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忆之灯
心理医生说:“我是汉弗莱斯,就是你要找的人。”病人脸上显出恐惧和敌意,于是汉弗莱斯继续说,“我可以讲个关于心理医生的笑话。这会让你感觉好一些吗?或者我也可以提醒你,我的报酬由国家健康基金支付,不会花费你一分钱。又或者,我也可以讲讲心理医生Y先生的趣事,他去年因无法承受沉重的心理压力而自杀了,因为他在填报所得税表格时弄虚作假。”
病人勉强地笑笑,“这事我也听说了。这么说来,心理医生也有撑不住的时候。”他站起身,伸出手,“我名叫保罗·夏普。我的秘书跟你预约过。我有一点点小问题,无关紧要的那种,但我觉得还是解决了比较好。”
他脸上的表情却说明这问题绝对不小,如果无法妥善解决,很可能会毁掉他的一生。
“请进来吧。”汉弗莱斯打开了办公室的门,热情地说,“这边宽敞,我们坐下谈。”
夏普先生坐在一张软软的安乐椅上,把腿伸向前方。“你这儿没有长沙发哦。”他注意到了这一点。
“从1980年起,长沙发就被淘汰了。”汉弗莱斯说,“战后的心理医生有了足够的自信,至少敢把病人跟自己摆在同样的高度了。”他递给夏普一包香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根,“你的秘书并没有跟我讲过详细的情形,她只说你想跟我当面谈谈。”
夏普问:“我可以开诚布公地说吗?”
“我是有合同约束的。”汉弗莱斯骄傲地说,“如果你对我讲的任何内容落入安保机构手中,我就会被处以一万西盟银币的罚金,实打实的罚款,不是什么纸币之类的玩意儿。”
“这我就放心了。”夏普说,然后开始讲述他的困扰,“我是一名经济学家,为农业部工作——隶属于战后重建部门。我负责巡视氢弹环形坑周边的状况,决定哪些地方值得重建。”他随即修正道,“实际上,我只是分析关于氢弹环形坑周边情况的报告,然后提出建议。正是由于我的建议,萨克拉门托市郊的农场和洛杉矶这边的工业区才得以及时重建。”
汉弗莱斯不由自主地感到钦佩。这是政府决策层的一名高官。想到夏普这样的大人物也像其他患上焦虑症的普通市民一样来到心理救助处求医,让他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萨克拉门托市重建那会儿,我的大姨子占到了很大便宜。”汉弗莱斯说,“她在那边有一座小型核桃园。政府清理了灰烬,重建了农舍和附属建筑,甚至还给她分了几十棵新的核桃树。除了腿伤之外,她的生活跟战前一样好。”
“我们自己也对萨克拉门托重建项目感到满意。”夏普已经开始冒汗,苍白的额头开始出现汗迹,捏着香烟的手也开始发抖,“当然,我个人对加州北部也很感兴趣。我自己就是在那里出生的,老家在佩特卢马附近,以前因鸡蛋产量而闻名……”他的声音变得嘶哑,渐渐沉默下去,“汉弗莱斯,”他喃喃地问,“我该怎么办呢?”
“首先,”汉弗莱斯说,“你得给我更多信息。”
“我——”夏普尴尬地苦笑着,“我总有某种幻觉,好多年前就开始了,但最近越来越严重。我曾经试着摆脱它,但是——”他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它却总是会出现,比以前更严重、更麻烦、更频繁。”
汉弗莱斯身边的桌子上,音频和影像记录仪都在秘密运转。“跟我讲讲那种幻觉是什么样的,”他建议,“然后,或许我就能告诉你,为什么会出现这类幻觉。”
他很累。在清静的自家客厅里,他独自闷坐,正在阅读一批关于胡萝卜发生变异的报道。有一个变种出现在俄勒冈州和密西西比州,外形跟普通胡萝卜没什么区别,却让那里很多人住了院,症状包括抽搐、发烧和弱视。为什么是俄勒冈州和密西西比州?报告中附有这可怕变种的照片。但单看外表,它们的确跟普通胡萝卜没有区别。报告包括对其所含毒素的透彻分析以及解毒用药物建议。
夏普疲惫地把那份报告丢到一边,拿起下一份。
根据第二份报告,臭名昭著的底特律巨鼠又出现在了圣路易斯和芝加哥,危害到在曾经的城市废墟上新建起的农业和工业居住区。底特律巨鼠——他曾经亲眼看见过。那是三年前,有天深夜回家,他打开门,突然意识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匆匆忙忙藏了起来。他拿了一把锤子作为武器,逐一搜索家具之后,终于发现了那玩意儿。那只老鼠体型巨大,一身灰毛,正在两面墙之间织网。在它跳起来逃窜时,夏普用锤子敲死了它。织网的老鼠……
他打电话给官方捕鼠员,报告了它的出现。
政府建立了特殊人才事务局,招揽来自各个辐射区的战时突变异能人士。但他觉得,这个事务局目前还忙于应对变异人类以及他们的心灵感应、预见未来、念力移物等能力。其实还应该有一个针对变异植物和变异鼠类的特殊事务局才好。
他的椅子后面传来鬼鬼祟祟的声响。夏普猛然回头,看到一个抽着雪茄的男人,又高又瘦,穿着一件旧雨衣。
“我吓到你了吗?”吉勒问,然后怪笑起来,“放松点儿,保罗。你看上去都快吓晕了。”
“我这儿工作呢。”夏普辩解说,脸色也恢复了平静。
“看得出。”吉勒说。
“刚才在回想怪鼠。”夏普把工作资料推到一旁,“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的房门没有锁。”吉勒脱下雨衣,把它丢在沙发上,“没错——你杀死过一只底特律巨鼠,就在这个房间里。”他环顾夏普精致又简洁的客厅,“那东西能致命吗?”
“这要看它咬在你的什么部位。”夏普走进厨房,在冰箱里找到两罐啤酒。他一面倒酒,一面说:“他们不应该浪费谷物,酿造这种东西……但既然已经酿了,不喝点儿也很可惜。”
吉勒贪婪地接过他那杯啤酒,“当个大人物就是爽,平常有这种好东西可以享用。”他的小黑眼珠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厨房,“有你自己的炉灶、自己专用的冰箱。”他咂咂嘴,又说,“还有啤酒。我上次喝啤酒是去年八月。”
“不喝也死不了。”夏普毫不留情地说,“你是有事想谈吗?有的话,请尽快说。我还有好多工作要忙。”
吉勒说:“我只是想跟佩特卢马老乡打个招呼而已。”
夏普苦着脸回答:“你这问候跟那种合成燃料似的,味道怪怪的。”
吉勒觉得这话一点儿都不可笑,“你以家乡为耻吗?那里曾经也是——”
“我知道,全宇宙的鸡蛋之都。有时我在想——第一颗氢弹命中我们城镇的时候,天上到底有多少根鸡毛在飞?”
“数十亿根。”吉勒痛心地说,“而且其中也有我的——我的鸡,我是说。你的家人也曾拥有农场,不是吗?”
“没有。”夏普说,他可不想跟吉勒站在同一阵营,“我家开了个药品兼杂货店,就在101号公路旁边。离城市公园一个街区,靠近运动商城那里。”然后,他在心里暗暗补充一句:你见鬼去吧,我才不会改变主意呢,就算是你在我家门口扎营,堵到你断气的那天,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佩特卢马没有那么重要。说到底,那些鸡早就死光了。
“萨克拉门托重建得咋样了?”吉勒问。
“很好。”
“又盛产核桃了?”
“嗯,从人的耳朵眼儿里都能挖出核桃来。”
“壳堆里都有老鼠了吧?”
“成千上万啊。”夏普呷了一口啤酒。味道不错,很可能赶得上战前水平。他已经没法比较了,因为在大战爆发的1961年,他才只有六岁。但啤酒的味道就像他记忆中的过往时代:富足,无忧无虑,令人愉快。
“我们估计,”吉勒粗声大气地说,脸上露出贪婪的神情,“佩特卢马—索诺马地区的重建,只需要大约七十亿西盟币。跟你们现在投入的巨款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跟我们一直在重建的地区相比,佩特卢马—索诺马地区的重要性也同样不值一提。”夏普说,“你觉得我们现在急需鸡蛋跟葡萄酒吗?我们需要的是机械设备。需要的是芝加哥、匹兹堡、洛杉矶、圣路易斯和——”
“你忘了,”吉勒继续纠缠,“你自己是个佩特卢马人。你在背叛自己的家乡——逃避你应尽的义务。”
“义务!你以为政府雇用我,就是为了给一个无关紧要的农业小城游说吗?”夏普气得满脸通红,“在我看来——”
“我们可是你的老乡。”吉勒固执地说,“家乡的利益总是第一位的。”
摆脱那人后,夏普在夜幕下呆立了片刻,目送吉勒的汽车消失在远方。好吧,他告诉自己,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人人都只考虑自己,恨不得别人全都下地狱。
他叹了口气,转身,沿路走向自家门廊。窗口闪耀着友好的灯光。他微微哆嗦着,伸手去摸阶梯旁的扶手。
然后,当他笨拙地踏上台阶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突然之间,窗口的灯光一闪而灭。廊前的扶手也像是在他手指下融化掉了。耳中传来刺耳的尖啸声,他失去了力量。他在跌落。他拼命挣扎,试图抓住些什么,但周围却只有空虚和黑暗,没有实体,没有存在,只有身下无尽的虚空,还有他自己可怕的惨叫声。
“救命。”他大喊着,但声音只能徒劳地折磨他自己的耳鼓,“我掉下来了!”
然后,他喘息着发现自己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手里抓着满把的草叶和泥土。离门廊仅有两英尺——他不过是在黑暗中踩空了一级台阶,滑倒在地而已。窗口灯光也不过是被水泥护栏挡住了,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整件事发生在一瞬间,他只是跌在原地。额头有点儿血,是倒下时碰伤的。
很傻,特幼稚,是说来很让人抓狂的一件事。
他哆哆嗦嗦站起来,登上台阶。在房子里,他靠墙站立,一面发抖,一面喘息。渐渐地,恐惧消退,理性回归。
他为什么这样害怕跌倒?
必须要做点儿什么。情况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糟,甚至比他摔出办公楼电梯那次还要严重——在满大堂的人面前,他曾被吓得尖声大叫。
要是他真有一天从高处跌落,会落到怎样的下场?比如说,要是他从洛杉矶办公楼之间的天桥上掉下来,会怎样呢?其实下面有防护网,会接住掉落的人。尽管一直都有人掉下来,却从来没有人真正受伤。但对他来说,心理冲击就可能致命。肯定会致命——至少足以让他丧失理智。
他在心里暗暗起誓:再也不走那几座天桥。绝对不走。这几年间,他都竭尽所能地避开天桥。但现在,回避天桥的事要上升到跟不乘飞机同样的等级。从1982年以来,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行星表面。而且在过去几年间,他连十层楼以上的办公室都很少去。
但如果他不走天桥的话,又怎么读到自己工作所需的研究文件呢?档案室只能通过天桥到达——就是那条狭窄的金属通道,从办公区出发,只有那一条路。
他浑身冒汗、满心恐慌,瘫倒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不知道该怎么保住自己的饭碗,干好现有的工作。
还有,他该怎样继续生活。
汉弗莱斯还在等待下文,但他的病人像是已经说完了。
“如果我说,恐惧跌倒是一种很常见的心理问题,”汉弗莱斯问,“你会不会感觉好一点儿?”
“不会。”夏普回答道。
“我觉得这没道理。你说过你以前就有这种症状。最早是什么时候?”
“是我八岁那年。战争已经进行了两年。当时我在地面上检查我的蔬菜园。”夏普怯生生地笑了一下,“我从小就喜欢种东西。突然间,旧金山的防空网络侦测到苏联导弹的尾迹,所有警示塔一起亮灯,跟点燃了的罗马蜡烛似的。我几乎就在地下掩体的正上方,于是我快步跑向入口,掀开上盖,开始沿着阶梯向下走。我妈妈和爸爸就在下端,他们大声喊着,让我跑快一点儿,于是我开始跑着下阶梯。”
“然后摔下去了?”汉弗莱斯期待地问。
“我没摔下去。我只是突然开始害怕,再也迈不开腿。我只是傻站在原地。他们在底下冲我喊,他们想快些关闭底端密封口。但我不下去的话,那口就不能关。”
汉弗莱斯带着一丝厌恶,表示了解他说的这种情况,“我也记得那种双重封闭的老式掩体。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曾被关在两重密封门之间。”他看了一眼病人,“你小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呢?人被困在阶梯上,上不去,也下不来……”
“我当时怕的不是被困!而是害怕摔下去——害怕自己头朝下栽下阶梯。”夏普舔舔他干涩的嘴唇,“当时我就转过身——”他打了个寒噤,“我原路返回,又出去了。”
“在空袭期间?”
“他们击落了那颗飞弹。但整个警报期间,我都在侍弄我的蔬菜。后来,我家人揍得我几近昏厥。”
汉弗莱斯的脑子里形成了这样的概念:负疚感的起源。
“随后那一次,”夏普继续说,“发生在我十四岁那年。战争已经结束了几个月。我们开始返乡,看看我们的城镇还有多少残留。那儿一无所有,只剩一个环形坑,里面堆满了放射性废物,深达数百英尺。有个工作团队正在潜入那个爆炸坑。我站在坑边观察他们。恐惧感突然来临。”他掏出香烟,作势等待,直到心理医生帮他点起,才继续讲述,“在那之后,我就离开了那片区域。我搭上一辆军用卡车到了旧金山。每到深夜,我都会梦到那个环形坑,那张巨大的死亡之口。”
“下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夏普不高兴地说:“然后那种事就会随时随地发生,每当我上到高处,每当我爬上或者走下阶梯——任何位置较高、可能跌落的场合。但要说连自家门口的几级台阶都不敢爬——”他停顿了一下,“我现在连区区三级台阶都不敢上。”他可怜巴巴地说,“只是三级水泥台阶。”
“除了你已经提到的,你还有过什么特别不好的经历吗?”
“我曾爱上一个美丽的棕发女孩,她住在埃切森大厦的顶层。现在可能还住在那儿,我也不知道。我曾经爬上过五六层楼,然后……就只是跟她说晚安,接着便下来。”他讽刺地说,“那女孩一定以为我疯了。”
“还有吗?”汉弗莱斯一面问,一面在脑子里记下性元素的出现。
“我曾不得不拒绝一个工作机会,因为它要求乘飞机出行,必须乘机去检验农业项目进展。”
汉弗莱斯说:“在以前,心理医生会寻找恐惧症的根源。现在我们要问的是:它有什么作用?通常来讲,它都是在让患者避开自己潜意识里讨厌的情境。”
夏普脸上渐渐显出蔑视和愤怒,“你们就只有这么点儿能耐吗?”
汉弗莱斯不安地咕哝说:“我又没说自己赞同这种理论,也没说它一定适用于你。但我可以这样断言:你真正害怕的,并不是摔倒这件事本身,而是摔倒让你产生的某种联想。如果运气好,我们应该能挖掘出此类情绪的根源——以前的心理学家称之为‘原初噩梦事件’。”他站起来,开始拉过一架挂满电子镜的塔形设备,“我的明灯。”他解释说,“它将融化记忆中的障碍。”
夏普戒备地看着那盏灯。“听着,”他紧张地咕哝着,“我并不想重塑自己的意识。我可能是有点儿毛病,但我为自己的个性感到骄傲。”
“这玩意儿并不会影响你的个性。”汉弗莱斯弯下腰,给灯接上电源,“它会探寻出你凭借理智无法读取的记忆。我将回顾你的生活——寻找给你本人带来严重伤害的事件,找到你真正害怕的东西。”
黑影浮现在他周围,夏普尖叫着极力挣扎,试图挣脱那些抓紧他手足的众多手指。什么东西打在他的脸上。他咳嗽着,向前瘫倒,血液、唾液和一截断掉的牙齿从口中掉落。有一会儿,眼前闪着炫目的强光。有人在拷问他。
“他死了没?”一个声音在问。
“还没有。”一只脚试探性地踢着夏普。隐隐约约,他听到自己的肋骨在断裂。“但也差不多了。”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夏普?”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没有反应,趴在地上,挣扎着试图求生,尽力避免把自己跟到处断折的残躯联系起来。
“你可能还以为,”那个声音响起,它很熟悉,甚至很亲密,“我还会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但你已经没有机会了,夏普。你的路走到头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们打算怎么对付你。”
他喘息着,极力不去听。同时,他徒劳地努力,想要无视他们对自己按部就班的折磨。
“好了。”折磨结束后,那个熟悉的声音最后一次出现,“现在,把他丢出去。”
保罗·夏普的残躯被抬到一扇圆形舱门前。他的眼前所见只有一片无边宇宙般的黑暗世界,然后,他被丢进了那片黑暗中。他向下跌落,但这次,他没有尖叫。
他已经失去了能够发出尖叫的身体器官。
关了灯,汉弗莱斯弯下腰,运作娴熟地唤醒沉睡中的人。
“夏普!”他威严地大声说,“醒醒!快离开那种幻境!”
病人呻吟一声,眨眨眼睛,身体动弹了一下。他脸上带着一层纯粹的、赤裸裸的痛苦。
“我的上帝啊,”他轻声说,两眼空洞,身体痛苦到瘫软,“他们——”
“你已经回到了当下。”汉弗莱斯也被刚刚找到的情景震撼到了,“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你现在绝对安全。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它发生在多年以前。”
“过去了啊。”夏普可怜地喃喃自语。
“你已经回到了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夏普咕哝道,“但刚才是怎么回事?他们把我推了出去——穿过一道门,然后掉到什么里面。而且我一直在掉落。”他的身体剧烈颤抖,“我掉下去了。”
“你穿过一道舱门掉了出去。”汉弗莱斯平静地对他说,“你被痛打,伤得很重——他们以为你死定了。但你活了下来。你现在好好地活着,你已经撑过了那一切。”
“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夏普磕磕巴巴地问。他脸色灰白、肌肉软垂,绝望地哆嗦着,“帮帮我,汉弗莱斯……”
“清醒状态下,你不记得那些事曾发生过?”
“不记得。”
“那你还记得那是在什么地方吗?”
“也不记得。”夏普的脸痉挛性地抽搐着,“他们想要杀了我——他们真的杀死了我!”他挣扎着站起来,“我这辈子真的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要是有,我一定会记得。这是一段虚假的记忆——有人篡改了我的脑子!”
“它只是被压抑住了。”汉弗莱斯坚定地说,“痛苦和冲击令你下意识地将其掩盖得极深。这是某种形式的自我麻醉——但它还是间接地影响了你,化成了你对特定事物的恐惧。但现在,你却有意识地回想起这件事——”
“我还用再回到那里吗?”夏普的声调歇斯底里地升高,“我还用再回到那盏该死的灯下面吗?”
“这件事必须回归到你的理性记忆中。”汉弗莱斯告诉他,“但不能一蹴而就。你今天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
夏普释然,放松着坐回到椅子里。“感谢!”他虚弱地说,摸摸自己的脸,然后是身体,“这么多年,我脑子里一直有这么可怕的负担,侵蚀我的心智,吞噬——”
“当你重新面对这件事,你的恐惧症将会有所缓解。”心理医生告诉他,“我们已经取得进展。我们现在对你真正的恐惧已经有了些概念。它涉及职业罪犯施与的身体伤害,可能是战后初期的退伍兵……或者黑帮暴徒,我记得那个年代。”
夏普的信心也恢复了些许,“这种情况下,也就不难理解我为什么害怕跌倒了。考虑到我曾经的可怕经历……”他哆嗦着想要站起来,却随即尖叫起来。
“你怎么了?”汉弗莱斯快速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夏普用力躲开,踉跄了一下,然后无力地倒回了椅子里。“出了什么事?”
夏普的脸色变了,他吃力地说:“我站不起来了。”
“什么?”
“我站不起来了。”他抬起视线,向心理医生哀告,显然已经完全吓傻了,“我——害怕跌倒啊,医生。我现在怕到根本不敢站起来。”
有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终于,夏普两眼盯着地面,说:“我来找你的原因,汉弗莱斯,是因为你的办公室在一楼。很可笑,不是吗?我根本不敢上楼。”
“我们将不得不用灯再照你一次。”汉弗莱斯说。
“我猜到了,但还是害怕。”他抓住椅子两侧的扶手,“那就照吧。我们还能怎么办?我都走不成了。汉弗莱斯,这鬼东西会要我的命。”
“不,它不会。”汉弗莱斯把灯挪动到位,“我们会让你摆脱困境。试着放松,试着什么都不要想。”他打开设备,轻声说,“这一次,我不需要噩梦经历本身。我想要这件事前后的那些经历。我想要更为完整的事件过程,而不仅仅是那个片断。”
保罗·夏普静静地走在雪中。他呼出的气升腾成白云般闪亮的冰晶。在他左边是突兀的建筑废墟,残留的废墟被积雪所覆盖,甚至还有几分美丽。他被这怪异的景致吸引,停下了脚步。
“有趣。”研究团队中的一名成员跟上来说,“那下面可以是任何东西,绝对意义上的任何东西。”
“多美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夏普评论道。
“看到那座尖塔了没?”年轻人用戴着厚手套的手指点向一个方向。他还穿着注铅防护服。夏普和他的团队一直在考察这片仍存在污染的环形坑。他们的钻杆排成整齐的行列。“那儿原来是座教堂。”他告诉夏普,“貌似还是一座挺好的教堂。还有那边——”他指着另一片轮廓模糊的废墟,“那里曾是市中心。”
“城区并没有被直接命中,对吧?”夏普问。
“它只是被波及。请下来看看我们的发现吧,就是我们右边的环形坑——”
“不了,谢谢。”夏普带着强烈的反感退开,“上下攀爬的事儿还是留给你们吧。”
年轻的专家好奇地看了一眼夏普,然后就忘了这件事,“除非我们碰到意外,要不然,就可以在一周内开始重建。第一步,当然是清除废墟。它们大多已经风化破碎——好多植物在其间生长,自然腐蚀也将部分废墟转变成准有机态尘灰。”
“很好,”夏普满意地说,“这么多年了,我也很期待这里焕发新生。”
专家问:“战前,这里是什么样子?我从来没见过。我出生时,破坏已经开始了。”
“嗯。”夏普环顾雪地,“这儿曾经是繁荣的农业中心。他们在这儿种植葡萄,亚利桑那葡萄。罗斯福水坝也在这边。”
“是啊,”专家点头说,“我们已经找到了它的遗址。”
“这儿还种过棉花。还有莴苣、紫花苜蓿、葡萄、橄榄、杏子。但我个人印象最深的,是跟家人穿过凤凰城时,亲眼所见的那些桉树。”
“可惜啊,不可能把这些全部恢复。”专家遗憾地说,“桉树是什么?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整个美国都没有了。”夏普说,“现在要到澳大利亚,才能见到它们。”
汉弗莱斯一边倾听一边记笔记。“好了,”他大声说,然后关掉灯,“醒过来吧,夏普。”
保罗·夏普呻吟着眨眨眼皮,睁开眼睛。“怎么——”他挣扎着站起来,伸个懒腰,无神地环顾医生的办公室,“像是重建的事儿。我在监督一个考察团队。有个年轻人。”
“你们重建凤凰城是什么时候?”汉弗莱斯问,“刚才的片段像是发生在某个重要时间节点。”
夏普皱起眉头,“我们从未重建过凤凰城。现在仅有计划。我们打算明年适当的时候开始。”
“你确定?”
“当然了,这是我的工作。”
“我必须再把你送回去。”汉弗莱斯说,手已经伸向那盏灯。
“发生了什么事?”
灯已打开。“放松就好。”汉弗莱斯轻快地提醒他,对一个理应熟悉自己专业领域的大夫而言,他的语调有些过于欢快。他迫使自己降低语速,小心翼翼地说:“我想要你把视野放得更为开阔。回想更早期的事件,凤凰城重建之前的某件事。”
在商业区一间消费不高的咖啡馆里,两人隔桌对坐。
“我很抱歉。”保罗·夏普不耐烦地说,“但我必须回去工作了。”他端起自己那杯人造咖啡,几口喝完。
对面那个高瘦的男子把空盘子推开,仰靠在椅背上,点燃一支雪茄。
“两年了,”吉勒愤愤地说,“你一直都在跟我们绕圈子。坦率讲,我也已经有些厌烦。”
“绕圈子?”夏普已经准备起身离开,“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即将重建一片农业区——你的下个目标是凤凰城。所以别再对我说工业区才是你的工作重点。你以为那些人还能支撑多久?除非你能重建他们的养殖场和农田——”
“哪些人啊?”
吉勒粗暴地回答:“目前住在佩特卢马的那些人,在环形坑周围扎营的那些。”
夏普微微有些不快地说:“我都不知道还有人住在那种地方。我还以为你们都已经搬到了附近完成了重建的地区呢,比如旧金山或者萨克拉门托。”
“看来你从来没读过我们的请愿书啊。”吉勒幽幽地说。
夏普涨红了脸,“说实话,真没有读过。我为什么要读?就算有人仍然在废墟周围扎营,还是改变不了基本情况。你们应该离开,撤离那个地方。那儿早就完了。”随后他又补充道,“我就已经离开了。”
吉勒很平静地说:“要是你在那里经营过农场,也会留在那儿的。如果你的家人曾在那里耕作过一个世纪以上。这跟经营杂货店不一样。世界各地的杂货店,全都是一个样。”
“农场也是啊。”
“不,”吉勒心平气和地否认,“你自己的土地、你家人的土地会给你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我们会继续在故土扎营,直到我们死光,或者你们答应重建为止。”他机械地拿起账单,继续说完那番话,“我为你感到难过,保罗。你从来都不曾像我们一样有自己的根基。很遗憾,你无法理解我们的心意。”他伸手取钱包时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乘飞机去那里看看呢?”
“飞机!”夏普重复了一下,打了个寒噤,“我不会坐飞机去任何地方。”
“你必须再去看看那座城镇。在看到那里的人民、了解他们的生活之前,你都没有资格做出决定。”
“不行。”夏普郑重地说,“我不会飞去那里。我可以在报告的基础上得出结论。”
吉勒考虑了一下。“你必须来。”他宣布。
“死也不去!”
吉勒点头,“或许你会死,但还是必须来。你不能看都不看一眼,就让我们死在那里。你必须有勇气,亲眼见证自己行为的后果。”他取出一份便携日程表,在一个日期旁做上标记,然后把表格丢给夏普,“我们会到你办公室接你,会用我们来这里的飞机接你。它是我的。很棒的飞行器。”
夏普全身发抖,盯着那张日历。而在嗫嚅着的、仰卧着的病人旁边,汉弗莱斯也在凝视那张日历。
他猜对了。夏普噩梦式的经历、暗藏的心结并非发生在过去。
夏普的恐惧症,源自六个月后即将发生的事件。
“你能站起来吗?”汉弗莱斯问。
椅子里,保罗·夏普微微移动身体。“我——”他开口说,然后沉默下去。
“这段时间都不必再照。”汉弗莱斯安慰他说,“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但我还是想让你摆脱这段梦魇。”
“我现在已经感觉好些了。”
“试着站起来。”汉弗莱斯站在他旁边等着。病人艰难地站起身。
“是的,”夏普长出一口气,“我感觉好多了。上次回忆是什么?我像是在一座咖啡馆之类的地方,跟吉勒在一起。”
汉弗莱斯从桌上取过一叠处方,“我要给你开些缓解症状的药。某种小白药丸,四小时吃一次。”他写下药名,把纸条递交给病人,“你还要多注意休息,这样可以缓解一些压力。”
“谢谢。”夏普声音虚弱,几不可闻。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刚刚有很多发现,是吧?”
“那是当然。”汉弗莱斯紧张地承认。
他暂时做不了什么可以帮助保罗·夏普的事。此人已经临近死期——短短六个月之后,吉勒就会对他下手。这太糟糕了,因为夏普是个好人,是一个有原则、有良心、勤奋工作的官员。他一心想竭尽全力做好本职工作。
“您感觉情况怎样?”夏普可怜兮兮地问,“您能帮我吗?”
“我会尽力而为。”汉弗莱斯不敢正眼看他,“但你的病情况很复杂。”
“因为患病很长时间了嘛。”夏普谦卑地承认。他站在椅子旁,显得那样渺小无助。不像是位身居要职的官员,而是更像个孤独无依的普通人,“我当然很感谢您的帮助。如果这种恐惧症的情况一直加剧,说不定最后会恶化成什么样呢。”
汉弗莱斯突然问:“你有没有可能改变主意,同意吉勒的要求呢?”
“不可能。”夏普说,“这不是明智的政治决策。我反对出于私利的请托,这件事没商量。”
“即便是为了你的家乡?即便是为了你的亲人、朋友和从前的邻居?”
“这是我的工作。”夏普说,“我必须如此,不能为自己或其他人而徇私舞弊。”
“你是个好人。”汉弗莱斯情不自禁地说,“我很抱歉——”他说不下去了。
“为什么要说抱歉呢?”夏普机械地走向出口,“我已经占用了你很多时间,我知道你们心理医生都很忙。我什么时候可以再来呢?我还可以再来吗?”
“明天吧。”汉弗莱斯送他出门,进入走廊,“还是同样的时间,如果你方便的话。”
“非常感谢。”夏普如释重负地说,“我真心感谢您的安排。”
汉弗莱斯一回到办公室,马上就闭紧房门,大步回到桌旁。他伸手拎起话筒,颤抖着拨号。
“请帮我接通你们的医务部。”等到打通异能局的电话后,他客气地提出要求。
“我是科比。”过了一会儿,对面传来专业的问候声,“来自医学研究部。”
汉弗莱斯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自己。“我这儿有一名病人。”他说,“他看上去应该有些预知未来的能力。”
科比很感兴趣,“他来自哪个区域?”
“佩特卢马。萨诺马县,位于旧金山湾区的北边。它的西边是——”
“我们对那片区域很熟。已经有好几位预知者出现在同一地区。那儿对我们来说像一座金矿。”
“这么说,我应该猜对了。”汉弗莱斯说。
“病人的生日是哪天?”
“呃,战争开始那年,他六岁。”
“哦,”科比有些失望地说,“那他的超能力怕是不够充足。他永远也无法培养出完备的预知未来能力,像我们这边的备选人才一样。”
“也就是说,你们不能帮忙喽?”
“潜能者,就是有一点点超能力的人,要比真正的超能者多能多。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他们身上。要是你到周围找找,可能会遇见数十位像你的病人一样程度的变异者。不完美的异能没有什么价值——可能会给他本人的生活带来种种不便,但也仅此而已。”
“是啊,是会带来不便。”汉弗莱斯随口表示赞同,“那个人还有几个月就将惨死。从他童年时代起,他就显示出恐惧症迹象。随着末日临近,反应就越来越剧烈。”
“他没有明确感觉到那场未来的不幸?”
“只在潜意识层面起着作用。”
“这样说来,”科比思忖着说,“他不知道也好。这些预感貌似都无法改变。就算他知道了,也还是无法避免不幸。”
查尔斯·班伯格大夫——一位心理咨询师——正准备离开他的办公室时,发觉还有一个人坐在等待室。
奇怪,班伯格想,我今天明明已经没有其他病人了。
他打开门,走进等待室,“您是想要见我吗?”
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又高又瘦。他身穿一件皱巴巴的褐色雨衣,看到班伯格出现,他匆忙捻灭雪茄。
“是的。”他一面说,一面笨拙地站起来。
“您有预约吗?”
“没有预约。”那人请求似的看着他,“我选了您——”他有些慌乱地笑笑说,“那个,是因为您的诊所在顶层。”
“顶层?”班伯格有些茫然不解,“这跟楼层有什么关系?”
“我——那个,大夫,我在高处时,会觉得更舒服。”
“我明白了。”班伯格说。一种强迫症,他暗自想道。有意思。“那么,”他出声问道,“你在高处时,会有什么感觉呢?更开心?”
“也不是更开心。”那人回答,“我能进屋说吗?你能不能抽出点儿时间给我?”
班伯格看看手表。“好吧。”他表示同意,让那人进入房间,“请坐,跟我讲讲你的感觉。”
吉勒感激地坐下。“这种倾向给我的生活造成了不便。”他语速较快,但有时会间断,“第当我看到一段阶梯,我就有一种不可扼制的冲动,要登上最高一层。还有飞机——我总是飞来飞去。我还有自己的飞行器——我并没有那么多钱,但还是必须要拥有它。”
“我了解了。”班伯格真诚地继续说,“其实这个没有那么严重。毕竟,也不是什么致命的强迫症。”
吉勒无助地补充说:“但当我在高处时——”他可怜巴巴咽了下口水,黑眼睛里放出光彩,“大夫,当我身在高处,在写字楼或者飞机上时——我就会产生一种新的冲动。”
“是什么?”
“我——”吉勒战栗了一下,“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推人。”
“推人?”
“推向窗口,推出去。”吉勒做了个手势,“我该怎么办呢,医生?我担心我将来会杀死什么人。我曾经推倒过一个像虾米一样瘦小的男人。还有一天在电梯里,有个女孩站在我前面——我也推了她。她受伤了。”
“这样啊。”班伯格点头说。他克制住内心的反感,暗想:这跟性欲有关,不稀奇。
他伸手去拿那盏高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