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入国子监
《国子监逸事》
阴天,下雨,国子监里,一个用厚厚两层蓑衣把自己裹得像个鱼篓一般的身影伸出苍老的手来,颤颤悠悠地推开了门。一解衣带,两件蓑衣间夹层里的水哗哗啦啦洒了一地,更像是打翻了的鱼篓,可惜没有鱼。
老博士冯默须发花白,到底上了年纪,被冰冷的雨水泡得全身都冻僵了,又像古墓里刚爬出来的僵尸般颤颤悠悠往火炉边围着的人群走,哆嗦着嘴感慨了句:“天杀的,这么大的雨。”
火炉边的几个人早到一些,已经把外衣脱下来,陆陆续续烤干了。有人一边起身给他腾地方,一边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窗外巨大的雨做的帘幕,跟着骂了句:“都怪那桑祈。”
一旁有不明真相的小天真不懂了,怎么下雨还跟人有关,莫非是这叫桑祈的求的雨不成?这大冬天的……要是夏天干旱的那会儿也这么灵多好。
不远处的另一间屋子里,桑祈打了个喷嚏,皱着眉头甩了甩衣袖上的水。
这屋子里全是模样俊俏、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如今清一色变成了落汤鸡,在各自的座位上狼狈不堪,不分青红皂白地甩着被打湿的书本。
有人咒骂了句:“天杀的,这么大的雨!”
另一个人转过头来盯着桑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表情,仿佛在心里也道了句:“都怪那桑祈!”
桑祈感觉到了这视线,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盯着被泡透了的书册发愁,用手一拎,就撕掉一块儿下来,心道,什么破纸。
冯博士也把书拿着凑近火炉烤干,忧国忧民地叹息:“你说圣上怎么就这么任着桑家胡闹?”
“唉。”旁边的人更用力地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西昭是桑将军平的,南部乱党也是桑将军歼灭的,这天下都快成他桑家打下来的了,圣上现在也是无奈。”
“要我我也愁,可这规矩礼法……唉,乱套,全乱了套。桑家这么闹腾,就等着老天爷上门来收吧。你看这惊雷暴雨的……哎哟哎哟……”最后这句是因为冯博士一激动上前一步,被火燎了衣服,险些自己先行被收走。
桑祈又打了个喷嚏,缩着脖子,瑟瑟发抖,把湿透了贴在身上的衣服揪起来一点,试图暖和过来,却无济于事。因为她身边人更少,气氛更冷了。
周围的几个人心照不宣地默默离她远了些,阴阳怪气地咳了咳,绷着脸不去看她。
都不看我看吧,桑祈无奈地低头瞄自己。
好吧,虽然是和别人一样的宽袍缓带大袖襦衫,可是一水儿湿身诱惑的情况下,她那只有女子才有的凹凸身形还是欲盖弥彰地显露无遗。
她耸了耸肩,表示很无辜,作为国子监历史上第一个女学生,第一天就这样,实在也非她所愿。
却说三天前,大司马桑公毫不害臊地第七次提出要让自己家的独女进国子监读书,并称皇上要是不让就是歧视他桑家。他桑家为国捐躯、出生入死是多么不容易,前仆后继地死了那么多男人,如今只有个女娃娃了,居然连个和其他世家子弟平起平坐、共同识文断字的权利都没有,说着说着居然还觍着老脸为桑家后继无人哭天抹泪了一番,好像遭受了多大虐待似的,皇帝为此怄得差点撒手人寰。更有甚者居然还配合地跟着伤感,一时满殿擤鼻涕声。
识文断字在家里谁拦着你啊,非得去国子监演的是哪一出?皇帝有槽无处吐,直把龙椅的把手都捏出个坑来,才从牙缝里硬生生地挤出了三个字——着男装。
如今看来,这三个字也是白挤。
十月里,洛京其实还不算到冬天,教室里没备火炉。这雨来得突然,杂役们现烧了几个都给博士们送去了,还没送到教室,所以全屋人的取暖基本靠抖。
桑祈也在那儿和其他人一起忙着哆嗦。
教室里乱哄哄一片,谁也没注意有个迟到的人刚刚悠然进来,一路左拐右拐,一直晃悠到了桑祈身边,大大方方地坐下,解开斗篷,甩了甩头发上的水。
桑祈脸一黑,好嘛,又甩书上了,这下课算是彻底没法上了。
卓文远的视线顺着水滴抛洒的轨迹瞥了一眼桑祈案上的破书,又落在桑祈身上,唇角轻勾,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给你。”
居然是个小暖手炉!
桑祈也不客气,乐得接过来捧在怀里,感慨道:“卓夫人真是溺爱,这才什么时候就给你备下这玩意了,不是前儿风大,你冻着了吧?”
卓文远本就生得俊美,挑眉一笑,桃花眼角就漾出了几分风流暧昧。
“我特地回去为你取的,你倒挖苦我?哎哟,我胸口疼……”
“为我?”桑祈瞥了他一眼,做感激涕零状拍着他的肩膀道,“这么会疼女人,公子的未来一定前途无量。”
卓文远施施然把自己的笔墨纸砚一一摆好,顺着她的话接茬儿:“那嫁给我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桑祈抱着暖手炉心满意足地摇头晃脑,假装没听见。
“你看,嫁了我,我保证你天天有暖手炉抱。我还可以自我牺牲一下,给你当人肉火炉。你摸摸,热和不热和?”
她不回话,卓文远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还捉了她的手往自己额头上放。
桑祈眼疾手快地抽了回来,吸了吸鼻子,帮他总结刚才那番话的中心思想:“嗯,看来你比疼女人更擅长的是臭不要脸,更加有前途了。”
卓文远收回手,不置可否地笑笑。
俩人闲闲拌了几句嘴,桑祈也暖和过来了,开始把书页放到暖手炉旁边将其烘干。教室里的其他人也在三三两两地闲聊,不无公子哥儿坐得东倒西歪形象惫赖,也有人唾沫星子横飞地聊起哪个勾栏新花娘弹的曲儿多好听。
桑祈听到小曲儿的时候,拎着书页的手微微晃了晃。正在这时,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她抬起头,发现众人竟不知何时都规规矩矩地盘腿坐好了,毕恭毕敬地低着头。
她正寻思这是怎么回事,能让这帮纨绔子弟如此矜持,莫不是皇上亲自来视察她第一天上课了?卓文远在她耳边低低提醒了句:“晏司业。”
桑祈被这三个字戳了一下心口,再把眼往上抬,只瞄见一袭雪白的衣角,而后便见宽袖轻扬、黑发如瀑、全身干爽的夫子进入了视线。
他身量颀长,高大威仪,看上去并不比房间里坐的学生们年长,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气度,容貌远比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昳丽,龙章凤姿,皎如玉树,最吸引人注意的,还要数那双眸子,眸光中有种说不出的高洁浩然,淡泊邈远。
桑祈挑了挑眉,想,这号称“第一公子”的晏云之,倒是生了副好皮囊。
可内里如何呢?
她只能用两个字形容——呵呵。
自视甚高、装模作样,是她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大燕第一公子的两大印象。
想当初,她跟人家打赌,说定会在三月之内让晏云之收下自己的荷包,并答应她上元节赏灯之邀,否则她就要代替名伶在灯会上弹唱的时候,以为不过是小事一桩。
却未曾想到,打从她应下赌约,前去晏府拜访了晏云之几次,都吃了闭门羹。别说送荷包了,连人家面都没见上。
不就是被人称作姿容绝世吗?至于小气到连个脸都不露吗!多被看一眼能少块肉是怎么的!害得她不得已,只得出此下策,跑到国子监来堵他。一想到方才同窗们说的唱小曲儿一事,再想想自己那两把刷子,桑祈不由得狠狠将晏云之腹诽了一通。
为了不在上元节丢桑家的老脸,她容易吗?让他收个荷包,又不是让他投河上吊,举手之劳,何必如此孤高?
这边厢正吐着槽,那边厢晏云之已经坐了下来,翻开书册,清冷的目光淡淡地从众生面上扫过。
桑祈抬眸直视着他,目光挑衅,丹唇轻勾,我看你这次往哪儿跑?
晏云之与她对视之时,神情却波澜不惊,就跟在看一方空荡荡的桌案没什么区别。
哟,居然这么镇定,桑祈心道。新来了一个这么另类的学生,国子监里的风言风语,她自然是有所耳闻,也做好了心理准备的,而今他这样从容处之,倒是令她有些意外。
仿佛教室里并未多出此人一般,晏云之如常开始讲习,开口的嗓音温润清澈,带着几分舒雅高远之意,仿佛山巅的皑皑白雪、静夜的熠熠月华,声如其人,美好动听。
可再好听的声音,也架不住说的内容无趣。他专司讲授百家经典,桑祈本就听得云里雾里,书又被泡烂了,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迹,更加摸不着头脑,没多大会儿,就因着手炉的暖意,生出了几许困倦,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同时眼皮沉沉地向周围看去。
只见除她以外,其余人都听得很认真,连一向慵懒散漫的卓文远也不例外,眸中凝着难得一见的专注,整个人都显得英朗了许多。
于是桑祈又意外了一下,暗暗揣测,这么无聊的课,他们还能一本正经地听下去,怕是这晏云之高傲得过了头,有什么动不动就打骂学生的癖好吧?
正想着,她又打了个哈欠,头部渐渐向面前的桌案倾去。
马上就能找个地方放头,好好眯一会儿了,她精神一缓,便忽地听到有人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桑祈,你来解释一下此句为何意。”晏云之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里。
话音一落,教室里格外寂静,气氛十分微妙。
她条件反射地一个激灵坐直,微微蹙眉。他说了八个字,每个字她都再明白不过,可全部连在一起竟又不懂了。想去看看书上的原文揣摩一下,又悲哀地发现:似乎这一章恰好是刚才被她扯烂揉成一团丢掉了的那页。
全班同学都屏气凝神等待着她的回答,当然,其中大部分是等着看热闹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桑祈自然不想第一天就下不来台,用胳膊肘推了推卓文远,寻求解救。
而她误交损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方才还对她甜言蜜语的俊俏公子,此时长眉一挑,耸了耸肩,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眼神又恢复了慵懒玩味,中书五个大字——我也不知道。
好吧,桑祈无语,只得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淡定地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道:“圣人若是不死光的话,盗窃案就不会停止发生,所以要想平息所有盗乱,须得把品德高洁之人全部杀掉才行……我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脱口说了这番话后,眉头紧锁,盯着书页,连自己都觉得解释得非常不着调,自然是大错特错了。
晏云之还没作反应,先有人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而后他依旧用那从容淡定、沉稳清冷的嗓音,附和了一句:“原来想治个盗乱,还需用这么惨绝人寰的方式……”整间教室便都哄堂大笑起来,只有他表情如常。
桑祈安静地坐着,面色微红,却不羞也不恼,听着听着,也笑了。
女子甘甜的笑声清脆悦耳,犹如清泉,混在男孩子们张扬粗犷的笑声中,显得格外突兀。桑祈坦然道了句:“我是不懂,我要是什么都懂,还要你这司业干什么!正因我才疏学浅,才更显得您睿智高明不是?”
他将了她一军,被她反将回去,还顺手小拍了一下马屁。
晏云之此时才抬起头来,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又毫无波澜地再次移开,若无其事般,将方才这句话的正确解读道过后,继续讲了下去。
桑祈紧盯着他,在他俊雅高冷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眼眸一亮。
她又不是来做什么才女,令人刮目相看的,只要不惹毛他,顺着他来,能把荷包送出去,完成赌约,也就大功告成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晏云之潇洒离去,桑祈赶忙把暖手炉丢给卓文远,跟了上去。
对方身高腿长的,步伐很快,不大会儿工夫便绕过重重雕廊,进了一间房里。
这里是他平时休息办公之处,待到桑祈追来时,他已放下手中的书卷,正在拿伞,听桑祈轻咳一声,转头看去,见她正半倚在门框上,手里拎着一个小荷包,笑眯眯道:“晏司业,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学生有一件礼物想孝敬您。”
晏云之视线淡淡地扫过她,道了句:“哦。”
桑祈一口气没接上来,哦……哦是什么意思?!
“那司业收是不收呢?”她扯着荷包晃了晃,目光落在他的伞上。那是一把极低调亦极奢华的伞,看似乌漆墨黑的不显眼,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伞骨乃由千年乌木雕出,不加藻饰,浑然天成。伞面则是滴水不沾的上好油布,暗有光华,于不动声色中彰显出主人的品位。晏云之正提着它,一步步朝她走来。
然后,他视若无睹地与她擦身而过,走了出去,路过时疑惑地反问了一句:“为何要收?”
桑祈眨眨眼,怔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雨势渐小,晏云之白衫飘飘,修长如玉的手指撑着那把优雅又有风骨的伞,在雨中信步走远,声音友好温润地飘来:“桑二小姐,冯博士最讨厌弟子迟到。”
正在这时,传来阵阵通知上课的铃声。
桑祈来不及追上去,恨恨咬牙,火速跑了回去,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迟到了。老博士本来就对她跑到国子监来窝着一肚子火,对她好一通吹胡子瞪眼,害得还算尊老爱幼的桑祈整个下午都在低眉顺眼地给他赔不是。
终于放学,才算松口气。
之前跟卓文远约好了,为庆祝第一天上学,他做东去庆丰楼吃饭。虽然雨恰逢时宜地停了,夕阳瑰丽,空气清爽,天边还悬着一道远虹,桑祈的兴致却提不大起来。
卓文远叫了几个合她口味的招牌菜,折扇一甩,慵懒地靠在雅间的窗棂边,眉眼含笑望着她:“怎么,有点受挫?”
桑祈白他一眼,埋怨了句:“见死不救。”
他给她倒了杯茶,连连赔罪道:“好了好了,你知道我也不爱琢磨那些玩意,是真不明白,不是有意看你笑话。”
因着他那似笑非笑的眸子,桑祈拿不准这句话几分真几分假,哼唧两声,喝完了茶,才愁苦地叹了口气,将自己追晏云之出去,结果完全被无视一事与他说了一番,托着下巴皱眉求教:“你从小长在洛京,应该和他相熟,快教教我应付之法。”
虽然穿了一身宽袍大袖的男装,她依然是个眉目生辉的俏丽佳人,用这样一副信任恳求、又带着几分倚仗的目光看着他,教卓文远很是受用,享受了好半天,才摊手道:“并无。”
“晏云之油盐不进,全洛京人都知道。想他刚刚加冠便拜了中书令,本是国之栋梁,前途无量,却仅仅就任半载,便自请辞去,跑到国子监来任教。其间皇上几次想召他入朝,都被他推拒了。连皇上都拿他没办法,我能有什么高招?”
这时菜陆续端了上来,他夹起一块桂花甜藕放在桑祈的盘中,解释道。
桑祈长叹一声:“唉,看来只好从长计议。”
“当初你就不该应下这个赌约。”卓文远喝了口酒,挑眉道,“那家伙出了名地洁身自好,从来不收礼,更何况是女子给的荷包。这摆明了是个坑,也就你能傻得往里跳。”
“我刚回洛京半年多,又不常出门,怎么会晓得其中的弯弯道道?”桑祈白了他一眼,“不说这个了,既来之,则安之,世上又没有后悔药。”
接下来这顿饭,两人真没再提晏云之的事,专心品评菜品。桑祈久闻庆丰楼大名,吃得还挺满意,走的时候手轻轻搭在微凸起来的胃部,懒洋洋地下楼。
不料今天的倒霉事儿还没完,刚一出店门,竟然碰到了宋佳音——她在洛京相处欠佳的娇小姐,当初挖坑让她跳的主使。
桑祈本想当没看到,穿了一身艳丽罗裙的姑娘却一声娇笑,故意扬声唤道:“哟,这不是阿祈吗,荷包送得怎么样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桑祈瞥了她一眼,不愿搭理,扯着卓文远便走。
却听宋佳音银铃般的笑声阴魂不散,还自顾自地在她背后高声道:“还特地追到了国子监去?还真是卖力,可惜就算纠缠到上元节,他也是不会收的。到时候要表演的小曲儿,你近来可要好好练习呀。”
“别理她。”卓文远抬手拍了拍桑祈的头哄道。
“习惯了。”桑祈自然地耸耸肩。
她生在父亲的军营里,长在父亲征战的草原上,自在随性惯了,回到洛京,自然跟都城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们合不大来。所以像宋佳音这样的对头颇多,朋友却很少,亲近的只有卓文远一个。还是因为几年前,卓文远曾经随父出征,跟她一起在边关厮混过一段时间。
没有朋友事小,可丢人现眼真的事大……她扶了扶额,暗暗咒骂晏云之两句,在岔路口与卓文远告别,拖着疲惫的脚步回了家。
夕阳已落尽最后一丝余晖,大司马府上渐次点起了灯。
桑祈走进大门时,有家丁候着,道桑公在等她用膳,可她已经吃得酒足饭饱,让人通报一声不去就先行回了房间。
一进门,她便见丫鬟莲翩一脸八卦的表情,于是不用想,怕是今天又有上门提亲的了,干脆坐下来,喝着温水消食,闲聊问了一句:“是哪家?”
莲翩赶忙凑过来,兴奋地道:“闫家。”后面的流程自不必多说,想来又是按照她的意思,让父亲给推了。
桑祈不太清楚闫家在朝中的地位,可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莲翩却已经在进军洛京后的半年里,迅速将各大世家状况摸了个门儿清,向她阐释了一番闫家可不一般,是根深蒂固的豪门大户,感觉桑公有点动心,赶人家走的时候很是依依不舍。莲翩言罢还哀叹了一声:“可怜的桑公,还说你不想联姻,坚持要挑个自己中意的,如今正在国子监亲自考察,若知道你是诓他,一定很伤心。”
“我几时诓他了……”
“我还不知道你?人生理想是当个女将军,不做靠联姻巩固家族势力的小女人。你敢说去国子监不是单纯为了给晏公子送荷包?”莲翩眉梢一挑,学着她的语气道。
桑祈脸不红心不跳,只做了个惊讶的表情:“是啊,我是说要当个女将军,可没说要当女尼姑呀……”言罢一拍莲翩的肩,语重心长地道,“不愿意接受联姻,也不等于就准备一辈子不成亲了,该挑我还是会挑的。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一根筋?”
莲翩杏眼一瞪,刚想再说什么,外面传来了小厮的通报声,说有人来送东西给桑祈,便停止继续拆桑祈的台,出去接了。过会儿回来,手上多了一沓散发着新鲜油墨香气的书册。
“卓府派人送来的。”她说着,宝贝似的将书一本本放好,一点没客气地把桑祈带回来的那堆泡烂了的破纸扔了,又感慨道,“卓公子真是贴心。”
桑祈看她表情,便知要说什么,无奈地扶额。
“小姐你啊……若真有心嫁人,还挑什么挑?卓公子这一片真心,简直天地可鉴,你真是……不懂得珍惜。”她小心翼翼地抚摩着书脊,好像自己手下的就是卓文远那脆弱的小心灵似的,一脸悲天悯人状,再看一眼桑祈,微嘟的唇上道不尽埋怨。
桑祈头大得很,在她没继续说下去之前,丢下一句“我去练武了”,撒腿就跑。
桑祈一路跑到平时练武的地方,先静静发了会儿呆,哀叹卓文远一天到晚没个正经地嚷嚷着要娶她什么的也就算了,莲翩也跟着凑热闹。她真不明白,这俩人什么时候开始一个鼻孔出气了。
桑祈抬头望天,今夜月圆,光华皎洁,群星寂然,让她想起多年前,在草原上的那个夜晚。
眉眼清亮的少年卓文远,有她从未见过的清俊模样,举止谈吐,从容优雅,带着一股她只在梦中想象过的江南特有的朦胧烟水气息靠近了她,成了她的知心小伙伴。
这些年来,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他们相处融洽,几乎没有闹过矛盾。可是成亲,嫁给他,这种事情却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
一来,她承认自己喜欢卓文远,但只是朋友间的那种喜欢,断无诗词中所说的那种怦然心动、面红娇羞的感觉。她甚至毫不介意当着他的面暴露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也不介意出丑,这实在与传说中的倾慕感觉相去甚远。
二来,卓文远对她诚然好,问题是……他对很多人都这么好啊。往好了说叫长袖善舞,往坏了说有那么点风流浪荡的味道。看他那双暧昧多情的桃花眼和周围接连不断的莺莺燕燕就一目了然,嫁给这种人,估计一辈子不会安心吧。
所以她早就有过决断,不会把他当作可选择的对象之一,关于这一点也明确地跟他说明了好几次。可他一直没听过似的我行我素,不急躁也不逼迫,但总是要提上那么一句。时间久了,桑祈也闹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就当他是说笑,自己姑且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回忆了一会儿,也消化得差不多了,桑祈笑了笑站起来,拎起手边的长枪。
卓文远不靠谱,联姻这事儿更是靠不住,她能为家族做的,便是靠自己的双手,继承父兄衣钵,像桑家无数战死沙场的好儿郎一样,真刀真枪地博出个前程。
白日里在国子监不得意,月夜下的空旷庭院却是她的主场。桑祈飞身而起,衣袂翻飞,挑出一个个漂亮的枪花。
这是他们桑家祖传的枪法,她练了好多年,已是十分娴熟,可毕竟是女孩子,力道上仍显吃紧,没多大会儿便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擦着汗蹙眉沉思。这套枪法,到底还是不适合自己,自己若想上阵杀敌,恐怕还得掌握些别的武学才行。
可这件事儿虽是她最上心的,却无法急于一时。眼下最要紧的是明天要去国子监继续上课,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桑祈比平日提前了一些回房准备洗洗睡了,她有些忧愁地想,一大票博士们看自己不顺眼,同窗们又一个个的都不大好相处的样子,再加上那脾气让人完全没辙的晏云之……这漫漫求学之路,恐怕是不好过啊。
不承想,怕什么就来什么,第二天她刚一迈进教室,就见自己的书案上多了一封信。打开一看,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百多个字。数目虽然多,却比晏云之昨儿说的那八个字好懂得多,桑祈总结了一下,大概是说有种放学别走。
也亏得这么简单的意思写的人搞得这么复杂,她颇为敬佩此人耐心,看向落款,只见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闫琰。
于是明白了,这恐怕就是昨儿刚被自己拒绝了的那个闫家小公子,不由得失笑,敢情写这么多不是为了卖弄才情,活活是气得止不住喷她啊。再仔细看看,信上只写了恐吓者的名字,对被恐吓人并未指名道姓。桑祈想起昨天课上卓文远的袖手旁观,转手就腹黑地把这封恐吓信放到他桌上了。而后在卓文远到来、看到信后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自己时,大方地勾住他的肩,道:“放心,我罩着你。”
卓文远一勾唇角,将恐吓信折好收了起来,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的眼睛,道了句:“多谢。”
晏云之作为司业,不经常讲课,桑祈今天没见着他,自然也没找到送荷包的机会,跟着讲史学自己也像史学的冯默博士的催眠节奏,打了半天的盹儿。下午又上了节数学课,热热闹闹地噼里啪啦敲了一会儿算盘,就放学了。
桑祈刚要叫卓文远一起走,便见他单手按住腹部,薄唇紧抿,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急忙问:“这是怎么了?”
“肚子有点疼,你先走,不必等我。”卓文远苦笑着,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如厕的地方跑去。
桑祈坐了一会儿,见他真久去不归,着急回家琢磨功夫,又不好去茅厕拽人,只好先走。她心道是好吧,反正那恐吓信真正恐吓的对象是我不是你,于是收拾东西走出国子监大门。她以为磨蹭了这么半天,闫琰不会再等她了,却没想到门口围着许多人,正中领头的是一个唇红齿白、剑眉星目、面容带着几分英气与倔强的华服小公子,一见她便暗暗磨牙,想来是闫琰无疑。
桑祈深吸一口气,假装当他们不存在一样走过去。
显然,不切实际。
闫琰在国子监里颇有顾忌,不敢闹事,已是忍她很久。好不容易等到她出来,三两步上前,趾高气扬地指着她的鼻子便骂道:“桑祈,竟然敢拒我闫小爷的婚,你还想不想在洛京混了?”
这话说得大,桑祈抬眸老老实实地看他一眼,轻道了声:“想。”
旁边立刻有人绷不住笑了出来。
闫琰觉得她这是成心挑衅,更加气恼:“你……飞扬跋扈,肆无忌惮,没教养,不淑女!以为小爷看得上你?”说完这番话,他观察着桑祈的表情,心里颇有些得意。生气吧,生气吧,就是要激怒你,让你野蛮的本性暴露无遗!他可是听说了,皇上允许她来国子监是有条件的。这第一是要穿男装,第二是要好好做功课,第三便是不能惹出事端。如三者触犯其一,她也就不必再来了。
想到最好能让桑祈因为生气而和自己动手打起来,然后再将此事传到皇上耳朵里,顺利把她从国子监里赶走,他就好期待。
你不是费了好大力气进来的吗?哼,既然不给我面子,我也不会让你如意。
桑祈有点无奈:“反正你也看不上我,拒了不是你好我也好吗?琰小郎还在这儿置什么气呢?”
“你……”闫琰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个女人的话堵成这样,脸一扬,怒道,“那也得是小爷不要你,不能是你不要小爷。”
“我这不是帮你省事儿嘛,不必客气。”桑祈被他的逻辑打败了,快走两步想跑。
不料闫琰铁了心地要找碴儿,一下子便上前捉住了她的手腕。
“放手。”桑祈蹙眉回望,有点不高兴。
闫琰剑眉一扬,得意地笑,等着她发作。
可惜桑祈还没有他想得那么飞扬跋扈、肆无忌惮,深吸一口气,便没再说话,只皱着眉头看他,思忖着怎么能既不把事情闹大,又能顺利逃脱他的魔爪。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群中,也有给闫琰帮腔的,指责她一个女孩子家性格太差、太眼高于顶的,少不得也有跟闫琰遭受过同样待遇的同病相怜者。国子监门口的路本来就不宽,如今围了一群人不走,还有好几家马车候着,显得颇为拥堵吵闹。距离皇帝所说的惹出事端,可能只有一步之遥。
僵持中,桑祈觉着必须要有什么对自己有利的变数发生才行。可这变数怎么创造呢?
说来也巧,出恭良久的卓文远终于适时出现,语气略显惊讶地问了一句:“桑二,你怎么还没走?”
桑祈和闫琰齐齐向大门处看去,只见卓文远一点不适都没有的样子,一身淡青长袍,好似一根修长挺拔的竹,端正地立在门口,身边还站着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晏云之。
而这位仁兄只是清冷如雪地站着,什么话都没有说,闫琰却脸色变了几变,下意识地放开桑祈,面色泛红,尴尬地行了个礼,好像做错事被人抓了现行的孩子般,唤了声:“晏司业。”
晏云之应了一声,缓声道:“放学了还围在这里做什么?散了吧。”说完便步履从容地从众人中间走过。
大家立马给他让出一条路来,虽然意犹未尽,但也都面面相觑,陆续散了。
闫琰一直保持着谦恭有礼的姿态,待到晏云之走过自己后,才抿着唇,狠狠瞪了桑祈一眼,似乎在说“改日再找你算账”,而后拂袖大步离去。
晏云之出现后,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是叫害怕吧?桑祈眨巴眨巴眼,觉得简直匪夷所思,闫琰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造型,居然会怕晏云之?
为啥?
问他本人是不可能的了,桑祈正纳闷着,那边晏云之已经走远。她望着他的背影,才突然想起,咦,这不是个好机会吗?赶忙追了上去。
“多谢晏司业解围,弟子有一谢礼……”桑祈小跑着蹭到他面前,嬉皮笑脸地掏出了荷包。
晏云之有礼貌地驻足,瞥了她一眼,疑惑道:“所谢何事?”
“刚才要不是司业您……”桑祈刚想说闫琰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少不得要纠缠一会儿,万一被人抓住小辫子可就糟了,转念却想起,那岂不是等于承认自己在国子监里惹事了?
于是话锋一转,就变成了:“要不是您,我掰腕子肯定就输给闫琰了。”
晏云之淡笑一声,视线落在她手腕上被闫琰抓得发红的一圈“手镯”上,语气平静无波:“是吗,客气了。”说完抬步便要走。
桑祈赶忙瞅准机会递上荷包,笑道:“小小荷包,不成敬意,还望司业笑纳。”
“不必了。”
桑祈一着急,忙又补了一句:“您看,这荷包很好看的,跟您多般配……”说这句话时,脑海中浮现出他昨日拿的那把伞,不由得有点心虚。
不想晏云之当真停了下来,认真看了她的荷包一眼,颔首道:“绣饕餮的确很有创意,可晏某觉得太有个性了,万万不敢佩带,姑娘还是自己留着吧。”说完微微一拱手,头也不回便上了马车。
饕餮……桑祈看了一眼自己绣的小鹿,嘴角微抽。没眼光,她在他背后哼哼两声,收好荷包回去找卓文远。
只见这位竹马正坐在国子监大门口,长腿屈起,摇着折扇,合眸靠在墙上发呆。
桑祈过去拍了一下他的头:“走了。”
他微微抬眸,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噗……”多大个人了还耍小性子,桑祈在他身边坐下来,也往墙上一靠,“怎么了?”
“特地帮人搬出大佛镇场解围,人家却不领情,心塞。”卓文远慢悠悠摇着扇,爱答不理道。
原来是他设计好的……桑祈无奈地笑道:“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
卓文远这才睁开眼,眸中光华流转,折扇一合,勾唇道:“知道错了?”
“嗯。”桑祈点头,诚恳道。
“那要怎么谢我?”他说话间站了起来,在她面前俯下身,用折扇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不如以身相许?”
说后半句话的时候,他俊美的容颜与她近在咫尺,声线魅惑诱人,搞得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暧昧。可气氛中的另一主角却毫不应景,抬手啪的一声打掉了他的扇子,嗔了句“想得美”,而后站起身来去扯他的衣袖,“请你吃大餐,走吧。”
卓文远手上动作一僵,继而失笑,任她拉着自己,嘴上还不忘叹一句:“没有以身相许,有个荷包也行啊,真不公平。”
“想要不早说,回头就让莲翩绣十个八个给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跟这儿凑什么热闹,桑祈没好气儿地道。
洛京的世家望族中流行名士风尚,简单总结成两个字就是“讲究”。饮食起居用具必精细雅致,出门也必轻装乘车,骑马和遛弯儿都是跌份儿的。所以晏云之是坐车,闫琰也是坐车,卓文远却因着桑祈爱走路而只能陪着。因而他虽然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人家别的俊俏公子在马车上总能收到许多仰慕者投掷的瓜果鲜花等礼物,卓文远这半年里就没这待遇了。
可走路也有走路的好处,二人正讨论着去哪儿吃,忽然有个大胆的姑娘红着脸跑过来,径直往他怀里塞了一堆东西,紧张得磕磕巴巴地嘟囔了一句:“瞻郎……”后面的话都没说出来,抬头偷瞄他一眼,就捂脸跑掉了。
子瞻是卓文远的字,年初刚取,桑祈平时是不唤的,你来我去惯了,没想到竟然还有“瞻郎”这种叫法,还能让这姑娘叫得如此多情婉转,忍不住有些想笑,而后瞄了瞄,发现其中有个荷包,立刻乐了:“瞧,说要荷包就有荷包,你怎么这么好的命!”
卓文远挑眉,挑了个橘子塞到她手上,嗔道:“吃吧,堵住你的嘴。”
于是就这样,桑祈欢快地剥着橘子吃,卓文远优哉游哉地抱着瓜果,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小跟班似的跟在一边,一起去湖边酒家吃鱼。
桑祈做东,他从来不客气,趁着秋意浓,要了几只膏肥黄满的河蟹,吃得她直心疼,把他的瓜果全抱走才肯回家。
今日折腾的比昨天还晚,她喝得微醺,也没什么兴致练武了,一进屋,就懒洋洋地窝在软榻上,假寐半晌,掏出自己绣的那个荷包来,叹了口气,叫莲翩帮忙重新绣几个好看的。
“你说他为什么不收我的荷包?还问我为何要收……”
跳跃的烛火下,桑祈一边看莲翩飞针走线,一边学着晏云之的语气问。
“肯定是因为你人缘不好。”莲翩答得干脆。
桑祈脸一黑:“可我故意讨好他了呀!”
莲翩夸张地张大了嘴:“你?!讨好人?!”
桑祈翻了个白眼,将自己怎么献殷勤的过程说了一遭,引得莲翩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要出来了。莲翩笑了好半天,才朱唇轻启,咬断了线,将手上的东西丢给她。
桑祈接过东西一看,不是荷包,是个拢手的布套,在西北的时候用来暖手的那种,以为回了江南用不上,从前的都被她丢掉了。
“我听说洛京虽然没那么冷,但湿气重,很容易生冻疮,这个我改良过,没咱们以前用的兔毛那种厚实,你试试好不好用。”莲翩示意她套上看看。
桑祈一感动,把晏云之的事儿忘到了一边,抱着她蹭道:“你对我真好。”
莲翩又咯咯咯地笑,一把将她推开:“行了,腻烦。看吧,这才叫讨好,光说不练怎么行?我今天月事在,想早点去歇,你准是不准?”
“准,你去吧,我自己梳洗。”桑祈得了便宜,想也没想便答,而后若有所思地回想着她的前半句话。
那边莲翩已经欢快地放下东西出门了。没多大会儿却又折返回来,表情不是太好,拉着桑祈压低声音道:“我觉得,刚才出门时看到墙头好像有个人影闪过,莫不是府上遭贼吧?”
“贼?”桑祈还在摆弄拢手的布套,没当回事儿,“没听侍卫们有动静啊,看错了吧,堂堂大司马府怎么会遭贼?”
莲翩对自己的眼神有信心,桑祈却笑她肯定是做绣活儿久了眼花,拿了府上没有其他人有反应做论据,她无从反驳,但心里还是存了疑惑。
眼下最打紧的不是有没有贼敢来大司马府,而是又上了几天学后,桑祈发现自己在国子监的日子着实是不太好过。
平时看点小书她还是没问题的,但是较真起来让她很头疼,也没找着什么讨好晏云之的方法,如卓文远所说,这个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她学着那个唤瞻郎的姑娘,暗中掺和进给晏云之马车丢鲜花瓜果的队伍里,每次都特地混进去一个荷包,里面还装张小纸条,写上逢迎拍马的话,邀请其元月十五一同赏灯。
可是没想到,晏云之的马车每次都先绕到市集,把收到的赠礼转赠给妇孺,而后才回府,她的荷包也就被挑拣出来,无一例外地送还了大司马府上。
桑祈就不明白了,别人收到礼物都开心,他怎么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还有那闫琰也真叫一个纠缠不休,找碴儿几次无果后,转成了恐吓路线。
某天桑祈一进教室,便看见自己的桌案上放着几只精神头倍儿足、张牙舞爪的长毛蜘蛛,后来是蜈蚣,再后来是一条长相丑陋但无毒无害的黑蛇……她都皱着眉头,拿到院子里放生了。
闫琰也郁闷得够呛,非常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妹子见到一眼就能哭上好半天的玩意儿,同样是女孩子,桑祈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殊不知在西北野惯了的桑祈,比这些吓人的东西都见得多了,早就习惯了。这一天她又拎着闫琰抓来的都已经冬眠了的可怜小青蛇拿到院子里放生,顺便蹲在一处草地里观察自己前几天放掉的那条小蛇是不是还活着,远远地听到有人说话,其中隐约夹杂着晏云之的名字,便竖起了耳朵。
说话的人是几个博士,其中之一便是她熟悉的史学博士冯默。
原来因为晏云之非要在这国子监里做个小小司业,又一次拒绝了皇帝令其到朝中任职的任命,冯默博士颇有微词。
“云之乃年轻一辈士子中的杰出才俊,怎的就不想博个前程,为朝廷效力?”他操着沧桑浑厚的嗓音,为晚辈的不争气捶胸顿足,扼腕叹息。
“那晏氏是什么人家?世代公卿,望族中的显贵,连皇帝都敬晏相三分,更何况他是晏氏嫡系的嫡子,有权有钱,有安闲的资本,您老何苦为人家操心?”一旁有人语含讥诮道。
“可不是,人家说了自己生性逍遥,旷达山水,乐乎自然,不愿身处朝堂,估计在这国子监里任个闲职,也只是图个乐子罢了。”又有一人说完长叹而去。
也不乏有人欣赏晏云之,哼道:“少安虽年少,却是真正豁达超然之人,你们这些俗人怎会懂?”
话不投机,博士们陆续散了,冯默面上还含着愠气,从桑祈所在之处路过,也顾不上给她脸色看,径直走了。
桑祈微微蹙了蹙眉,待他消失在视线中后,才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刚刚放生的小蛇,嘀咕了句:“生性逍遥,旷达山水,乐乎自然,是吗……”
而后狡黠一笑,有了主意。
她虽然同冯默博士相处得并不融洽,但是在对晏云之的看法上,却保持着高度一致。
冯默博士实乃忧国忧民之大夫,奈何自己出身不好,在士族中属于下层,空有一身才学,已过知天命之年,只能在国子监做个博士。所幸,因着尊师重道的风气,那些地位远高于他的弟子们对他还算是尊敬。正是因为知道博得一个好名声,得到他人的敬重,说话能有三分力度对于自己这种人来说有多不容易,他对晏云之这种在其位而不珍惜的做法,才格外愤慨。
而桑祈则在洛京的世家子弟们所想象不到的杀伐动乱中长大,见惯了刀光剑影、浮生百态,深知现在的世道并不像洛京所展现出来的繁华绮丽这般太平,不齿于洛京这些纨绔子弟的安逸,对明明有能力却无抱负的年轻人更是鄙夷。
所以她把闫琰送自己的那些可爱的小动物们又全部收集起来,附上字条称“听闻司业乐乎山水,好亲近自然,特地搜罗了些自然之物,供您赏玩”,并一股脑全扔到晏云之休憩的房间里。她并非讨好,而是存了嘲讽之心,等着看晏云之的好戏。
按照她的判断,这个平日里举止从容、高远淡泊的翩翩“君子”,所谓的乐乎自然,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
这些世家子弟,她还不清楚,让他们坐在华丽的马车里,出去郊游玩玩,远远地看看山水,连那洁白的衣角都不曾沾染半点晨露还好,真的把他们自个儿扔在野外,估计一晚上就要吓破胆,连条小蛇都应付不了。
于是乎,她格外期待看他收起虚伪的面孔,原形毕露,要么被吓得大喊大叫,要么怒不可遏、大发雷霆。
可是礼物送出去三四天,晏云之那边一点反应也没有。
反倒是桑祈先坐不住了。这一天跟杂役打听了晏司业有事务处理一定会来,她早早跑到他的房门前,捧着本书装模作样地等着。
晌午时分,晏云之果然出现了,见到她微微讶异:“桑二小姐未去上课,专程来等晏某?”
“司业忘了,小女出身桑氏,骑射课之于我实在太简单,不学也罢,可您讲的内容,我却是一头雾水,这不,快考试了,特地来请教请教。”桑祈婉转一笑,眼角闪着精光。
“哦。”晏云之淡淡应了一声,“进来说话。”
桑祈猛点头,跟在他身后进了屋,这一进不要紧,彻底傻眼了。
她原以为,约莫是有人帮他处理了那些玩意,他压根没看见,抑或是他不想发作,忍了下来,偷偷找人处理掉了。却怎么也没想到,眼前会是这幅光景。
只见屋内摆了几个做工精巧的木制小笼子,将蜘蛛、蜈蚣等物圈养其中。蜈蚣正懒洋洋地睡着,蜘蛛辛勤地结网,而那两条小蛇则干脆安然自得地卧在了竹席上。
晏云之缓步从它们中间走了过去,还拿起一旁的树枝来,轻轻逗弄着小蛇玩了两下,而后从容落座,对桑祈浅笑道:“桑二小姐所赠之物,确实有趣,虽已是深秋,但偶尔还有几只恼人的蚊虫,正好教这几只蜘蛛给捉了。晏某谢过。”
桑祈非但计划落了空,还被噎得够呛,眨了眨眼,哭笑不得地在心里感慨了一句,这晏司业……果然……不是凡人啊,嘴上抽搐着接了句:“不客气。”言罢脑筋一转,这么说,他挺喜欢这些玩意的,那岂不是恰好讨好了他,有开口求收荷包的理由了?
她刚一乐,张口要说话,便见他收敛笑意,淡泊道:“可这野物,到底还是在外头自在,如今天冷,待到明年开春晏某再拿去放生,桑二小姐也莫再去扰其清静了。”
于是桑祈悻悻地闭了嘴。
“不是有问题要问吗?请讲。”晏云之广袖轻拂,指了指桌案对面的位置,示意桑祈可以坐下。
桑祈犹豫着坐了下来,翻了翻书本。
晏云之也不着急,从容淡定地揽卷而阅,似是在等她说话,也似这屋中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存在。
他的轻袍缓带,在窗棂中透过的几缕冷风拂动下飘逸出尘。衣衫的料子并不华丽,也没有繁复的花纹,做工却很精细。衣上发上也不似其他世家公子那般,好配诸多饰物,但是发丝格外光洁柔亮,一身素净至极的白色衣衫,一头如墨如瀑的长发,衬着那清俊绝伦的面容,便平白生出一股孤高显贵的气度。
桑祈不是没有听闻过洛京里称颂他的话,洛京的名士里若晏云之称第二,也就只有他那早就上了年纪的二伯能称第一,可那位爷已然绝尘而去,隐居修道了。有道是“俊逸晏家子,风流天下闻”。她原以为,不过是世人溜须拍马,并没有什么稀奇,所谓风流,也不过是有几分闲情又有几个闲钱的故作姿态而已。如今眼前这人,安安静静,只是安静地看着书本,身上流露出的非凡风姿,倒教她当真有几分刮目相看,不由得低眸一笑,称赞道:“你这个人,有点意思。”
晏云之并没有因这句算得上褒奖的话有分毫情绪波动,只淡淡应了声:“姑娘谬赞了。”话是谦辞,语气中却透着难以名状的平静与自信。
桑祈补了一句:“可惜性格太差,而且不思进取,否则也应是个人物。”
他笑而不语。
桑祁本是看他笑话来的,并非真心求教,随便问了几个问题,晏云之都对答如流,桑祈便觉得没意思要走,起了身,也道了谢正要出门,却听身后的晏云之开了口,嗓音如清风徐徐,唤道:“桑二小姐留步。晏某想问一句,闫琰的事,你怎么看?”
桑祈愣了愣:“何事?”
晏云之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屋子里这些生动的小玩意。
桑祈便明白了,自己和闫琰这点小把戏,都没逃过他的眼,于是只得耸耸肩,老实道:“玩闹而已,还能怎么看?”
“哦?”晏云之语气扬了扬。
“琰小郎只是不高兴,想撒撒气,并非真的要伤害我。”桑祈下巴一抬,朝地上那两只无毒的小蛇努努嘴,“否则我早就被咬好几回了。反正我也没吃亏,就让他占些便宜呗。”说完大大方方地迈步走了出去。
晏云之目送她的背影,抬手碰了碰懒散地待着不动的小蛇,眼底泛起一层笑意。
而看晏云之笑话未果的桑祈,放下书卷后又偷偷溜到骑射场地来上课,趁霍诚博士不备,钻到人群里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镇定自若地和其他弟子一样朝场地上张望。
霍诚博士正策马走在场地中央说着什么,锐利的目光如大漠苍狼,霍地从她面上扫过,让她感觉那视线化作一把匕首,在她脸上狠狠划了一刀,霎时疼得血都能流出来,于是不动声色地悄悄后退两步,往前面的人身后缩了缩。
突然听见有人一声轻笑,话音中满是嘲弄意味:“原来桑家的女儿,竟然怕上骑射课,还非要学什么男儿,上什么学堂!”
桑祈侧眸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闫琰,于是瞟了他一眼没作声。
闫琰笑了两声,料定被自己言中,更加得意:“怎么,你来得那么晚,还一副惧怕霍博士的样子,莫非小爷说错了?”
旁边有个不认识的男子也跟着笑:“琰小郎说什么呢?桑家二小姐蛮横堪比军营里的汉子,怎么可能怕什么骑射?”满满的也是讥讽之意,暗指她粗糙。
桑祈挑了挑眉,仍是未理。
今儿卓文远没来上课,没人给她撑腰,她自认嘴拙,不爱搭理人,告诉自己全把他们的话当耳旁风就好,反正平日这么说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
可那闫琰偏偏是个不识趣的,前阵子的捉弄全无效果,今日好不容易让他抓住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
读书他和桑祈一样不行,但论武艺,他还是颇有自信的,正赶上霍诚博士说让人上前演示一番,便自告奋勇地扬声喊了句:“我来。”
洛京风尚,重文轻武,无论男女都讲究风雅细腻,本来骑射课大家也就都当个摆设,看他愿意去,自然没人抢这个风头。
他便大步迈出,翻身上马,张开雕弓。
这少年长相俊美,却不是卓文远那种线条柔和暧昧、极具风流韵味的美。他虽然肌肤白皙,面容干净,细皮嫩肉的像个姑娘,可那一双剑眉,闪着光芒的星目,却衬得人格外有精神,透出一股子阳刚之气。他理理袖口,红衣猎猎,别说还真有几分气势。
校场中一排十个稻草人,上有标靶。闫琰骑马跑了一圈,十个标靶全部射中,其中命中靶心有七,且利箭射穿了靶子露出发白的尖头来,可见其力道之大。
勒马返回,扬起几粒沙尘,前排有人厌恶地挡了挡脸,闫琰面上却挂着得意的笑,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
看来他还挺满意。霍诚也还算满意,点评两句,让他回了。只可惜,这几箭在桑祈看来,都射得一般。
闫琰却没下马,而是扬声对霍博士道:“霍博士难道不知,我们中有一新来的女弟子吗?她可是闻名天下的军神桑公家的独女,听说武艺了得,大家都想见识一下呢,不妨让她也试上一试吧。”
各路视线齐齐向她射来,桑祈连忙摆手:“不用了吧……”
霍诚冷漠而锐利的目光再一次定格在她脸上,顿了顿,声线冷硬道:“既然如此,桑氏,请吧。”
一时周围好奇的议论声便多了起来。
博士有命,桑祈不好不从,只得纠结地走上前,接过了闫琰的弓。刚一上马,下面的弟子们没反应,霍诚却是眸光一紧,单从这个动作看,此女精于此道。虽然武艺精湛与否尚不好说,马术比眼下这一众世家公子还是绰绰有余。
可桑祈虽然老老实实地策马弯弓,动作干练,却从慵懒的眸子中透出一股漫不经心,随意跑了一圈,随意射了几箭,十中有七,穿靶者只有三,比起闫琰来还差了一点。
这在闫琰看来,简直不能再满足了,他愉悦地吹了声口哨,放声笑道:“小爷以为你有多厉害,也不过如此。”
桑祈扶了扶额,轻轻一跃,纵身下马,心道是您终于撒气了。气消了就好,以后可别总给我添乱了。不料闫琰好似还没说够一般,一激动嘴上就没个把门的,继续道:“不是说大司马家中无子,对这个女儿格外疼爱,还把家传武学悉数授予了吗?桑祈,你学成这样可怎么对得起桑家的威名啊?”
这句也还好,可旁边的人接的话就更难听了:“呵呵,或许桑家这战功,是带了几分谣传。”
又有人扑哧一笑:“你们可别在背后嚼舌根,当心大司马去陛下面前哭一哭,把你们赶出国子监去。”
“胡闹,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哭一哭才是桑家的绝学?”
……
桑家办事向来直来直去,有些激进,免不了得罪人,说话的人大多是与桑家交恶的家族子弟,此外,在嗜好风雅的洛京中,对这倚仗武力的“名门”不屑的也大有人在。说她自己什么都无所谓,但是桑祈的底线便是父亲的威名,桑家的荣耀之于她神圣不可侵犯。这下她终于成功被激怒,目光越来越沉,一双玉手握得紧紧的,关节咔嚓作响。
闫琰看她神情变化,有点心虚,推推旁边的人,皱眉道:“喂,别说了。”他只是想找借口嘲笑桑祈而已,对于大司马,还是心怀敬意的。而桑祈那越来越寒、越来越像在暗中窥伺着猎物的苍鹰一般的目光,叫他脊背发凉。
忽然,桑祈狠狠剜了他一眼,而后二话不说,搭弓上箭,一次射出三支箭矢,而后策马飞奔再次搭弓,共射了四次。
第一批箭矢深深刺入草人心脏之位,随后三批都稳稳地命中在前一发的箭羽中心,叠在了一起,连成一线。远远看去,就像是每一根箭都有两对箭羽一般。
技艺何等了得!一时间校场鸦雀无声,连霍诚博士都沉默了。
闫琰的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终于明白刚才她那是唬弄自己玩儿呢,完全是故意放水的啊。如今来正经的,虐他简直像虐一只蚂蚁。
桑祈一路绝尘而归,明艳动人的面容此刻显得清冷倨傲,嘴角挂着一丝笑,勒紧缰绳道:“小女子所学不过桑家武学的千百分之一,确是实力不济,给家族蒙羞了,让诸君见笑。”说完从马上跃下,从容不迫地走进人群中重新站好,敛去一身戾气,眸中渐渐又恢复慵懒散漫的神情。
向来不苟言笑的霍诚博士,突然大笑三声,赞了句:“好!”
刚才议论的那些人,脸色却写着不好。闫琰更是又羞又恼,绷着个脸,那叫一个憋屈。
桑祈淡定了一会儿,将广袖抖了抖,从中伸出纤纤素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语重心长叹了句:“孩子,你的路还很长啊。”
闫琰浑身一激灵,这下简直要哭出来了。
还没放学,下午这事儿就传遍洛京世族之间,卓文远自然也有耳闻,傍晚饶有兴致地来找她。
桑祈见他上学时不来,放学倒是来了,飞了个白眼,老大不乐意道:“指望你在的时候你干吗去了。”
“家中有事,实在没办法啊,不然我也想看看那闫琰的表情。”卓文远笑眯眯道。
桑祈无奈地摇了摇头,扯着他走远,“你知道的,我一点也不想出风头,只想安生把赌约的事儿搞定。”
她哭丧着脸,这下怕是又要生出一堆麻烦来,本来看她不顺眼的和伺机找碴儿的就已经够多了。
卓文远却没当回事,折扇轻摇,牵她上了自家马车,道:“我倒觉着今儿这事儿也挺有意思,没什么不好的,换个角度想,兴许看你厉害,以后也没人敢欺负你了呢。”说着拉她坐下,“带你去个好地方。”
言罢,马车缓缓驶动,桑祈靠在车内,有几分生疑,还专门带马车来,这是要往哪里去?别说,路程还挺远,晃啊晃得她都要睡着了才到。
卓文远先下了车,伸手扶她,她却没搭,轻松跃下,奇道:“这是何处?”
眼前一片青山绿水,似已出了洛京城,置身于一处风景秀丽,隐于竹林间的庭院前。卓文远没解释,故作神秘地引她入内。庭院中小桥曲水,别有洞天,他带她走近深处一间屋子,一推门,香粉气息扑面而来,满室纱幔香帐。正中坐着一个身披绮罗、容貌清丽的女子,见到二人,俯身行了一礼。
“怎么样,此处可还曼妙?”卓文远挑眉问。
那女子眉目如画,额间一点魅人朱砂,一抬手,一低眉,无不流露出曼妙风韵。桑祈惊讶地张了张口:“你这一天就是在忙这个?”计划着带她一起泡妞?
卓文远不置可否,轻轻一笑,示意那女子坐下,她便温顺地坐了回去。
“这可是来香院的头牌花魁,弹得一手好琴,不少名士都折服在她的石榴裙下。”他在女子旁边早就备好的榻上坐下,抬手饮了一杯酒,介绍道。
桑祈这才留意那女子面前确是摆着一张古朴雅致的琴,与她的气质不是很搭调。
“看,我专门给你找了个师父,你又不领情。”卓文远桃花眼一勾,暧昧道。
他嗜好风雅,人也风流,时常出入烟花之地,结识此等女子也不足为奇,桑祈一声苦笑,也在另一侧的榻上坐了下来,道:“你也知道我不是那块料。”
“不试试怎么行,眼看赌约之期一天天迫近,你就不着急?”卓文远友情提醒。
算算也是,桑祈扶了扶额,“好吧,那就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吧。”言罢一拱手,对那女子道:“师父请不吝赐教。”
“浅酒万万不敢当。”那美貌女子忙恭恭敬敬地回礼,而后坐下来,柔荑娇弱无骨地轻扬,起了一曲。
琴音缠绵,软语悱恻,桑祈不懂音律,也能听出来当真好听,可除了好听也就说不出什么别的词儿来了。卓文远却眯着眼睛打着扇,不时颔首,一副已然入境、十分享受的样子。
一曲终了,桑祈适时拊掌,由衷赞道:“弹得好。”
卓文远睁开眼眸,戏谑地看向她:“该你了。”
珠玉在前,她更不好意思献丑,踌躇了好半天,咬了咬牙才豁出去,也起手抚了一段。
结果自然是魔音穿耳,卓文远的眉头紧锁,唉声叹气,不断摇头,没等她弹完就赶忙打断,“停,请人家姑娘弹曲儿要钱,请你弹简直是要命。”
浅酒约莫也被她的琴技震惊了,面上虽然还挂着笑,但也能明显看出笑容中的逞强。
桑祈悻悻地把手放下,耸耸肩,“我都说了,你还不信。”
卓文远苦笑着示意浅酒去指导指导,可掰扯了一会儿,也没什么成效。桑祈学这玩意儿实在头疼,等会儿这俩人没被折磨疯,她自己都要疯了,破罐子破摔地连连摆手,告饶道:“不学了,不学了,我还是致力于想办法把荷包送出去,约他去看灯吧,弹琴唱曲儿这种高雅事儿实在不适合我这粗人。”
卓文远也好似终于认清了她并非可塑之才,遗憾地点点头道:“也好,我倒觉得你赌输了也无所谓的,说不定一弹完,以后谁再挑事儿,你就拿要给人家弹琴相要挟,对方便定然不敢妄为。”
桑祈自然狠狠地,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而后起身道:“走吧。”
却不料他并未起,只是抬眼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为何要走?”
桑祈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他已经将浅酒揽在了怀里,正斜靠在榻上,衣衫半敞,一手在美人的腰间摩挲,一手擎着一只青玉酒盏,慢悠悠地品尝。
面前摆好了佳肴美酒,四周铺陈着红罗绮帐,温香软玉在怀,娇颜微红,水眸轻颤,好一幅动情景象。只有她多余,不识趣地杵在那儿。桑祈尴尬地咳了咳,知道他是不会走了,无奈退出房门,道:“那我自己走,你们慢慢聊。”
卓文远并没跟出来,关上门前,她只看到他懒散地挥了挥手,而后将美人抱到膝上,俯身吻了下去。
早有卓家的仆役候在外面,见她出来,称备好了车送她。
桑祈不由得感叹,这独门雅院里别无他人,那姑娘也和他甚是相熟的样子,怕是他专门养在此处的。真是风流多情,够会在妹子身上下功夫。她笑着摇摇头,上了马车,想着这事儿回去可得跟莲翩说,看她下次还帮不帮卓文远说话。
路途远,又晃了一会儿后,她有些乏,靠在车内假寐,迷迷糊糊地差点睡着。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害她撞了一下头,皱着眉头睁眼打量发生了什么事。
忽听马儿嘶鸣,车子骤然停了下来,外头驾车的仆役焦急的声音喊道:“你们是什么人,这可是卓家的马车!”
话音戛然而止,下一瞬便有利刃划破了车帘,而后扑通一声,似是有人倒了下去。
遇到歹人了?桑祈心下一寒,朝四周快速扫了一眼,卓文远这马车上装饰得倒是漂亮,可惜一样能拿来当武器的东西都没有。
没办法,空手也得上,桑祈挑开车帘,跳了出来。一轮明月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围攻马车的是几个蒙面人,身手称不上多好,但人数众多。而她这边只有驾车的仆役和自己,以及一个卓家的护卫,共三个人。驾车的仆役已经倒在地上,受了伤,疼得直哼哼。护卫则与蒙面人缠斗在一起。
桑祈不知这些人的目的为何,想抓住活口,先是抢来一把武器,而后招招避了要害。没想到蒙面人中倒藏着几个厉害人物,不多时已经连那护卫也负伤倒了下去,只剩她一人对敌。
由于拿的兵器不顺手,刚才又没打倒几个敌人,如今以一敌多,渐渐地,她感到应付起来有些吃力,落了下风,开始只顾得上招架,无暇还手。桑祈皱着眉头,心下明了,再这样打拖延战下去不是办法,论体力自己肯定拼不过对方,不由得暗暗观察周围。
此处尚在洛京城外,她一点也不熟,找了半天才看到不远处有一汪水潭。便眼前一亮,仗着自己识水性,想把敌人引过去,然后潜入水中躲避。
可惜一路来到水潭边才发现,这潭子太小,而且并无相通的水路,恐怕只能泡澡,无从逃跑,这可如何是好?
桑祈犯了难,额头滴滴冷汗滑落。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阵阵衣摆乘风的声响,而后一身耀眼的白衣闯入视线。
援军?桑祈眉头一紧,死死抓着手中的匕首。
只见那突如其来的身影在皎洁月光下腾空翻飞,白衣如同变幻莫测的流云,长剑出手,闪着寒光,剑穗飘逸如捉摸不定的长风。细长的剑身仿佛只是随意地在手中抖了一下,挑了一挑,却招招蕴藏着精湛技巧。一场风花雪月的舞蹈,优雅姿态下是要人性命的杀招。竟不是来帮那些流寇,而是帮她的。
桑祈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那白衣之人是一老者,不但衣衫尽白,须发亦是如雪,飘忽间,目光从容,神情淡定,有缥缈仙风。
没多大会儿,就把几个纠缠不休的蒙面人解决了。
老者负手执剑,在东倒西歪的蒙面人间站定,雪白的衣衫滴血未沾,长须一捋,瞥了她一眼便拂袖欲走。
“恩公且慢!”桑祈忙唤。
且不说还不知道这救命恩人是何许人也,无从回报,就是看在他这几个招式的分儿上,也不能让这高人白白走了呀。
那老者却一皱眉,扔下句:“还不报官,唤我作甚?”便踏月乘风而去。
任桑祈怎么喊“好歹也告知个名号吧”,怕是老者也听不见了。
眼见着高人消失在视线内,她又着急回去查看那二人的伤势并张罗报官,不能扔下烂摊子贸贸然追去,只好咬牙跺脚,叹了口气,扔下手中的匕首回到马车处。
好在,俩人都没死,只是受了伤无法行动。
桑祈带他们一起回了城,马上有人来将那些蒙面人的尸体带回去,并义正词严地承诺一定好好调查,给她和卓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等她回到府上,夜已经很深了。
那方山间小院里,却依然灯火通明,管弦声不绝于耳。
卓文远倚在榻上,半眯着眼,眸中已有了几许睡意,衣衫却还是整整齐齐的,并未褪去。
浅酒在他不远处拨弄着箜篌,眉目含情,注视在他的长睫上,良久后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物事,缓步走到他身边,抬手搭上了他的衣襟。
“郎君,时候不早了,奴家伺候您梳洗歇息吧。”
卓文远单手撑头,另一只手伸过来,搭在她的柔荑上,勾唇笑道:“不用,再等会儿。”
说话的工夫,有人在门外求见。
浅酒起身去开门,那人带着一身夜寒,进来后便径直走到卓文远面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卓文远听着听着,半晌后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摆手道:“好了,下去吧。”
而后终于抬眼,看向浅酒,伸臂唤道:“来。”
美人乖乖走过去,温顺地依偎在他怀里。烛火下,男人的眉眼风流,轮廓柔和,薄唇莹润,显得格外俊美,魅惑诱人的声线这才哄着她道:“可以伺候我歇息了。”
浅酒有点不明白他今日带那个女子来所为何事,也不明白他这半宿都在等什么,因着自己的身份又不好开口问,只得压下疑惑,帮他解开了衣裳。不多时后,香烛氤氲的暖光里,一地宽袍轻纱,一室旖旎呻吟。
第二天一早,卓家马车遇袭的消息便在洛京不胫而走,到了下午已然传遍大街小巷。
可知道马车里坐的是桑祈的人却不多。卓文远本人自是其中一个,听说她受了伤,带了一堆慰问品来探望。到的时候只见传说中受了伤的桑祈正懒洋洋地在院里发呆晒太阳。天已寒凉,她只穿一件看起来很单薄的浅色长裙,将披风搭在腿上,挡住了逶迤裙摆,只露出束得窈窕婀娜的腰身,正单手托腮,将脸埋在宽大的袖口间,不知道在想什么。面前摆的桌案上,几本书敞开放着,还铺了宣纸。可墨化好了,笔也蘸好了,纸上却一个字也没有。
这一个月来难得见她穿女装,虽然是洛京里最常见的贵族女子打扮,但她较为高挑,身形既不同于大多女子那般杨柳扶风、雨打梨花似的娇弱,也无一丝赘肉冗余,而是匀称有致,脊背挺得笔直,肩也撑得起来,便穿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气韵。
他远远站定,注视了一会儿,才微笑着上前,用提着的药包碰了碰她的脑袋:“听说你伤了,看着倒挺有精神。”
桑祈头也没抬,勾了勾手指头,示意上面缠着布带,道:“擦破点皮。”
都怪兵器不顺手,伤人不成反自伤。
她无奈地想着,脑海中又记起那白须老者轻盈有力的利剑游走夜空,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不由得心生向往,神思游离。
“便偷懒不去上学了?”卓文远戏谑地挑挑眉,翻了翻她放在案上的书本。
“写不了字呀。”桑祈把被莲翩绑得结实的爪子伸到他面前晃晃,申辩道。
“那还装模作样。”他好整以暇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推了推她的额头。
桑祈一撇嘴,惆怅地望着那些摊开的宣纸:“有什么办法,司业布置了作业不是?”
不“好好学习”她怎么好跟皇帝交代,再说别人都能得罪,晏云之可得罪不起。卓文远取笑了她好一会儿,才放下手上的东西,拿起了笔,在她略微惊讶的目光中提笔书写了起来,字里行间还特地仿照了她的字迹。卓文远本写得一手好书法,笔锋细瘦锐利,如风雕刀刻,极好看,学着她那较为圆柔的笔画不容易,速度很慢。
冬日午后的阳光和煦耀目,从他垂在额前的长发中照射过来,为他俊美的容颜镀上一层金光。男子的眉眼专注,修长浓密的睫羽根根挺翘,层次分明,光洁如玉的面容上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见,气质沉静柔和,如同一块精美的碧玉雕像。
桑祈看得发怔,定定地欣赏了好一会儿,抱着他按在书本上的胳膊蹭了蹭,嬉笑道:“真够意思。”说完还没等卓文远抽出胳膊去揉她的头,就毫不流连地放开,起身猛地在他肩上拍了下,振袖一挥,痛快道:“那就都交给你了,回头再请你去吃蟹。”言罢优哉游哉地哼着小调,去叫莲翩把他带来的慰问品送到厨房了。
卓文远执笔的手停了停,终究没说什么,笑着摇了摇头。
等她捧着莲翩做好的点心来跟他一起吃的时候,他已经写完大半,放下笔揉着手腕歇息,过了会儿拿起一块山楂糕咬着,问起来:“昨天的事,府衙那边的调查可有眉目?”
桑祈刚咽下一块糕,噎了半天才开口道:“怀疑是流寇作乱。”
提到这事儿,她的注意力完全没在是什么人敢动卓家的马车上,满脑子想的都是那老者和他的剑法,眼眸晶亮晶亮,对卓文远吹嘘了一番那人有多厉害,好似神仙一般。
卓文远用心听着,待她说完后哑然失笑:“看你那崇拜的样子,难不成他比桑公还厉害?”
桑祈皱着眉头想了想,终于还是摇头:“那倒无从比较。父亲天生神力,而且武艺超群,若论枪法论力道,大概整个大燕无人能出其右。可那老者的剑术却更飘逸出尘,在巧劲儿上应胜一筹。”
后面还有一句更适合她自己练习,她只在心里感慨了下,并未说出口,只道是:“真希望能再见上那人一面。”
卓文远眸光微动,擦了擦手继续书写,戏谑道:“既然安然无恙,经过昨天那事儿,我觉得你有空还是多想想自己的琴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