屡次想起的人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6章 白墨星?偷伞记

涵是我见过的最普通的女子。

初见涵时的确大概是在入学的军训时期,那时候除了一些发光或跳脱的同学,涵主客观上都是不起眼的,若即若离地混在人潮地边缘之中,躲进社交的旮旯,阳光透过她的伞,没入她的身体,阴影的颜色逐渐暗淡下去,光消失了,涵变得模糊起来,人们仿佛再也看不见她,视线投不到她的身上。

涵一直随身打着那把伞,无论晴天雨天,无论上课还是走在校园里,因为人们的视线无法聚焦在她身上,所以她也没被当作异类对待。在人群里,除了必要而例行的滥竽充数,她很擅长屏气敛息,这是她的温柔,从不会打扰到别人,人们和她相处非常愉快。

涵的伞是黑色的,又大又宽,伞身和伞檐缝着复杂的图案花边,垂了下来,挡住了她的上身,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帽子。光线一旦误入,只进不出,被劫持在迷宫之中。从没人知道涵为什么要随身打伞,她的过去没人知道。

涵的普通并不在于她的容貌,而在于她的心性,她充分地解读了空气中和谐与混乱的成分,并借助她的伞缓释了它们的流动,于是,她的情绪波动幅度也降了下来。湘中气候寒暑循环,一年只有冬夏两个季节,风刀霜剑,烈日灼空,但涵的身边却犹如常年的温带,四季如春。她骨子里的魔力智能般将多余的热量冷却,也将风霜抖落散开,积雪消融,统统化成均匀的降水和和煦的暖风,偶尔也留得短暂的彩虹,惹得行人驻足欣赏。

在我们H95星系的白墨星,公历2222年,经过多年的现代社会选择的结果,隐形的人其实很多,涵不是个例。几百年前,白墨星已经发展出高级文明,人们不再受限于资源限制,实现了部分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如今,白墨星总共有两个族群,一种是天生的发光人,还有一种是不能天生发光的普通人。

白墨星的人们日常生活除了食物,还需要一定的光照,于是,发光人大受欢迎,他们不需要解读空气的成分,走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的气氛就会被带动起来,他们发出五颜六色的光,绚丽夺目,照亮大家,以他们为核心,星球变得非常热闹。

而普通人只能附在发光人身后,积极融入到光芒之中,他们其中一部分人通过后天的努力,也许会觉醒发光的基因力量,然后发出各色各样的光,跨越族群的限制。但绝大多数普通人不能觉醒,他们要么抗拒附庸,坚信共有的太阳足够温暖他们的身心,要么千方百计也找不到觉醒的办法,早已在纷杂的附庸活动之中耗尽了信心和耐心,于是这些人就成为了隐形人。

隐形人是天生为环境而设计的,她们的喜怒哀惧藏在别人眼色和脸色的抽屉里,坐看人海涨潮和退潮,爱有多爱,怨有多怨,无人知晓。没有人去纠结涵怎么成为了隐形人的,因为一旦成为了隐形人,问题的答案就不再有人关注了,或者说问题本身就和隐形人一起消失了。

发现涵的契机让我发现了更多的隐形人,都是一些普通的人,他们有的像涵一样头顶粘着一把伞,有的只是带着一个帽子,穿着一件破旧披风或夹克,抑或是一些其他的普通装扮。无论如何,身怀温带气候让他们适应力极强,分布在白墨星的各个角落。

起初,我感到很惊奇。若不是发觉到这些隐形人,我还以为我已经窥见了星球的全部了呢。按照我们星球现有的科技水平,人们既可以通过一个个大小屏幕就可以知晓星球的各种新闻,也可以通过便捷的交通工具跨越时间空间的限制,万物互联,星球如村,按理说,视界已经变得无限广阔。

可是我偶然间撞见的这些人,让我感到很无知,于是,我决定在今后的人生中保持谦逊,不再轻易发表自己可笑的见解。但在这之前,我需要去做一个更重要的事情:观察身边的隐形人—涵。

涵是我见过的最普通的女子。

我遇见她的场景总是断断续续的,所以记忆也是不连贯的,她就像地上的某一粒尘埃、海中的某一滴水,我无法描述清楚第一次感觉到涵的存在是什么时候。

每当有课程结课考试时,涵就会短暂的出现,她倾开伞的一角,偶尔身边也会挂上彩虹,微风拂面,人们纷纷想起涵,顿悟了涵的优点与好处,索取她的读书笔记和其他考试资料,涵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总是被同学们拿去做完形填空,遇上一个隘口就把她填了进去,涵从不拒绝,因为这是隐形的奥义之一。

“涵,你的作业做了没,借我看看。”

“涵,我今天不想去食堂吃饭了,你可不可以帮我带呀。”

“涵,今天约了打麻将,樱子没来,差一个人,你来不?”

涵就像一个塞满食物的大冰箱,在空旷的房间里敞开,人们饿了就想起了这里有食物,然后来取,周而复始。涵很识趣,在考试结束后,在人们餍足后,她就会垂下伞檐,自觉地在大家面前消失。

在现形的时候,涵最多的表情永远是憨笑,无论别人做什么,说什么话,恭维还是触犯,目光投过去的时候永远是笑容。涵让人感觉她可以是任何人的朋友,胸襟宽广,这让我嫉妒,我嫉妒她处变不惊的气度,嫉妒她风轻云淡的温柔,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这仅仅是她的人设,我期待终有一天,或许就有了某个人做了什么事将她惹毛,撕下她的塑料包容心。

可是我观察了涵三年,她始终稳稳当当地混在人潮边缘之中,她的伞就像雷达,无时无刻不在探测着四周,将自己藏得好好的,我的愿望落空了。但是我并不灰心,接着就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我为什么不充当这个恶人呢?

于是我便行动起来,厚颜无耻地制造了很多不必要的交流机会,每次见到涵我都要喊她的名字,争取吸引到她的注意力:

“嘿,涵。”

“涵,你今天去哪呀。”

“涵,你吃饭了没。”

“涵,你的作业给我看看,我帮你检查有没有错的。”

“涵,这是我的qq,你加一下,我要发个文件给你,你帮我改个格式呗。”

“涵,你怎么又梳个无刘海发型啊,脸好大的。”

然而涵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无非是“嗯嗯”或“好的”,或者就是不回答,一个劲地憨笑,阳光从她的伞身倾下来,只留下一个虚影,涵又不见了,她不喜不悲,对我与对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等到我晃过神来,目光重新聚焦,又是下一次涵现形的时候了,时间过得真快,我有了紧迫感,我不能坐以待毙,干等涵的出现,我必须没事找事,赖着她,逼着她出现,让她把我穿在身上,让她指导我做着做不完的完形填空题,让她的冰箱一直为我敞开。

我想,涵再怎么温顺,也会被我烦死吧,说一千遍“嗯嗯”或“好的”总会累的吧,憨笑的模板用多了,表情也会僵硬吧?

可是我的愿望又落空了,与其说是一以贯之的热情,不如说涵一如既往的四平八稳。涵就是不厌烦,哪怕是冷落都没有,她不会给我异于常人的对待,我冷眼旁观着她被忽视感受,被忘记名字,最后消失在听说之中。

涵根本不在乎,她被她的伞保护得好好的,在我看来,没人能伤害到她,自然也没人让她在意。她对我连冷落都没有,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冷落。嫉妒的种子越长越大,发芽生根,在我的心中蔓延。

一切都是因为她的那把伞!我决定偷走它,让涵无所遁形。

于是我偷摸摸接近涵,在生活的浏览器里输入有关于她的关键词,讲笑话给她听,编故事给她看,我和她分享了繁琐的日常和无聊的过去,用着模糊暧昧的话语混淆视听,尽可能去搅动她周围的空气,让涵无法依靠她的魔法雷达探测清楚情况。我打算通过这些行动来降低她的警惕心,以便我偷走她的伞。

某一天,我约见了涵,在一个迷乱的街区。涵的到来使得冬月都变得温暖起来,她自己倒穿着厚厚的衣服,系着围巾,戴着手套,把人裹得严严实实。涵打着又大又圆的伞,一见到我,便露出习惯性的笑容。

说实话,我不喜欢涵的笑,因为这大多数情况下代表涵有所保留,她不愿说太多话,涵是拘束的,她想让自己隐形。

隔着一把伞的距离,我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涵,她既不逃避也不回应,只是微微笑着,问一句说一句,不主动多说一句话,她的反应让我精心预谋的遇见失去了意义,嫉妒的种子终于开出了花。

我对她说:“我可以跟你共一把伞吗?”

“嗯。”涵没有拒绝,让开了半个身子。

我走到涵的身旁,在她的伞下,我才能看清楚她的高清面貌,涵化了淡淡的妆,街区淡淡的灯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她的眼睛很大,乌溜溜的黑眼珠像一道深邃的风景,一瞬间让我冒出些许侥幸的念头。

也是在涵的伞下,我才知道很多关于隐形人的秘密。白墨星太大了,人太多了,隐形人只能太普通。然而涵在伞下有着自己的独立空间,她可以唱歌,可以跳舞,做自己的听众和观众,这种安宁和自由是我不曾有的,足以让尘世间任何一种光芒黯然失色。

涵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让面前的人觉得自己是个演说家,而她总是处在欲言又止的层面上,因为我瞧见了她眼底的局促和忸怩,她是个胆小鬼,如果我说我喜欢她,恐怕她连拒绝的话都会忘了说。但目前我没工夫谈这些,嫉妒的大树统治了我的大脑,我不能收手,必须偷走她的伞,我不想让她隐形,即使她会怨我恨我,然后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

于是我故意把时间拉得很长,用七零八碎的小心事绊住她的脚步:

“你知道吗,在彩云国有只笨笨的小熊,在西瓜国有个大将军叫小川,还有青塘有只加班狗…”

故事又臭又长,直到午夜还没讲完,涵不得不留下,和我说了晚安,躺在房间里歇息。

而我关上门假装走开,在门外等了很久,久到寒气从脚底传到头顶,久到忘掉天地,仿佛记不起自己,才戴着头套从窗口慢慢爬进来,夜静悄悄的,一步步靠近目标,房间里均匀的呼吸声让我放心下来,计划太过于顺利,我为自己感到庆幸。

电筒的光线悄咪咪地散开,我找到了那把伞,它就放在床边,床上的女子应该是睡着了,圆圆的脸蛋,一头柔发顺着额角从两颊披下来,眼睛安安静静的闭着,狭长可爱的睫毛如同一把小蒲扇,随着浅浅的呼吸微微晃动,盖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我从未见过涵放下头发的样子,很美,我承认有一刻我恍惚了,但我不必为这种突然的心动负责或付出代价。

我蹑手蹑脚潜到涵的身前,伞放在她的右手边,我想要抓起伞就飞快溜走,可是她的手却扯在上面,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的手指,非常紧张,手在颤抖,心怦怦地跳着,呼吸声也变钝了,我需要尽量避免扰动周围的空气。

我把我的耐心都用废了,才把伞从涵的手里拽出来,涵的伞很重,很难想象一个女子会随身打开一把又大又重的伞。让我更想不到的是,当我取到伞,准备撤走时,异变发生了!

伞的颜色变了!黑色的伞自行打开了,发出了七彩缤纷的光芒,赤橙黄绿青蓝紫,它变成了一把彩虹伞!不同颜色的光芒迅速包围并占领了房间,涵的睫毛动了动,眼睛缓慢睁开来。涵的目光迅速捕捉到我的存在,她的双眸澄净清澈,宛若两潭秋水,倒映出星空的斑斓。

而我此刻只想逃离现场,我以为涵会叫住我,哀求我,请我把伞还给她,或者是大哭大闹,从此忌恨我。如果涵放弃她的温柔,卸下伪装,那我的计划也成功了大半。但是,我的愿望又落空了。

涵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她的平静仿佛与夜色结合在一起,深不可测,又令人生畏,涵好像对我做的事情一点都不关心的样子,既不关心动机,也不关心过程,结果顺其自然,该发展成什么样就发展什么样。

没过多久,涵的冷暴力就使我无所适从,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手足无措,我摇了摇手中的彩虹伞,打破了沉寂的空气,假装嬉皮笑脸,问她:

“怎么了,是生气了吗?要不我还你好了。”

“没。”涵淡淡地回了一个字,既不热情也不冷漠。

“不会吧,你没事吧。”

“没事儿。”

“害没事呢,明显有事啊。”

“没有。”

“还隔这安慰自己,然后骗我是不。”涵既然已经不能隐身,我打算逼一逼,乘胜追击,破掉她的雷达防御系统,拆穿她那让我嫉妒的人设。

“没有。”

涵就像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破绽。

“不是,你前面是不是难过了。”我打算做最后的努力,真是太让人沮丧了,我就不该踏入隐形人的世界,这个女子,太犟了,我拗不过她。

空气突然安静了,时间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我就不能有这种情绪了吗?”

涵突然冷不丁说了一句,清澈的双眸流转开来,嘴角浮现一种狡黠的笑容,这种笑容是全新的品种,带有一丝苦涩的味道,又充满豁达和超脱,我从未在涵身上见过这样。

“我…我以为你是隐形人,不会有…”

我有些慌张,想要解释什么,口中话在嘴边打转,说不出来。

“哼。”涵白了我一眼,发出不屑的声音。

我现在才明白,我一直以来都是错的,我太过自以为是了。人世间有百媚千红,发光的人谁都会爱,但又有几人知晓隐形人的可爱之处呢。

“对不起,涵。”

“不怪你,我自己的情绪。”涵依旧笑着,语气弱了下来,随之在我手中的彩虹伞颜色也变淡了,发出的光芒逐渐变弱。

“不,是我做的不好。”

嫉妒的大树轰然倒塌,我把它的根须从怀里拔了出来,交到了涵的手里,她似乎后知后觉,呆呆地看着我,等着我的答案。

我说,涵,你能不能把伞借给我呀。这么多年,我一直追寻着发光的路径,期待某一天的觉醒,人们来来往往,我只当个过程,一期一会,歧路而分,朋友对我来说只是列表,我只用屏幕和耳机去观察世界,忙着去表达和分享,生怕别人的目光投不到我的身上。可是我现在有点累了,我想躲进伞里,让自己消失,让别人看不到我。

“好呀。”涵的笑是她的万金油,大多数情况下代表涵有所保留,涵是拘束的。可是这次她的豁达和洒脱占了上风,她全新的笑容牵动着人心,就像冬月里融化的雪,也像春日里素净的梨花。

涵竟然就这么同意了!她哧哧地笑开了怀,直勾勾地看着我,然后走到了彩虹伞下,靠近我的身旁。彩虹伞发出闪烁的光芒,就如同元夕的烟火绚烂。今晚的事太过离奇,涵的表现好奇怪,冷一会,热一会的,她的调温魔法似乎已经失灵了。

“不过,你再跟我讲个故事吧,青塘的那个熬夜狗后来怎么了?继续。”涵打着哈欠。

“都两点钟了,青塘的狗现在也下班了。”我感觉有点勉强。

“你个小偷,偷我的伞被我抓到,说个故事来补偿一下。”

“额。”

“我没了伞,以后再也不能隐身了。”涵突然幽幽地说。

“好吧,我讲故事,涵,你躺回床上去吧。”我想我是个胆小鬼吧,保护不了任何人。

“嗯嗯。”涵像个乖巧的孩子,沿着床边躺下来,慢慢盖上被子,露出脑袋,看向我微微笑着。我曾听闻白墨星的一位大师说,每个少女都是蒙娜丽莎,笑得浅,笑得隐秘,委婉含蓄,唯恐自己表现出来太多,最后,看画的人只是一时心起,并不买画或是买了之后束之高阁,彩云易散琉璃脆。

即便是错觉,那也挺侥幸的吧。我转动彩虹伞,七色的光茫在伞身和伞檐扩散开来,洒在我的身上,洒在床上,洒在房间里,复杂的图案花边舒展成简单的花格子,我的心就像鸟儿一样,变得轻盈无比。

“你想听什么故事,我这废话篓子一筐,给你现编都行。”

“你觉得我怎么样?小黄。”她翻了个身,突然语气认真起来,以前的她从不叫我的名字。

“…”涵一旦不做隐形人,全无拘束,活泼灵动,我跟不上她的跳跃。

“帮我写个故事怎么样。”

“可是可以,你想要怎么样的故事。”

“没什么要求,请务必把我写得漂亮,富有,我要穿着碎花格子裙,像个万千宠爱的公主,我不想遍体鳞伤,不想一无所有。”

“这个不难,但这个故事今天我不能写。”

“为什么?”

“因为要是把你写的千好万好,岂不是就告诉了所有人,这里有个好女孩了,所以我打算自私点。”

金玉犀珠俱可舍,唯有美色不示人。对于涵,我就该藏着掖着,独自欣赏。她是回忆与爱,叙旧的歌,只能唱给我听,也是心底的花,独自盛放在我的四季。而我的笔墨,只去做平庸的记叙,涵只能做我的普通女孩。

“哈哈,那你准备怎么写。”涵眨着眼睛,笑靥如花。

“我早就想好了开头。”

“说来听听。”

七色的光茫扩散在房间里,这一刻的时间变得很慢,慢到我幻想永恒,无数个剧场在心中播放、无数个侥幸的念头在脑中产生。

在我的眼里,涵是发光的,她照亮了我。在这个注定难忘的夜晚,我有着将将够的决心和涨停的勇气,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以来,绝非是天时地利的迷信,而是我早就蓄好了答案。

于是,我对她说:

“涵是我见过的最普通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