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阁寺(5)
这女子并非走在运动场内。运动场外有一条通往住宅街的路,比运动场地面大约低两尺,她便是在这条路上行走。
女子走出一座西班牙式大邸院的耳门。那幢建筑有两支烟囱,有斜格式玻璃窗,有宽敞温室的玻璃顶盖,看上去很容易遭受破坏。好在有一道高高的铁丝网——肯定是由于主人的抗议而设置的——隔路竖立在运动场一侧。
柏木和我坐在铁丝网这边的秋千木上。窥视一眼那女子的脸,我吃了一惊:那张高雅脱俗的面庞,居然同柏木跟我说明的“喜欢内屈足”式女子的长相一模一样。事后想来我倒觉得自己的惊讶有些好笑,说不定柏木早已熟知这张脸,并且朝思暮想。
我们静等女子走来。在春日无处不在的光照之下,远处有苍翠的比睿山峰顶,近处有款款走来的这个女子。柏木刚才的话中,他的内屈足和他的女性对象,如两颗互不接触的星星一样点缀在实相世界中。他说他本身将在无限堕入假象世界的同时实现其情欲。这是一句很奇怪的话,这句话很使我感动,现在情绪仍未平复。此时,一片云絮遮住太阳,我和柏木被笼罩在淡淡的阴翳之中,因而我觉得我们的世界很快就要显露其整个假象。一切都扑朔迷离,连我自身都扑朔迷离起来。仿佛唯独远处比睿山苍苍的峰顶和缓缓移来的高雅女子,在这实相世界灼灼其华,存在无误。
女子的确走了过来,但时间的推移好比不断加重的痛苦,随着女子的临近,那张素不相识的脸面也渐渐鲜明起来。
柏木欠身立起,用令人窒息般的低沉声音贴我耳旁说道:
“走,照我说的走!”
我不得不移动脚步。我们与女子平行地朝同一方向走着,走在高出女子所走路面二尺左右的石墙旁边。
“从这里跳下去!”柏木用尖尖的指尖捅了下我的脊背。
我跨上低矮的石墙,往路面一跳,二尺高实在算不得什么。可是内屈足的柏木不同,他紧接着发出骇人的声响,一屁股瘫倒在我脚旁。不用说,他没有跳好。
穿着黑校服的后背在我眼下剧烈地一起一伏,那匍匐的身姿很难说是个人。一瞬间,我觉得活像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巨大的污点、一汪雨后路面浑浊的水洼。
柏木是在女子走到跟前的一瞬间跌倒的。女子于是止步站住。当我为扶起柏木慢慢屈身跪下时,我从女子那冷峻高挺的鼻梁,那略微松弛的嘴角,那湿润的双眼,刹那间看到了有为子的月下面影。
但当幻觉倏忽消失,我发现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在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我,正要转身离去。
柏木比我还敏锐地觉察出眼下的气氛。他叫了起来,那令人惧怵的叫声在正午这了无人影的住宅街上回荡开来:
“这么狠心!要扔开我不管吗?我可是为了你才摔成这样子的!”
女子回过头,身上瑟瑟发抖,用莹洁纤细的手指搓着失去血色的脸颊。许久向我问道:
“怎么办好呢?”
已经抬起脸的柏木,目不转睛地盯视女子,一字一板地说:
“难道你是说家里连药都没有吗?”
女子沉默片刻,转过身,沿来时的路往回走。我扶起柏木。扶起前他的身体很重,似乎喘气都很吃力,但在借助我的肩走起之后,走得竟意外轻快……
我一口气跑到乌丸车库前车站,飞身钻进电车。当电车朝金阁寺方向启动时才好歹透过口气,手心满是汗水。
当我扶着柏木跟在女子后面钻进西班牙式洋楼的耳门时,我突然涌起一阵恐怖感,当即把柏木扔下,头也没回地一路奔逃。我也没时间返回学校,只管沿着静寂的人行道快步迅跑。跑过了药店、糕点铺、电器店等一排店铺门前。此时我眼角闪过一道紫红光亮,想必是跑过天理教弘德分教会前面——那里的黑墙上总是悬着一排带有梅花图案的灯笼,门口垂着印有同样图案的紫色帷幔。
我自己都弄不清往哪里奔跑,及至电车徐徐开进紫野站时,才明白过来是急不可耐地赶回金阁。
虽说非年非节,但由于正值观光旺季,这一天的金阁几乎被游人围得水泄不通。在导游洪亮的声音中,金阁依然半掩美丽的姿容,看上去有些神思恍惚,唯有池中的倒影宛然在目。不过换个角度来看,犹如《圣众来迎图》中被诸菩萨簇拥的来迎弥陀一样,一团团浮起的尘埃很像包围诸菩萨的金色祥云,而在尘埃中姿影迷蒙的金阁,便同古旧褪色的画具、模糊失真的画中景物颇为相似。嘈杂声喧闹声尽皆渗入亭亭玉立的围柱里面,进而融入小巧玲珑的究竟顶和顶上渐细渐高的金凤所连接的白蒙蒙的天穹。这一切并不奇怪。建筑物存在于此,便有一种威慑和控制作用。周围的吵嚷声越是甚嚣尘上,金阁这座西临漱清、头戴从二层往上陡然变细的究竟顶的纤弱失调的建筑,越是发挥类似将浊水变成清水的过滤器的作用。人们的欢声笑语,并未被金阁拒之门外,而是潜入上面开有天窗的细柱之间,俄尔被过滤成一片岑寂,一泓澄明。而金阁在不知不觉之间在地面竖起一座同池中巍巍倒影一般模样的建筑。
我的心弛缓下来,恐怖感终于消失殆尽。对我来说,美必须是如此之物,它将我同人生隔绝并从中庇护下来。
我几乎这样祈祷:假如我的人生像柏木那样,那么请保佑我吧!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
柏木向我暗示并当场表演的人生,其中生存与毁灭所具有的意义如出一辙。那样的人生既无自然淳朴可言,又缺乏金阁那种结构上的美。不妨说,那纯粹是一种惨不忍睹的痉挛。虽说它曾使我心神往之,我也的确曾以此决定自己日后的方向,但我感到害怕,害怕必须首先用满带尖刺的生之碎片将双手弄得血肉模糊。柏木对本能与理智同样嗤之以鼻。他的存在本身如奇形怪状的皮球一样到处滚来滚去,试图撞破现实的硬壁。这甚至不是一种行为。总之他所暗示的人生无非是一场危险的滑稽剧——它用未知的伪装打破欺骗我们的现实,扫荡世界,使之不再含有任何未知数。
这是因为,此后我在其寄宿处看到了这样一幅广告画。
那是旅游协会发行的很精美的石版画,画的是日本阿尔卑斯山。以蓝天为背景的白色山顶上,横向写着:“未知世界在召唤!”只见柏木用红笔恶狠狠地在这字和山顶上打了个十字叉,而在旁边潦草地写道:
“未知的人生无法忍受!”
字体跳跃得厉害,使人联想起他那双内屈足走路的情景。
第二天,我一边惦记柏木一边往学校走。当时我扔下他跑走,从另一方面想来也可认为是忠实于友情的表现,并未感到有什么责任,但如果今天在教室里见不到他——我担心的就是这点。好在快开始上课时,我发现柏木一如往常地不自然地耸着肩膀走进教室。
中间休息时,我马上过去拉住他的胳膊。这种快活的举动在我是很少有的。他撇起嘴角笑笑,陪我向走廊走去。
“伤不要紧?”
“伤?”柏木看着我怜悯似的一笑,“我什么时候受伤来着?嗯?你是做梦梦见了我受伤不成?”
我一时瞠目结舌。柏木吊足我的胃口之后才亮出底牌:
“那是演戏,摔倒在那条路上的动作我不知练习了多少次。我动了好多脑筋,以便摔倒时真像骨折似的夸张得恰到好处。只是没估计到女子竟会佯作不知地径自走过。不过走着瞧好了,女子已经开始迷上我咧!这样说也不准确,就是说她迷上的是我的内屈足。那家伙亲手往我腿上左一遍右一遍涂了许多遍碘酒。”
他挽起裤脚,给我看已经涂成浅黄色的小腿。
此时我似乎窥视到了他的奸诈。他之所以故意那样摔倒在路上,为吸引女子注意自不必说,但不止于此,说不定还想通过假装摔伤来掩饰他的内屈足!然而这个疑点全然没有导致我对他的轻蔑,莫如说反倒成了增加亲昵的种子。我仿佛觉得——或许由于我过于年轻之故——他的人生哲学越是充满阴谋诡计,越是能证明他对人生的诚实。
鹤川对我同柏木的交往,没有以好眼色看待。他给了我以满含友情的忠告,但我觉得他多管闲事。不仅如此,还反唇相讥说他可以找到像样的朋友,而我只配找柏木那样的。于是鹤川眼睛里浮现出难以言状的悲戚。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是以何等强烈的懊悔心情想起他当时的眼神啊!
❀
时间到了五月。柏木讨厌休息日里人多,便计划平时旷课一天去岚山游玩。他宣称,若是晴天就不去,阴沉沉的日子才动身。这也是只有他才说得出的话。他已经安排妥当,他自己由那西班牙式洋楼里的小姐陪伴,再为我把寄宿处房东的女儿领来。
我们讲好在一般称为岚电的京福电铁的北野站会齐。也巧,这天正是五月间少有的阴晦天气。
鹤川因家族里边发生了不愉快的事,请一周假回东京去了。虽说这事他绝对不会暗地里告状,但我毕竟松了口气:这样早上和他上学途中我就不至于为偷偷溜走而感到为难了。
是的,这次游山对我是个苦涩的回忆。尽管相伴而去的几个人全都年纪轻轻,但我觉得年轻所带来的抑郁、焦躁、不安和虚无感无处不在地罩住了那一整天游山时间。想必柏木对此早有察觉,所以才选择这样一个阴云满天的日子。
这天,风从西南吹来,时而一阵急驰,时而突然止息,变为不安的微风。天空固然阴暗,但不至于看不出太阳的位置。一部分云絮犹如从层层领口中隐约透出雪白的胸部一样发着白光,那迷离的白光深处,便是太阳的居所,只是片刻之间便同满天的晦色融为一体了。
柏木果不失约,他当真在两个年轻女郎的护卫下出现在检票口。
一个便是那小姐,冷峻的高鼻梁、略显松弛的嘴角,身穿进口布料做的西装裙,肩上挂一个水壶,甚是妩媚动人。走在她前面的柏木房东的女儿,体形偏胖,不论衣着还是长相都相形见绌。唯有窄小的下腭和紧绷绷的嘴唇透出青春气息。
本应愉快的游山气氛,在去岚山的车上便已遭到破坏。柏木和那小姐不住地争争吵吵,内容倒听不真切,只见小姐不时强忍泪水似的咬紧嘴唇。柏木房东家的姑娘则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低声哼着什么小调。蓦地,姑娘对我说起这样一件事:
“我家附近有位十分漂亮的插花师傅,最近讲给我一个很叫人悲伤的浪漫故事。说的是战争期间,这师傅有个恋人,是陆军军官,马上就要上战场了。于是在南禅寺举行了很短时间的告别仪式。两人的关系早已得到双方父母的承认,也怀了孩子。分别前不久小孩生了下来,可惜难产死了。军官大为叹息,分别之际要求至少喝一口作为孩子母亲的女方的乳汁。由于没有时间,女方便当场把乳汁挤在茶水里,让军官喝了下去。此后过了一个月,恋人便战死了。从那以后,女方一直保持贞节,一个人过活。本来那么年轻,又那么漂亮。”
我真怀疑自己的耳朵。战争末期从南禅寺山门同鹤川两人看到的那幅难以置信的光景,现在又复苏过来。我有意没有向姑娘透露这段记忆。因为我觉得,一旦话出口去,刚才听这话时所引起的感动,势必背叛当时那神秘的感动,若不动声色,刚才的话不仅解不开那神秘之谜,反而会使之谜上加谜,愈发扑朔迷离。
此时,电气列车正沿着鸣瀑附近的大竹薮旁边奔驰。竹丛在五月正赶上其凋零时节,叶片已经泛黄。掠过竹梢的清风,将枯叶吹落在竹丛的正中,而竹干下端却仿佛事不关己,粗大的竹节依然静悄悄地纵横交错,拥往无尽的深处。只有距风驰电掣的列车极近处的竹丛才虚张声势地摇头摆脑。其间一株特别富有生机的青翠闪亮的嫩竹给我留下了印象。其陡然弯得几乎匍匐在地的身姿,俨然在完成一种艳冶而奇异的运动。它一闪映入我的眼帘,而后稍纵即逝。
到得岚山,我们来到渡月桥边,参拜了以前浑然不知视而未见的小督局[27]之墓。
小督局为躲避平清盛[28]而隐身于嵯峨野之中,源仲国受钦命前来寻找其下落。在明月皎皎的中秋之夜,源仲国以隐约传来的琴音为向导,找到了小督局的藏身之处。其曲名为《思夫恋》。谣曲《小督》中唱道:“月出东山参法轮,琴音袅袅似可闻。山岚松风浑不觉,只把琴音细辨分:原是思夫恋,真个喜煞人。”小督局自那以后也栖身于嵯峨野草庵之内,在缅怀高仓帝菩提当中度过了后半生。
墓位于一条小径的深处,不过是座小小的石塔,周围是巨大的枫树和已枯死的古梅。我和柏木装模作样地念了一段短经。柏木故弄玄虚的不无亵渎意味的念经方式传染给了我,我也以学生哼小调那样的心情念了起来。这小小不然的亵渎使我产生了极大的解脱感,一下子变得生机勃勃。
“所谓优雅的墓就是寒碜丑陋的东西。”柏木说,“政治权力和财力会留下漂亮的墓、雄伟壮观的墓。这些家伙在生前谈不上有任何想象力,墓自然也是由想象力枯竭的家伙建造的。可是,优雅的诞生只能依赖于自他两方面的想象力,所以墓地只能是激发人们想象力的才可以保留下来。我认为这很可悲,因为死后也必须向人的想象力继续乞讨。”
“难道优雅只存在于想象力之中?”我也快活地切入话题,“你所说的实相——优雅的实相是什么?”
“这个,”柏木用手心嘭嘭拍了两下石塔长出青苔的顶头,“石头,或骨头,人死后剩下的无机部分。”
“滑稽!太佛教式了!”
“无所谓佛教不佛教。优雅、文化、人们意识中的美,所有这一切的实相统统是无可救药的无机物,不是龙安寺[29],不过是石头。哲学是石头,艺术也是石头。提起人们的有机式关心,那无非是政治,岂不更好笑?人是彻头彻尾自我亵渎的生物!”
“性欲属哪一种?”
“性欲?介于二者之间吧,在人与石头之间永远兜圈子的恶鬼。”
我本想对他所认为的美马上加以批驳,但听厌这通议论的两个女子已经折回小径,只好随后追去。从小径眺望保津川,这渡月桥北端俨然成了河堰的一部分。河对面的岚山一片郁郁葱葱,唯独飞沫四溅的沙流部分呈一条白练伸展开去,周围水声哗然。
河面上游艇的数量倒不少,但当我们沿着河边路跨入尽头处的龟山公园时,才发现今天公园里游人寥寥,只有纸屑散乱扔了一地。
我们在门口处再次回过头,眺望保津川和岚山嫩绿初染的景色。对岸有一道细小的瀑布一气滑下。
“美丽的景色简直是地狱!”柏木又提起话来。
我觉得柏木这个说法似乎是挖苦我的。但我还是学他的样子,试图用看地狱时的心情看待景色。这努力并非徒劳。眼前这满目新绿、静谧的景色中,竟隐约现出地狱场面。看来地狱这东西,无论白天黑夜,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使之现形,可谓呼之即来。
岚山的樱树据说是十三世纪从吉野山移植来的,现已樱花落尽,绿叶纷披。花期一过,樱花在这里便成了死美人的代名词。
龟山公园里最多的是松,并不为来去匆匆的季节所动容。公园很大,坡势大起大落。松树无不身姿挺秀,而树梢部位则未生叶,无数赤裸的枝条恣意交叉,使得公园景致失去了安稳谐调的远近感。
时起时伏的山路围绕着公园,树桩、灌木和小松树随处可见。一半被土掩埋的白色巨石旁边,姹紫嫣红的杜鹃花开得正艳,无可胜数。那花色在阴沉的天空下似乎带有一种恶意。
一块凹陷的地方立着秋千,上面坐着青年男女。我们从其旁边向上登去,到得一小山包的顶端,在伞状的凉亭里坐下歇息。由此往东,可以大致一览公园的全貌,往西则可俯视树丛间时隐时现的保津川。秋千的吱呀声如磨牙声一般不断往亭里传来。
小姐打开包袱。柏木说不用带饭盒的话并非谎言,原来里面早已备好四人用的三明治,还有很难搞到的进口糕点。最后竟出现了三得利威士忌,这东西是只为满足占领军的需要生产的,除非黑市上才弄得到。京都当时被称为京阪神地区黑市买卖的老巢。
我几乎喝不了酒,但还是同柏木一起,合掌后接过递出的酒杯。两个女子则喝水筒里的红茶。
对于小姐同柏木之间的亲密关系,我现在仍半信半疑。看上去那般冷若冰霜的女子,如何会同柏木这等内屈足的穷学生要好起来呢?令人不可思议。而柏木像要解开我这疑问似的,喝了两三杯后说道:
“刚才在电车上不是吵架了吗?情况是这样:她家里人七嘴八舌逼她和自己讨厌的男人结婚。她性格懦弱,眼看要败下阵来。我就说我要彻底干扰这场婚事,又是安慰又是吓唬来着。”
本来这种话是不好在人前说出来的。柏木却满不在乎,俨然小姐根本不在身边。而听得分明的小姐脸上也未出现异样的表情。柔嫩的脖颈上戴一条瓷珠样的绿色项链。在阴暗天空的衬托下,弯弯下垂的鬓毛轮廓使得过于鲜明的脸庞变得含蓄柔和起来。眼睛过度湿润,因而唯有这眼睛给人以活生生赤裸裸的印象。略显松弛的嘴角仍像上次那样微微张开。从双唇之间小小的空隙,可以窥见干爽莹白、细密锐利的牙齿,很像小动物的牙。
“痛,痛呀!”柏木突然弯起身子,按住小腿呻吟起来。
我紧张起来,刚要俯身照料,柏木一把将我推开,递给我一个带有冷冷笑意的神秘眼神。我于是作罢。
“痛啊,好痛好痛!”柏木的叫声甚是逼真。我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旁边小姐的脸。那脸出现了明显变化,眼神里没了沉着,嘴唇急剧地颤抖,只有冷峻高挺的鼻梁依然无动于衷,形成奇异的对照。脸上失去了谐调与均衡。
“挺一挺!挺一挺!马上给你治,马上治!”
我第一次听到她旁若无人的尖刺的声音。小姐扬起颀长的脖颈,环视一下四周,旋即跪在亭里的石块上,抱起柏木的小腿。她用脸颊贴着小腿,最后竟在上面接起吻来。
上次那股恐怖感再次朝我袭来。我觑了眼柏木房东的女儿,她兀自望着空漠的远方,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什么。
或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此时阳光从云间泻下。这寂静公园的整个构图产生了不协调音。包围我们的澄明的画面——如松林、远山、波光粼粼的河流、岩石白色的肌体、点点处处的杜鹃花,由此构成的整幅画面——上仿佛布满了细微的裂纹。
实际上,该发生的奇迹的确发生了。柏木逐渐停止了呻吟,抬起脸或将要抬起脸的时候,又朝我递过一个含有冷笑的眼神。
“好咧!也真是奇怪,每次痛起来给你这么一弄,疼痛就止住了。”
说着,他双手抓住小姐的头发往上一拎,小姐于是以狗一样忠实的表情朝上看着柏木,漾出微笑。在阴晦而明晰的光线作用下,这漂亮小姐的面庞,在我眼里陡然成了柏木说过的六十开外的老太婆那张丑脸。
完成奇迹的柏木变得快活起来,近乎发狂地快活。他放声朗笑,转眼把小姐抱在膝上接起吻来。他的笑声在洼地的松梢间发出回响。
“为什么不向她求爱?”柏木对默不作声的我说道,“这姑娘可是特意为你领来的哟!还是说怕人家笑话你结巴?结巴!结巴!她爱上结巴也未可知。”
“结巴?”姑娘似乎刚刚明白过来,“那么说,世上三个残废来了两个喽!”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使我狼狈至极。不料我对姑娘的憎恶竟然带有一种眩晕感,而迅速变为突发的情欲。
“分两组找地方躲一会好了,两小时后再回到这亭里来。”柏木边说边往下看着仍在津津有味地打秋千的男女。
同柏木和小姐分开后,我跟柏木房东的女儿一起从东屋冈下到北边,又拐弯往东,登上徐缓的斜坡。
“那人是想把小姐弄成‘圣女’,惯用伎俩。”姑娘说。
我结结巴巴地反问:
“你怎么知道?”
“当然知道,和柏木都发生关系了!”
“现在倒没什么,不过也真够不在乎的了。”
“是不在乎。那种残废,拿他没办法。”
这句话反而使我增添了勇气,下句问话一泻而出:
“莫非你也喜欢那双残腿不成?”
“快别说了,瞧那青蛙似的腿!呃,我觉得他那眼睛还算好看。”
这一来,我又丧失了自信。就是说不管柏木怎么想,女人爱的是他所没有觉察到的那部分优良品质。而我自以为对自身无所不知,这种傲慢使得只有我一个人拒绝承认他那部分优良品质。
我和姑娘登上坡顶,走到一小块幽静的原野。透过松树和杉树间的空隙,可以隐约望见大文字山、如意岳等山脉的远影。连片的竹丛覆盖着从丘陵伸向市区的斜坡。竹丛外围,一棵迟开的樱花树孑然独立。那花的确姗姗来迟,我想怕是因为开得结结巴巴的缘故。
我胸口一阵堵塞,胃里沉甸甸的。这并非喝酒所致。情欲一旦膨胀起来,势必增加重量,形成脱离肉体的抽象结构压在自己肩头,仿佛一架漆黑沉重的机床。
我不止一次地说过,柏木那促使我跨入人生的好意或恶意委实够多的了。我早已清楚地发现,中学时代在老校友的短剑鞘上刻下伤疤的自己,根本不具备面对人生辉煌表面的资格。而柏木这个朋友使我知道了从内侧通向人生的黑暗路途。初看似乃导向毁灭之路,然而意外地富于计谋。可以说它是一种炼金术,可以将卑劣直接变成勇气,将我们称为缺德的东西还原为纯粹的能量。尽管如此,事实上仍属于人生。它可以前进,可以获取,可以推移,可以失却。纵使称不上典型的生,也具备所有生的机能。假如在我们目力不及的地方提供所有的生都带有盲目性这一前提,那么它愈发同一般意义的生具有同等价值。
我想,柏木也未必没有迷醉的时候。任何阴暗的认识,其本身都含有迷醉,这点我早已知晓。而且能使人迷醉的,总之只有酒。
我们坐下的地方,是一片已经褪色凋零的杜鹃花的花荫。我不明白这姑娘何以乐意同我如此交往,不明白她何以产生“想玷污自己”的冲动,尽管我有意贬低自己。世上想必有满含羞涩与柔情的乖顺——姑娘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我的手,犹如午睡时苍蝇爬过肌肤。
一个长吻和姑娘下腭柔软的感触,使得我的情欲觉醒过来。虽说这应是我长期梦寐以求的时刻,但其现实感却很浅显淡薄,而沿着另一条轨道绕行不止。白日阴沉的天宇,竹丛的低吟浅唱,顺着杜鹃花叶拼命登攀的七星瓢虫……这一切依然是杂乱无章的秩序,依然是各不相关的存在。
莫如说我是尽可能避免把眼前这姑娘作为发泄情欲的对象来考虑。应该将其视为人生,视为要突破的前进路上的关卡。如若失去这一机会,人生恐怕永远不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想到这里,我焦躁的心怀涌满了语言因口吃受阻时的千百次屈辱的回忆。我应该果断开口,即使口吃也要表达,也要把生把握在自己手里。柏木那残忍的催促,那“结巴!结巴!”的放肆叫声,在我耳畔响起,给我以鼓舞。我终于把手朝姑娘的裙子里滑去。
正当这时,金阁豁然闪出。
那庄重威严而又抑郁纤弱的建筑,那金箔残缺不全犹如奢华尸骸的建筑。它既切近又遥远,既亲密又疏离,总是隔着不可思议的距离,澄莹莹地漂浮在彼处。
它矗立在我和我所向往的人生之间,始而如微雕一般小巧,继而迅速膨大,宛如包含万千气象的精致模型一般把我所在的世界涵笼于内,其大小与世界的尺寸完全相符。又如气势磅礴的音乐充盈于天地。音乐本身便意味着整个世界。有时仿佛那般离我远去、那般超然物外的金阁,现在竟然无条件将我迎入其中,在内部为我让出一个位置。
姑娘渐远渐小,如尘埃杳然飞逝。金阁既然拒绝姑娘,那也拒绝了我的人生。我处于美的全面包围之中,如何能把手伸向人生呢?即便从美的角度考虑,我恐怕也有要求与其断绝关系的权力。不可能用一只手触摸永恒而另一只手触摸人生。我想,假如行为在人生上的意义在于对某一瞬间发誓效忠并使之止步不动的话,那么金阁很可能对此了如指掌,因而在极短的时间里取消同我的距离,由其本身化为那一瞬间前来告知我对人生的渴望的虚幻。在人生当中,化为永恒的瞬间固然使我们迷醉,但与此时像金阁那样化为瞬间的永恒形象相比,则全然不在话下,金阁对此完全心领神会。也正是在这种时候,美的永恒存在才真正阻碍我们的人生,毒化我们的生。生——我们隐隐窥见的瞬间之美——在这种毒化面前可谓不堪一击。它转眼就归于崩溃、消亡,使生本身暴露在白惨惨的死光之下。
我被幻觉中的金阁完全拥抱的时间并不很长。我醒悟过来时,金阁已了无踪影。远处东北衣笠那里是有一座原样保留下来的建筑,但已不可能看见。金阁那般欢迎我拥抱我的幻想已经过去。我躺在龟山公园一座山冈顶上,四周只有花花草草和慢慢飞行的昆虫,以及肆无忌惮地躺倒在地的姑娘。
姑娘对我突如其来的怯懦投了一个白眼。她坐起身,扭腰转过脸去,从手袋里掏出小镜照了照。虽然没有作声,但那轻蔑已如秋季山苋菜的刺针一样扎得我体无完肤。
云空低垂,轻飘飘的雨滴开始落在周围草丛和杜鹃花叶上。我们慌忙立起,朝刚才那间小亭急急赶去。
游山如此扫兴倒也罢了,这天另一件事给我留下的记忆更为阴暗:晚间开枕前,东京来了一封打给老师的电报,内容很快在寺院里传开。
鹤川死了。电文很简单,只说死于事故。后来了解的详情是这样的:前天晚上,鹤川去浅草伯父家里吃饭,喝了喝不惯的酒。回家路上,在车站附近被猛然从胡同冒出的卡车撞翻,头盖骨折断,当场死去。家人一时不知所措,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想起应给鹿苑寺打个电报。
父亲死时都没落泪的我现在落下了眼泪。因为我觉得鹤川的死比父亲的死还关系到我吃紧的问题。认识柏木后,我多少疏远了鹤川。在失去他的现在我才明白,把我同光明的白日世界连接起来的一缕细线,由于他的死而彻底中断了。我是为失去的白昼、失去的光明、失去的夏日而哭。
我没有钱,无法飞往东京吊唁。每月从老师手里领到的零用钱不过五百元。母亲原本就穷,一年才寄一两次钱来,每次顶多两三百元。她之所以处理家产投靠加佐郡伯父家,也是因为度日很难。丈夫死后,仅靠施主每月不到五百元的施舍和政府一点点救济款是很难维持生活的。
我既未见到鹤川的遗体,又没参加葬礼,不晓得应如何在心里确认他的死。往日曾在树丛间流泻的阳光下一起一伏的白衬衫腹部现在浮现出来。有谁能想象到那只为阳光而诞生、只适合接受阳光爱抚的肉体和精神能够被埋在土里安息呢?他没有一丝一毫夭折的征兆,生来就免受不安与忧愁的干扰,没有半点同死字沾边的因素。或许唯其如此他才突然死去的。如同纯血种动物生命力脆弱一样,说不定鹤川由于生命的成分过于纯粹才不具有防死之术。这么说,我倒可能与此相反,寿命长得足以令人诅咒。
他所处世界的透明结构,对我经常是个深奥的谜。由于他的死,这个谜变得更加令人望而生畏。从胡同里蹿出的卡车恰如撞在几乎看不见的透明玻璃上一样把这透明的世界撞得粉碎。鹤川并非死于疾病这点完全适合用这个比喻。死于事故这种纯粹的死,恰恰合于他生命无比纯粹的结构。那刹那间的冲突,使得他的生与他的死化而为一——迅速的化合作用。毫无疑问,不具有那种阴影的不可思议的年轻人,只有通过如此过激的方式,才能将自己的影与自己的死合为一体。
我可以断言,即使鹤川所在世界洋溢着闪光的感情和善意,那也并非由他的误解和自作多情所虚构而成的。他拥有的世所罕见的闪光的心,其动力一方面来自刚毅,一方面来自柔韧,这也是他的运动法则。他把我阴暗的感情一一翻译成闪光感情的做法具有无与伦比的正确性。由于那光亮同我的阴暗相互照应,无处不在,形成过于鲜明细腻的对比,因此我有时怀疑他大概一一体验过我的心。但并非如此!他所在世界的光明,既是纯粹的,又是偏颇的,其本身自成一统,其精密程度或许几乎接近恶的精密。这位青年不屈不挠的肉体如果不连续运动以给予支持,那光辉透明的世界很可能土崩瓦解。他始终勇往直前。而卡车压碎了他的肉体。
鹤川那快活明朗的容貌(它是给人好感的源泉),那颀长而有生机的躯体,在其不复存在的今天,又把我引向神秘的思考,让我去探讨人的可视部分的奥妙,使我想到我们目力所及的一切拥有那般明快活力的神奇,想到具有如此质朴的实在感的精神应该怎样从肉体学得更多的东西。据说禅以实相为体,悟出自己的心原本形相皆无即是见性。但足以看见无相的见性能力,恐怕仍必须在形态的魅力面前表现出极度的敏锐。不能以无私的敏锐看出形、相之人,如何能够对无形和无相洞若观火、了然于心呢?我想,像鹤川那样仅仅存在于此便闪闪放光之人,目可视手可触之人,不妨称之为为生而生之人——在失去他的今天,其明晰的形态便是不明晰、无形态的最明确的比喻,其实在感便是无形的虚无的最实在的模型,其人本身恐怕也不过是这种比喻而已。例如,他与五月鲜花的相似和相得益彰,便无非由于他在五月间的猝死而成了他同投在其棺木上的鲜花的相似和相得益彰。
总之,我的生缺乏鹤川那样确切的象征性。哪怕因为这点我也需要他。而且我最为嫉妒的,是他根本就不具有我这样的独自性或承担独自使命的意识,并在此前提下了却一生。正是这种独自性,才剥夺了生的象征性,亦即剥夺了他的人生堪可成为某种比喻的象征性,从而剥夺了生的幅度和连带感,以致成为产生无尽无休的孤独的发源地。不可思议!我却是连虚无和连带感都不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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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开始了孤独。柏木房东的女儿此后再未见到,我和柏木也不似以前那样亲密了。虽说柏木生活方式的魅力仍然牢牢地俘虏着我,但我觉得即使违心也要同他保持一定距离,这也算是尽我一点对鹤川的吊唁之情。我给母亲写了封信,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在我独立成人之前别来看我。本来以前当母亲的面也说过的,可还是好像放心不下,非要再写信讲死不可。母亲的回信啰啰唆唆,说了忙于帮伯父做农活的情况,又罗列了一堆枯燥无味的说教,最后添上一句:“能看上一眼你当上鹿苑寺住持,我就死也瞑目了。”我很讨厌这行字,此后几天都被弄得心神不定。
暑假期间我也没去伯父家探望母亲。由于伙食糟糕,觉得夏天很难熬。九月十日过后的一天,有预报说可能遭遇特大台风,寺里决定派人到金阁值班,我申请担任了这个角色。
我觉得最近自己对金阁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说算不得厌恶,但我总有一种预感,感到自己内心里一点点萌发的东西与金阁绝对水火不相容的事态早晚必然来临。从上次去龟山公园时开始,这种感情便已明显起来,只是我害怕给它赋以名称。不过委派我去金阁值班一事,还是使我高兴,我没有掩饰自己的喜悦。
我接过了究竟顶的钥匙。这第三层分外宝贵,门楣上挂着后小松帝的御笔匾额,距地面高四十二尺。
广播中倒是时刻报告说台风正在接近,但我丝毫感觉不出。午后断断续续的雨早已止息,夜空中腾起一轮皎洁的满月。寺里的人走到院子里观看天象,说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沉寂。
寺院夜深人静。我在金阁里一人独醒。置身于月华泻不到之处,恍惚觉得金阁凝重而奢华的阴影将自己整个围笼起来。这种现实感深深沁入我的身心,就势发展成为幻觉。等我意识到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正处于将人生同我隔绝开来的龟山公园那片幻影之中。
我孑然一身,占绝对优势的金阁包容着我。不知应说我拥有金阁还是应说我被其拥有,抑或其间出现罕见的均衡,以致我即金阁,金阁即我——莫非这种状态即将成为现实?
深夜十一点半,风越刮越猛。我借着手电筒光,爬上楼梯,打开究竟顶门锁。
我靠着究竟顶的勾栏伫立不动。风从东南吹来。天空尚未现出变化。镜湖池的浮萍间月影斑驳,周围是蝉声蛙鸣的天下。
当最初的强风不偏不倚地吹过我脸颊时,一股近乎官能快感的战栗掠过我的肌肤。风势随即无限加剧,呼天号地,看样子真像要把我和金阁刮翻在地。我的心在金阁之中,亦在惊风之上。框定我精神世界构造的金阁,没有随风飘摇的帷幔,只管泰然自若地沐浴月华。风、我凶恶的意志,迟早总有一天将撼动金阁,使之幡然省悟,在将其摧毁的一瞬间剥夺金阁居高临下的傲气。
是的,届时我将被美包围,处于美的核心。但我能否不受这愈发肆虐的狂风意志的支配而全面包容于美之中呢?对此我很有怀疑。我像柏木斥我“结巴!结巴!”那样,大声对风吼道:
“来吧!来吧!再快些!再强些!”
声音如鞭,如鞭抽打骏马。
森林呼啸起来,池边树枝碰撞不已。夜空的颜色已失去平静的黛蓝,浑浊如幽深的仓库。群蝉的鸣声已开始减弱,而风又将其激起,将其煽动起来,使其鸣声近乎远处神秘的笛音。
我注视着月前飞奔的无数云絮。云从南向北,从群山那边如大兵团一般前仆后继。有厚云,有薄云,有垂天之云,有零星断片。所有的云都从南边腾空,掠过月亮,穿过金阁上方,像有什么重要使命似的一路向北急驶。我仿佛听到金凤在我头上迎风长鸣。
风时而屏息敛气,时而大显神威。森林也时而侧耳静听,时而举众哗然。池中的月影光色隐约,也有时放出一缕散光,倏忽扫过地面。
山峰那边盘踞的云层,如一双巨手横空而起,摇头摆尾,越压越近,令人心惊胆战。天空有时从云层断处探头探脑,转眼又被云层遮得严严实实。而当一抹微云掠过的时候,可以望见月亮朦胧的光轮。
天空如此折腾了整整一夜,风势则似乎不再变本加厉了,于是我在勾栏下睡了过去。风过天晴的一大清早,寺里的老人来把我叫醒,告诉我台风幸好已绕过京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