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努力”是我的护身符
小黎／女生／八年级／上海
因患焦虑症、抑郁症而休学在家的孩子越来越多，小黎是其中之一。
不去上学的每一天都很煎熬，娇小的小黎坐在我对面，垂着头：“我昨天晚上梦到上一届成绩不好的学生，被扔到一个尸体堆里，我是这一届成绩不好的学生，也差点被扔到那个尸体堆里去了……”
我想象着那个梦境，感受它带来的恐惧。
小黎就读的初中，在上海绝对算得上头牌。她穿着校服来见我，宁死也不接受学校让她转学的建议。
9月刚开学时，小黎被妈妈逼着去上学，小黎曾想爬上学校的窗台，被巡逻的家长救了下来。
她服药将近半年，最近开始接受心理咨询，但依然没法看书，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归常态。
小黎小小的身体里，很早就被植入了一套价值观。直言不讳地说，我期待听到它土崩瓦解的声响。
是的，这次访谈，我没能完全秉持“少年发声”客观呈现孩子心声的立场……
- 1 -
陈瑜 9月的时候，为什么会去爬学校窗台？
小黎开学第一天熬过去了，第二天，我觉得我要疯了，不想熬了！但我妈妈还是逼着我去上学，我怎么哭、怎么闹都没有用。当时想我就不活了，我今天就死在这个学校里，然后就爬上窗台，被巡逻的家长拉下来了。
陈瑜 你是想吓吓妈妈，还是……
小黎 真的想死！（流泪）其实也有吓吓妈妈的意思，如果有人把我拉下来，就算了；如果没人把我拉下来，我觉得跳下去也没什么。
陈瑜 你觉得没什么？对这个世界都没有一些贪恋吗？
小黎 （脱口而出）没有。
陈瑜 不觉得有什么美好的东西？
小黎 （脱口而出）没有！除了学习，都是不美好的东西，都是“不务正业”，但是我现在并没有在学习，所以我就是在不务正业，而且我再也回不到“务正业”的状态里去了。我一直都是个垃圾，所以我就想跳楼！（抽泣）
陈瑜 那有让你留恋的人吗？
小黎 （脱口而出）没有。
陈瑜 也没有？家人呢？爸爸、妈妈、妹妹……
小黎 我是超自私的一个人！如果我死了，他们都有责任，他们每个人都逼过我。
别人想死，肯定都是想，我不要连累到身边的人；我想死的话，我要赶紧连累身边的人。
陈瑜 你打算怎么连累他们？
小黎 写日记。想死的前一周，就开始写日记，把罪过都往他们身上引，然后还要装得很无辜，“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听你们的”。
然后警方一看，就会说，“可能因为你们给她的压力太大了”。
陈瑜 想到这些，会有报复的快感吗？“我要让你们痛一痛”？
小黎 嗯。
陈瑜 但也只是想一想，还没有写日记？
小黎 嗯。
- 2 -
陈瑜 很多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就上很多课，你呢？
小黎 正常。大班开始学英语和数学，就是学一年级的内容，很轻松。
一、二年级我都过得挺顺利，成绩在班里排前几名。小学阶段前后一共参加过十几个补习班，在同学里面，算很少的。
陈瑜 但你成绩挺好的，应付学校的学习，应该没有问题吧？
小黎 有问题，有非常大的问题！
别的同学一本数学教辅书，已经来回刷了好几遍，我还没有开始做。课外很多题型，他们都知道、都熟悉，这个杯那个杯的比赛题目，他们一看就会做，我看了一脸懵。总之，他们学的比我多得多得多！
陈瑜 这是你几年级的感受？
小黎 二年级开始，然后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一直都是这样，包括现在也是这样。
陈瑜 班级同学里，补课最多的是什么情况？
小黎 一周可能要上七八个补习班，放学后晚上也有课，双休日全排满。基本上班里大部分同学都是这个状态。
陈瑜 你读的小学是抓得非常紧的重点学校吗？
小黎 一般般。正常人都在外面疯狂刷题，我算是非常轻松的，我甚至从来都没有做过课外作业。我当时懒，我妈妈很着急，但我一点都不着急。
陈瑜 你思想着急，行动不着急，但回到学校又会觉得，天哪，他们怎么什么都会，所以自己又很紧张？
小黎 嗯。
陈瑜 小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有压力的？
小黎 从二年级下学期开始，班主任开始训话说：“马上就要三年级了，要考虑小升初的问题了。你们要在课外多学一点，不然小升初就考不到好初中；考不到好初中，就考不到好高中；考不到好高中，就考不到好大学；考不到好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
陈瑜 那时候才二年级，这些话听在耳朵里是什么感受？
小黎 挺对的。
可能我们那个班主任比较“鸡血”一点，现在想起来很不舒服。比如说，下课的时候不让我们下楼，不让我们去操场。当时觉得真对，下课怎么可以去操场，当然是要坐在座位上乖乖写作业了。
上了初中之后，过了半年、一年才发现，小学的时候不让我们下楼，初中怎么就让我们下楼了呢？才觉得原来那些要求好像有点问题。
陈瑜 你想过班主任的“考不上××，就考不上××”的这套说法，可能也会有一些问题吗？
小黎 ……
陈瑜 有质疑过吗？
小黎 ……
陈瑜 你是认可的，对吧？
小黎 嗯。
陈瑜 现在你其实也是认可的？
小黎 嗯。
- 3 -
陈瑜 对于班主任灌输的这套价值观，爸爸妈妈是怎么说的？
小黎 那时，妈妈一直都在跟我说：“我们已经很轻松了，我们补的课很少。”我当时还傻傻地觉得我妈真好。没有做补课班的作业，我也会责怪自己，很愧疚。
我一直觉得我小学的时候太不努力了，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但最近我回忆了一下，感觉我妈妈好像要求很宽松，但其实她跟别的家长都是一样的！
现在她一直在跟我说：“当时是你自己要报补习班，我给你报了，结果你没有好好上，你在浪费我的钱。”其实我明明记得事实是这样的，我不想上补习班了，我妈说：“你真的不上这个补习班了吗？你不上，你就赶不上别人了。”
陈瑜 她这么说，你是什么感受？
小黎 挺对的。
陈瑜 那么多同学学得这么猛，感觉自己好像有点落后，同时又觉得自己很轻松，心里很自责——这个状态好纠结啊。
小黎 嗯，一直是这样，到初中也是这样子。
陈瑜 老师、同学、妈妈，他们从不同的方向给你压力，可以这么说吗？
小黎 除了我妹妹之外，其他人都在给我压力！所有的人，包括我补习班的同学、补习班的老师，当时我接触到的所有所有所有人，都在给我压力！
陈瑜 有没有精神上轻松的时刻？
小黎 没有，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陈瑜 爸爸给你压力吗？
小黎 和我妈差不多吧，也是常常说你要好好写作业，不然就考不上好初中。
陈瑜 这简直就是一个魔咒。
小黎 初中时，我说我总归不会考不上大学吧，我妈说：“万一就考不上大学了呢？现在这样子下去，你绝对考不上大学！”（哽咽）
陈瑜 妹妹不是你的压力源？
小黎 妹妹能给我什么压力？她才4岁，话都说不全。
陈瑜 你跟妹妹关系好吗？
小黎 不好，因为她很会制造噪声。
陈瑜 我之前看到姐妹组合的家庭，有的姐姐会有失落感，你有吗？
小黎 没有，妈妈反而更向着我一点。
- 4 -
陈瑜 你读的初中数一数二，你们小学那一届有多少人考进去了？
小黎 只有我一个。
其实我一开始都没打算考这个学校，就是去参加了一个专门针对这所学校小升初考试的培训班，参加了学校开放日，后面啥也没干，就轻轻松松地进这所学校了。我也不知道学校的招生标准是什么，有成绩比我好的同学反而没进，我的简历也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
陈瑜 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是什么心情？
小黎 像做梦一样！开心，妈妈也很开心。
陈瑜 会不会也有一点点紧张，觉得这所学校里的同学大概都挺强的？
小黎 没有，我知道自己进去之后肯定是垫底的，就想好好学。刚开学时我状态挺好的，老师好温柔，布置作业好少，讲得好清楚。同学们补课好像比小学同学要少一点点，但是他们肯定会有补课班，至少应该是挺辛苦的。
陈瑜 同学之间的竞争感强吗？
小黎 中学开始排名了，强一点吧。一开始我考得都很烂，平均分80多，我考了60分。我就想，“啊，我怎么才考60！”然后又想：“天哪，我及格了呢。”
对我个人来说，60分挺满意的，没想到别人都考80分。但因为本来就做好垫底的心理准备了，所以也没有什么感觉。
他们小学都是有底子的嘛。
奇怪的是，第一次正式月考，我突然从垫底考到全班第一，我非常惊讶，莫名其妙，之后就一直压力有点大。
陈瑜 那次你是怎么复习的？发生了什么？
小黎 不是，完全没有复习！我是上了初中才开始复习，以前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复习，我也懒得复习，就没有养成好的学习习惯。
陈瑜 没有特别努力，却能考全班第一，除了运气之外，其实你也蛮聪明、蛮有实力的吧。
小黎 聪明没用啊，聪明也必须努力才行，不然就只能靠运气。
陈瑜 月考第一，会让你的心态发生变化吗？
小黎 有变化的，觉得我下次也得考好，对自己有了更高的期待。
- 5 -
陈瑜 你一直在强调“努力”，在你看来，什么才叫“努力”呢？
小黎 一天24小时，除了吃饭、睡觉，都应该在学习。
陈瑜 机器才这样吧？
小黎 大家都这样，我也这样做过的。很开心，开心得要死，完全没有累的感觉，因为终于可以赶上他们的脚步了，甚至觉得我应该比他们更努力。这种感觉，就是人生巅峰，很满足、很幸福。
陈瑜 以前你懒得努力，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突然变成这样一个节奏？
小黎 疫情期间在家学习，我发现了“番茄工作法”。我下载了一个时钟App，学习25分钟，休息5分钟。休息的时间一结束，就逼自己赶紧去学习。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休息的时间越来越短，学习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就直接跳过休息时间，再后来就变得没有休息时间了。
我每天早上6点起来，学到中午11点左右，早饭也是边学习边吃。吃完午饭之后，又赶紧去学，一直学到晚上10点左右。有时候我还想再学一会儿，但我妈妈不让。
陈瑜 现在回过头来看，你觉得那时的状态，是合理的还是……
小黎 （脱口而出）那时我疯了吧！但是如果现在让我去这么学，我还是会有“我就是世界第一”这种感觉。
陈瑜 听起来有点矛盾，既认为自己疯了，又感觉很好，怎么理解？
小黎 就因为这么学了两三个月，又休息了这么长时间，到现在还没有好起来……
陈瑜 是什么动力让你想着要用“番茄工作法”来逼自己？
小黎 我一直都想好好学习，突然发现这个方法有用。
陈瑜 爸爸妈妈看到你这样学习，他们怎么说？
小黎 他们当时很高兴，笑眯眯的，他们一直都想让我这样学。现在他们又说，“当时我们觉得你学得太辛苦了”，其实没有，他们很开心的。
陈瑜 你觉得大人很虚伪？
小黎 嗯。
- 6 -
陈瑜 那段时间，每天有这么多作业要做？
小黎 除了学校作业，我还给自己布置了很多作业，做不完，就不让自己睡觉。
我把自己布置的作业放在前面做，这样可以逼自己同时完成校内和校外的作业。如果把学校作业放在前面完成，可能就会因为太困，不想完成课外作业了。
我每天基本上都要做到凌晨两三点，睡觉时间能超过4小时，我就觉得已经很幸福了。
陈瑜 为什么不给自己少布置一些作业，放过自己？
小黎 不行。最后考出来的成绩怎么样无所谓，但是我必须要比别人更努力！
陈瑜 对你来说，“更努力”的定义，就是花更多时间？
小黎 做更多的作业，做更多的题。有些人花了很多时间，但是他并没有做几道题。我要花很多的时间，我还要做很多道题。
我本以为他们每天都刷很多很多题，但实际操作下来后发现，我都已经满负荷了，他们肯定也差不多，他们就算再努力，一天也最多刷200道因式分解题。
陈瑜 就拿因式分解题举例，最后刷多少题，你会满意？
小黎 把三四本知名教辅书都刷完吧，如果可以，想刷个两三遍。
陈瑜 我跟你确认一下，也就是说，假设这个单元教的是因式分解，你要把三四本教辅书里配套的题目全部刷完。如果可能，要刷两三遍，你才会觉得，这个知识点算是掌握了。
小黎 嗯。
陈瑜 这个状态持续了多久？
小黎 从2月初到4月中旬。然后就“炸了”！我作业做错了，被老师点名批评，说我太粗心，没有认真做题，所以才会出错。我觉得很委屈，明明我已经非常非常非常认真地做题了。（抽泣）老师给的参考答案里故意有错，让我们查出来。这我怎么查得出来？我也没有抄过参考答案！
陈瑜 老师设了一个陷阱，看你们用不用功？
小黎 嗯。
陈瑜 你妈妈知道你被老师点名批评后，也认为是你不用功？
小黎 嗯，一直在挨妈妈的骂，她说：“你又要回到以前那个状态吗？”就是读小学时浑水摸鱼的状态。我也觉得是我自己的问题，如果我认真写作业，全身心投入，会做得更快；如果做得更快，就可以更早一点完成；更早一点完成，我的精力就更多一点；精力更多一点，就会做得更好一点。
陈瑜 你还觉得自己不够认真？
小黎 我天天都在想，明天我要更认真，明天我要更认真，但已经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了。（抽泣）我天天都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变好？什么时候才能变好？我甚至想着熬到暑假就好了，天天都在这样想，天天都在这样想！
后来变得全天都很困，相比做题、上课，我更想睡觉。然后我就请了假，睡了三天三夜，除了吃饭，都在睡觉。那个月就是想睡觉。
我想让自己去学习，但再也不想学了，再提笔会呕吐。
陈瑜 这个状态，你自己担心或者害怕吗？
小黎 嗯。我跟妈妈说了，她带我去看医生，吃了一段时间的中药，就不想睡了。但依然不想学习，就是懒。发展到最后，突然意识到，哦，我有点心理问题了，有点想死了。我就觉得再也好不起来了，再也赶不上别人了，再也回不到以前那个状态了。
陈瑜 什么时候去看心理医生的？
小黎 五六月份。那个Z医生让我去上学，他说：“你就尽力去做，能做成什么样就做成什么样。”我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总之是挺绝望的感觉。妈妈就跟着了魔一样反复说：“这是Z医生的建议，Z医生让你去上学！”（抽泣）
陈瑜 医生评估下来，得出什么结论？
小黎 医生说我焦虑，有一点抑郁。医生给开了药，副作用很大，吃了以后胃疼，我也不知道开心到底去哪里了。
陈瑜 你从小到大有没有开心的事情？
小黎 从早到晚学习，我好开心。
陈瑜 有没有那种开心，比如在游乐场玩，比如和朋友聚会……
小黎 （打断）那都是不务正业！虽然表面很开心，但是稍微想一想，就会觉得我做这事很垃圾，我不应该做。
陈瑜 你玩得开心的时候，曾经有大人跟你说过这是“不务正业”？
小黎 没有。
陈瑜 是你在一路求学的过程中，自己总结出来的？
小黎 嗯。
陈瑜 如果让你来定义“童年的快乐”，那是什么？
小黎 童年的快乐就是不务正业。
陈瑜 但你又不允许自己不务正业，那怎么办？那不就没有快乐了吗？
小黎 有啊，刷题就是快乐啊。
- 7 -
陈瑜 疫情结束后开学，你去学校了吗？
小黎 我不想去上学，但妈妈觉得上学会对我更好一点，要我融入集体中去。我也认同这个说法，但我就是感觉哪里不太对劲，我就是不想去上学，很不想去上学！（流泪）
陈瑜 坐在教室里是什么感觉？
小黎 总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每天上学10小时，因为课后还有强制性的补课，所以时间很长，基本上每天都是这样。现在想想挺恐怖的。（流泪）
陈瑜 怎么熬过这10小时？
小黎 老师允许我睡觉、走神，但是就算这样也不行，感觉一秒都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会烧起来！（哽咽）
陈瑜 听得进老师讲课的内容吗？
小黎 听不进！听不进！什么都听不进去！（抽泣）
陈瑜 有跟老师说吗？
小黎 说了，老师都知道。他们说，为了我的心理安全着想，让我转学。也有些老师说，我应该继续来上学。
陈瑜 听到老师说让你转学，当时是什么感受？
小黎 死也不要转学！就不能转学！就不能转学！好不容易考进来了！（流泪）
陈瑜 那么痛苦，为什么还不愿意转学？
小黎 ……
陈瑜 你觉得转学意味着某种程度的“失败”？
小黎 嗯。
陈瑜 这个失败是不是正应了小学时班主任说的“没有进好初中，就不能进好高中”的逻辑？她认为那是“成功之路”，而你现在正在成功之路上，如果退出，就意味着失败了？
小黎 嗯。（抽泣）
陈瑜 你现在依然还是坚持不转学？
小黎 嗯。五六月份一直到期终考试，除了有几天没去，我都是去学校的。
暑假里，妈妈带着我去上班，每天六七点起床，限制电子产品使用时间，坐在她的办公室里，我也不知道干什么。她让我写作业。我写了，但是第一天都没有坚持下来，感觉我写完这个，又要去写那个，每天都要这样写作业、写作业、写作业，我觉得很烦，要一直写作业、写作业、写作业、写作业……（抽泣）
我妈妈不让我待在家，她说：“你待在家里会更颓废的，你必须要跨出第一步，才能好起来。”
陈瑜 你觉得她的说法有合理的部分吗？
小黎 （脱口而出）没有！完全没有合理的部分！
陈瑜 你那个时候期待怎么被对待？
小黎 期待死掉！要是我哪一天莫名其妙地挂掉了，那是最好的事情。（抽泣）
- 8 -
陈瑜 9月，妈妈得知你在学校爬窗台，就同意你不去学校了？
小黎 我妈妈听说我想死，可难过了，我安慰了她半个月：“妈妈，没事，我现在非常乐观。妈妈，你看书会不会好一点？妈妈，你这样做会不会好一点？你这样想会不会好一点？……”
陈瑜 为什么反过来安慰她？
小黎 因为她一天天想死，她说：“你要是想死的话，我就陪你去死。”
陈瑜 你觉得她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只想留住你？
小黎 有病！就是莫名其妙的……她对爸爸有时候也这么矫情。
陈瑜 你看到妈妈很痛苦、很绝望，有没有一点同情或者可怜她？
小黎 （脱口而出）没有！我只是想着要处理好这个事情。
陈瑜 从女儿的角度，你觉得你爱妈妈吗？
小黎 嗯。
陈瑜 刚才你说她矫情，不留恋她，为什么又爱她？
小黎 当时是很讨厌、很讨厌、很讨厌她。
陈瑜 在你自己状态不好的情况下，你觉得她也是罪魁祸首，她也是导致你想死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小黎 嗯。
陈瑜 你说你当时讨厌你妈妈，那意味着现在你不那么讨厌她了？
小黎 不知道，可能是吃药的原因。在吃药之前，虽然我妈妈其实对我挺好的，但我每天都很讨厌她，有一点点喜欢她的时候，就会想起她都对我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然后就……
陈瑜 就让自己继续恨她？
小黎 嗯。
陈瑜 她对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你会觉得对你伤害很大？
小黎 跟她谈心，每一次都会谈崩。她想让我上学，她想让我写作业，我不想，然后她就说：“你打算怎么解决？”我说：“我没有办法解决，我不知道，那还能怎么办？！”她说：“如果你不知道，你就先按照我的方法做！”
陈瑜 你觉得她不理解你？
小黎 嗯。
- 9 -
陈瑜 在家休息的这两三个月，每天的时间怎么安排？
小黎 每天9点醒，九十点钟起床，然后吃早饭，过半个小时吃药。上午在电脑上画画，12点左右吃午饭，然后继续画画。快到下午五六点时吃晚饭，也有可能不吃晚饭，然后继续画画，晚上10点或11点时上床，12点左右睡着。
陈瑜 画什么？
小黎 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陈瑜 画画会让你忘掉外面的世界？
小黎 画画的时候更容易胡思乱想：“我怎么就没有去上学？他们都在上学，我还在这里画画！”如果旁边播放一个相声什么的，就会好一些。
陈瑜 让声音去盖住那些念头？
小黎 嗯。
陈瑜 精神状态有什么变化吗？
小黎 表面上好像更开心了一点，实际上还是觉得自己很烂，很没用，浪费了父母很多很多钱，如果他们没有生下我，就不用花这么多钱。
看纸质的东西还是看不进去，心里是特别希望好起来的。
陈瑜 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上学”这句话，还是听不得？
小黎 嗯。
陈瑜 爸爸妈妈现在还说吗？
小黎 不说了，但我自己还是有压力。我昨天晚上梦到上一届成绩不好的学生，被扔到一个尸体堆里，我是这一届成绩不好的学生，我差点被扔到那个尸体堆里。
上个月，梦到L老师，我好久不去上学，结果一到学校，L老师就说“你现在语文不如谁谁谁好了”，还阴阳怪气地对我嘲讽一番。
陈瑜 她在现实生活中曾经骂过你吗？
小黎 L老师就是小学那个班主任。三年级我们换了一个英语老师。有一次，我考试成绩不如我的一个朋友好，她就对全班同学说，现在我已经不行了，W同学更好一点。L老师附和了一下。当时我朋友还表现得挺开心的，后来我就再也不想跟她玩了，越看她越烦，就觉得她很恶心。可能我就是嫉妒她，我也知道她比我更努力。
陈瑜 你现在有特别好的朋友吗？
小黎 没有。
陈瑜 你需要友情吗？
小黎 不需要。偶尔一起玩一玩就可以了，不想跟别人走得太近。
陈瑜 为什么？
小黎 会紧张，觉得很不自在。
陈瑜 会不会因为老师把同学拿来做比较，所以你觉得其实朋友也是一种竞争关系，说不定哪一天就不在一起了？
小黎 嗯。
陈瑜 老师对同学的这种点评，你怎么看？
小黎 当时觉得挺对的，因为我没考好，我不够努力，我就该被说。
陈瑜 现在看呢？
小黎 有病！他们都有病！
陈瑜 他们的“病”好像对你有影响啊，你把他们的话都吸收进去了。
小黎 嗯。其实想想他们当时说的，全部都是有病的话！（抽泣）
陈瑜 像你这样受到影响有压力的同学多吗？
小黎 他们都很努力，所以他们没有压力。
陈瑜 他们没有压力，是你觉得，还是他们觉得？你认为只要努力了，就不会感到压力，至于他们有没有压力，其实你也不是特别明确地知道？
小黎 嗯。
陈瑜 所以对你来说，只有做到你认为的努力，你才能心安。
小黎 嗯。
陈瑜 但其实，之所以形成“努力”这个概念，是因为那么多“有病”的人这么告诉你的？
小黎 嗯。
陈瑜 看到这个“局”，会帮你理清一些什么吗？
小黎 我感觉这样定义“努力”是有点莫名其妙，但是潜意识里还是想一天到晚学习，还是会以这个为荣。看到这样的人，还是会觉得他很厉害，觉得这是值得炫耀的一件事。
陈瑜 就是说，你觉得理论上有问题，但内心还是信奉这套东西的？
小黎 嗯。
陈瑜 这种观念会有一天瓦解吗？
小黎 就是因为不会瓦解，所以……就很难受。（流泪）每天看到任何一个东西，都会觉得我不够努力：比如，我现在看到你的衣服是蓝色的，就会想到我有一个朋友也很喜欢蓝色，她现在每天都在好好学习；我看到套水瓶的这个网，就会想到菜市场里包苹果的那个网，想我小时候怎么会跟着家长去菜市场呢，好浪费时间；看到电脑支架就会想，当时我好像是用这个电脑支架学习的；铺了棉被，会想到当时的味道，我好好学习的时候睡在被子上是很舒服的；听到鸟叫声就会想到，以前上学的时候我是6点起床的……所有所有所有的事情，最终都会扯到学习上面去，虽然这个想法其实只持续了一两秒钟，但已经形成习惯了，生活的全部就是学习学习学习学习学习……你到底学习了没有？你到底学习了没有？你到底学习了没有？每天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陈瑜 即便在家里休息，心里也并没有真正地松弛下来？
小黎 嗯。
陈瑜 现在在陈默老师那里进行心理咨询，感觉怎么样？
小黎 每次聊完之后很舒服，突然感觉好像不是我的问题。一直以来，我其实给自己灌输了一个错误的观念：要一直努力，要好好努力。每次一说到这个观念是错误的，我就会很开心。
陈瑜 你现在确认它是错误的吗？
小黎 嗯。
陈瑜 你确认吗？还是在犹疑？
小黎 犹疑。
- 10 -
陈瑜 努力学习，为了考好初中、好高中、好大学，然后找一份好工作，这是人生意义的全部吗？
小黎 嗯。
陈瑜 好工作能给你带来什么？
小黎 满足感，成就感，别人觉得你好厉害。
陈瑜 厉不厉害，怎么评判？
小黎 比较啊，遇到任何一个人，都会比较。
陈瑜 你觉得幸福是比出来的，还是一个人的主观感受？
小黎 比出来的。
陈瑜 你永远都会遇到比你钱更多、房子更大、车子更好的人，怎么办？
小黎 我比他们努力就可以了，只要我24小时都在工作，比他们努力，我就满足了。
陈瑜 “努力”是你的护身符？
小黎 嗯。
陈瑜 但现在来看，这条路可能有点行不通。
小黎 嗯。
陈瑜 你有什么职业理想吗？未来想干什么？
小黎 不想干什么，只要做个体面的工作就可以了，医生、律师、会计……这种。
陈瑜 社会评价层面的好工作？
小黎 嗯。
陈瑜 是你喜欢的吗？
小黎 不知道什么是我喜欢的工作。我喜欢的工作可能就是将来当个插画师什么的，这种非常低级的工作。
陈瑜 插画师有什么低级的？
小黎 只要有良好的画技，就可以去当插画师，不需要各方面的能力。
陈瑜 如果有一个人他很喜欢画插画，如愿当上插画师，虽然薪水不算特别丰厚，但足以维持自己和家人的生活。这是你能接受的吗？
小黎 会有点鄙视。
陈瑜 觉得社会地位不够高？
小黎 嗯。
陈瑜 所以对你来说，自己的感受、想法、兴趣爱好，都没有社会评价重要，是吗？
小黎 嗯。
陈瑜 你有没有觉得这样活着会比较辛苦？
小黎 大家都很辛苦，爸爸妈妈也都是这样。
- 11 -
陈瑜 人生观和价值观，没有标准答案。在你这套体系之外，我想跟你分享另外一些可能，也许跟你以前听到的声音不太一样。
我从2011年开始做一个叫“人生大不同”的公益项目，邀请了300多位公众人物和行业大咖分享各自的成长经历，那些人就是你所谓的“社会精英”。他们在你这个年纪，都在自我探索，了解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由此生发出一种召唤或者说使命感，推动他们选择在某一个领域深扎下去，10年、20年、30年，再加上一些运气，使得他们成为行业顶尖。但他们的起点，真的就是各种“不务正业”的探索，没有一个人说我早年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埋头刷题得高分，于是我今天成了一个什么什么人。
为什么我要做“人生大不同”？就是希望倡导每一个人都找到自己人生发展的不同路径，这才是一个良性的社会。后来做“少年大不同”，也是希望这一代父母，能够学习科学的育儿理念和方法，能够让孩子们成为他们自己的样子。如果现在我们的学生统统被单一的分数评价，未来被收入和地位评价，永远生活在一个比较数值的人生里，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乐趣可言？
小黎 ……（流泪）
陈瑜 我听陈默老师说过一个案例，一个男孩，从小所有的时间都被补习班填满。他父亲极其强势。到了中学，他断然不肯去上学，说“你们别指望我了”。陈老师花了好多好多时间，最后让他的爸爸妈妈能够真心接受：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看看月亮，看看星星，看看日升日落，那也是可以的。至此，这个孩子才走出来。
现在，老天大概是叫你停一停，看看让你觉得人活着没有任何贪恋的那条道路，是不是值得你这样迅猛奔跑。问题不在于什么时候启动学习，而是我们应该想一想，这个世界我到底有没有感受过？我们为什么来走这一遭？
小黎 ……（流泪）
陈瑜 还想跟你探讨有关“体面的工作”。我看过一本书，说有一个护工，他的工作是为病人擦拭身体、端屎端尿。他可以认为自己在做低级的工作，他也可以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帮助病人康复的重要一环。
着眼点是让所有人羡慕我，还是我为他人带来什么，派生出来的人生状态可能是完全不一样的。
小黎 嗯。
陈瑜 今天特别谢谢你的信任和坦诚。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
小黎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采访手记
好成绩=好孩子=好未来？
照例，我把小黎推荐到陈默老师那里接受咨询。陈老师是著名的青少年心理专家，从业近30年，积累的咨询案例超过1万例。我是她所有家庭教育在线课程的出品人和制作人。
说实话，我是特别害怕听陈默老师预言的，五六年前，她就说：“你看着吧，再这样搞下去，孩子都死给大人看。”
临床一线的警报，其实早已拉响。
2021年年初，她又略带反讽地预言说：“以后家长见面都是这么聊天的：‘你孩子抑郁了吗？’‘嗯，抑郁了，重度。’‘哦，我们家还好，轻度。’”
不寒而栗！
的确，我现在很少收到“孩子做作业磨蹭怎么办？”这个量级的问题了，家长们一上来就是倾诉孩子患了焦虑症，得了抑郁症，已经服药多久，在家休学多久。绝大部分孩子是六年级以上，不分性别，不分地域。
陈默老师继续反馈说，退出“竞技场”的学生并非全都因为学力不足，恰恰相反，有越来越多的所谓“学霸”出状况，他们都是曾经的班级前十、年级前十，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什么样的学霸比较容易学“崩”？把自我评价完全维系在成绩上的孩子！他们通常在小学阶段名列前茅，继而进了一所排名靠前的初中，最终汇聚到学霸云集的高中。
链条兴许在初中就发生断裂，也可能在高中，就看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强烈地感受到，再怎么努力，也没法取得绝对领先的分数了。
于是，他们陷入一种困境：高期待，伴随高焦虑。
他们期待再次用成绩来证明自己的优秀，但内在的极度焦虑感又在不停地告诉自己，“你不够努力，你不够好，你做不到”。那些本该投入在学习上的能量，被这样的角斗和撕扯耗尽，成绩像滚雪球般下滑，直至有一天，丧失了踏进学校的勇气。
因为不再有优异的成绩傍身，这些孩子的自我评价就是“一无是处”。
那么，究竟是谁把“好成绩=好孩子=好未来”的公式根植在孩子的心里？
小黎妈妈在努力粉碎这个公式。看了小黎“少年发声”的当天晚上，她给女儿写了一段话，也同时发送给了我：
对不起，丫头，妈妈现在非常沉痛地想跟你道歉，甚至是忏悔。在你成长的过程中，我没有把一些特别好的价值观传递给你，反而在这样一个全社会教育焦虑的大背景下推波助澜。
我自己因为读书才实现了社会阶层的转变，又因为社交的局限性，我的格局变得很小，认为读书是成功的捷径。可能你小学的班主任也是因为自身成长的局限性，传递了错误的价值观给你。
最让我自责不已的是，在你撑不住了以后，我没有好好倾听你说碰到了什么事情，而是一味地想让你回归到“轨道”上，对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在跟陈默、陈瑜两位老师的不断学习中，我逐渐知道自己的局限，去努力学习、分析、理解、感受并接受不一样的思考方式，深刻认识到一路以来对你造成的伤害。
我现在完全理解你了，我会永远站在你的身后，不管你发生什么事情，妈妈都在这里，全身心地保护你，永远把你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你就是你，不一样的丫头，再不会是社会“轨道”中一个被滚轮传送带输送着，自己也不知道去往何处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