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鬼才三岛由纪夫经典代表作(共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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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金阁寺(10)

其实,从五番街回来的第二天,我已经做了一个小小的尝试:拔去了金阁北面木板的两根长约二寸的钉子。

金阁第一层法水院有两个门,东西各一,均为对开门。导游老人晚间上到金阁,从里面关好西面的门,再从外面把东面的门关严,按上锁头。但我知道不开锁也能进入金阁。从东门往后一拐便是北面的大块木板,这木板俨然金阁背部的卫士,以保护阁内的金阁模型。木板已朽,拔掉上下六七根钉子后即可将其轻易卸下。钉子根根松动,足可以用手指随意拔掉。我就试着拔下两根,用纸包好,放进桌子抽屉尽头。几天过去了,看动静无任何人察觉。一周过去了,众人依然无动于衷。二十八日晚,我又把这两根钉子安回原处。

看到老师的蹲姿,我愈发坚定了不借助任何人力量的决心。当天,我去千本今出川西阵警察署附近的一家药店买了安眠药。一开始店员拿出一个大约装有三十片的小瓶,我叫他拿一瓶大些的,用一百元买了一百片装的。接着又去西阵警察署南侧的五金商店,花九十元买了一把四寸多长的带鞘小刀。

我在夜幕下的西阵署前走来走去。几个窗口灯光通明,一个穿着开领衫的刑警提着公文包步履匆匆地走进门去。注意我的人一个也没有。以往二十年中,注意我的人一个也没有过。这种状态眼下仍在继续。现在我还无足轻重。日本不知有几百万几千万默默无闻的角落人物,我仍属于其中之一。这样的人活也罢死也罢,世间感觉不到任何痛痒。这种人具有使人完全放心的东西,因而刑警才放心大胆,看都不看我一眼。红色烟雾样的门灯光亮照着石牌上一行横写的“西阵警察署”,其中“警”字已经脱落。

回寺院的路上,我一直考虑今晚买的两件令人心跳的东西。

刀和药,是我为万一要死时准备的。但我感到怡然自得,新成家的男人为安排生计而买东西时的心情怕也莫过于此。返回寺院后我仍然看个没完。我拔开刀鞘,用舌尖舔了舔刀刃。刀刃顿时阴晕。留在舌尖上锐利的凉爽感,最后竟泛出丝丝甜味。甜味从薄薄的钢片内部,从无法触及的钢芯,像射线一样隐隐传递到舌尖。如此明晰的形状,如此蓝似碧海的钢铁光泽,同唾液一起在舌尖留下回味无穷的清凉和甘美。片刻,这甘美也淡然远释。我愉快地想象自己的肉陶醉于这甘美射线中的那一天。我恍惚觉得,死的空间同生的空间一样充满光明。我忘记了阴暗的想法。世上不存在痛苦。

战后,金阁安装了最新式的火灾自动报警器。当金阁内部一旦达到一定温度,报警器便会在鹿苑寺事务室走廊发出响声。六月二十九日晚,报警器发生了故障。发现故障的是导游老人。老人在执事室报告时,正好我在僧房,听得一清二楚。我觉得自己听见了上天的鼓励。

不料翌日即三十日早上,副司给生产厂家打电话,请求派人修理。为人很好的老人特意告诉了我。我咬咬嘴唇,后悔没在昨晚动手,失去了难再的良机。

傍晚时分,修理工来了。我们好奇地凑上脸去,看如何修理。那修理工只是歪头沉思,好久也没修完。围观的人陆续离开。一会儿,我也等得不耐烦走了。往下只消等工人修好后试验的响声——于我则是绝望的信号——尖厉地传遍整个寺院即可。我等着。夜色如潮水般涌满金阁,修理用的小灯仍在闪烁。报警器没响。灰心丧气的修理工说声“明天再来”,回去了。

七月一日,修理工违约没来。寺院也没有再三催促的特别理由。

六月三十日,我再次去了趟千本今出川,买了糕点和糯米馅饼。寺里没有零食可吃,只好用少得可怜的零用钱时常去那里买一点点来充饥。

但三十日买的糕点却不是为了充饥,也不是用来帮助服用安眠片。勉强说来,乃不安使然。

手里提的软乎乎的纸袋和我的关系,我即将着手实施的完全孤立无援的行为和这粗糙糕点的关系……从阴暗的天空渗出的阳光如闷热的雾霭笼罩着古老的街市。突然,汗水在我脊背上曳出了一道冷线。我是相当累了。

糕点和我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呢?我猜想,行动当前,无论精神怎样紧张怎样集中怎样兴奋,孤单单遗留下来的我的胃,恐怕也仍在寻求孤独的保证。我的内脏就像一只尽管穷困潦倒而又绝不肯听命于人的家犬。我知道,不管我的心如何清醒,肠胃等迟钝的五脏六腑都仍然迷恋于平庸而温暾的日常。

我知道自己的胃在迷恋什么,它在迷恋糕点迷恋馅饼。在我的精神迷恋宝石的时间里,它也还在执着地迷恋糕点和馅饼。糕点恐怕迟早将在人们勉为其难地试图理解我的犯罪时提供最合适的线索。人们将这样说道:“原来那家伙肚子饿了,这是何等的人之常情啊!”

这天到来了:昭和二十五年七月一日。前面已经说过,火灾报警器今天内没有希望修好。这点到午后六时已成定局。导游老人再次打了催修电话。修理工回答说:“对不起,今天太忙去不成,明天一定去。”

这天来参观金阁的人有百名左右。六时半关门,人流已开始撤退。老人放下电话,导游的事已经结束,他从僧房东面的小土屋里呆呆望着一小块菜田。

细雨如烟似雾,从早上开始几度下下停停。轻风微拂,并不闷热。菜田里,南瓜花在雨中点点盛开。黑油油的田垄上,上月初播种的大豆已经萌芽。

老人想什么事的时候,下巴往往一伸一缩,咬合不好的牙齿上下捉对发出响声。他每天都重复同样的导游词,但越来越叫人难以听清,其实便是这牙的缘故。别人相劝,他也不改。现在他眼望菜田,嘴里嘟嘟囔囔,继而牙齿咯咯作响,响毕又嘟嘟囔囔,大约是为报警器迟迟修不上而发牢骚。

听着他含糊不清的嘟囔,我觉得他似乎在说:“牙齿也罢,报警器也罢,怎么修都无济于事的。”

这天夜晚,鹿苑寺来了一位找老师的稀客。此人是福井县龙法寺的住持桑井禅海和尚,过去和老师是同堂僧友。这就是说,同父亲也是同堂僧友。

电话打到老师的去处,回话说大约一个小时后回来。禅海和尚这次来京都准备在鹿苑寺住一两个晚上。

父亲往日时常兴致勃勃地讲起禅海和尚,显然对他怀有爱慕之情。和尚无论外表还是性格都极富男子汉气魄,是典型的粗线条禅僧。身高近六尺,浓眉黑面,声如雷鸣。

同伴来找我,传达说和尚想利用等老师归来的时间同我聊一会儿。我有些迟疑,担心和尚单纯清澈的眼睛看穿我迫在今晚的计谋。

正殿客房有十二张垫席之大,和尚盘腿而坐,就斋菜喝着乖觉的副司拿来的酒。原先由同伴斟酒,这回由我取代,端坐在和尚面前为其斟了一杯。我背后是无声无息的黑色雨幕。这样,和尚只能面对两片抑郁的景致:我的脸,庭院的梅雨之夜。

但禅海和尚对此毫不介意。刚见面,就朗朗地连声说我很像父亲,这么快就长大了,父亲去世实在令人惋惜,等等。

和尚有老师所没有的质朴,有父亲所没有的气力。他脸晒得很黑,鼻孔大大张开,浓眉隆起,咄咄逼人,活像模仿大癋见[57]的面目做成的。脸形也不端正。剩余的力从体内鼓涌而出,破坏面部的谐调。高耸的颧骨如南画[58]中的石山一般陡峭。

尽管如此,这位语声如雷的和尚却有着拨动我心弦的温馨。这种温馨并非世人常有的温情,它如村外一株大树,虽然树干粗糙,却给旅人以一袭阴凉,供其小憩,属于一种手感粗糙的温柔。说话之间,我不由有些警惕,生怕今晚即将实施的决心因接触这种温柔而变得松软。于是我又生起疑念,怀疑老师可能是为我才故意请来和尚。但转念一想,总不至于为我一人从福井县把和尚请到京都。和尚不过是偶然赶来的奇客,一位再合适不过的灾难见证人。

我见差不多可装两合[59]的大白瓷酒壶空了,便行一礼,去厨房取酒。当捧着热壶回来时,我油然腾起我未曾领略的感情——在此之前我一次也没产生过希望被人理解的冲动,而现在却希望得到禅海和尚的理解。和尚想必注意到,重新回来劝酒的我的眼睛已与刚才不同,闪烁着极其直率的光泽。

“对我您怎么看?”我问。

“呃,像是个认真的好学生。至于背后是否寻欢作乐,我自是不得而知。不过如今不同以往,恐怕没那笔钱用,倒也可怜。你父亲和我,加上这里的住持,年轻时候可是没少放荡。”

“我看起来像是平平凡凡的学生?”

“看起来平平凡凡比什么都好,人以平凡为佳,这样别人不至于见怪。”

禅海和尚没有虚荣心。一般高僧往往有这个毛病:由于常有人求其就人物乃至书画古董等万般物件加以判别鉴定,为不致落下误判笑柄,大多避免使用明确的说法。当场固然道出颇有禅僧风度的一家之言,但都留有可以从两方面理解的余地。禅海和尚则不然。显而易见,他是直截了当说其所见,道其所感。对于映入自己单纯而锐利的眼睛中的事物,他并不从中刻意寻求意义。意义有也罢没有也罢,均无不可。我觉得他最为伟大之处,是他看事看人——例如看我时——无意以自己特殊的眼力标新立异,而采用他人也可能采用的目光。对和尚来说,单纯的主观世界无意义可言。其用心我已心领神会,心头缓缓泛起一股恬适之感。既然别人看我是平凡的,我便是平凡的。纵然我再胆大妄为,我的平凡仍将如剩在笊篱上的米粒一样残留下来。

不知不觉地,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棵立在和尚面前的安静而枝叶繁茂的小树。

“按别人所看的那样生活就可以了吗?”

“那不可能。但若你行为发生变化,别人的看法也会随之变化。世间是健忘的。”

“别人所看的我同我所想的我,哪一个更持久呢?”

“哪一个都立即中断。纵使勉强维持也终究要中断。火车行驶之间,乘客不动;一旦火车不动,乘客就必须动身走出。行驶是中断,休息也是中断。据说死是最后的休息,但有谁知道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请看穿我!”我终于脱口而出,“我不是您所想的那样的人,请看透我的本心!”

和尚把酒盅贴在嘴边,凝目注视着我。沉默——如同鹿苑寺那被雨淋湿的黑色瓦顶一般重的沉默压在我头上。我瑟瑟发抖。和尚突然发出极其爽朗的笑声,说道:

“无须看穿,一切都在你的表面。”

我感到自己被彻头彻尾地理解了。我第一次成为空白。行动的勇气犹如渗入空白的水,清冽地喷涌而出。

老师回来了。时间已是晚间九点。四名警备员照常出去巡逻,无任何异常。

老师回来后同和尚对饮。深夜零时半许,一个徒弟带和尚去卧室。之后老师进入浴室“开浴”。至二日凌晨一时,巡夜的梆子声也已止息,寺内万籁俱寂。雨依然无声地下着。

我独自一人坐在摊开的褥子上,测量着沉淀在鹿苑寺的夜。夜色渐浓渐重,我所在的这间小仓房那粗大的立柱和板门支撑着这古老的夜,显得甚为庄严神圣。

我口中期期艾艾,一句话仍像以往那样吃力地出现在嘴唇上,犹如把手伸到口袋里好不容易才排除其他物件的干扰掏出一件东西。我内心世界的重量和浓度,恰似今晚的夜色。语言则像深夜井中的吊桶一样吱吱呀呀地被摇上井台。

马上就到时候了,坚持最后一会儿!我想,自己的内心同外界之间的这把生锈的锁头即将完全开启,内心同外界将豁然贯通,风将从中自由出入,吊桶将飘然欲飞,一切将像无边原野一样展现在我面前,密室荡然无存……它已经近在眼前,我的手差一点点即可触及。

我沉浸在幸福之中,在黑暗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我感觉,有生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幸福的时候。蓦地,我从黑暗中站起身。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大书院后面,穿上早已准备好的草鞋,在霏霏细雨之中沿鹿苑寺围墙内侧的壕沟往做事场走去。做事场已没有木材,地面上洒落的锯木屑散发出被雨淋湿的强烈气味,里边堆着买来的稻草。有时一次就买四十捆,但已用得差不多了,今晚只剩三捆。

我抱起这三捆稻草,从菜地旁边返回。僧房那边一片死寂。当我转过厨房墙角走到执事房后时,那里的厕所窗口突然射出一道亮光,我赶紧就地蹲下。

厕所传来咳嗽声,像是副司。俄而响起撒尿的声音,且长得永无休止。

我怕稻草被雨淋湿,俯胸把草遮住。在微风中摇曳的羊齿草丛,弥漫着因下雨变得更难闻的厕所气味。撒尿声停止了,传出身体摇摇晃晃碰在板壁上的声响。听动静,副司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窗口的灯光熄了。我又抱起三捆稻草往大书院后面走去。

若说我的财产,只有一个装随身用品的柳条箱,一个小而旧的手提包。我打算一起烧掉。今晚我已把书籍、衣物、袈裟以及零碎东西统统塞进这一箱一包之中。无须怀疑我做事的周密。至于搬运途中容易出声之物(如蚊帐吊钩)以及烧不掉留下证据的东西(如烟灰缸、玻璃杯、墨水瓶等)则另外卷进坐垫,用包袱皮包好。此外还有一条褥子两张棉被也必须烧掉。我把这些大件物品一点点搬到大书院后门,堆放妥当。之后去拆卸金阁北面的木板。

钉子很容易拔,一根根如扎在松软的泥上。我用整个身体支撑倾斜的木板,淋湿的朽木表面软乎乎地紧贴着我的脸颊。没有预想的那么重。我把卸掉的木板放倒在旁边地上。闪现出的金阁内部漆黑一团。

拆掉木板后,其宽度刚好可供一个人侧身通过。我潜入金阁的黑暗中。一个奇怪的面影使我不寒而栗——原来是入口旁边的金阁模型的玻璃罩映出了我划火柴时的面孔。

我贪婪地注视玻璃罩里的金阁,尽管已不是那种场合。火柴光下,这小巧玲珑的金阁姿影绰约,纤细的木结构显得十分惶恐不安。但很快便被黑暗吞噬——火柴熄了。

见燃烧过的火柴杆还剩有微弱的红点,我也不觉像在妙心寺见过的学生那样将其狠命碾灭。我重新划了根火柴。当我走过六角经堂和三尊[60]像前来到香资箱跟前时,发现箱上投钱用的一排木格,其阴影随着火柴光摇来晃去,竟如起伏的波浪。香资箱后面是鹿苑院殿道义足利义满的国宝级木像。木像为坐像,身披法衣,左右衣袖拖得很长,右手执笏,笏偏往左手。双眼圆睁,不大的剃发脑袋缩在法衣领中。那眼睛借着火柴光闪了闪,我并不害怕。其实这小小的偶像实在凄惶得很,尽管端坐在自己建造的楼馆一角,但看上去早已放弃了统治大权。

我打开通往漱清的西门。前面说过,门是对开的,能从里面打开。雨中的夜空也还是比金阁内部多些光亮。淋湿的门发出沉闷的吱扭声,把夹带微风的深蓝色夜气引入门内。

义满的眼睛、义满的眼睛——我纵身跳到门外,往大书院跑去,一路上边跑边想——一切都在那双眼睛前进行,在那什么也看不见的死去的证人眼睛前……

跑动的裤袋里有东西在响,是火柴盒。我停住脚,往火柴盒内的空隙里塞进手纸以去掉声响。装在另一只裤袋的安眠药瓶和小刀因包在手帕里,并不作声。而装有糕点、馅饼和香烟的上衣口袋本来就没有声音。

接下去,开始进行机械式作业。我把堆放在大书院后门的东西分四次运到金阁义满像前。首先运的是摘除吊钩的蚊帐和褥子,其次是两张棉被,再次是手提包和柳条箱,最后是三捆稻草。我把这些杂乱地堆起,三捆稻草夹在蚊帐、被褥等物之间。我想蚊帐最容易着火,便展开半边搭在堆上。

最后一次返回大书院后门时,我提起那个包有不易燃物的包袱往金阁东边的池畔走去。从这里可以看见眼前池中的夜泊石。几株青松遮掩其上,勉强挡住雨水。

池面映着夜空,隐隐泛白。无数水草仿佛与陆地连为一体,仅能从其零乱而细小的空隙中知道水的所在。雨尚不至于在其上激起波纹。细雨如烟,水汽蒸腾,整个池面迷濛一片。

我把脚边一颗石子碰进水里。其引起的水声大得惊人,简直像要把周围的空气撕裂开来。我缩起身子,凝然不动,想用自己的沉默来抵消无意中弄出的声响。

我把手伸进水去,碰上的全是温暾暾的水草。我先让蚊帐吊钩从浸在水里的手中滑下去,接着把烟灰缸像用水冲洗似的送入水中,玻璃杯和墨水瓶也用同样方法送了进去。该沉的都沉了,剩在身旁的仅有坐垫和包袱皮。往下只待将这两样拿到义满像前准备点火。

此时我突然产生一阵强烈的食欲,同我的预料正相吻合,这反倒使我觉得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昨天吃剩的糕点和馅饼还在口袋里。我用上衣底襟擦一下湿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不出是何滋味。与味觉无关的胃在嗷嗷待哺,我只管慌乱地把糕点塞进口去。胸口怦怦直跳。好歹吃罢,又捧起池水喝了。

距最后的行动仅一步之遥。导致这一行动的长期准备已全部完毕,我正站在这准备的边缘,往下只消纵身一跃即可。只要一举手一投足,我就会大功告成,如愿以偿。

我做梦也没想到,足以吞噬我整个生涯的广阔深渊正在二者之间张开巨口。

就是说,此时我为了最后的辞别而观看了金阁。

在雨夜的黑暗中,金阁轮廓模糊,姿影朦胧。它黑魆魆矗立着,俨然夜的结晶体。凝眸细览,才勉强看到其从三层究竟顶开始急剧苗条起来的造型,以及法水院和潮音洞纤细的柱林。而曾经那般使我忘情的细部,则消融于清一色的黑暗。

但是,随着美的回忆的增强,黑暗成了可以随意描绘幻影的画布。这黑漆漆密实实的画布中,潜伏着我引以为美的东西的全部。我用回忆的力量使美的细部一个个从黑暗中闪烁其光,并迅速四射开来。金阁终于在这昼夜莫辨的奇异时间的光照下,缓缓成为宛然在目的建筑。它还从来未曾以如此纤毫毕现的姿态如此通体光华地展现在我眼前,使我大有盲人重见光明之感。以自身发出的光亮变得晶莹剔透的金阁,即使从外面也能让人一一看清潮音洞的天人奏乐藻井画和究竟顶四壁古旧的金箔残片。金阁绰约的外观同其内部浑然一体。那结构和主题的明晰轮廓,那将主题具体化的细部精彩的重复和装饰,那对比和对称的效果……这些我都可以一收眼底。法水院和潮音洞这大小相同的两层,尽管显示出微妙的差别,但仍处于一个颀长飞檐的庇护之下,可以说,犹如一双相近的梦境、一对相似的快乐记忆叠印在一起。由于担心仅仅一个容易被忘却,便将两个上下轻轻组合起来,从而使梦境成为现实,使快乐成为建筑。尽管如此,由于第三层的究竟顶以骤然收拢的形状冠于其上,所以一度得以确立的现实便分崩离析,最终归顺并臣服于那个黑暗而辉煌时代的豪迈哲学。进而,木瓦板阁顶高高隆起,金凤连接无明长夜。

建筑家并不因此而踌躇满志。他又从法水院两边探出一间类似钓台的小巧漱清。他似乎将美的力量的全部赌注一股脑儿压在打破均衡上面。漱清在这座建筑中反抗着形而上学。它绝非长长地伸展于池面之上,然而看起来却像从金阁中心奔往无极的远处。它宛似从这座建筑中飞起的小鸟,正展翅逃往池面,遁往现实世界所有的场所。其含义大概是一座桥,一座从井然有序的世界通向混沌天地、通向官能境界的桥。是的,金阁之灵便始于这座类似断桥的漱清,在成就三层楼阁之后,重新从这桥上逃之夭夭。因为,池面上鼓荡的莫大官能魅力乃是筑就金阁的无形力量的源泉。但这力量在秩序完全确立、美轮美奂的三层建成之后,便再也没有安居其中的耐性,而只好沿着漱清重新逃回池面,逃回无边无际的官能幻境,逃回故乡。每当我观赏镜湖池弥漫的晨雾和夕霭,便总是觉得那里才正是筑就金阁的无限官能魅力的栖居场所。

而且,美是统辖以上各部的争执和矛盾以及所有不谐调音的,并将继续君临其上,如同用金粉在深蓝色纸本上一字一字仔细写下的经文,金阁是用金粉在无明长夜中造就的建筑。至于美是金阁本身,还是与包含金阁的虚无的夜属同一性质,则不得而知。或者二者都不是。美是细部,是整体,是金阁,是包容金阁的夜。如此一想,曾经使我陷入烦恼的金阁那不可捉摸的美,似乎大多可以捉摸了。因为,只要检查一下诸如立柱、护栏、花格窗、花格门、花头窗、宝塔形阁顶、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顶、漱清等细部之美,以及池水投影、诸多小岛、青松、泊舟处等细部之美,便会得知美绝对不以细部告终以细部完成,而是任何一部分都包含着美的预兆。细部之美本身充满着不安。它追求完美而不知完结,总是敦促自身去探寻下一个美、未知的美。一个预兆连接着一个预兆,这一个个并不存在于此的美的预兆,构成了所谓金阁的主题。这种预兆是虚无之兆。虚无即是美的构造。于是这些未完成的细部之美,便自然包含虚无之兆。这座用纤巧玲珑的木料构成的建筑,在虚无的预感中瑟瑟发抖,恰如璎珞在风中微微飘摇。

尽管如此,金阁之美从未中断!它的美总是在某处作响。我像一个患有耳鸣痼疾的人,无论在哪里都听得到金阁之美的鸣声,并习以为常。若以声音作比,这座建筑便是连续响了五个半世纪的小铃或小琴。若其声断绝……

一阵剧烈的疲劳感袭上身来。

幻想中的金阁仍在黑暗中的金阁之上清晰可见,闪闪发光。水边法水院的围栏彬彬有礼地退下,檐下由天竺样式的插肘木支撑的潮音洞围栏梦幻般朝地面探出胸去。飞檐白亮亮映入池水。水闪闪烁烁,起伏不定。夕晖、月光下的金阁之所以奇异地显得流动不居、展翅欲飞,便是由于这水光的作用。坚固的形态由于闪闪水光的反射而得以解除桎梏,而此时的金阁看上去恰如用永远摇曳不定的清风流水火焰样的材料筑成。

这类美无与伦比。我知道汹涌的疲劳来自何处,是美利用最后一次机会再度大显神威,企图用以往无数次袭击过我的虚脱无力之感使我动弹不得。我手脚瘫软,已经与行动近在咫尺的我,再次从这里远远撤离。

万事俱备,只差行动!我自言自语,行动本身完全处于梦幻之中。我既然完全在梦幻中生活,那么岂不是没有行动的必要吗?岂不是徒劳无益吗?

柏木所言或许是对的。他说改变世界的是认识而不是行动,有一种认识可以使人最大限度地模仿行动,而我的认识便属于这一种,并且真正使行动变得无效的也是这种认识。如此说来,莫非我周密的长期准备都是为了不行动也未尝不可这一最后的认识吗?

且看看好了,对我来说,行动现在不过是一种剩余物。它已脱离我的人生,脱离我的意志,犹如一架冷冰冰的钢铁机器在我面前等待启动。行动与我,俨然毫无关系。至此为止是我,从此往前则不是我……我为什么将变得不成其为我呢?

我靠在松树根部,树干湿冷的肌肤使我心神荡漾。我感到,这感觉、这湿冷便是我本人。世界静止不动,无欲无望,我一阵心满意足。

这剧烈的疲劳是怎么回事呢?我思考起来。好像周身发热,四肢瘫软,连手都不能随心所欲地挪动。我肯定病了!

金阁依然光彩粲然,如《弱法师》[61]中的俊德丸所目睹的日想观[62]景致。

俊德丸在失明的冥冥之中看到了夕晖翩舞的难波海,甚至看到了晴光晚照中的淡路绘岛、须磨明石、纪之海……

我直觉得浑身麻痹,泪水涟涟而下。假如一早上就在这里被人发现,也好。那样我势必欲辩无词。

在此之前,我好像不厌其烦地叙述了自己儿时至今的记忆的瘫软无力,但我还必须告诉记忆中也有的突然苏醒振作起来而带来起死回生的效力。过去并不永远把我们拖回过去,过去的记忆中有的地方也安有强力发条(数量固然不多),一旦现在的我们同其接触,便立即伸出把我们弹向未来。

我尽管浑身麻痹,但心仍在某处摸索记忆。有段话现而复失,眼看走入心间,却又倏忽不见……那段话在呼唤我,大概是为激励我而正在向我走近。

“向里向外,逢着便杀。”这是第一行。是《临济录·示众》章中的名句。往下一泻而出: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

这段话将我从无力困境中一举弹出,全身顿时充满活力。尽管我心的一部分仍在执着地告诉我事情将以徒劳告终,但我的活力已不怕徒劳。唯其徒劳,才应该做!

我卷起身旁的坐垫和包袱皮,夹在腋下欠身立起。我眼望金阁,闪闪发光的幻影金阁开始光彩黯然。围栏渐渐被黑暗吞没,林立的立柱也依稀莫辨。水光消失,飞檐倒影也已不见。俄而,细部尽皆融入黑暗,金阁只剩得一色幽黑的朦胧轮廓……

我拔腿便跑,绕金阁北侧飞奔。腿熟路熟,脚下生风。黑暗连连开门相迎。

我跑过漱清,从金阁两侧板门——早已打开的对开的木门一跃而进,把腋下的坐垫和包袱皮扔在东西堆上。

我胸口兴奋得怦怦直跳,湿手微微发抖。更糟的是火柴也湿了。第一根没有擦燃,第二根擦断了,第三根才好歹从我防风的手指空隙里透出火亮,着了起来。

我寻找稻草的位置。刚才是自己亲手把三捆稻草塞进三个地方,却忘了具体塞在哪里。等找到时,火柴已经燃尽。我蹲下身,这回一起擦燃两根。

火描绘出稻草堆的复杂形影,浮现出明亮的荒野般的颜色,一点点向四方扩展,不久隐没在接连涌起的烟中。不料,离我远些的地方蹿起了蚊帐圆鼓鼓的绿色火焰。四下似乎陡然变得热闹起来。

此刻,我的脑袋十分清醒。火柴数量有限。这回我跑去另一角,小心翼翼擦着一根火柴,点燃另一捆稻草。腾起的火苗给我以安慰。过去同伴们生篝火时我就擅长点火。

法水院内部晃动着巨大的阴影。中央的阿弥陀、观世音、大势至三尊像被照得全身通明。义满像的双眼炯炯发光,阴影在身后摇摇晃晃。

热量则几乎感觉不到。我见火已确实烧到香资箱上,这才觉得点火已经成功。

我忘了安眠药和小刀。蓦地,我掠过一个死在究竟顶上的念头。于是我穿过火阵,跑上狭窄的楼梯。通往潮音洞的门何以打开也没引起怀疑。定是导游老人忘了给二楼上锁。

烟紧随而来。我一边咳嗽,一边观看据说出自惠心[63]之手的观音像和天人奏乐藻井画。潮音洞的烟越来越浓。我继续上楼,想要推开究竟顶的门。

门推不开,三楼锁得结结实实。

我拍打门扇。拍打的声音想必很剧烈,但我听不到。我只管拼命拍打,似乎觉得里边会有人帮我打开。

我急于上究竟顶,起始的确是要把它作为死的场所,但在烟追来以后,我便像乞求救命似的急不可耐地拍起门来。其实门内不过是个二丈四尺七寸见方的小屋而已。尽管小屋的金箔已大致剥落,但此刻我做梦似的以为里面理应金碧辉煌。我无法解释拍门时间里自己对这纸醉金迷的小屋怀有怎样强烈的憧憬。总之我想只要进去即可,只要进这金色小屋就万事大吉……

我使出浑身力气拍打着。手脚不够用,便用身体撞了上去。门还是不开。

潮音洞里烟已经四下弥漫。足下响起哔哔剥剥的燃烧声。我呛得几乎失去知觉,但仍咳嗽着拍门不止。门岿然不动。

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已被拒绝,于是毫不迟疑地飞身下楼,在烟的旋涡中——恐怕是从火焰中——下到法水院,好歹摸到西门,一跃而出。然后像韦驮天[64]一样飞奔起来,自己也不晓得奔向哪里。

我一路飞跑,不知持续跑了多久,也不记得途经何处。大约是从拱北楼跑出北面后门,再经明王殿跑上竹丛和杜鹃花间的山路,一口气跑到左大文字山顶的。

不错,是左大文字山,我是躺在这山顶的红松下,躺在细竹丛中气喘吁吁地平复强烈的惊悸。这是一座从正北护卫金阁的山。

是一声被惊动的鸟鸣使我恢复了清醒的意识。一只鸟拍打着宽大的翅膀,贴着我的脸飞去。

我仰面观看夜空。无数的鸟啼叫着掠过红松树梢,已经疏落的火星竟然飘到我面对的天空。

我爬起身,眺望远处山谷间的金阁。异样的声音从那里阵阵传来,既如爆竹之声,又似无数人的关节同时作响。

从这里已看不见金阁的外观,见到的只有翻卷的浓烟和冲天的火花,无数火星从树间飞起。金阁的上空如在播撒金砂。

我抱膝而坐,久久地凝神眺望。

蓦地,我发现全身到处是烧伤和擦伤,还在流血。手指也渗出血来。看样子是拍门时受伤的。我像逃离险境的野兽一样舔着伤口。

我把手伸进衣袋,掏出小刀和包在手帕里的安眠药瓶,朝谷底扔去。

在另一只衣袋里摸到了香烟。我吸了一支。要活下去,我想,就像干完一件事正在小憩的人常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