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诗魂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62章 一个少女让我奔向远方

197X年,我四(二灯大师)

小霞,我还是称呼你为小霞吧。你问过我为什么会出家当和尚。你问过很多次。我就跟你说说我的事情吧。

我跟顾城同龄,比他只晚生了两个多月。我们是那一代人了。那时候有种种苦难,落实到我们每一个人头上,那就是每一个青春,每一个人最美丽的年华,整整一代人最美丽的年华。

我十五岁的时候,也奔赴了远方。我是单独去的。

我是在唐诗宋词里泡大的,被我的爸爸每天那么泡着腌着。所以我的脑子里,再远再偏的地方也是诗,而且更是诗。今天许多人说诗和远方,这就是我脑子里当年装着的东西。我想过,我要到最远最苦的地方去,那里最美。

那时候,报纸上经常报导英雄,比如我的同学李志坚,一个有着男人名字的女生,上海延安中学68届初中的,早早地去了黑龙江最北面黑河,晚上出去打水,从结满了冰的的井台上滑到了上百米深的井里,第二天早晨才被从深井里打捞出来。再比如76名青年,赴大兴安岭救火,迎着熊熊烈焰冲上去,被烧成了灰烬。他们都被称为时代的英雄,青年的榜样。至于现在是否还有人还记得他们,我想说,至少我还记得,许多我们的同龄人还记得,至少我们要尊重这些年轻生命的付出。他们是那个时代整整一代人的象征。这么说总没错吧?

我年轻时是最崇拜英雄的,其实我一辈子都崇拜英雄。每一个英雄的故事都能让我流泪,甚至一遍一遍地读那些报纸,好多天地流泪。

每一个这样的英雄故事都想要把我推出门推到最遥远的地方去,直到其中一个故事终于让我行动起来。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叫张勇,又是一个有着男人名字的女生,天津人。她去了内蒙古最北面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当上了一名牧羊少女,一天,忽然上涨的克鲁伦河吞没了在河边草地上吃草的羊群,为了救羊,她不向岸边跑,偏向河里奔,然后被河淹死了。我在报纸上读到,人们在河的下方距离她失踪三十公里的地方找到了她。在内蒙古的城里来的青年人从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外骑着马赶去,在那里聚集了比哪一届赛马节都多的马和骑马者,追悼活动规模空前巨大。有许多人写了诗,在那里朗诵,有许多蒙古族人讲述这位少女的事迹。报纸上报导说,张勇经历了许多磨难,终于成了一名出色的羊倌。但人们这才知道,她根本就不会游泳,却为了救羊而不顾一切。

我又一次流了很多的泪。不光是流泪,我这回真的出发了。

我没有钱。我出发时家里都不知道。我没有兄弟姐妹。奶奶在年前去世了,还是里弄委员会的汪阿姨李叔叔帮着下葬的。汪阿姨让我住在她家里,可她家里本来就小得很,还有两个比我还小好几岁的孩子。到头来,我只是在汪阿姨家吃了几顿饭,是被她生拉硬拽拉去的。晚上我还是睡在自己家里,一个几年前就一直乱着的家,妈妈稍稍整理过。

我把我的被子塞在了一个麻袋里,找到了一个爸爸出差时用过的旅行袋,往里面乱塞了一些我的衣服。翻遍了家,总算在妈妈的枕头套里找到了几块钱。我就揣进了口袋。我只找到一本只剩了后半本的《唐诗三百首》和一个只剩了前半本的《望舒诗草》。其实我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戴望舒是谁,只是在翻找的时候偶然看到这半本书,就也塞进了旅行袋。我在吃饭桌上留了个条子:爸爸妈妈:我走了,我去呼伦贝尔大草原,找张勇姐姐。

我是走出门后,又走回去,找了纸笔写下这个纸条的。放下纸笔,我转身离开后,又再次转身。这回我是把家的钥匙放在了桌上,压在那纸条上。我是带上房门走的。我走得很坚决。钥匙知道我的心。

七天后,我到了黑龙江齐齐哈尔。我终于知道了,那时候,离开了上海,所有的城市都是农村,土色土味。但更土色土味的是我。这一路上,我经历了很多惊险,甚至有三次,在查票的时候,钻到了厕所顶上的小方洞里。我走出厕所的时候,引起了一片惊呼。于是我看到,厕所外排着长长的队,至少有十来个人排着,有男的老的,女的中年的。我一昂脖子,从他们身边扬长而过。

那时的我,从上第一列火车开始,还是挺象个样子的,至少是一个看上去不会没有教养的半大男孩。偶尔列车上有座位空出来,我坐下去,迎来的还会是和善的或者好奇的一些眼光。

可是到离开齐齐哈尔登上另一列开得比之前的列车都慢的列车时,所有看着我的眼光都不一样了。我自己都感觉得到自己身上发出臭味,感觉到肚子里那种难受的摩擦。那么多天没沾水,最后一天什么都没吃。前一天晚上,在一个街角,一个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小要饭的街角,我打开被子铺在地上,我已经把自己认同到小要饭的阶层里去了。

半夜里,我周围发生了骚动。我旁边的小要饭的用他那大脚趾暴露在鞋外面的脚踢着我说,快跑,警察来抓了。我也不知道我犯了什么事,我就翻身爬了起来,跑了几步,再回过头来,看到我的被子和旅行袋分别被两个小要饭的抱着提着了。我说:放下。他们不理我,反而分开从两个不同的方向跑去。这时我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警察。我不知道我该往哪里追,我就整个地呆在那里了,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于是我变成了一个连小要饭的都不如的肮脏男孩了。

可是到了海拉尔,一个比齐齐哈尔更土的城市,我的命运却一下子就变了。

出了海拉尔车站,我在一个煎饼摊前站着,我站了很久。煎饼摊老板,那是一位穿着蒙古袍的汉子,那袍子油光闪亮,好象在证明着汉子卖煎饼的身份,这位老板温和地对我笑着,问我:小朋友,是肚子饿了吗?他的汉话有口音,但还是挺标准的。

我的侧上方一个雄壮的声音说:额谨,我来吧(我当时以为“额谨”是大叔的意思,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个人名,也就是说,这个汉子跟煎饼摊老板是相识的。可当时他们除了这句话,没有任何交流)。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位更雄壮的汉子,比那时的我高出差不多有两个头。也就是说,我的头顶仅及他的胸部,比他的肚子的位置高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