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与感知能力

虽说延年益寿别墅可能是个极端的例子，但有充分证据表明，接受丰富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等各种感官刺激，不仅使人身心愉悦，而且对人体神经的健康发展极为关键。在缺乏视觉刺激的环境中长大的猴子和猫，其脑部加工处理视觉信息的区域不能正常发育，给它们造成了永久的视力缺陷。^[4]如果能选择的话，老鼠更愿意生活在感官刺激丰富的环境中，而不愿在干净无菌的地方逗留。^[5]那些生存于野外的老鼠在学习和记忆能力测试中的表现，比关在笼子里的老鼠好多了，因为野外的环境更为丰富多样。人类行为研究表明，婴幼儿在不同的成长阶段可能会被不同的声音和图案吸引，这能促进新神经连接的发育。根据神经生物学家吉恩·沃伦斯坦（Gene Wallenstein）的研究，这种行为是“享乐本能”^[6]的结果，这种本能促使婴幼儿寻求感官输入。这种感官输入有助于微调神经元之间的连接，这个过程被称为“突触修剪”。我们的大脑就像一杆秤，需要校准才能准确称重。因为子宫内的感官刺激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们人类大部分感知能力都要在出生后通过环境刺激获得。大脑不能孤立发展，它需要不断地与环境对话，所以特别需要质地、颜色、形状丰富多样的环境。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孩子天然接受“丰裕”美学。我们常看到孩子早上吵着要穿圆点加条纹花样的衣服去上学，或者总是挑各色各样的玩具，搁在简洁风格的客厅里特别显眼。几年前我看到过一本关于现代主义风格儿童玩具屋的杂志专刊，当时我真为在圣诞树下收到这样礼物的孩子感到一阵惋惜。幸运的是，小孩子不是所谓的“现代主义者”，他们更喜欢把自己找到的任何物件和手工小饰品放在一起，一直到他们觉得满满当当放不下为止。

孩子成长的大脑最渴求丰富的感官刺激，而我们大人其实也没有失去对感官刺激的渴望，很多人热衷按摩、下馆子、蹦极、跳伞，这就是很好的证明。有研究提出，这些活动可不仅仅是无聊的刺激享受：成年人的大脑接受一系列丰富多样的感官刺激，也能从中受益。^[7]有些研究发现，成年人接受触觉、味觉、嗅觉的刺激，其大脑的情感区域会表现出显著的激活反应。特别是对触觉的研究表明，触摸可以舒缓压力、提升情绪，以及提高注意力集中度。^[8]虽然当前贬低感官趣味的思想很流行，^[9]很多人想短暂地逃离喧闹的刺激，到安静无纷扰的环境中生活，但是大部分时候我们还是需要最基本的感官刺激才能维持正常的认知功能。研究表明，完全丧失感知能力15分钟就可以导致幻觉、妄想和抑郁。^[10]有个实验将人单独关在一个没有声音、没有任何装饰的空房子里，15分钟后，里面的人宁愿被电击，也不愿意待在里面无事可做、无物可看。^[11]感官刺激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主要方式，通过感官，这个世界对人才有意义。没有信息刺激进入大脑，我们会慢慢发疯。

感官刺激潜在的医疗价值，在欧洲广为人知。特别是在荷兰，有一种叫多感官训练（Snoezelen）的疗法，用来治疗发育不良、脑损伤和痴呆症。多感官训练是个很有意思的混合词，由两个押韵的荷兰语单词“snuffelen”（意为“抽鼻子”）和“doezelen”（意为“打盹儿”）拼合而成。这一疗法主要是要创造多感官环境，把患者引向令他们感觉良好的感官刺激。多感官训练室看起来像20世纪70年代的迷幻酒廊，里面有舒适的家具、旋转的全息影像、移动的灯光，还有像熔岩灯一样，多彩的、冒着泡泡的水管。很多多感官训练室还弥漫着香气，比如橘子味、草莓味，播放着音乐。虽然有致幻的色彩，但它们带来的极度舒适感对内心情绪和外在表现有真正的影响，而又无药物的副作用。看护人员反映，感官刺激能使痴呆症患者脱离痴呆状态。他们或眼睛突然睁开，或伸手摸索，似乎要拿东西，或突然笑出声来。对多感官训练疗法的研究尚处初级阶段，但已有研究发现，在常规精神科护理的基础上加入几个多感官训练疗程，^[12]能明显缓解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抵触和不安，也能改变大脑损伤患者的神经病理活动，效果与吃药类似。在加拿大，有些长期护理机构发现，多感官训练疗法在控制患者的问题行为方面很有帮助，可以减少抗精神病药物的使用。^[13]

找一家典型的疗养院看看，你会不会奇怪地发现里面的患者大都沉默寡言、不爱交流？感知和记忆是将我们锁在人世的锚桩，它们都会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而衰减。正因为老人对人世的留恋悄然消退，所以我们把他们放在单调无味犹如医院的机构，这样的地方不会给他们活力，也不要他们参与活动。英国色彩专家希拉里·达尔克注意到，行动不便会使这种状况更加严重。达尔克告诉我：“在养老院的人，活动行程十分简单，就是从卧室出来，沿着走廊来到休息室，他们也许就只能在这几个地方活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她用了一系列多彩多样的墙纸和油漆，重新设计、装饰养老院，将其分割成不同空间，让老人沉浸于丰富的感官刺激之中。有一个养老院的老人特别渴望感官刺激，他们要求给卧室刷上最亮的色彩，因为他们在卧室里待的时间最长。达尔克指出，任何束缚于狭小或单调空间的人，无论是服刑人员、精神病院的患者，还是国际空间站的宇航员，都必须关注感官刺激的贫乏。

我们通常把四周环境视为无生气、无生命的空壳。但所有对感觉、感知的研究使我开始理解为什么荒川和金斯要把家和住所视为一个活生生的实体，他们称其为“建筑体”。

6号卡片上说：“当你走进这个单元房时，请完全相信，你正行走于你自己的免疫系统之中。”这句话乍看极为荒唐，但现在我们知道，我们的免疫系统与我们所处的环境高度融合：我们接触到的过敏原和微生物不断地考验着我们的免疫系统，同时刺激着我们免疫力的形成。光调节着我们的免疫反应。也许，类似地，我们的情绪状态也是由我们体内的感觉、感知调节的。贫瘠的环境如同麻醉剂，钝化了我们的感觉，麻木了我们的精神。而丰裕富饶之审美则相反，唤醒了我们的知觉感受，复苏了我们的身心。

第二天早上，我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延年益寿别墅，心里略有不舍。回到我暂住的东京市中心的普通商务旅馆时，我心里略感恐慌。棕色的门、米黄色的地毯会不会将我吞噬，使我陷入抑郁的沉寂之中？但当我把钥匙插入锁孔打开门时，我感觉仿佛走进了全新的世界，与我头一天住的房间完全不同。我的眼睛能看到每一缕光线和阴影，我的指尖能触摸到每一处凹凸。在房间靠窗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把深红色的丝绒沙发。阳光倾泻其上，仿佛要将其点燃。我坐在上面，手指抚过天鹅绒的皱褶，仿佛第一次体验柔和绵软的触感。即使暗淡的色调和平庸的质地也蕴藏着生机和活力。我觉得这种感觉与药物的作用类似。

三鹰市那套公寓的“药效”持续了几天。当然，就像成功的喜悦和快感一样，这种感觉最终会消失。我记得本间与其同事正在建造一座天命反转宾馆，要将其建成有医疗保健效果的度假之所。我想，它的作用应该类似于温泉水疗（SPA），只不过它为的不是颐养你的5种感官，而是刺激你的11种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