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奔爱
这一年,新帝登基,地震频发,边塞战乱。大批塞民的家园不再安全,他们仓皇奔逃,向着陌生的南方行进。背后,是连天腾跃的火焰。
塞民们拖家带口逃难,但还未进入汴京,往往全家人就只剩下了一个。孤单的幼童站在路边,边哭边向路过的人伸手,但人们疲于逃生,大多置之不理。长得乖巧些的女童还好些,会被捡便宜的人抱走,或卖或私养,男童们在路边东倒西歪。这一年刮向中原的春风,带来的不再是泥土与春芽的气息,而是弥漫着死亡的腥臭。
成千上万的难民如一股涌流,进入中原时浩浩荡荡,但这片土地贪婪而狂躁地吞噬着他们,他们一路行进,一路留下饿殍。这股涌流每时每刻都在被吸榨,越来越狭瘦,恐怕很快就会完全干涸。在注定奔向死亡的旅途中,涌流中却分出一小股,慢慢偏离逃难线路,来到了这座小城。
城门紧闭,将这几百个难民挡在外面。但城外夜夜哀号,民心不定,最终司城还是决定开门,放人进城,但派了军兵押送,将他们押到城西临时安置的营地中。那里有帐篷,有稀粥和馒头,虽不是家,但对于流离失所的难民来说,已是难得的安憩了。
难民进城这一天,阳光难得的灿烂。这座城市笼罩在太平里已经很久了,战争每天都能听到,但终究远在天边。因此当这群因战争而背井离乡的人排队沿河穿城时,城里许多人都跑出来看热闹,醉仙楼的姑娘们照例倚在栏杆上,嗑着瓜子,看着河畔如长蛇般缓慢蠕动的人群。
“你看他们,臭烘烘的,闻着还有死人的味道。”紫罗一边掩鼻,一边指着河边人群,语气里既有鄙夷,也透着一种残忍的兴奋。
其余人也叽叽喳喳,这种难得的场景令她们产生了一种优越——同为乱世浮尘,都是生不由己,她们却有屋檐可以躲雨,有饭食可以充饥,最起码不必客死他乡。
红袖向来看不得人受苦,只瞟了一眼,心里一叹,便转身走回房间。刚推开门,就听见栏杆处传来几声惊呼,接着便是呵斥,她连忙转身,见到刚才还在看热闹的姐妹们都乱作一团,拉住一人,问道:“怎么了?”
“哎呀!”那人拍拍胸口,“南莺这死丫头,跳楼了!”
红袖一阵天旋地转,好容易镇定下来,又听那人续道:“刚翻下栏杆,就被老秦给拉住了。”
这姐儿说话一惊一乍,红袖索性松了手,走出楼道,看到栏杆处有好几个姐妹正在合力把一人按住,而那人正是南莺。老秦——也就是楼里的龟公,平时佝偻着,此时一张白脸气成了绛红色,见南莺挣扎,一个巴掌狠狠拍下去。“啪”,只一声,就有血从她嘴里迸出来,溅到了按她手臂的紫罗身上。南莺脸上迅速泛出赤红的掌印,进而肿起,变得乌黑。
这一巴掌太吓人,按住南莺的几个妓女都愣住了,尤其是紫罗。南莺也被扇得脑中嗡嗡作响,停止挣扎。
“叫你给我闹!”老秦叉着腰,恶狠狠骂道,“小蹄子你给我弄清楚,这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红袖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挡住南莺,对老秦斥道:“什么事值得你下这么狠的手!”
“红袖姑娘,这可不是我先动的手。你问问这些姐妹——刚才看好好的,她突然翻过栏杆要往下跳,拉都拉不住。这股子疯劲儿,不打怎么行?”
“就算她有什么不对,也不能这么毒啊。这张脸要是打坏了,你赔给妈妈那四百两银子?”
老秦一噎,嗫嚅道:“我不打,她要是真跳了,别说四百两,老妈子一分一厘都挣——”他这话却没说完,因为看到妓女们的神色已经变了,由原本看热闹的嬉笑,变得恭恭敬敬。老秦也是在风月场所混过些年月的人,知道老鸨已经无声无息站在身后了,并不转身,“刚才要不是我拦着她,她早跳下去了。她是醉仙楼的姑娘,为了醉仙楼好,别说担这辣手摧花的骂名,就是拆了我这把老骨头,又有什么话说!”顿了顿,转过身,看到老鸨,讶道,“啊,妈妈,你怎么来了?”
老鸨面色阴沉,并不答话。她看看南莺脸上的巴掌印,看看一脸诚恳的老秦,沉默良久,蓦地一巴掌扇在老秦脸上,然后道:“把这丫头给我押到黑房离去,反省三天。其余人都散了,看什么看!不去准备晚上接客,嫌钱没挣够?”
老秦挨了一巴掌,面不改色,只点点头,就过来揪南莺。红袖一把推开他,道:“我来扶。”
老秦为难地看着老鸨,却见老鸨脸上并无反对之色,只得讪讪地跟在红袖身后。
红袖扶着南莺,边走边低声问:“你今天怎么了?”
“我看见他了。”南莺的声音也很低,因脸肿而显得有些苦涩,但透着一丝兴奋。
“谁?”
“就是他啊,他遵守约定了,他来找我了!”
红袖一颤,知道她说的是谁了。“你确定没看错?”
“我怎么可能看错!过了一年,他更瘦了,也更高了,但我能一眼就肯定,是他。不会有错的。”
“是在难民队伍里吗?”
“是的,红袖姐姐,我想今晚就去找他,让他带我走。”南莺突然用力抓住红袖的手臂,语气低而急切,“红袖姐姐,你一定要帮我!这是我唯一的……”
正说着,到了黑房门口,老秦过来推南莺。南莺连忙闭嘴,但眼睛死死看着红袖,恳求之意溢出眼眶,红袖正准备说什么。老秦已经关上了房门,索上铁索,把南莺的一双眸子关在了黑暗中。
夜晚来临得比想象中快。红袖在屋子里如坐针毡,走来走去,夜晚从窗外悄悄潜进来,弥漫在她周围。四周还有无数嘈杂的声音,醉仙楼的生意在戌时与亥时之间最好,人来人往,调笑嬉戏,但亥时一过,夜晚就消弭了这些声音。
红袖一直从人声鼎沸坐到夜深人静,初时还担惊受怕,但慢慢就安定下来了。床边有一面镜子,她看过去,镜面里映照出来的,是南莺那张青春飞扬的脸。这样的脸,不应该凋零在醉仙楼这种腐烂的地方。
所以,最后她站起来,先是走到老秦住的一楼东侧,还未进去,一股酒气就冲了出来。老秦喝醉了,正睡得迷迷糊糊,因此对自己的钥匙被人拿走毫不知情。红袖再上楼,来到黑房前,用钥匙打开了硕大的铜锁。
这一系列动作,她都是在黑暗中完成的,过程没有预料中的那么惊险。黑暗蒙蔽了一切。
南莺被开锁的声音惊醒,艰难坐起来,看着门口。看到红袖出现的一刻,她的眼睛一下子酸涩了,泪水涌出,道:“红袖姐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傻妹妹,我怎么会不管你。”红袖过来扶她,发现她坐姿怪异,是用手撑着地的,一看便明白了,问道,“老秦又打你了?”
南莺摇摇头,道:“不是老秦,是老鸨子。她傍晚过来问,我没说为什么跳下楼,她就用热巾布裹住铁棒打我。”
棒子裹布,打在膝盖和臀背上,不会留下伤痕。这一点,老鸨很清楚,红袖也清楚。她心下一酸,问道:“你现在要去找他吗?”
南莺重重点头。
红袖本想劝她,但看到她脸上的疤痕,和那乌黑疤痕上的坚毅神色,话到嘴边却也说不出口,只是点头,道:“他应该在城西营地,很远啊。”
“没关系的,我能过去。”
说完,南莺便挣扎着起来,走向楼外。醉仙楼周围建有高墙,养着烈犬,严防人进出。以南莺此时的体力,想出去,千难万难。红袖轻叹一声,扶住她,道:“我送你去吧。”
南莺点点头,想说什么,却泣下一滴泪。
红袖思索了一阵,从厨房取来一块带肉骨头,抛给烈犬。这狗平时都吃不饱,正饿得磨牙,见了骨头,只忙得埋头啃咬。红袖和南莺便趁机从一尺高的狗洞钻出。
长街幽幽,晚风拂荡。红袖往身后看,墙在黑暗中更显得高大,像一尊俯视众生的巨人雕像,而她只在雕塑的脚底。但现在,她居然已经离开了这座高墙围住的牢笼,站在外看,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原来,逃离醉仙楼,逃离这命运的束缚,并不是很难。
“走吧,”她裹紧衣服,“路还很远。”
她们沿着街道边缘走,走得很慢,幸好后来遇到了一辆空马车。车夫被红袖招过来,狐疑地看着这两个深夜里出现的艳丽女子。这狐疑的目光在看到红袖掏出的银锭时消失了。“去城西,营地那里。”红袖简短地说。
车夫也不多话,待她们上车之后,抽了下鞭子,马车便辘辘转动起来。
到达营地时,已经是过午夜了,偌大的营地一片安寂。这儿说是营地,却连个围栏都没有,只是上百个破旧帐篷聚在一起。连巡逻的士兵都嫌晦气,现在也早已溜号,只剩几只绑着的火把,摇曳着微弱的火光,仿佛随时会浓重的黑暗碾灭。除此之外,只有夜风呼呼,以及偶尔从某个帐篷里传来的咳嗽声。
“这么多帐篷,怎么办呢?”
南莺咬咬牙,道:“一个个找吧,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红袖取下火把,扶着南莺,撩开最近的一个帐篷。借着火光,她们看到了一群躺在沉睡的人,衣衫褴褛,面目狼藉,他们流浪了上千里,此时好不容易躺下,睡得格外香甜。即使有人被火光照醒,抬抬眼皮,看见红袖和南莺,也就又翻身睡了——她们手里只有火把,没有刀刃,那么,就不危险。
南莺摇摇头,道:“这里没有。”
她们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找,火把都快熄灭了,依然没有看到熟悉的人影。南莺初时还镇定自若,但每一次摇头过后,脸上的惊惶就要加重一分。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呢?”红袖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的,就算我看错什么,都不会看错他。”南莺抬起头看向红袖,火光中的脸泛着金色,与这夜格格不入,“他一定在这里的。”
红袖默默点头。两人继续在这些帐篷中翻找。这个寒夜即将过去,天际已经出现了隐隐红光,正当红袖掀开帐篷,扭头打算再劝南莺时,却见南莺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帐篷中,一个少年猛地起身,也震惊地看着南莺。
“好了好了……”少年抚着南莺的头发,语气宠溺,“别哭了,我们这不是已经见到了吗?”
南莺埋首在少年怀中,抽泣不已,瘦弱的肩膀耸动着。
红袖也有些眼涩——世间何其慌渺,人如蝼蚁,全都在命运的磨盘下艰难逃生,四处流离。两个在乱世中失散的人,能再次相遇,不得不说是上天的眷顾。而这种眷顾,却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么想着,鼻子一酸,眼睛便蒙上了些雾气。她怕南莺和那少年看到,连忙扭头,用袖子擦了擦。刚准备去提醒南莺,眼角却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身影。
一个穿着破袈裟的和尚坐在帐篷的角落里,眉目老朽,眼睛紧闭,嘴唇偶尔动一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默念经文。而和尚身侧,正躺着一个男人,微微蜷着,虽然是背对红袖,但他露出的侧颊,一下子击中了她。
红袖手里的火光一晃,险些没有握住。
她屏住呼吸,生怕喘息大一点都会吹破眼前的景象,轻轻上前,火光随着她移动,照亮了这张沉在黑暗中已久的脸。
林公子。
纵是满身狼藉,衣衫褴褛,昏睡不已,他依然是林公子——那个船头赏斜阳的林公子,那个倚马过长桥的林公子。
原来上天不仅仅眷顾南莺。
这一刻,她手中的火把散着暖洋洋的光,浸润全身,如沐天恩。
“在下陈云川,姑娘大恩大德,感激不尽。”少年双膝跪地,俯身道,“若今生无以为报,来世愿为牛马。”
红袖回过神来,连忙扶起少年,见他虽衣着破败,形销骨立,但眉宇俊秀,气度端正,难怪南莺钟情于他。“都是姐妹,应当的。”她道,“那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们要立刻出城。”南莺接话道。
红袖点头,略一思索,把手上的玉镯捋下来,放到南莺手中,道:“姐姐身上没带多少银子,这玉镯还值点钱,你拿着。你们出了城,走得越远越好,千万别叫妈妈给抓住了。到了平安的地方,把这镯子拿到当铺,当了钱,好好过日子。”
南莺本来已经收住泪水,此时听了,顿时再次泣不成声。玉镯上还带着红袖的体温,上面雕琢着精致竹叶枝条,通体翡绿,绝非凡品。她知道这是胡老板赏赐给红袖姐姐的,给了自己,胡老板发现了,肯定要责怪红袖。
她正想说着什么,红袖却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一如从前她睡不着去蹭红袖的床的时候,红袖会轻轻拍她的脑袋,哄她入睡。
千言万语,已传尽。
陈云川连东西都没有收拾,拉着南莺的手,出了帐篷,趁着夜色向最近的西城门走去。运气好的话,能在正卯时分赶到城下,城门一打开就出城,远离这个破败的城市。
看着他们的身影慢慢被夜色吞没,红袖不舍又欣喜,揉揉眼睛,再抬起头,他们已经彻底消失了。
她回过头来,林公子依然在沉睡。她走过去,深吸口气,点了点林公子的肩膀,林公子毫无反应,倒是身旁的老和尚睁开了眼睛。
“他怎么了?”红袖觉得林公子沉睡得有些不正常,似乎是昏迷了,“生病了吗?”
老和尚摇摇头:“佛怎会生病?佛只是去往天界,留下这具躯壳。”
“等等,你说——他是谁?”
“他是佛,”老和尚双手合十,“老僧在守护佛的躯壳,等佛归来。”
红袖回到醉仙楼时,已近凌晨,天光吐亮,晨风微荡。
她一夜未睡,已经很是疲倦,但想到老鸨马上会发现南莺失踪,暴风骤雨将来,怎么也睡不着。她干脆洗漱一番,穿戴整齐,坐在房间里静静等着。
但出乎意料的是,一直到中午,楼里都一点动静也没有。这种安静显得诡异,像是惊雷藏在微风里,随时会炸响。
午饭时,她小心观察周围人的神色,发现从老鸨到姐妹,所有人都与往常无异。仿佛南莺的失踪,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不过这样也好,没人注意,南莺和陈云川就能跑远。
想到这里,红袖暗暗松了口气,但这口气没出去就又被她屏住了——林公子还在难民营里昏迷不醒。
“红袖啊,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老鸨放下筷子,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红袖连忙摇头,道:“只是昨晚没睡好,做了些噩梦。”
“那就好,晚上还是安心睡觉好。我那里有些熏香,安神用的,待会儿你拿些过去。”
红袖点头道谢,心中却还是记挂着林公子。这一顿午饭她匆匆吃完,跟老鸨道了别,正要回房,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她怔住了——对于脑袋里冒出的想法,她自己都有些害怕。但,这个想法像是恶魔的种子,迅速在她脑中生根发芽,膨胀开来。
“妈妈,我有一事相求。”红袖对老鸨行了一礼。
“有什么就说吧,妈妈还会亏待你不成?”
“我想见一见陈麻子。”
“陈麻子?”老鸨皱着眉,回忆了一下,“就是那个掮客?”
“就是他。”
老鸨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道:“当初是他把你卖到楼里来的,怎么,你还记恨着他?”
“是的,”红袖见老鸨脸色微沉,欠身道,“不过我的记恨并非出于他把我卖到楼里——我还要感谢他呢,要不是他,我现在还在破巷漏屋里,忍饥挨饿的,说不定已经嫁给了隔壁杀猪的赵傻子。”
“哦,”老鸨脸上缓和了不少,“那你怎么还记恨他呢?”
红袖从容不迫道:“妈妈有所不知,在我被卖给醉仙楼前,他曾经把我囚禁过十几天,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不能踏出一步。我昨晚做的噩梦,就是因为梦见了那一段时日,哪怕隔了几年,一旦回想,还是心跳手颤。”
“他居然对你做过这种事!确实轻饶不得!”
红袖看到老鸨脸上做出的愤然之色,知道这是她假装的——老鸨在这行里混了一辈子,怎么会不知道陈麻子这类人做过的事情?不过红袖心知肚明,嘴上却得显出感激来,道:“多谢妈妈心疼。所以,我刚才越想越气,这口气不消下去,恐怕此后都摆脱不了这个噩梦。”
“确实可恶,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只想——”红袖抬起手,咬牙道,“我只想扇他一巴掌。”
“这个无妨,妈妈下午就给你把他找来。”
红袖再拜,起身后,想了想,道:“只是我这么折辱他,万一他以后不卖姑娘给楼里了,岂不是碍了妈妈的财路?”
老鸨呵呵笑道:“不会的,他这种人,为了钱什么都肯干。只要给他钱,别说你当众扇他巴掌,就算让他跪地叫娘,他也照干不误。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听人说,他曾经把他娘——”老鸨突然打了个颤,摇摇头,没往下说了。
下午时候,陈麻子就被叫到了醉仙楼。红袖一看到他,眼睛就像是被刺了一下——他比上次所见,更瘦了,一张脸上几乎没有血色。
众人围着他,他有些疑惑,向老鸨问道:“叫我来做什么呢?”
老鸨抬起下巴,朝红袖点了点,道:“我家丫头想见你。”
红袖走上前,在陈麻子不解的目光中,扬起手,猛地扇下。但快打到陈麻子时,看到他脸上已经几乎瘦得皮包骨头了,手一抖,这一巴掌落到陈麻子脸上时便失了劲道,只轻飘飘的一声“啪”。
老鸨皱了皱眉头。
红袖瞥见了老鸨的表情,知道这样混不过,心一狠,还未落下的手又提起来,反掌抽在陈麻子脸上。这巴掌爆发出来的声音,令听见的人都觉得脸上隐隐作疼,红袖更是感觉手背与陈麻子的骨头相撞,散架一般的疼。
陈麻子嘴角流出一丝带血的涎水,但他脸上依旧木然,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巴掌跟吹过来的风一样。他没有还手,没有咒骂,甚至都没有去擦嘴角的血,垂着头站在红袖面前,站在所有人嘲弄的目光中。
老鸨的嘴角扯出一丝笑,转身便走了。
红袖放下心来,上前一把揪住陈麻子的衣领,道:“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陈麻子低着头,在沉默中像一根枯朽的木头。
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红袖心里突然有些后悔,但想起现在正躺在难民营里的林公子,银牙一咬,道:“你做了太多丧尽天良的事情,我是替老天惩罚你。你看看你,做了一辈子坏事,现在还落个破破烂烂的下场。这次教训你记好,”说着,她露出嫌恶的表情,“以后要多积功德。”
陈麻子还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围观的人发出几声嘲笑,觉得无趣,纷纷散了。大堂中央,只剩下红袖和陈麻子。
红袖趁机凑近陈麻子耳畔,小声道:“刚刚真的对不起,不然没机会跟你说话——难民营里有个老和尚,他身边有个昏迷的年轻人,你把他带到我身边来,悄悄的。两百两银子做酬劳。”
这番话已经在红袖心中演练过无数次,此时说出,又快又轻,这一连串声音连红袖自己都听不清。她说完后,缩回身子,有些担心地看着陈麻子。围观的人虽然散了,但刚刚自己的反常举动,还是引起了几个人的注意,如果要再说一遍,势必会引起老鸨的怀疑。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因为,陈麻子依然低着头,但一直木然的脸上开始像湖面泛起涟漪般,轻轻颤动起来。红袖虽然看不清他的正脸,但从他侧颊的变化和微微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出——他正在无声地、有节奏地笑着,并在小声说着什么。
红袖不得不前倾身体,才听清那几个个字——
“钱不够,得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