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全译本)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8章 别任草地

这是七月里一个晴朗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只有在天气长期稳定的时候才有。从清早起天空就是明朗的,朝霞不是像火一样燃烧,而是泛着柔和的红晕。太阳——不是像炎热的旱天那样火红、火辣辣的,不是像暴风雨前那样的暗红色,而是明媚的、灿烂可爱的,在一片狭长的云彩下冉冉升起,迸射出明丽的光辉,随即进入淡紫色的云雾中。长长的云彩上部那细细的边亮闪闪的,像弯弯曲曲的蛇,那光彩好像刚刚出炉的银子……可是,瞧,那亮闪闪的光芒又迸射出来,于是一轮巨大的光球又愉快又雄壮,像飞腾似的升上来。

中午前后常常出现许许多多圆圆的、高高的云朵,灰色中夹杂着金黄色,镶着柔和的白边,像无数小岛,散布在泛滥无边的河上,周围绕着一条条清澈的、湛蓝的支流,这些云朵几乎一动也不动。远处,靠近天际的地方,许多云朵互相靠拢着、拥挤着,云朵与云朵之间的蓝天已经看不见了,但是那一朵朵云彩也像天空一样蓝,因为这些云彩也渗透了光和热。天际的颜色淡淡的、紫蒙蒙的,一整天都没有什么变化,而且周围都是一样,哪里也不阴沉,哪里也没有雷雨的迹象,只是有的地方从上到下挂起淡蓝色的长幡,那是飘洒的蒙蒙细雨。

到傍晚,这些云彩渐渐消失,那最后一批云朵,黑黑的、烟雾蒙蒙的,经落日一照,宛若一球一球的玫瑰。在太阳像升起时那样静静地落下去的地方,血红的余晖在暗下来的大地上空停留了不大一会儿,金星就像有人小心端着的蜡烛一样轻轻颤动着在那儿闪耀起来。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切色彩都很柔和、浅淡,而不是浓艳,一切都带有亲切感人的意味。在这样的日子里,有时也热得厉害,有时在坡地上甚至像在蒸笼里一样,但是风会把积攒起来的热气吹散、赶走,而一股股旋风——那是天气稳定时必定常常出现的——也会像一根根高高的白柱,在大路上游荡,穿过一块块耕地。干爽而清净的空气带有野蒿、割倒的黑麦和荞麦的气味,甚至在入夜前一小时还感觉不到一点潮气。这种天气正是庄稼人收割庄稼时所盼望的……

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有一次到图拉省契伦县去打松鸡。我找到并且也打到很多野味,装得满满的猎袋勒得我的肩膀非常难受。然而等到我终于下决心回家的时候,晚霞已经消失,寒冷的阴影在虽然已经有夕阳残照但还明亮的空中开始变浓、扩展了。我快步穿过长长的一大片灌木丛,爬上一座小山包,看到的不是我意料中右面有橡树小林、远处有一座矮矮的白色教堂的那片熟悉的平原,却是我不熟悉的另外一片地方。我的脚下有一条狭窄的山谷伸展开去,正对面是一片茂密的山杨树林,像陡壁似的矗立着。我大惑不解地站下来,往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哎呀,”我心想,“我完全走错了,太偏右了。”我一面因为自己走错感到惊讶,一面迅速走下山包。我立刻被笼罩在令人不快的、动也不动的潮气中,好像进了地窖。谷底茂密的青草全都湿漉漉的,呈现一片白色,像平平的桌布,走在上面有点可怕。我急忙爬上另一面坡,向左拐弯,贴着山杨树林走去。蝙蝠已经在入睡的山杨树顶上来来回回飞着,在苍茫的天空神秘地盘旋着、颤动着。一只迟归的小鹰敏捷地、直直地在高空中飞过,赶着回自己的窝里。“我只要走到那一头,”我心想,“马上就有路了,可是我已经走了一俄里左右的冤枉路!”

我终于走到了树林的那一头,可是这里什么路也没有。我面前是一大片一大片不曾砍过的矮矮的灌木丛,再往前,可以远远地看到一片空旷的田野。我又站了下来。“怎么有这样的怪事?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就回想这一天是怎么走的,往哪儿走的。“哈!这不是巴拉欣灌木林吗!”最后我叫起来,“就是的!那大概就是辛杰耶夫小树林……可我是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走得这么远?真奇怪!现在又得往右走了。”

我就朝右走,穿过灌木林。这时候,夜色像大片阴云似的越来越迫近、越来越浓了,仿佛随着夜雾的升起,黑暗也从四面八方升起,甚至也从高处往下流泻。我发现一条没有走成路的、长满草的小道,我就顺着小道走去,一面留心向前注视着。周围很快地黑下来、静下来,只有鹌鹑偶尔叫两声。有一只不大的夜鸟舒展着柔软的翅膀,悄没声息地、低低地飞着,几乎撞到我身上,便惊慌地朝一旁飞去。我出了灌木林,来到田野上,顺着田塍走去。我已经很难分辨稍微远些的东西。四周田野白茫茫一片,再远处,出现阴沉沉的黑暗,一大团一大团地渐渐迫近前来。我的脚步在动也不动的空气中发出低沉的声音。暗淡下来的天空又变蓝了,不过这已经是夜晚的蓝。星星在天上闪烁、颤动起来。

我先前认为是小树林的,原来是一个黑黑的、圆圆的山包。“究竟我这是在哪儿呀?”我又出声地自问了一遍,并且第三次站住了,用询问的神气看了看我的英国种黄斑花狗季安卡,因为狗在所有四条腿的动物中肯定是最聪明的。但这最聪明的四腿动物只是摇摇尾巴,泄气地眨巴了几下疲倦的眼睛,并没有给我出什么切实可行的主意。我面对着狗感到惭愧起来,于是我拼命朝前走去,就好像我恍然大悟,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我绕过山包,来到一块不太深的、周围都翻耕过的凹地。我立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凹地的形状像一口几乎完全合格的铁锅,锅边缓缓倾斜,底部矗立着几块很大的白石头——仿佛它们是爬到这儿来开秘密会议似的——这里是如此寂寥、如此僻静,这儿的天空如此单调、如此凄凉,使我的心紧缩起来。有一只小野兽在石头中间有气无力地、痛苦地尖叫了一声。我急忙回过头爬上山包。在这之前,我一直抱着希望,满以为能找到回家的路。这时,我才认定完全迷了路,再也不想去辨认几乎已经完全沉浸在黑暗中的附近的一些地方,只管一直往前走,借着星光,走到哪儿算哪儿……我吃力地拖着两条腿,就这样走了半个钟头左右。似乎我有生以来没有到过这样荒凉的地方——不论哪里,没有一星火光,没有一点响声。走过一个慢坡的山冈,又是一个,走过一片田野,还是没有尽头的田野,一丛丛灌木仿佛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竖立在我的鼻子跟前。我走着走着,已经打算在什么地方躺下来,等天亮再说,这时突然来到一处悬崖边,往下看,深不见底。

我急忙缩回已经跨出去的一只脚,透过朦胧的夜色,看到下方的远处有一片大平原。一条大河从我脚下成半圆形延伸开去,围绕着这片平原。河水那钢铁般的反光有时隐隐约约闪烁一阵,显示河水的流向。我所站的山冈突然低落,形成几乎垂直的悬崖,山冈的巨大轮廓黑魆魆的,在苍茫的夜空中显得非常突出。就在我的脚下,在这座悬崖与平原形成的角落里,在流到此处便像一面黑镜子似的一动不动的大河边,在陡峭的山脚下,有相互靠近的两堆火迸射着红红的火焰,冒着烟。火堆周围人影幢幢,有时清清楚楚映照出一个小小的、鬈发的头的前半面……

我终于弄清我来到了什么地方。这片草地叫别任草地,在我们这一带是有名的……但是要回家已经不可能了,尤其是在夜里,两腿已经累得发软。我拿定主意要到火堆跟前去,跟那人在一起,等到天亮。我把那些人当成牲口贩子。我平平安安地来到下面,但还没有放开我抓住的最后一根树枝,就有两条老大的长毛白狗恶狠狠地叫着向我猛扑过来。火堆旁响起清脆的孩子的声音,有两三个孩子很快地站起来。我回答了他们的大声诘问。他们跑到我跟前,立刻把特别对我的季安卡的出现感到惊讶的两条狗唤回去,我也走到他们跟前。

我把坐在火堆周围的人当成牲口贩子,弄错了。这不过是附近村子里几个农家孩子,看守马群的。在我们这地方,到夏天天热的时候,就把马赶出去过夜,在田野上吃草,因为白天总是有苍蝇和牛虻叮咬。在日落之前把马群赶出来,到天亮时赶回去——是农家孩子们的一大乐事。他们光着头,穿着旧皮袄,骑着动作最利落的驽马飞跑,快快活活地叫着、吆喝着,悠荡着胳膊和腿,高高地颠动着,高声笑着。轻微的尘埃像黄黄的柱子似的竖起来,顺着大路奔驰。整齐的马蹄声远远地传开去,一匹匹马竖起耳朵跑着。打头的往往是一匹长鬃枣红马,竖着尾巴,不停地倒换着四蹄,凌乱的鬃毛上带着牛蒡种子。

我对孩子们说我迷了路,就挨着他们坐下来。他们问过我是从哪儿来的,沉默了一下,就往旁边让了让。我们聊了不大一会儿,我就躺到一丛被吃光了叶子的灌木底下,朝周围打量起来。这景象是很美妙的:火堆周围有一个圆圆的、红红的光圈在颤动着,仿佛碰到黑暗要停下来;火熊熊燃烧着,有时向光圈以外投射急速的闪光;细细的光舌有时舔舔光秃的柳枝,一下子又消失;尖尖的、长长的黑影有时也闯进来一刹那,而且一直跑到火堆上——这是黑暗和光明在搏斗。

有时候,在火势较弱、光圈缩小的时候,从涌上来的黑暗中会突然露出一个长着弯弯的白鼻梁的枣红色马头或者一个纯白色马头,留神地、呆呆地向我们望着,迅速地嚼着长长的青草,接着又低下头去,立刻不见了,只能听到继续咀嚼和打响鼻的声音。在亮处很难看清黑暗中的情形,所以附近的一切都好像遮上一层几乎是黑色的帷幕,然而可以看到接近天际的远处的山冈和树林,像长长的、模模糊糊的黑点。黑暗而晴朗的天空带着神秘的磅礴气势高高地悬在我们顶上,又庄严,又雄伟。吮吸着这种特殊的、醉人的清新气息——俄罗斯夏夜的气息,胸中快活得连气也顾不得喘了。周围几乎听不见一点响声……只是旁边的河里偶尔突然响起大鱼拍水的声音。岸边的芦苇有时被涌来的波浪微微冲动,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只有两堆火轻轻地毕毕剥剥响着。

孩子们坐在火堆周围,本来想把我吃掉的两条狗也坐在这儿。它们有好一阵子不能容忍我在场,无精打采地眯着眼睛,斜睨着火堆,有时带着非同一般的自尊感呜噜几声;先是呜噜,后来就轻声尖叫,似乎很惋惜自己的意图不能实现。孩子共有五个:菲佳、巴夫路沙、伊柳沙、科斯佳和瓦尼亚。我是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他们的名字的,现在我就把他们介绍给读者。

第一个,最大的,就是菲佳,看样子有十四岁。这是一个身材匀称的男孩子,相貌漂亮,五官清秀而有些小巧,一头淡黄色鬈发,明亮的眼睛,总是在笑,那笑一半是愉快,一半是漫不经心。从各方面看来,他是属于富裕家庭的,到田野来不是有什么必要,只是为了开心。他穿着一件镶黄边的印花布衬衫,那窄窄的肩膀上披一件不大的新上衣,勉勉强强披得住,浅蓝色腰带上挂一把小梳子。他那双浅筒靴肯定是自己的,不是父亲的。

第二个孩子巴夫路沙,头发黑黑的、乱蓬蓬的,眼睛是灰色的,颧骨宽宽的,脸色苍白,还有一些麻子,嘴巴很大,但是很端正,头老大,如常言说的,像啤酒锅,身子矮墩墩的,很不匀称。这孩子并不好看——这是不用说的——然而我还是很喜欢他。他显得非常聪明和率直,而且声音中流露出刚强。他的衣着说不上好,不过是普通麻布衬衫和打补丁的裤子。

第三个是伊柳沙,相貌很平常,钩鼻子,长脸,眼睛眯眯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迟钝、病态的忧虑神气,那闭得紧紧的嘴唇一动也不动,紧蹙的眉头从不舒展——他好像因为怕火,一直眯着眼睛。他那黄黄的、几乎是白色的头发,一小绺一小绺地从小毡帽底下往外翘着。他时不时地用两手把小毡帽往耳朵上拉一拉。他穿着新的树皮鞋,裹着包脚布。一根粗绳子在腰上绕了三圈,紧紧勒着他那整洁的黑色长袍。看样子,他和巴夫路沙都不出十二岁。

第四个是科斯佳,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他那沉思和悲伤的眼神引起我的好奇。他的脸不大、瘦瘦的,而且有雀斑,下巴尖尖的,像松鼠一样,嘴巴小得几乎看不出。然而那双乌黑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给人奇怪的印象,这双眼睛似乎想说嘴巴(至少他的嘴巴)说不出的话。他的个头小小的,体格孱弱,衣着寒碜。

最后一个孩子是瓦尼亚,我起初竟没有注意到他。他躺在地上,老老实实地蜷缩在一张疙疙瘩瘩的粗席子底下,只是偶尔从席子底下露一露他那淡褐色鬈发的头。这孩子不过七岁。

我就这样一直躺在旁边的一丛灌木下打量着孩子们。有一堆火上支着一口不大的铁锅,锅里煮的是土豆。巴夫路沙照看着,跪在地上,用一根木片往翻滚的水里扎。菲佳躺着,用胳膊肘支着头,敞着衣襟。伊柳沙坐在科斯佳旁边,仍然那样使劲眯着眼睛。科斯佳微微低着头,望着远处什么地方。瓦尼亚在自己的席子底下一动不动。我装作睡着了。孩子们渐渐又谈了起来。

开头他们闲聊,东扯西拉,谈明天要干的活,谈马。可是突然菲佳转向伊柳沙,似乎接起打断的话头,问道:“喂,你怎么,真的见过家神[26]吗?”

“不,我没有看见过,家神是看不见的。”伊柳沙用沙哑的、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说,这声音和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相称,“可是我听见过……而且不止我一个人听见。”

“他待在你们那儿什么地方?”巴夫路沙问。

“在原来的打浆房[27]里。”

“怎么,你们常常去造纸厂吗?”

“当然啦,常常去。我和哥哥阿夫九什卡是磨纸工[28]嘛。”

“哎呀,还是工人呢!”

“哦,那你是怎样听见的呢?”菲佳问。

“是这样的。有一次,我和哥哥阿夫九什卡,和米海耶夫村的菲多尔、斜眼伊凡什卡,红冈的另一个伊凡什卡,还有苏霍路科夫家的伊凡什卡,还有另外几个人,都在那儿。我们一共有十来个人,一个班的人都齐了,而且还得在打浆房里过夜。本来用不着在那儿过夜,可是监工纳扎罗夫不许我们走,他说:‘伙计们,你们回家干啥呀?明天活很多,伙计们,你们就不要回去了。’我们就留下来,一起躺下来,阿夫九什卡说起话来,他说:‘伙计们,家神来了怎么办?’阿夫九什卡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有人在我们上面走动起来。我们躺在下面,他就在上面,在水轮旁边走着。我们听见,他在走呢,踩得木板一弯一弯的,咯吱咯吱直响。他从我们头顶上走了过去,水忽然往轮子上哗哗流起来,冲得轮子响了,转动起来。水宫[29]的闸板本来是关着的呀。我们很奇怪,这是谁把闸板开了,让水流起来。可是轮子转了几下,又转了几下,就停了。他又往上朝门口走去,顺着楼梯往下走,往下来,好像不慌不忙。楼梯板在他脚下响得可厉害呢……哦,他来到我们的门口,等着,等着,门突然一下子敞开了。我们吓了一跳,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忽然有一个大桶上的格子[30]动起来,升上去,完全到了空中,在空中摇来摆去,好像有人在涮洗,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后来另一个大桶上的钩子离开钉子,又回到钉子上去。后来好像有一个人朝门口走去,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大声清嗓子,好像是一只羊,而且声音很响……我们都挤成一堆躺着,互相往身子底下钻……那一回我们可吓坏了!”

“有这样的事!”巴夫路沙说,“那他为什么要咳嗽呢?”

“不知道,也许是受不了潮气。”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样,”菲佳问,“土豆煮好了吗?”

巴夫路沙试了试。

“没有,还是生的呢……听,在拍水呢,”他说着,把脸转过去,朝着河,“大概这是梭鱼……瞧,一颗流星。”

“喂,伙计们,我来给你们讲一件事,”科斯佳用尖细的嗓门儿说起来,“你们听着,这是前几天我听我爹说的。”

“好,我们听着。”菲佳带着鼓励的神气说。

“你们都知道镇上那个木匠加夫利拉吧?”

“是的,知道。”

“你们可知道,他为什么老是那样不快活,老是不说话,知道吗?他就是因为这事一直很不快活的。我爹说,有一回,他到树林里去摘胡桃。他到树林里就迷了路,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他走呀走呀,伙计,不对头!他找不到路,可是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就在一棵树下坐下来,心想,就等天亮吧。他一坐下来,就打起瞌睡。一打瞌睡,就听见有人叫他。睁眼一看,一个人也没有。他又打起瞌睡,又有人叫他。他望了又望,望了又望,就看见他前面的树枝上坐着一个人鱼,身子摇晃着,叫他过去呢。人鱼还笑着,笑得要死……月亮很亮,亮得很,把什么都照得清清楚楚,真的,什么都看得见。她在叫他,她坐在树枝上,全身白白的、亮闪闪的,像一条拟鲤或者鲈鱼,要么就像一条鲫鱼,也是那样白白的、银光闪闪的……木匠加夫利拉简直愣住了,可她还是在哈哈大笑,而且一直在招手叫他过去。加夫利拉本来已经站起来,要听从人鱼的话了,准是上帝提醒了他:他还是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可是,伙计们,他画十字好费劲呀;他说,他的手简直像石头一样,不能动弹……唉,真够受呀!可是,伙计们,等他一画过十字,人鱼就不笑了,而且一下子就大哭起来……她哭呀哭呀,用头发擦着眼睛,她的头发是绿颜色的,跟大麻一样。加夫利拉对她望着,望着,就开口问她:‘林妖,你怎么哭啦?’那人鱼就对他说起来:‘人呀,你不该画十字,你应该跟我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我哭,我难过,是因为你画了十字,而且不光是我一个人难过,你也要难过一辈子。’她说过这话,就不见了,加夫利拉马上也明白了怎样从树林里走出去……可是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不快活了。”

“哎呀!”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菲佳说,“那个林妖怎么会伤害一个基督徒的心灵呀,他不是没有听她的话吗?”

“得了吧!”科斯佳说,“连加夫利拉也说,她的声音那么尖细、那么悲哀,像癞蛤蟆的声音一样呢。”

“这是你爹亲口讲的吗?”菲佳又问道。

“他亲口讲的。我躺在高板床上,全听见了。”

“真是怪事!他为什么不快活呀?她叫他过去,那是她喜欢他。”

“哼,还喜欢他呢!”伊柳沙接话说,“可不是吗!她想呵他痒,她想的就是这事。她们这些人鱼就喜欢这样。”

“这儿想必也有人鱼呢。”菲佳说。

“不,”科斯佳回答道,“这地方干净、宽敞。只不过离河太近了。”

大家都不说话了。忽然远处响起长长的、清脆的、几乎是呻吟一般的声音,这是一种神秘的夜声,在万籁俱寂的时候有时会有的。这声音升起来,停留在空中,到最后慢慢扩散,好像消逝了。仔细听听,似乎什么也没有,然而还是在响着。似乎有一个人在天际叫喊了很久很久,另一个人似乎在树林里用尖细刺耳的大笑回答他,接着,一阵微弱的咝咝声在河面上掠过。孩子们面面相觑,打起哆嗦……

“上帝保佑吧!”伊柳沙小声说。

“哎,你们这些胆小鬼!”巴夫路沙叫道,“怕什么呀?你们瞧,土豆熟了。”(大家一齐凑到锅子跟前,吃起热气腾腾的土豆,只有瓦尼亚一动也不动。)

“你怎么啦?”巴夫路沙问道。

可是瓦尼亚并没有从他的席子底下爬出来。锅子很快就空了。

“伙计们,”伊柳沙说起来,“你们听说前些天在我们瓦尔纳维茨出的一件稀奇事吗?”

“是在堤坝上吗?”菲佳问。

“是的,是的,是在堤坝上,在冲坏了的堤坝上。那是一块不干净的地方,很不干净,而且又偏僻。周围都是凹地、冲沟,冲沟里常常有蛇。”

“哦,出了什么事呢?你说呀……”

“是这么回事。菲佳,你也许不知道,有一个淹死的人葬在我们那儿。那人是很久很久以前池塘还很深的时候淹死的,可是他的坟还看得见,不过已经不显眼,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包。就在前几天,管家把看猎狗的叶尔米尔叫了去,说:‘叶尔米尔,你到邮局去一趟。’我们那儿的叶尔米尔常常上邮局去。他把他的狗全折腾死了。狗在他手里不知为什么活不长,总是活不长。不过他是一个很好的驯犬手,好得不得了。于是叶尔米尔就骑上马到城里去了,谁知他在城里磨蹭了一阵子,往回走的时候已经醉了。这天夜里很亮,月亮照得亮堂堂的……叶尔米尔骑着马经过堤坝,他走的这条路一定要从这儿经过。叶尔米尔骑在马上走着走着,就看见那个淹死的人的坟上有一只小绵羊来来回回走着,白白的,一身卷毛,挺好看。叶尔米尔就想:‘我就去把它捉住,不能让它白白跑掉。’他就下了马,把它搂在怀里……那只羊倒也乖乖的。叶尔米尔就朝马走去,那马见了他却往后倒退,打响鼻,摇晃头,但是他把马喝住,带着羊骑上去,又往前走,把羊放在自己前面。他看着它,那羊也直盯着他的眼睛看。叶尔米尔害怕起来,心想:‘我没见过羊这样盯着人的眼睛看的。’不过这也没什么,他就一个劲儿地抚摸起羊的毛,说:‘咩,咩!’那羊忽然龇出牙齿,也对他叫:‘咩,咩!’……”

讲故事的人还没有说完最后一句话,那两条狗一下子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叫着从火边跑开去,就消失在黑暗中。孩子们吓得要死。瓦尼亚从他的席子底下腾地跳起来。巴夫路沙叫喊着跟着狗跑去。狗叫声很快就渐渐远了……可以听见受惊的马群慌乱的奔跑声。巴夫路沙大声吆喝着:“阿灰!阿毛!”过了一小会儿,狗不叫了,巴夫路沙的声音已经远了……又过了一阵子,孩子们带着困惑不解的神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在等待什么事……突然响起一匹奔跑的马的蹄声,一匹马来到火堆旁猛地停下来,巴夫路沙抓住马鬃,敏捷地跳下马来。两条狗也跑进火光的圈子里,立刻坐了下来,吐出红红的舌头。

“那儿怎么啦?怎么回事?”孩子们问。

“没什么,”巴夫路沙朝马挥了挥手之后,回答说,“大概是狗闻到了什么。我想,是狼吧。”他一面呼哧呼哧喘着气,一面平静地回答说。

我不由得对巴夫路沙欣赏了一会儿。此时此刻,他非常好看。他那并不漂亮的脸因为骑马快跑了一阵子显得生气勃勃,流露出勇敢豪迈、坚强刚毅之气。他手里连一根棍棒也没有,就在深夜里毫不犹豫地一个人跑去赶狼……我望着他,心里想:“多么好的孩子呀!”

“怎么,你们见过狼吗?”胆小的科斯佳问。

“这儿常常有很多狼,”巴夫路沙回答说,“不过狼只有在冬天才骚扰人。”

他又坐到火堆前了。他在坐下的时候,用一只手拍了拍一只狗毛茸茸的后脑勺。高兴起来的畜生带着得意和感激的神气从一旁望着他,很久没有转过头去。

瓦尼亚又钻到席子底下。

“伊柳沙,你给我们讲的事多可怕呀。”菲佳说起话来。他是富裕农民的儿子,所以总是带头的。(他自己说话很少,仿佛怕说多了有失身份。)“这两条狗也见鬼,叫起来了……是的,我听说,你们那地方不干净。”

“你是说瓦尔纳维茨吗?可不是!顶不干净了!听说有人在那儿不止一回看见老爷——死去的老爷。听说,老爷穿着长襟外套,老是唉声叹气,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有一回,特罗菲梅奇老爹碰到他,就问:‘伊凡·伊凡内奇老爷,您在地上找什么呀?’”

“特罗菲梅奇问他吗?”菲佳吃惊地插嘴说。

“是的,问他的。”

“啊,特罗菲梅奇真算好样的……哦,那老爷怎么说呢?”

“他说:‘我找断锁草……断锁草。’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你要断锁草干什么,伊凡·伊凡内奇老爷?’他说:‘在坟里闷得难受,很难受,特罗菲梅奇,我想出来,想出来呀!’”

“有这种事!”菲佳说,“就是说,他没有活够哩。”

“真奇怪呀!”科斯佳说,“我还以为只有在追念亡灵的那个星期六才能看见死人呢。”

“死人随时都能看得见。”伊柳沙很有把握地接话说。我看出来,他最了解农村的种种迷信传说,“不过在追念亡灵的那个星期六,可以看到这一年里轮到要死的活人。只要那天夜里坐到教堂门口的台阶上,一直望着大路就行。有谁从你面前大路上走过,谁就在这一年死。去年,我们那儿的乌里雅娜老奶奶就到教堂门口的台阶上去过。”

“哦,她看见了什么人吗?”科斯佳好奇地问。

“当然看见啦。起初,她坐了很久很久,什么人也没看见,也没听见……只是好像有一条狗老是在什么地方叫着……忽然,她看到一个光穿衬衫的男孩子顺着大路走来。她仔细一看——是菲多谢耶夫家的伊凡什卡呢……”

“就是春天死去的那个吗?”菲佳插嘴问道。

“就是他。他走着,连头也不抬……可是乌里雅娜认出他来了……后来,她又一看,有一个老奶奶走来了。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哎呀,我的天呀!是她自己在路上走,是她乌里雅娜呢。”

“真是她自己吗?”菲佳问。

“真的,是她自己。”

“那又怎样,她不是还没有死吗?”

“还不到一年嘛。你瞧瞧她那模样吧,只剩一口气了。”

大家又不作声了。巴夫路沙往火里扔了一把枯树枝。那火猛地一爆,小树枝立刻变黑了,毕毕剥剥响起来,冒起烟来,渐渐弯曲,烧着的一头渐渐翘起来。火光猛烈地颤抖着,射向四面八方,尤其是向上。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白鸽,一直飞进这火光里,浑身洒满炽烈的火光,在原地打了几个转转,就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大概是找不到窝了,”巴夫路沙说,“这会儿就飞呀飞呀,飞到哪儿算哪儿,落到哪儿就在哪儿过夜。”

“哦,巴夫路沙,”科斯佳说,“这是不是一个虔诚的灵魂往天上飞呀,嗯?”

巴夫路沙又往火里添了一把树枝。

“也许是吧。”他终于说。

“巴夫路沙,我问你,”菲佳说,“在你们沙拉莫沃也看得见天兆[31]吗?”

“就是太阳一下子没有了,对吗?当然看得见。”

“大概你们也吓坏了吧?”

“还不光是我们呢。我们的老爷,虽然早就对我们说,你们要看到天兆了,可是等天黑下来,听说他也害怕得不得了。在下房里,厨娘一看到天黑下来,一下子抓起炉叉,把炉灶上的砂锅瓦、罐全打碎了,她说:‘世界末日到了,现在谁还要吃饭呀!’这一来,烧的汤全流掉了。在我们的村子里还有这样的说法,说是白狼要遍地跑,把人都吃掉,猛禽要飞来了,还要看到那个脱力希卡了[32]。”

“哪个脱力希卡?”科斯佳问。

“你不知道吗?”伊柳沙急不可待地接话说,“唉,伙计,你怎么回事呀,连脱力希卡都不知道?你们村的人都没见识,真没见识!脱力希卡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就要来了。他非常厉害,等他来了,捉也捉不住,对他毫无办法。这人就是这样厉害。比如,庄稼人要抓他,拿了棍子去追他,把他包围起来,可是他会障眼法——他一使起障眼法,就会使庄稼人自己互相厮打起来。再比如,即使把他关进监牢,他就要求用瓢给他舀点水喝,等到把瓢端给他,他就一下子钻进瓢里,连影子也找不到了。要是给他戴了镣铐,他两手一挣,镣铐就掉了。哦,就是这个脱力希卡要来了,要跑遍乡村和城市。这个脱力希卡,这个神出鬼没的人,要来诱惑基督徒了……唉,可是对他毫无办法……这人十分厉害,神出鬼没……”

“是啊,”巴夫路沙用他那从容不迫的声音说下去,“是这样一个人。我们那儿的人就是在等他来。老人们早就说,天兆一出现,脱力希卡就要来了。这不是,天兆就出现了。所有的人都走到街上,到田野里,等着出什么事,你们知道,我们那地方很开阔,无遮无拦。大家望着望着,忽然从镇上来了一个人,下坡来了,样子很奇怪,头大得不得了……大家一齐叫起来:‘哎呀,脱力希卡来了!哎呀,脱力希卡来了!’于是大家纷纷逃跑!我们的村长爬进沟里,村长太太卡在大门底下出不来,不要命地喊叫,把自家的看家狗吓坏了,那狗挣脱了锁链,跳过篱笆,跑到树林里去了;还有库兹卡的爹道罗菲奇,他跑进燕麦地里,蹲下来,一个劲儿地学鹌鹑叫,他说:‘也许,杀人魔王对鸟会怜悯的。’大家都吓成了这副样子!谁知来的人是我们的桶匠瓦维拉,他买了一个新木桶,就把空木桶戴在头上。”

孩子们都笑起来,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这也是在旷野里聊天的人常常会有的情形。我望望四周,夜色又浓重又深沉,午夜干燥的暖气代替了黄昏时候潮湿的凉气。温暖的夜气还要有很长时间才像柔软的帐幕一般笼罩在沉睡的大地上。还有很长时间,才能听到早晨第一阵簌簌声、第一阵沙沙声和飒飒声,才能看到黎明中初降的露珠。

天上没有月亮,在这些日子里,月亮很迟才升上来。无数金色的星星似乎都争先恐后地闪烁着,随着银河的流向静静地流去。的确,望着星星,似乎隐隐感觉到大地在飞速地、不停地运行……忽然从河上接连传来两声奇怪的、痛苦的叫声,过了一小会儿,那叫声已经远些了……

科斯佳打了个哆嗦,说:“这是什么?”

“这是鹭鸶在叫。”巴夫路沙平静地回答道。

“是鹭鸶,”科斯佳重复说,“可是,巴夫路沙,我昨天晚上听到的是什么呀,”他停了一下,又说,“你也许知道的……”

“你听到什么来着?”

“我听到是这么一回事。我从石岭出来,往沙什基村走。起初一直是在我们的榛树林里走,后来走上草地——你知道,就是那里,在冲沟急转弯的地方,那儿本来有一个水潴[33];你也知道,那里面还长满了芦苇。我就从那个水潴旁边走过,伙计们,忽然听到那水潴里有人哼哼起来,哼哼得非常伤心、非常可怜:‘哎呀呀……哎呀呀……哎呀呀!’我真吓坏了,伙计们,天已经很晚了,声音又是那么凄惨。这么着,连我好像也哭了……这是怎么回事呀?嗯?”

“前年夏天,一伙强盗把看林子的阿金扔到那个水潴里淹死了,”巴夫路沙说,“也许是他的灵魂在诉怨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伙计们,”科斯佳睁大了他那本来就够大的眼睛说,“我还不知道阿金是在这个水潴里淹死的哩,要是知道了,更要害怕呢。”

“不过,听说有些小小的蛤蟆,”巴夫路沙又说,“叫起来的声音也很凄惨。”

“蛤蟆?噢,不,那不是蛤蟆……那怎么是……(鹭鸶又在河上叫了两声)哎呀,这家伙!”科斯佳不由得说,“好像林妖在叫呢。”

“林妖不会叫,林妖是哑巴,”伊柳沙接话说,“林妖只会拍手,噼噼啪啪响……”

“怎么,你见过林妖吗?”菲佳用嘲笑的口气打断他的话。

“没有,没见过,千万别让我看见吧!可是别人看见过。前些日子,我们那儿就有一个人叫林妖迷住了,林妖领着他走呀走呀,却老是在一块地方打转转……到天亮才好不容易回到家里。”

“那么,他看见林妖了吗?”

“看见了。他说,林妖老大老大的、黑乎乎的,身子裹得严严的,好像藏在树背后,叫人看不太清楚,好像躲着月亮,一双大眼睛望着,一个劲儿地眨巴着……”

“哎呀呀!”菲佳轻轻哆嗦了一下,抽动了一下肩膀,叫起来,“呸!”

“为什么世上有这种坏东西呀?”巴夫路沙说,“真是的!”

“别骂,当心,他会听见的。”伊柳沙说。

大家又不作声了。

“瞧吧,瞧吧,伙计们,”忽然响起瓦尼亚那清脆的童音,“瞧瞧天上的星星吧,简直像一群一群的蜜蜂呢!”

他从席子底下探出那鲜嫩的脸蛋儿,用小小的拳头支着腮,慢慢地向上抬起那双沉静的大眼睛。所有孩子的眼睛都抬起来望着天空,望了好一阵子。

“喂,瓦尼亚,”菲佳亲热地说,“怎么样,你姐姐阿妞特卡没生病吧?”

“没生病。”瓦尼亚回答说。他的发音有点不准确。

“你对她说说,她为什么不找我们,为什么不来?”

“我不知道。”

“你对她说说,叫她来玩。”

“我对她说说。”

“你告诉她,我有好东西送给她。”

“送不送给我?”

“也送给你。”

瓦尼亚透了一口气。

“算了吧,我不要。你还是给她吧,她是咱们的好伙伴。”瓦尼亚又就地躺下来。巴夫路沙站起来,拿起那个空锅子。

“你上哪儿去?”菲佳问他。

“到河边去打水,想喝点水。”

两条狗站起来,跟着他走了。

“当心,别掉到河里!”伊柳沙在背后喊道。

“怎么会掉到河里?”菲佳说,“他会当心的。”

“是的,他会当心。可是什么事都有,等他弯下腰去舀水,水怪会抓住他的手,把他拖下去。以后就会有人说,这孩子掉到水里了……哪儿是掉下去的呀?”他仔细听了听,又说,“听,他钻进芦苇里了。”

芦苇真的向两边让着,像我们这地方常说的,絮絮叨叨埋怨着。

“傻婆娘阿库丽娜自从掉到水里以后,就发疯了,是真的吗?”科斯佳问道。

“是掉到水里以后……现在她成了什么样子啦!可是听说,她以前是一个美人呢。水怪把她糟蹋了。水怪大概没想到有人会很快把她捞上来。就在水底下把她糟蹋了。”

(我不止一次碰到这个阿库丽娜。她穿得破破烂烂,瘦得可怕,脸黑得像煤炭,眼睛迷迷糊糊,牙齿总是龇着,常常一连几个钟头在大路上一个地方踏步,骨瘦如柴的两手紧紧贴在胸前,像笼中的野兽似的两只脚慢慢地倒换着。不论对她说什么,她都不懂,只是偶尔痉挛性地哈哈大笑一阵子。)

“听说,”科斯佳又说道,“阿库丽娜是因为情人欺骗了她,才跳到河里去的。”

“就是因为这事。”

“你记得瓦夏吗?”科斯佳又很难受地说。

“哪个瓦夏?”菲佳问。

“就是淹死的那个,”科斯佳回答说,“就是在这条河里。多么好的孩子呀!真的,那孩子多么好呀!他娘菲克丽斯塔多么喜欢他、多么心疼他呀!菲克丽斯塔好像早就感觉到他会死在水里。到夏天,有时候瓦夏跟咱们一块儿到河里洗澡,她就浑身直打哆嗦。别的娘儿们都没什么,只管带着洗衣盆摇摇摆摆地从旁边走过,菲克丽斯塔却把洗衣盆放在地上,叫唤起他来:‘回来,回来吧,我的宝贝!哎呀,回来吧,我的好孩子!’天晓得他是怎么淹死的。他在岸边玩,他娘也在那儿,在搂干草,忽然听见好像有人在水里吐气泡,一看,只有瓦夏的帽子在水上漂着了。打那以后,菲克丽斯塔就疯了——她常常到他淹死的地方去,躺在那儿;她躺在那儿,还唱歌呢——你们可记得,瓦夏常常唱一支歌——她唱的就是那一支歌,她还哭呀哭呀,向上帝诉苦……”

“瞧,巴夫路沙回来了。”菲佳说。

巴夫路沙端着满满一锅子水,来到火堆旁。

“伙计们,”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说,“有点不妙呢。”

“怎么啦?”科斯佳急忙问。

“我听到了瓦夏的声音。”

大家都吓得直打哆嗦。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科斯佳轻声说。

“是真的。我刚刚弯下身去舀水,就听见瓦夏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那声音好像是从水底下来的:‘巴夫路沙,巴夫路沙,喂,到这儿来。’我倒退了几步。不过水还是舀了。”

“哎呀呀,天哪!哎呀呀,天哪!”孩子画着十字说。

“这是水怪叫你呀,巴夫路沙,”菲佳说,“我们刚刚在谈他,在谈瓦夏呢。”

“哎呀,这兆头可不好呀。”伊柳沙一字一顿地说。

“哦,没什么,随它去吧!”巴夫路沙很刚强地说,并且又坐了下来,“该死该活,是由不得自己的。”

孩子们都默不作声了,显然是巴夫路沙的话使他们产生了很深的感触。他们纷纷在火堆旁躺下来,似乎要睡觉了。

“这是什么?”科斯佳突然抬起头问道。

巴夫路沙留神听了听。

“这是山鹬飞过去了,是山鹬叫。”

“山鹬这是往哪儿飞呀?”

“听说是飞往没有冬天的地方。”

“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

“有的。”

“很远吗?”

“很远,很远,在温暖的大海那边。”

科斯佳叹了一口气,合上眼睛。

自从我来到这儿跟孩子们做伴,已经过去三个多钟头了。月亮终于升上来。我没有立刻注意到这月亮,因为那只是细细的月牙儿。这没有月光的夜晚似乎像往常一样辉煌……但是不久前还高高地挂在天上的许多星星,眼看就要落到大地黑沉沉的边沿上。周围的一切都寂静无声了,正如往常天快亮时一样,一切都睡得沉沉的,一动也不动,做着黎明前的好梦。空气中的气味已经不那样浓了,似乎潮气又渐渐弥漫开来……夏夜真短呀!孩子们不说话了,火也熄灭了……狗也打起盹儿。我借着微弱而幽暗的星光,看到马也卧倒了,耷拉下头……我也有点迷糊了,一迷糊就睡着了。

一阵清风从我脸上吹过。我睁开眼睛,天已经麻麻亮了。还没有哪儿露出朝霞的红光,但是东方已经发白。周围一切都看得见了,虽然模模糊糊。灰白色的天空渐渐亮了,渐渐蓝了,也渐渐凉了;星星一会儿微弱地闪烁几下,一会儿隐去;地上潮湿了,树叶缀满露珠,有的地方响起热闹的响声和人声,黎明时的微风已经在大地上徘徊游荡。我的身体经微风一吹,愉快地轻轻颤动着。我一骨碌爬起来,朝孩子们走去。他们都围着阴燃的火堆睡得很沉,只有巴夫路沙欠起上半身,凝神看了看我。

我朝他点了点头,就顺着雾气腾腾的河边往家里走去。我还没有走出两俄里,在我的周围,在广阔的、潮湿的草地上,在前面那些发了绿的山冈上,从树林到树林,在后面长长的灰土大路上,在一丛丛染红了的亮晶晶的灌木上,在从越来越稀薄的晨雾中羞答答地露出湛蓝的真容的河上,都洒满热烘烘的朝阳的光芒,起初是鲜红的,然后是大红的、金黄的……一切都动了,睡醒了,歌唱起来,闹哄起来,说起话。到处都有老大的露珠红光闪闪的,像亮晶晶的金刚石;迎面而来的钟声清新而纯净,仿佛也被朝露清洗过了;忽然一群恢复了精神的马从我身旁飞驰而过,赶马的正是我已经熟悉的那些孩子……

遗憾的是,我得补充一句:巴夫路沙就在这一年里死了。他不是淹死的,是坠马而死。可惜呀,多么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