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小眉和翁瑞午
192X年,我一(徐志摩)
他也是有好出身的人。他的父亲在清末官拜梧州知府,就是现在地市级即仅低于省级的官员,巡抚之下、县令之上,而且他父亲还画得一手好画。他自己学了一点猫啊狗的医术,在上海开出诊所,短短的时间里竟然名声大噪。他喜欢唱昆曲、京剧,特别喜欢唱旦角,跟那些京剧名家混得极好,都成了他们的自己人了。他个子高大,为了演旦角,甚至不惜躬着腰在台上行走。梅兰芳对他是赞赏有加。他的字画也相当有成就,跟张大千这些书画名家交往甚笃。医戏书画四艺俱通,这个翁先生早已侪身于上海滩四大公子之列。
我说:你做着禽兽的事,还说我疯了?他继续捂着那只耳朵,好象不捂着这东西就会要掉下来了。他说:言重了,志摩。他说“言重了”,保持着那种文雅。他说:小曼晕过去了,是你家王妈叫我来的。
我感觉自己太急了些,也许真是我误解了他。可是,我说,我看见你在亲嘴。他说:我在做人工呼吸呀。你知道人工呼吸的。
可是,我又想起了什么,我的火又蹿了起来,做人工呼吸需要把衣服都脱光吗?他说:我要按她的心脏。
眉轻声地说:志摩,你回来啦?我说:我回来了。我亲了亲她。她的眼睛被我亲大了,亲得睁了开来。她说:现在好象天还没黑。我说:是的,我今天是坐飞机回来的。
我说:你好好躺着。我给她拉上被子,送翁先生走了出去。我说:喝一杯茶?翁先生说:不了,我女儿等着呢,诊所里还有病人等着,我是临时出来的。
我这才看见了他的女儿。这个九岁的女孩子站在大橱旁,一声不响。我都不知道我进来的时候她就在那里呢,还是后来来的。我说:香光,你怎么站着啊。小女孩香光说:徐叔叔好!
其实,我是一直很感谢瑞午的。眉的身体一直是让我担心的一件事。她在跟王赓一起的时候,心情郁闷,流过产,流了好多血,失去了生育能力。到上海后,她的哮喘和胃痛变得越来越严重,许多时候喘不过气来,甚至有几次晕倒,许多时候痛得她不住地尖叫。我遍访名医,都不见效。后来是江小鹣介绍了翁瑞午给我。我听说过他的医名,就登门请他,他欣然上门。他的诊所兼住处就在迈尔西爱路、福照路口,迈尔西爱路就是后来叫茂名南路的。从我们家走过去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后来翁瑞午就经常上门来。
这个姓翁的还真的有点本事。眉在他的调理下病情果然大见好转。当然,他也用了一些邪术,尤其是他让眉吸一点鸦片。可是只要眉的病能好,我觉得没什么问题。至于眉后来上瘾,却也怪他不得。
我对翁先生是感激的。我后来就叫他瑞午了。他也真是尽心尽力。他的尽心尽力从他的眉眼之间一览无遗地流露出来。我看到他看着眉的眼光就想笑,那是一种钟情,一种深情,遮都遮不住,青山遮不住,毕竟要流露。他每次来给眉就诊,都带着大女儿香光一起来。我看到香光又想笑。我想,这是翁先生的又一个障眼术,意思无非是:女儿就在旁边,我还能把她怎样?他一定是这般设计的。
喜欢眉的人有的是,适之就是其中一个,也是一个遮掩不住的主。我和小曼走在上海街头,女人的目光看她也看我,看完她看我,看我的时间更长。男人的目光看我也看她,看她的目光是柔的,看我的目光经常有些毒。这些个目光让我把眉的手紧紧地压在我胸旁腋下,眉便扬起她的浓眉,展现一个又一个新的媚笑,那里面有许多意思,包括得意,挑战,当然有爱,很深的爱。
所以我从来不担心眉。哪怕翁先生按着她身体最女人的部位我也不担心。我们的爱是相互的,是相知相信的。更何况,我自况为天下第一自由爱情信徒,我的离婚和促使离婚和以离婚者的身份与被离婚者结婚,这些是天下皆知的。
可是,翁先生和香光走后,我忽然想起来,把小曼的上衣脱了我能理解,为了治病。可是,翁先生为什么把自己的上衣也脱光了呢?
可是我已经问不着他了,下回见面也不方便再问。罢了。
我走进卧室,把我自己放在了眉的身边,轻轻地搂住了她,我的眉。我的眉的眉毛动了一下,嘴里发出一个嗯声。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还搂着她,直到她问我现在几点了。
可是她忽然就恢复了记忆,衣服穿了一半,她就想了起来:你说你是坐飞机从南京回来的?我说,是的呀,坐飞机太好玩了!她说:你下次不要坐飞机了好不好?我害怕。我又搂住了她,眉不怕,小龙不怕的噢。可是她在我怀里哭了,不要坐了好吗?我说:好的,我下次不坐了。
可是下次路更远了呢。
北大校长蒋梦麟邀请适之去担任北大教务长,适之便邀请我到北大去当教授。北京女子大学也请我当教授。北大教授的工资比南京中央大学高得多,我便辞去了中央大学的工。我跟眉商量把家搬到北京去。可是眉对上海一往情深,说什么也不干。她说:我就是上海人,是水里的人,到土里去我要干死的。没办法,我只能从南京上海之间往返改成了北京上海之间往返,路途远了三倍有余。一是我放心不下眉,二是光靠北大的工资无法承受家里每个月六百的巨额支出,我只能在上海仍然兼着职。
没想到,光华大学闹学潮,我支持那些进步学生。结果,上海市国民党部责令校方辞退廖世承副校长及教职员会选出的执行委员七人,我亦在其内。我愤慨之极,写信给在教育部任司长的好友郭有守,我说,这是“以党绝对干涉教育“。继而我拂袖而去。
我郁闷。那个年代,许多事情让人郁闷。
一天,沈从文老弟来找我。他问我是否认识胡也频和丁玲。我说丁玲我认识,胡也频也听说过,他写过不少作品。我知道他们俩是夫妻。我说:怎么啦?从文说:我跟他们俩过从甚密,在北京时就是好朋友,我到上海后还曾经跟他们俩租住在同一栋楼里。也频被政府抓了起来,说他是共产党,丁玲千方百计地去救他,我也跟着她东奔西跑。结果也频还是被枪毙了。我说:一个文人哪,他能干什么?这不是言论入罪吗?从文说,丁玲好可怜,刚生育了,又遭遇此灾,她受了好大的刺激,身体几乎垮塌,生活更是无以为计了。
我想了起来,丁玲还有一篇稿子在我这里。我说:我试试看。
在我推荐下,丁玲的稿子在中华书局发表了。可是稿酬微薄。我跟眉商量,眉说:那我们过一段紧日子吧。她把她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我再凑了一些钱,给了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