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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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你比西洋镜还漂亮

194X年,我二(戴望舒)

二哥我回到香港后,很快就进入了一段饱受折磨的日子。

港英当局投降了,日本人进占香港。《星岛日报》办不下去了,作鸟兽散。文艺界同人纷纷逃出了香港。文艺界抗日协会却让我留在香港。后来我才知道,辗转给我的指示是当时抗日阵线兼中共在南方的负责人潘汉年发出的。

我出狱后才知道,端木蕻良也到内地去了,萧红被单独地扔在了香港。

是的,我说了“出狱后”,也就是说,我又入狱了。

一天,我在理发店里坐着,围着白布,闭着眼睛,享受剪刀对头发根的风吹麦浪感。两个人走进来,说:戴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

我跟着他们走了,跟进了日军的监狱。这是我平生第二次入狱了。当年是作为进步学生在上海被抓进去的,受过毒打。这回是作为文艺界抗日阵线的一员,那就不光是毒打了。他们要我写出香港文艺界抗日阵线人员的名单,要我辨认被他们抓进来的人里面是否有端木蕻良。

我怎么可能为日本侵略者做事呢?再说了,世界上没有比我更不怕死也不怕苦的人了,我已经是死了两回的人了。

日本人对我酷刑相加。时代在往前行进,刑罚比时代走得更快,已经远远超过二十年代那些了。至于具体是什么样的酷刑,我在后来写的《等待(其二)》一诗里有清楚的交代:

你们走了,留下我在这里等,/看血污的铺石上徘徊着鬼影,/饥饿的眼睛凝望着铁栅,/勇敢的胸膛迎着白刃:/耻辱粘着每一颗赤心,/在那里,炽烈地燃烧着悲愤。//……//冢地只两步远近,我知道/安然占六尺黄土,盖六尺青草;/可是这儿也没有什么大不同,/在这阴湿、窒息的窄笼:/做白虱的巢穴,做泔脚缸,/让脚气慢慢延伸到小腹上,/做柔道的呆对手,剑术的靶子,/从口鼻一齐喝水,然后给踩肚子,/膝头压在尖钉上,砖头垫在脚踵上,/听鞭子在皮骨上舞,做飞机在梁上荡……//多少人从此就没有回来,/然而活着的却耐心地等待。//让我在这里等待,/耐心地等你们回来:/做你们的耳目,我曾经生活,/做你们的心,我永远不屈服。

卞之琳老兄后来说,我戴望舒是中国现代诗排名前三的诗人,但我的代表作不是《雨巷》,而是《狱中题壁》、《等待》和《我用残损的手掌》。这是他一家之言。我也希望我的代表作不是《雨巷》,可是好象大多数读者偏偏不这么看。还有不少人认为我的代表作是那些象征主义、现代派色彩浓烈的诗,比如《古神祠前》,或者《我底记忆》。简而言之,望舒信徒或者说戴粉分成了三派,但最后胜出的是我最不愿意其胜出的,即《雨巷》派,包括《示长女》、《过旧居》。我知道,这样的争论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因为人类是分成不同的群的,每个群有它自己的看法或出发点。所幸我写过多种风格和题材的诗,可以让我的信徒们自由选择。

有人说,我的《狱中题壁》并不是真的题在牢房墙壁上的,而是出狱后写的。论据是:日本人怎么可能允许那姓戴的在墙壁上涂鸦呢?

其实,这首诗我当时真的是题在牢房里的墙壁上的。正好那潮湿的牢房里剥落了一小块砖,我就用它题了壁。只是,我被释放时用这块砖划掉了这些壁刻,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出了监狱就写了下来。

既然说到了这里,我就再发表一下这首叫《狱中题壁》的诗吧:

如果我死在这里,/朋友啊,不要悲伤,/我会永远地生存在你们的心上。/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他怀着的深深仇恨,/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当你们回来,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用你们胜利的欢呼,/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曝着太阳,沐着飘风:/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经灵凤使劲的奔走,我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关了两个来月就被放了出来。“只关了这么一点时间”,也成了一些人后来指责我投敌的所谓证据。

虽然只是“这么一点时间”,可是它把我生命的残余的火苗都给扑灭了。有人说:望舒出狱后就象永远在重伤风的状态,非常的衰弱,这可能是导致他英年早逝的原因。其实,对我的健康来说,这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你想想,我寻死了两次,也就是说两次服毒,两次入狱并遭受酷刑,再加上被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弃,那样的心灵创伤,我不早死那才是奇迹。

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管怎么说,这话还是有道理的。我的桃花再次开放了。

出狱后没几天,小老板胡好就介绍我认识了杨静。

杨静其实是我的同事,她当时在大同图书印务局任抄写员。这个印务局里进进出出的女士小姐员工不少,我可能没有注意过她,也可能什么时候她曾经让我的眼睛一亮。可是也就是一亮而已。那时候,我是林泉居一个幸福家庭的成员,从不在意满街盛开的女儿花。

可是这回她到了我的面前,单独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的眼睛亮了就再也暗不下去。

这好象也是一个奇迹,我前后三个女人,她们是永远的十七岁,我的年龄不断往上长,可是我的女人永远是同样的青春年龄。绛年比我小五岁,丽娟比我小十二岁,静比我小了整整二十岁。好象这也是我的命,我只交十七岁的女孩,不管我的年龄有什么发展。也许我只喜欢十七岁。也许是上帝对我的规定。

跟丽娟当初一样,静也是我的崇拜者。她们都是因为诗因为才而忽略掉我那些个麻点的。静说,她听胡老板说给她介绍戴先生,她激动得好几天没睡好觉,梦里也全是戴望舒。这是她后来说的。我回应道:你梦里的应该是那雨巷吧。她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还很稚嫩,从她的语言里听得出来。但是我就是喜欢这种稚嫩及由此生出的不经世事和纯洁天真。

她是让我看一眼就喜欢再看就着迷多看就云里雾里不知身之所在的女孩子。

我对她说:话你靓你靓过西洋镜。这是我刚从一个前同事那里学来的一句粤语,意思是“说你漂亮,比西洋镜还漂亮”。她就笑得前仰后合。当时她坐在我的怀里,在这种姿势下,前仰的意思是上半身脱离下半身坐实,后合的意思就是她的后半身跟我的前半身充分弥合。无论前仰还是后合都让我心跳加速。

我问她笑什么。我都担心我那个前同事是作了什妖,用一句骂人的话来骗我这个上海来的乡下人。她说:让我先喘喘气。她又笑了半天,然后说:咒死内的花样后玩。我说:你说我在玩花样?她又笑了,我又得等她把她的气喘好。然后她说:吾丝刚,侬额发音老好八相额。我呆住了,她居然说的是上海话,而且是标准的上海话,意思是:我是讲,你的发音很好玩。我说:你会讲上海话?她继续用上海话跟我对话(以下直接译成国语):我是生在上海的,我姆妈是上海宁,我八岁才跟着父母到香港来。

哈哈,我又要哈哈了。我们的语言障碍不存在了。我们什么障碍都没有了。我刚才提到了,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是她的坐骑或者躺椅,我的鼻子在她散发着甜香的头发里走南闯北,我的手在她的身体前方镇东平西,越过一个又一个的障碍。当我最后碰到她最关键的也是所有女人最关键的障碍时,她嗲嗲地呻吟了一声,仰起头来,我从一边接住了她的小口,用我的血盆大口,我感觉到我要溢出来了。别误解,我说的是我全身的血液要溢出来了,不是别的。别的就不说了,说不出口的,何况我是一个特别讲究文雅语言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