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硖石香巢
192X年,我一(徐志摩)
好的。我接着说那年的事。
离京南下,告别熙熙攘攘,住在家乡硖石,隐居著书。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这也是小曼同意的。小曼说:有你就行。哪里有你都行。
正好硖石的新楼建好了。在上海没待几天,我们就继续南下。
新楼好大好高好气派,有人说这是一栋中西合璧的小洋楼。其实它比一般的洋楼大得多,说它是城堡还差不多。还真有点象。其次,除了楼前的花园有点洋气,整栋楼是个楼房,除了这两点,其它整个就是中式的,何洋之有(我的中式的父亲大人又见过几多洋楼?这是我心里的悄悄话,连跟小曼跟眉也没有说过)。二门(大门是花园的门)里面是一个狭长的天井,两边和对面是木门板木框窗,两个楼层都围了一圈木质雕栏的廊道。感觉就是木头做的一幢房子。抬起头来看到的是长方形的天空,就象是把一棵大树上面锯掉,里面挖空,四面雕刻出整齐的花纹,再抹上桐油做成了一个框子,上面长方形地开着个大洞,然后把天空放在里面,让天空成了一张变来变去的照片。
我们的汽车开到花园前,就看到了城堡门前的紧急集合景象,有男的,更多是女的,年纪轻一点的大一些的都有,穿着颜色一样的围裙,迈着全体都迈不开的小脚,向二门前集中。然后,花园里,我们从汽车上下来后,在一个中年男子(应该是管家)的指挥下,这些人分成了东西两列。他们不象后来的人那样假洋鬼子式地喊“欢迎光临”或者“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而是中式地很不整齐地喊着少爷少奶奶好。
小曼整个过程里只说了一句:这么多人!我感觉得到她西式地挽着我的胳膊的那条胳膊的颤抖,这不是紧张的颤抖,否则就不是小曼了,那毕竟也是出自大人家的小曼,这是一种激动或者激荡,一种我是少奶奶那样的心的激荡。
这一片起伏不齐的少爷少奶奶喊声随后就化成了分分合合的少爷和少奶奶,在那些天里,在那长方形天井里楼上楼下,她们远远地或者来煞不及地刹住小脚,弯腰鞠躬地此起彼伏地喊着。从早到晚,几乎没有间歇。小曼的评语是:烦死了。
父亲和母亲则坐在正堂里,默默地看着我们。我们便按中式规矩双双下跪,跪了不算,还要拜。半天后,父亲才肃然地发话了,起来吧。管家递上了茶盘,小曼懂了,就分别给父亲和母亲敬茶。父亲又肃然地说:坐吧(用皇家的话说叫赐座)。坐了半天,没几句话可说。父亲再次肃然地说:下去吧(用皇家的话说叫跪安)。回到我们的房间里后,小曼的评语是:吓死人了。
我警告过眉和小曼和小龙(这是我对眉的另一个称呼):别开口闭口地死啊死的,说点别的。眉说:我不是诗人,我不是你的徽徽,我只会说这么多话,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小曼说:也不对,你死了我也会活着,活得好好的。小龙说:甚至更好。我心里说,话可真的不是可以随便说的。老天爷那里可开不得这样的玩笑。后来不就真的应验了吗?可是我知道,我死了,她活得并不好,那话只应验了一半,也许是老天爷对她的测验。她后来甚至就是活在了我死的阴影里的。而且很久很久。但这是后话了。
我和小曼住在东楼。父母亲住在西楼。阿欢仍然住在父母亲也就是他的祖父母那一边,但每天早晨都过来给我们请安,就象我们每天早晨要给阿欢的祖父母请安那样。阿欢是我的儿子。他管小曼叫姨。我偶而也问他两句功课的事情,但其实我只是随口问问。
父亲找我谈话,说要小曼管钱庄。我跟小曼说,父亲要你管钱庄。小曼说:不行不行,这我怎么行啊,要我死啊,会被我管死掉的。父亲听了,摇摇头,他说,那让她把家管起来。我跟小曼说了。小曼说:不行不行,我管不好的,要我死啊。这回父亲听了我的转达,连头也没有摇。半天后说:你走吧。
从此父亲就没有再跟小曼说过一句话。一家人坐着吃饭的时候,父亲不说话,别人就只夹菜吃,除了吃,谁也不开口。小曼不在的时候,父亲才会跟我说几句话,可也一句都不提小曼。我知道,小曼跟我的父母之间隔着我,隔着阿欢,隔着幼仪,还隔着很多人很多物事。而且越隔越远。
我问小曼,那你想干什么呢?眉问我:你说呢?我说:还是画画吧。小龙说:还有写字,写小楷。
我便托人从北京荣宝斋买了最好的狼毫笔寄来。
我称这幢徐氏楼为“香巢”。小曼说:倒真是的,充满了桐油和油漆的香味。我说:这幢楼象不象一个城堡?小曼说:我看倒是象一个监狱。
小曼在我写作或者看书的时候,还真的在那里认真地写她的小楷。她的字和她的画一样,透着一种门外的味道,或者说有着一种对铁窗外的向往,一种非常清秀的向往。每当我从书上抬起头来,我总是感觉在欣赏一幅画,一幅清秀的充满向往的画。她在画里的留白真的能留出那种憧憬来。这种时候,我心里充满了香味,香巢的香。
小曼最高兴的时候是拿着饱蘸浓墨的狼毫笔追赶我,把我追到回廊里,追出一片少爷少奶奶的急煞不及的女子声音来,然后追到我不得不说:好的,我们放风去吧。她就抱住了我,在从叫喊少爷少奶奶之后抬起头来的那许多张打开嘴合不起来的女子面孔的面前抱住我,抱着我就亲。有一次我看到了对面刚走出门来的父亲的摇头。
我们的村子充满了江南的味道,有小河,小桥,有池塘,有小鸟。我们总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村外的山上。那是北海公园的金秋十月之后的日子,所以江南的山上也已经是遍地落叶了。小曼在这时候又从少奶奶变回成少女了,她总是一跳一跳的,有时候,稳稳地走着的她,忽然就会跳起来,借口是一只松鼠,或者一只小鸟。所以,我们走在山道上的时候,我经常就象一个翘脚(上海话或者海宁话:瘸子),因为她一跳一跳的,忽然就起跳的,就把她的细胳膊挽着的我的粗一点胳膊往上拽着,一下一下,忽然一下,于是就形成了我的一翘一翘,或者忽然就翘。可是我的心也是开着的,也就是说,我也是开心的,非常的开心的。
我们有时候也到亲戚家里去。比如离我家不远的姑妈的家。我很喜欢那个活泼却又知书达礼(达不达礼另说,知书是一定的)的小表弟,那时他还不到十岁,他跟着姑父(那是自然)姓查,他就是后来不姓自己的姓改叫金庸的武打小说大师。他家的门牌上写着“赫山房”,摆明了也是我们海宁的望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