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俄罗斯的园丁
Русский садовник
梅利霍沃的太平花树
在感悟契诃夫的人生和艺术的时候,似乎找不出比“园丁”这个词更合适的了。
契诃夫热爱土地和自然,热爱俄罗斯乡间荒废的庄园。他在梅利霍沃和雅尔塔动手建造自己的花园,亲手培植土壤、种植花木,犹如一位真正的园丁。正如阿姆菲捷阿特罗夫所说的那样:“契诃夫把巨大的才华、敏锐的才智、明亮的灵魂和无限的仁慈结合在一起。”[6]这种美好的结合既存在于他的文学和戏剧中,也存在于他所钟爱的大自然中。大自然赋予他无限的遐想和创造力,他将其储存于文学的精神器皿之中。他斟酌词句犹如耕耘土地。
正如他在小说《醋栗》(1898年)中所写的那样:
契诃夫总是能在自然中发现无言的美,体会到不可言说的幸福,感受到存在的本源。若干年后,我们读到卡尔维诺笔下的那些生活于城市底层的人物。他们没有城里人的眼睛。他们看到的是候鸟归来,是公园长椅上空的漫天繁星,是风携带来的孢子在城市中心顶起了泥土。而契诃夫看到的,是20世纪的大多数现代人所看不到或者不屑于看到的“自然最伟大的奇迹”。作为园丁,他用手培植花园,同时用思想和心灵培植文学世界的良知。
在西方的文化传统中,花园是永恒的象征。它是人类逃离历史的喧嚣和狂躁的庇护所,是人类对于美好彼岸世界的终极想象。《圣经》中的伊甸园,是上帝赐予人类的,是亚当和夏娃曾经生活的花园。那里四季如春,远离困苦,尽善尽美,无须艰苦的劳动。那是上帝的馈赠,是圆满自足的圣地。再如但丁笔下的乐园,那里一年四季永远是春天。在灵魂的庭院中,每一片花瓣都沉浸在爱和光中。
人间的花园则不一样。人间的花园有岁月荣枯,需要持之以恒、艰苦卓绝的耕耘和培育。吉尔伽美什历经千辛万苦、长途跋涉最终到达永生的“太阳花园”后,却发现那里的幸福与自己并无关系—那个天神的花园不属于凡人。于是,他又重新回到那充满苦难的乌鲁克城。《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奥德修斯抵御了海妖塞壬的诱惑,拒绝了卡吕普索的挽留,没有留恋永生不死的仙境花园,宁可在海上漂流十年,历经九死一生回到伊萨卡岛的故园与妻儿团聚,在阿尔喀诺俄斯花园中劳作。花园是薄伽丘笔下的避难所,人们从危险的瘟疫肆虐之地来到“百花盛开的草地”。弥尔顿综合了天堂和地狱以及各种其他事物,创造出一个世俗的伊甸园。培根在《说园》中描绘了人间花园的模样,它要有草坪、旷野、篱墙和绿草……无论是吉尔伽美什、奥德修斯,还是薄伽丘、弥尔顿、培根,抑或是许多如同契诃夫那样的灵魂,他们所向往的并不是天国的花园,而是一座属于人的花园,一座可以生长出真正的人性的花园。
永恒的花园在时光之外,它脱离大地,存在于人的想象之中。至善至美、无须耕耘的花园,也是游离于生命之外的花园。真正属于人的花园,必须由人自己来开辟,必须由人自己的汗水去浇灌。大地的花园需要生命的供奉,需要付出年复一年的劳作,唯有如此,人们才能拥有诗意的栖居。
契诃夫经常描写花园,无论是苹果园还是樱桃园。花园是他对生活最美好的遐想和寄托,也是他对生活最平和的信任。花园在春天苏醒,在秋天收获果实,其间包含着不知疲倦的耕耘和劳作,从过去到未来,从贫瘠到富有。在他看来,凡人的幸福,就在于永恒不息地抗拒腐朽和死亡的过程之中—只有在这个过程中,才有着对季节、生命和时光最真切的体验。
不经耕耘便果实累累的天国花园独立于时间之外,没有荣枯,永恒不死,也就无所谓美和不美。唯有生命有限,美才成为必需,才成为可能。事物一旦缺失了时间的钤印,缺失了荣枯变化,也就无所谓美,美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即便是伊甸园的美,也是以人世间的艰难、时间意义上生命的短暂作为参照的。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参照,它的美也就没有了根基,失去了意义。
野鸭在梅利霍沃的池塘中嬉戏,2020年
花园给予人栖居在大地上的最好理由。
在契诃夫的小说和戏剧中,有多少或美好或凄凉的花园。花园是契诃夫文学中最重要的意象世界和意义空间,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他的目光。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望那一个“荒废的花园”,那就是俄罗斯的过去,是行将告别的19世纪。他也在守望一个“新生的花园”,那就是俄罗斯的未来,他无限向往的新世纪。在小说《游猎惨剧》(1885年)中,他叹息着被废弃的花园:“您每走一步都可以看见桑树、伏牛果树、法国贝加摩橘树,甚至齐墩果树。……这儿还有人造的山洞,然而已经有点倒坍,生满青苔。这里有喷泉,还有池塘,专为蓄养金鱼和供观赏的鲤鱼用。还有山冈,凉亭,珍贵的温室。……这种由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罕见宝藏,这种由饱满的大玫瑰、饶有诗意的山洞和没有尽头的林荫路合成的财富,却被野蛮地弃置不顾,听任野草丛生,盗贼砍伐,寒鸦在珍奇的树木上毫不客气地搭起难看的窠!”[8]
就在这“荒废”和“新生”之间,他书写了多少悲欣交集的故事;就在这“荒废”和“新生”之间,他鄙视一切无所作为的空虚颓丧、哀叹愁思,鄙视一切不切实际、凌空蹈虚的无聊口号。契诃夫以园丁的姿态躬耕土地—他的土地,既是脚下苦难的大地,也是文学神圣的大地。园丁用泥土,如同作家用文字,建造着生命的纪念碑。
幼年时曾被夺走家园的契诃夫,一直在寻找和重建心灵的家园。
重建家园的希望,包含着修复人生的种种伤害,包含着救赎自我生命的内在力量。在莫斯科、在苏梅、在鲁克、在阿列克辛、在梅利霍沃,在一个又一个荒芜却充满诗意的园子里,在绝大部分人厌弃那些“寥落荒芜的花园”时,他选择不离不弃。
《海鸥》中的妮娜就是契诃夫笔下出走伊甸园的夏娃。为了艺术,她逃离父亲和继母的严苛监管,和特里波列夫在小戏台上演出戏剧;为了艺术,她舍弃安逸的生活,远行莫斯科,最终被驱逐出“一成不变的花园”,再也回不到那个“安乐的伊甸园”。这既是她的不幸,又是她的大幸,是她返回真正的自己的开端。为理想,她甘愿奉献自己,受尽磨难并不懈耕耘。在生活中耕耘,其本质是在心灵的花园里耕耘,并通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诚实劳动,建设属于自己的乐土。人生本来就包含着出走伊甸园、经历苦难的跋涉、寻找至高无上的智慧和幸福的过程。
作为园丁的契诃夫,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倾心奉献。在他看来,收获果实是对诚实劳动的必然馈赠,默默无闻地培植土壤才是一位园丁的天职。我们很难想象,那只握笔的纤细的手,那只拿手术刀的手,同时也是捧握土壤的手。土壤是园丁永远需要照顾的病人,也是园丁永远日思夜想的恋人。那些松软的、坚硬的、细润的、粗粝的、热腾腾的、冷冰冰的泥土,经过太阳炙烤后的那种蓬松感,仿佛是新出炉的面包和蛋糕,让他感到亲切而又可靠。他那双诊断疾病的手,同样可以通过土壤的质感判断播种的时间,判断用什么土来种树,什么土来种花,什么土来种草药—他熟悉土性犹如熟悉病理。
在梅利霍沃,他刚刚修剪完玫瑰,又急着去察看他的秋罗、庭荠、玉簪花和薰衣草。在雅尔塔的白色别墅,他为心爱的玫瑰祈祷阳光雨露和适宜的温度,如同儿时做弥撒那样虔诚。和作为虔诚东正教徒的父亲不一样,契诃夫并不笃信宗教,也不日日祈祷,但是他祈祷蚜虫、白粉病远离他的玫瑰。契诃夫的苹果每到秋天就挂在枝头,他在草木生长中,对上帝是否存在做出新的诠释—上帝不在超验的彼岸,而就在此岸,通向天国的道路完全仰赖人类自己。他梦寐以求的就是在自己的花园里生长着世上的奇花异卉。他特别喜欢苹果树和樱桃树。家人回忆说,每当他望着粉白色的苹果花时,便会露出温存和幸福的表情。
契诃夫在园艺中悟出一个基本的道德准则,人所要给予这个世界的必要超出他的索取,否则就谈不上良知和德行。正如罗伯特·波格·哈里森所说:“给予与索取之间的不平衡,首先是一个生命的原则。哪里给予多于索取,哪里才有生命。”[9]
园丁对土地只有给予。他的姿态是谦逊的,因为他懂得最终是时间造就了玫瑰和花园。有些树木没有五年十年是显不出雄伟的,有些花卉没有两年三年是不会开花的,因此必须学会敬畏自然的规律。这种感悟与生命的终极体验相联系。生命在最高层次的体悟,便是汇入永恒的宇宙,并生发出谦卑感和敬畏感,以及一种灵魂的狂喜。
花园安放了契诃夫的心。他的文学创作和日常劳动都指向人生的意义。
当番红花的芽尖从草皮中露出来,当迎春花鼓胀着花苞,当沉睡了一季的草木迫不及待地抽出芽条,当林子里的鸟儿热闹起来,春天就捎来她的信号。每个春天都让契诃夫感到幸福和满足。他曾这样描绘梅利霍沃的春天:
梅利霍沃的槭树
梅利霍沃的梨树
契诃夫总是不由自主地往花园跑,刚吃完饭就扔下汤勺,扑向他的花圃,饶有兴致地瞧着那些优雅清亮的嫩芽儿。在他看来,每一片来自虚无的芽儿,都是造化最伟大的奇迹。康德把那种出于责任的动机而服从道德律的意志称为“神圣意志”。这种神圣意志可以唤起一种完全的善,崇高的美,以及生命意义上全然的自由。花园是契诃夫自由的王国。他在那里观察果树、灌木、花草,时而找来木条和竹竿,支撑刚种下的歪歪扭扭的樱桃树、苹果树、山楂树、槭树、紫丁香、玉兰花、太平花等。他在新开辟的花园小径的两旁撒上香蒲和虎尾草的种子,有时还自己拿着剪刀到处修修剪剪。对于心爱的玫瑰,他有着操不完的心,犹如一位慈爱的父亲,担心刚出生的孩子活不过莫斯科的冬天。
契诃夫笔下的原野,是俄罗斯历史和文化的后花园,也是俄罗斯历史的隐喻空间。绝大部分人认为,园艺是生活的一部分。但契诃夫领悟到,生活才应该是园艺的一个组成部分。在《海鸥》《万尼亚舅舅》《三姊妹》《樱桃园》等作品中,“花园”这一意象都作为主要的形而上的审美空间和意义空间而出现。花园是大地的馈赠,每个新的日子都是从过去的一天中生长出来的,就像每一株新芽都是从苍老的树干上萌生出来的。契诃夫认为苦役犯开辟的花园比贵族的花园更为深刻。他在萨哈林岛看到苦役犯种植的蔬菜以及窗台上摆放的洋海棠,非常感动。美对于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即使终身服役、失去自由,也根除不了人对于美和善的信仰,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梅利霍沃花园小径两旁的太平花和落新妇
高大的槭树守护着契诃夫的花园
契诃夫在莫斯科大学的毕业照,18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