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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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小巷,又弯又长

198X年,我三(顾城)

我一肚子的火。走到过道里,我踢了一脚那烧煤饼的炉子,那一壶正在吱吱叫着的水倾斜着跌到了地上,炉子差点没倒下来。我听到雷的妈妈在后面喊:喂,你神经正常吗?去看看病吧!

我就这样从这个确实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房间里走出来,穿过好象挺豪华的院子,走出大铁门,走到确实豪华的弄堂里。我了解过,这个长宁区少年宫的宫殿是汪精卫伪政权驻上海代表处的旧址,这条弄堂里十几栋别墅当年住的都是汪伪政权的大人物,包括汪精卫的老婆陈碧君,还有地位仅次于汪的周佛海,好象胡兰成也在这里住过。哼,了不起吗?住在一个宫殿(这句话到这里要停顿一下)里面的一个鸡窝里,还自以为了不起?

我就这样骂骂咧咧地走出了这条弄堂,当天就返回了北京。

还在火车上,我的怒火已经熄灭了。从怒火的灰烬里,原来的爱情之火重新燃了起来,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凶猛。

可是,由于雷的妈妈不认可我,不管是因为我没有工作,还是因为其它原因,比如我踢翻了那吱吱响的水壶,或者我不善言词,雷说,她不能在妈妈不同意的情况下跟我走进婚姻的殿堂。她说,她妈妈够苦的了,由于特殊原因,她被迫跟她爸爸离婚,一个人回到她出生的城市上海,一个人带大雷和电(我在雷的面前这样称她的弟弟,因为,既然一个是打雷,另一个就应该是闪电),她不能伤她妈妈的心。我很烦恼,却也无可奈何。

当然我们也经常见面。都是雷到北京来,从承德来。她爸爸被赶出了北京,在承德工作。我没有到承德去。说实在的,一方面是因为雷说了,她是跟了她妈妈的,连姓氏都跟了,她爸爸同意不同意不起作用。但更重要的是,我怕到她爸爸那里,我还会再踢翻什么。或者说,如果她爸爸也不接受我,那么,最后的路也断了。

雷能到北京来就好。她到北京来,就是我们的节日。我每次见到她,总觉得是她的生日。每次我都带她到北京饭店或者莫斯科餐厅或者其它高级的地方,去吃蛋糕喝咖啡。雷的性格真的特别好,我说什么她都不反驳。我说,今天庆祝你的生日。她就微笑。她就说:好的,算是我们共同的生日吧。下回她到北京来,我还是请她去吃蛋糕喝咖啡。她仍然微笑着。我说,今天还不是你的生日吗?她说:每次见到你都是我新的诞生,我的生日,对的,没错。我说:那你再告诉我一下你的生日。她说了,可我还是记不住。再下回,比如坐在北京饭店咖啡厅里,她说:别记了,我的生日不重要。

可是,我的生日她却记得很牢,还有我们在火车上认识的那一天。她到我家来,我问她我们到哪里去,她说:北京饭店,吃蛋糕。我说,:今天真的是你的生日?她微笑着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再下回,她说:我们换个地方吧,吃一顿好的,饭后可以吃蛋糕喝咖啡,吃饭时喝一点葡萄酒。我高兴地说:太好了,今天我请客。她微笑着问我:为什么你请?我说:不是生日吗?她仍然微笑着,然后抱住了我,她说:大诗人,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日子。我说:是吗?那更应该是我请了。然后我抱紧了她,吻着。声明一下:我是吻着她的脸。

那天,在宣武门的马克西姆法国餐厅,我们吃了一顿在那里可以算得上奢侈的晚餐,而且是点着蜡烛的。她说这叫烛光晚餐。我说:我喜欢,就象安徒生童话里,在那些宫殿里,都是点着蜡烛的。她说:你今天应该给我画一幅画,画我。我说:为什么?她说:因为今天是我们的认识纪念日,在我们认识的那天,你画了我周围所有的人,独独没有画我。我说:好的,没有问题。她说:还有你。我说:有我什么?她说:那天你也没有画你自己。我说:可是我没有带画夹。她说:这没有问题。她从包里掏出了纸和笔,而且是铅笔。我让她侧着脸。画好了她,我让她转过脸来,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就看着她眼睛,寻找我。她真的把眼睛一直瞪得好大。她的眼睛本来就很大,那天特别的大。我看到蜡烛的火苗在她的大眼睛里一闪一闪的,有点诡异,一种诡异的美。

我觉得这是我画得最好的一幅画。她向左侧着脸,我向右侧着脸,她的眼睛很大,我的眼睛也很大,我们俩的鼻子抵着鼻子,嘴对着嘴,我们的大眼睛里都有一根小蜡烛。看着这幅画,她难得地开怀地笑了。她开怀笑的声音真好听,就象人家说的,象银铃那样。

那天,我们俩第一次接了吻。在烛光中接吻,我觉得时间地点都对了。这是我们认识两周年的一天,两年来我们吻过,但一直都没有嘴对着嘴吻过。

我把这幅画带回了家去,第二天才送给她。她说:为什么我的脸是红的,你的脸是绿的?我说: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她又微笑了:我明白了,一个鲜红,一个淡绿。我说:淡绿的脸贴着鲜红的脸,我和她的脸就贴着了。我说:淡绿的嘴吻着鲜红的嘴,我和她的嘴就吻着了。我们吻了很久很久。然后我说:为什么你的舌头是甜的?她说:因为你的舌头是甜的。我说:没诗意。她又银铃般地笑了。

从那天开始,只要我们走在一起,她就不停地说她爱我。并且不停地问我是不是爱她。我总觉得,女人也许都喜欢向男人提出这个问题。我跟她说过,宝玉和黛玉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个爱字。隔了一段时间再见面,她好象忘记了我这个答案,还是要问我这个问题。可是,说来也奇怪,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嫌烦,尽管我是个很容易嫌烦的人。但我爱你这三个字我就是说不出口。

无论在北京街头,还是在公园里,在曲里拐弯的小巷里,我走在她旁边时,时不时地会去观察她的眼神。如果她看着的不是我,我就会有失落的感觉,灰灰的。我总觉得她随时可能会一去不返。每一次告别,都是她先伸出她的胳膊来,我都是轻轻地抱住她,在发现她的搂抱增加了力度后,我才增加力度。增加很多力度。有几次她都说了,说她快透不过气来了,快被我勒死了。看我不说话了,她又补充道,我快被爱勒死了。

那五年里,我写了很多小诗,举例如下。一首叫《远和近》的诗是这样写的:

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一首叫《小巷》的诗是这样写的:

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你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

还有一首叫《又一次请求》的诗:

你在地铁旁边/你在橱窗旁边/你在无数人和物的旁边/你总在旁边/在我的心里/你不要这样吧

还有一首叫《雨行》的:

云,/灰灰的,/再也洗不干净。/我们打开布伞,/索性涂黑了天空。/在缓缓飘动的夜里,/有两对双星,/似乎没有定轨,/只是时远时近……

再举个例子,《祭》:

我把你的誓言/把爱刻在蜡烛上/看它怎样被泪水/淹没被心火烧完/看那最后一念/怎样灭绝/怎样被风吹散

明白了吧。再清楚不过了。我那几年的心理活动就是这个样子。简单地说:永远地担心着。有人会说:担心就是爱。好吧,我承认。我是爱着的。可是爱不是用来说的。它属于心,心就象一个心形的盒子,得把爱关在里面,听血液对盒子冲击的声音。那是一种享受。

看我们谈了将近五年仍然没有结果,爸妈都急了。爸爸说:都赶上抗战了。爸爸说完就去买了一张火车票,到上海去了。

爸爸从上海回来,脸色很不好。我不用问就知道,雷的妈妈一定还是不同意。我说:还是我去吧。那天正好雷到了北京,我就买了两张火车票,跟雷一起到上海去了。

可是雷的妈妈仍然不同意。雷是哭着告诉我的。当时我在她家花园的大铁门外等着她。

我无可奈何地回到姑姑家里。那两天我住在姑姑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