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红宝石般晶耀的嘴唇
192X年,我二(戴望舒)
回到房间,我就写下了《雨巷》。是一气呵成的。是意犹未尽的。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这个意犹未尽,未尽了一辈子。甩都甩不掉。我真的甩过了,甩了很多次,用我不长的一辈子去甩。我后来的诗集里都把这首诗删除了。可我就是没甩掉。只要一下雨,无论在上海,在里昂,巴黎,或者在香港,只要一下雨,我就想起油纸伞,想起那条古意斑驳的小巷。只要看到女孩子,我就会想起那太息一般的目光,象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不光是我,后来我读到一位诗人的一段话,他说他恨透了我了,只要想到江南,见到下雨,他就会想到一个叫戴望舒的人写的《雨巷》,他就写不出另样的描述来。其实我也恨自己,我后来努力去写时代的悲怆,写祖国的创伤,可到头来我还是雨巷诗人,《雨巷》还是被视为我的代表作。甚至是中国现代诗的代表作。
平心而论,绛年并不是幽怨的,她的目光并不是太息一样的。那或许真的只是我心里筛出来的样子。她甚至很阳光,尤其在太阳出来的时候。
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在小巷里等到了她。我花时间研究了她的出行返回规律,终于被我等到了。她说望舒哥,我说绛年。她说,你出去?我说,也就散散步,活动一下筋骨。她说再见,我说,她走了好几步后我才终于说出口:一起走走吗?
她回头给了我一个丁香一般的(我也不会别的形容了)微笑:去哪里?
于是我们就有了第一次的散步。然后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更多,乃至无穷(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也许)。
然后她就把“哥“字去掉了,当然是应我的请求。我们走到大仓桥上,看河水,看摇橹的船,拉网的渔民,我们走在小巷里,说着今天天气真好,今天太阳真旺这样的话。当然也说到了她上的学校,我上过的学校。
是她先吻我的。等我想起回报的时候,她已经跑远了。然后就有了绛年跑望舒追的第一次,然后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穷(当然是我的希望),我觉得几十年后流行于世的女跑男追全是绛年跑望舒追的模仿,翻版。然后就跟几十年后的故事一样,女孩子总是先跑不动了,被同样气喘吁吁的男孩子抱到怀里。全是一个版子刻出来的。然后就有了嘴唇对嘴唇,西洋式的。她是个现代的女孩,她读的西洋式的学校,所以她有西洋式的追求和西洋式的接受。当然,这一切都是在观察过环境后做的事情。仓城是乡下小镇,人很少的,平时走在街上的人就更少。她的嘴唇被我写到了诗里,也算是给这嘴唇建立了一个永恒的纪念碑了,这首诗叫《路上的小语》:
给我吧,姑娘,/你的像花一样地燃着的,/像红宝石一样地晶耀着的嘴唇,/它会给我蜜的味,酒的味。/——-不,它只有青色的橄榄的味,和未熟的苹果的味,/而且是不给说谎的孩子的。
我们甚至跳到了渔民的船上。我撑着篙,一下子就把船撑得横转过来了。她就笑得丁香乱颤,然后我就倒在了她的身边,我们就抱在了一起。然后她叫道:篙!我说,这就搞?她说,不是,想什么呢,你看那篙。我看到我的篙掉到了河里,她的纸伞(出太阳的时候,那就不是油纸伞了)也掉到了河里,不即不离地漂着。
那天我们很晚才回到岸上,夕阳都把河面照得金光乱闪了,蛰存都找来了。蛰存找来船家,把我们的船弄到岸边,把篙和纸伞都捞了起来。
后来,我到上海大学读书,蛰存也从杭州的大学转了过来,绛年也到上海来读书了。我们还是经常见面。在那个年代,在上海,到处都有行人从不知名的角落里冒出来,要在街上抱抱或者甚至亲嘴,那也太惊世骇俗了。我们只能在住处,偶然的,越来越少的,在蛰存去上厕所的时候,甚至(只有一次)在蛰存转过身去,嘴里还在继续说着什么的时候。
那些日子,我有她和诗。我觉得,是有了她才有了诗,诗意才会那样地不停地冒出来。
可是,当我有一天跟她提到结婚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脸就变回到那灰濛濛的雨巷里去了。好半天后,她才说,小心翼翼地说:不好吧。我说,为什么不好?她说,我还太小了。我说,你都快二十了。她说,以后再说吧。
然后,所有的日子都变成了以后。
再然后,在许多个以后之后,有一天,我终于横下心来说:你再不答应,我会死的。她的目光转向我,然后转到天花板上(那上面其实是空白的),她的心比我还横:早晚的事。谁都会死的。好象觉得不好,然后说了“下辈子”那话。
那灰蒙蒙的雨巷整个塌下来了,整个压到我的身上,头上,把我埋葬了。下辈子?下辈子嫁给我?那我还活这辈子干什么?我就结束了这辈子吧。
我买了虫药。不说具体的品牌了,以免被模仿。我喝了。我喝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就死在了山东了,脑门上插着飞机的残片,在风里飘着,然后倒在了我的脸旁。然后我就醒来了,看见的却是白色的天花板,闻到的是福尔马林,叫出的是思成,然后是雨巷。再然后我听到了遥远的丁香的话语,她说她答应我了。
我们订了婚约。可是在她签字前,她提出一个条件,她说,你必须答应我。我说,什么?她说:你要出国留学去。我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我将来要靠你来养的,你要有稳定的好工作。
我答应了。我踏上了漂往法国去的轮船,海风吹拂着我。我招手,他们也招手,她又穿上了那浅蓝的一身衣服,学生装的那种。我看到了她挥着的小手。
不说了。下一位吧。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