的命运扬起下巴,不让泪水流下。红袖很清楚,即使女孩走出了醉仙楼,也会被陈麻子卖给别的青楼,但她依然希望她能够走出去,走出朱红的大门,融化在炽烈辉煌的阳光里。
但现在,陈麻子沉不住气,选择了屈服。
陈麻子最先开始提的是一千五百两银子,最终以四百两成交。他走的时候,闷闷不乐,正好红袖从楼上下来,两人擦肩而过。
错身的时候,红袖嘴唇翕动,吐出了一句既轻又沉的话。
“你会有报应的。”
陈麻子的身体顿了一下,似乎听到了,又像是没听见,短暂的停顿之后立刻恢复正常,走出朱门消失了。
这个新来的女孩只有十四岁,被老鸨取了个“南莺”的名字。这个年龄本可以接客了——有些男人对这种年龄的女孩有特殊的癖好,但南莺跟别的柔弱女孩不同,她眼睛里有一股子野劲,看久了会怵得慌。老鸨怕出事,便先教她规矩,恩威并施。这也是惯常手段了,周遭都是莺声浪语,再烈性的女子,终究熬不过日复一日的浸泡。
南莺初时对醉仙楼的一切都很抵触,待得几个月,出于少女心性,也慢慢对周围放下戒心,但还是与醉仙楼里其他姑娘保持距离。只有一个例外,便是红袖。
“红袖姐姐,”南莺经常来红袖的房间,“我觉得你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红袖不禁好奇,“怎么不一样了?不都是流落风尘,为人掌中玩物吗?”
“我说不上,红袖姐姐,这是一种感觉。我们西羌族人都有这种感觉,很准的。”
一起吃饭时,南莺也靠近红袖近旁。醉仙楼用饭规矩森严,若是接客,便送上好饭好菜去厢房,若是无事,便要聚到后院用餐。一百多女子围七八桌而坐,老鸨坐当中一桌,其余按地位分开坐。红袖作为醉仙楼头牌,通常坐老鸨身边,南莺刚开始坐角落的桌子,但被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欺负之后,就直接搬着椅子坐到了红袖身边。
“妈妈,这——”坐在红袖下侧的艳丽女子,名叫赤凤,已经二十六了,但因深受城里某位富户宠爱,因此也排上了这桌,一向跋扈,此时被挤到,眉头深深皱起,“不合规矩吧。”
老鸨看了一眼脸上红彤彤的南莺,竟然笑了。“毕竟还是小丫头,”她呷了口茶,不理赤凤,却对南莺道,“你都来了这么久了,习惯这里了吗?”
因搬了椅子,南莺有些喘气,坐到椅子上,左右看看。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却撇撇嘴,说:“这里一点都不好,东西不好吃,睡得不舒服,这身衣服也是怪怪的。”她把广袖挽起来,露出白生生的手臂,直接伸手拿桌上的水果吃。
老鸨道:“总会习惯的,没事儿,慢慢来。”
“这里不好玩。”
“你还小,不懂得乐趣,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了。放心,你在这里,只要守规矩,乖乖的,没人会欺负你的。”
南莺含混地应了声,也不知听见没有。
见老鸨不管,赤凤有些挂不住脸,但老鸨是万万不能直接顶撞的,她转头看见红袖也被南莺挤得手脚伸展不便,道:“红袖,这规矩你也不管?”
红袖却没说话,甚至都没有转头看向赤凤,用筷子夹了块鱼片,放到南莺碗里,说:“用过饭食了再吃水果吧,不然肚子不舒服。”
“哦。”南莺乖乖放下桃肉,在袖子上擦擦手,开始吃饭。
赤凤脸上顿时一片透红,捏住筷子,过了许久才站起身,对老鸨欠身说吃饱了要回房休息。老鸨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对红袖道:“既然你也喜欢这丫头,就教她读些书识点字吧,一直这么野可不行。”
自打这以后,南莺就更频繁地往红袖房间里跑了,有时很晚了,就蹭在房里过夜。她们睡在床的两头,红袖半夜醒来时,看到两只细细小小的脚伸到被子外。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这双脚上流淌,肤质在月光浸润下近乎透明。她会把被子拉上一点,盖住这双脚,不让夜晚的寒凉来侵蚀。有时候红袖有客人,南莺才不得不回到自己的房间,客人一走,她就又黏回来了。
有一次,红袖教南莺念词,读到前朝亡君李后主的《蝶恋花》,红袖念道:“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念完后,红袖心头莫名隐痛,放下书卷,望向窗外。
“姐姐有心上人是吗?”南莺把脸凑上来,“是谁这么幸运啊?”
“别胡说。”
“肯定是!有一天我姐姐也是突然这么忧愁,放下马鞭,一个人跑到帐篷外面,坐在草地里折草。我当时还以为她生病了呢,结果过几天他们告诉我,我姐姐喜欢上了大头哥哥。你现在这个样子,跟她一模一样。”
红袖一下子来了兴趣,问道:“大头哥哥?头非常大吗?”
“是啊,很大很大的,”南莺用手比了一个夸张的形状,“都不知道怎么长的,看上去憨憨的。但他骑在马上就不同了,用一根绳套能同时套住三匹马,拍着胸膛嗷嗷叫,可威风了。”
“那他喜欢你姐姐吗?”
南莺仔细回想了一下,摇摇头,“不知道。听说我姐姐编了一个花环准备送给他,在我们那里,编花环就是说喜欢上他了。只要大头哥哥收了,我姐姐以后一辈子都要跟他了。”
“你姐姐送了吗?”
“送了啊。”
“后来呢?”
“后来……”南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来他们都死啦。大头哥哥骑着马冲上去,用绳套拉住了好几个人,但他们人太多了,一拽,就把大头哥哥拉下马了。然后十几个骑兵上去,都没有用箭,是直接踩的。我姐姐被几个人抓走了,死的时候没穿衣服。”
窗外掠过的风一下子冷了起来,河面泛着冷冷的光,一晃一晃,有些扎眼。红袖也有些黯然,摸了摸南莺的头发,说:“不要太难过,世道如此,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
“是啊,至少我活下来了。”
南莺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说:“反正如果红袖姐姐有喜欢的人,一定要争取的。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特别的人,如果你都不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那我们就都不能啦!”
“瞎说,”红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也很漂亮的。”
“那当然!”南莺扬起头,“我也有人喜欢的,一点都不比红袖姐姐差。”
红袖笑了笑,没有在意,准备伸手关上窗子。南莺见她压根不相信自己,急道:“我没有骗人!”
“那你倒说说,是谁喜欢你啊?”
“唔,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南莺露出忧愁的神色,“逃难的时候遇见的,憨憨傻傻的,但是特别照顾我。后来我们被冲散了,但是走之前,他说一定回来找我的,会带我走,带我回到北方。”
“男人的诺言总是轻易出口,你不要太当真。”
南莺牙齿咬紧,脸上迸出一抹刚毅的神色,道:“不!虽然他只比我大一岁,但我相信他,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只要他回来,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红袖默然。她心里并不相信南莺说的,在醉仙楼里待了五年,她见惯了男男女女红尘恩怨,虽只冷眼旁观,却深有感触:世间无情物,莫过于两样——岁月与男人,前者摧残身体,把青丝熬作白头,红颜揉成枯骨;后者寡情负心,把柔情弃如糟糠,教血液冷成寒冰。更何况,南莺十四岁,那人十五岁,只是两个孩子,如何能逃出醉仙楼这个深渊?但她马上又想到,自己其实也只有十七岁,也同样是个半大孩子。
她抚着南莺的头发,叹出了一口幽长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