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水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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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水桥北

上午9点的立水桥地铁站一片喧嚣。

往南,大河上架着大桥,日头正高;桥上车来车往,每辆车都镀着金边。

往北,一片新的住宅区正在建设中,建筑工地的哐叽哐叽声,隔着几公里,仍能穿透耳膜。

往西,菜市场、小旅馆、居民区,人们从其中的一处进入另一处,聚拢,分流,再聚拢。

往东,一排商场、银行、餐厅,如多米诺骨牌般,一个接一个地开门、开工;各式喇叭高高低低,传送、播放着各种音乐、促销打折信息,叫卖吆喝。

鲁小力和未婚妻曾文文,出地铁站,打南边的桥头出发,向北进军。走几步,鲁小力就撸一撸灰色摄影包,让它离腰部近些、再近些。他不放心,环顾左右,命曾文文快点儿,跟他跟紧点儿。曾文文建议坐一站公交车去银行,被鲁小力否定,他怕人多不安全,地铁就已经透支了他的小心脏。他站在桥边,挥挥手,一辆出租车会意地停下。只一脚油门,司机就把他俩送到了目的地。

“啊哈!小力!哎呀,文文!好久不见!”鲁小力先钻出出租车,曾文文半个身子刚探出来,白白胖胖、戴细框眼镜的同学孙鹏忽然出现在出租车前。

他们三人起码两年没见,两年前的这个季节,拍完学位照,同学们就各过各的了。鲁小力和曾文文当时忙着把学校的东西往曾文文单位宿舍拉,搬家时间和散伙饭的冲突,使他们从此自绝于集体。此刻,“他区遇故知”,孙鹏激动地直拍鲁小力的肩,拍得心事重重的鲁小力差点儿坐到地上去。

“天哪!”孙鹏大惊,“这才多久,小力就虚成这样了?”他狐疑又暧昧地看曾文文,这是属于同学之间的亲昵。

“他今天有大事。”曾文文忙为男朋友遮掩,鲁小力正调整微颤的身姿,扶扶肩上的包带。

“你们今天结婚?”孙鹏开玩笑道。

“今天买房。”

曾文文四个字刚吐完,鲁小力就一个反手精准地捂住她的嘴,他拉着曾文文,向一头雾水的孙鹏告别:“绿灯了,我们先去忙,回头见!”

过马路去对面的银行,曾文文埋怨鲁小力神经过敏,鲁小力埋怨曾文文话太多,他时刻绷紧的面部肌肉,这会儿,硬得像刀。

直到上了银行二楼,进了贵宾招待室,坐在柔软的沙发椅上,对着面前玻璃柜台上方闪烁的电子屏弹出的各种理财产品信息的红字,鲁小力才放松点儿。曾文文去墙角饮水机处倒了两杯水,一路端回来,发现鲁小力又把包袋紧了紧,破摄影包搁在他的腿上,贴紧他的肚皮,随呼吸起伏着。

不怪鲁小力太小心。他和曾文文一样,出身于二线城市的普通家庭。父母都在企业工作,供孩子读完书还没缓缓,就要再拿出一笔钱凑首付,帮他们在北京安家。

鲁小力的摄影包里一共装了四十三万,两家父母的血汗都在里面。家人陆陆续续汇了一周,款齐后,鲁小力就没安生过,他将一沓沓人民币五个一组拿皮筋勒着,整整齐齐摞在包里。睡觉,头枕的是它;出了门,觉得谁都在看他;被孙鹏拍打时,险些问:“你怎么知道我身上都是钱?”

半小时后,卖房的人才来,名字过目不忘,姓郝,单名一个仁,连起来就是“好人”的谐音。郝仁一看就是北京人,满口京片子,一头自来卷,穿着条纹短袖衬衫、西装短裤。左手捧着一个大纸袋,右手缠着纱布,食指套着汽车钥匙环,大大咧咧坐下。他两腿分开呈一百二十度,冲鲁小力点点头,又冲曾文文客套地一笑。

少顷,中介也来了。女,烫着钢丝般强硬的波浪卷,雀斑愣愣地生在白皙的长脸上,像瓜子撒在横剖的西瓜肉上。她喊着抱歉,说公交车太挤,到立水桥,她差点儿没下来,“都是七老八十的,我还没下,他们已经扑上来。”说着,掏出纸巾擦着汗。曾文文爱聊天,插话道:“是的,附近很多老人,这时候买完菜了,孙子辈也送上学了,正是坐两站车去公园遛弯的时候。”

拿号,等号,柜台交易,签字画押。

手续都完了,郝仁把一直拿着的纸袋递给雀斑小姐,瞅那沉甸甸的样儿,肯定好几万。曾文文不禁看了看自己的男人,摇摇头,咋人家拿着钱就像去买菜似的随意,你就这么紧张兮兮呢?

鲁小力的面色这时已逐渐恢复正常,说话的语速明显加快,思路也变清晰了。他和郝仁约腾房、搬家的时间,和中介约三方去建委过户的时间,又问房产证下来还需要多久,要办多少手续。全部交代清楚后,四人同路而行。鲁小力和中介在前,郝仁和曾文文在后。曾文文好奇地问:“为何卖房子这么大的事儿,郝太太没有出现?”郝仁的回答是:“哈,我们一直AA制。再说,这是我的婚前财产,她掺和什么?想掺和,也得在啊。她现在在美国,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儿,就去找她了。”

路西的人都在往路东奔,红灯亮,斑马线上还都是人,路南和路北的汽车动弹不得,喇叭嘀嘀嘀奏成交响乐。到饭点了,兵分三路,中介直奔公交车站,郝仁假装客套地问要不要捎他们一程,但他往海淀方向去。

鲁小力婉拒了,他兴冲冲,一揽曾文文的腰,意气风发地摇晃着空荡荡的摄影包,“走,我们去大吃一顿!”

一周后过户,两周后搬家。

曾文文在出版社工作,坐班;鲁小力是记者,时间相对自由,程序上的事儿,只能指望他。过户那天,鲁小力和曾文文一个点儿出发,曾文文都看完八十页稿子了,还是文言文的,鲁小力才抵达昌平;曾文文都接待完三拨作者了,鲁小力才办完手续。曾文文已经下班两个多小时,鲁小力才原路返回到即将搬离的位于丰台的小家,推门进来,瘫在床上,和衣而卧。不多会儿,发出鼾声。

“嘿嘿,新房能看得见星星。”

半夜,曾文文被鲁小力推醒,睡眼蒙眬中,她看见鲁小力坐在一边,啃着指甲,满怀殷切,笑眯眯,等她回应。

她配合地在空中摇摇手作演唱会迷妹状、喝彩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