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涌向晚霞和星星的家乡
201X年,我一(小虾米):
等到钟的蝉鸣声变成啄木鸟敲树的声音,我们大山里的那种真实的蝉鸣就响起来了,铺天盖地的,陪伴着我童年的每一个夏天的那种。不时会有鸟鸣婉转地响起,好象要打断蝉鸣,却怎么也打不断。绿得很呢。老和尚说的,知了叫起来是绿色的,小鸟的叫声是彩色的。老和尚的话在我当时听来是禅机,现在想想好象更是诗。
第一次她没有来。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她,当然也不知道这个胖大叔有这么一个女儿。第一次来的是她的爸爸。她爸爸的到来是我们这个小山村里从来没有过的风景。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我知道,有人说这样的阵势叫前呼后拥。总有上百人。也许只有几十人。可村里人,老人小孩都跟着了。乌泱乌泱的一片,把街都塞满了。
这个阵势走走停停,好半天才到了我们家门口。村长对我爸爸说:这位是于老板。他手指着这阵势里面最胖的,也是唯一胖的那位。然后说:这位是陈县长,这位是汪镇长。我总算是读了书而且还在读书的,知道县长比镇长大,镇长比村长大。否则,我一定会以为村长比镇长大,镇长比县长大,因为村长最老,镇长比较老,县长却是最年轻的,可能也就三十来岁,看上去比大哥还年轻。大哥是我堂兄。
然后这个阵势就涌进了我的家了。前面,我一直在家门口看着,这个阵势到每家门口停一下,一家也没有进去过,可到了我们家就进去了。当然不是全体都进去。进去的就那么几个人,最年轻的走在最胖的旁边,跟着他们的是中年的镇长,跟他并排的是最老的村长。
这个最胖的从一进门就开始大呼小叫,几乎就没有停过。嚯,雕梁画栋,嚯,里面还有个院子,嚯,这院子好看,嚯,这房子很老了吧。接下来还有很多个嚯,只是我没记住都是嚯的什么,或者说没听清。也没打算听清。
这些人在我家前厅里坐下了。胖的那个,年轻的那个,年纪比较大的那个和年纪最大的那个,再加上我的爸爸。我和小圆子和小木头,还有好几个比我们更小的小娃子小妹子把门框塞满了听他们说话。先是胖的那个问东问西,我爸爸答东答西。我听到我爸爸说我祖上曾经当过县太爷(胖的那个又嚯了)。我听到那个比较老的说,听说你们家是徐霞客的后代(胖的那个又嚯了,这回嚯得特别响。不过他一开始没嚯,听解说员说徐霞客是中国古代最有名的旅游家,他才嚯的)。我爸爸说不知道,没听过什么客。年轻的那个说,老爹,不要有顾虑,于总是来给大家脱贫的。我爸爸说,脱什么?我们身上就那么两件衣服。年轻的说,把你们的贫困脱掉。爸爸说:把我们脱掉?我知道爸爸在装糊涂。他也是读过书的人,至少小学是毕业了的。
年轻的那个解释说,于总于老板要把你们整条街都买下来,打造旅游古镇。胖的那个说:你们家是重点。你们家的房子是这里所有房子里最好的。爸爸说:卖给你们,我们住到哪里去?胖的说:会给你们足够的钱的,你们可以在村边上盖新房子,别墅。爸爸说:什么树?让我们当猴子?把我们当猴子耍?
我们哪里也不去。这话是从另一边的门框那里发出的。爸爸说:这是我妈。胖的和年轻的和年纪比较大的和年纪很大的都站了起来,有的叫妈,有的叫奶奶。我们这边的门框里就全部笑了,小圆子笑得最响,小木头笑得最怪,小娘子笑得最尖锐,还有比我还小几岁的小梳子,她笑得,却是没有声音的。
胖的那个于老板于总第二次来的时候,只带了十来个人。年纪轻的那个没来,年纪比较大的镇长和年纪最大的村长还是跟了进来。这十来个人里面有一个最显眼,因为她是一个小姑娘。说是小姑娘,其实跟我们几个差不多大,梳着两根小辫子。于老板说,这是我女儿。爸爸说:有点象。我们又在门框里笑了。小圆子说,哪里象了?当然,他的音量只是给我们听的。我也在想,完全不象。首先,小姑娘一点都不胖,第二,小姑娘一点都不难看。第三,小姑娘眼睛一点都不小,滴溜滴溜的,灵活得很。每一点都跟于老板相反。
这就是我说的她了。于老板允许她跟我们出去玩,我们就认识了。
她说她叫于笑语。我说,真好听。我赶紧解释,我说的是你的名字。其实她的声音也好听,笑起来却象个小母鸡,咯咯咯嗒。小木头发现了问题:小鱼儿,那是男孩子的名字啊,你们看过《绝代双骄》吗?你们两个人真好玩,男的名字是女的,女的名字是男的。小圆子却有别的发现:哈,你是小鱼,他是小虾。小鱼小虾,哈哈哈哈。后来他们见到小鱼(我们后来都叫她小鱼),就小鱼小虾的叫,再后来干脆叫臭鱼烂虾了。小鱼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看着我说:烂虾。我瞪了她一眼,说,人家说的是臭鱼烂虾,她就脸红了,好象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她脸红了,我的脸也热了。可是她过一会儿又说了:臭鱼烂虾,哈哈哈哈。
小鱼第一次来,我们带她到村头的热水塘去。那里周围都是树,树后面是山,很高的山,绿的。热水塘的水真的是热的,腾腾地冒热气。那时候那里什么也没有。后来,游客来得多了,那里立了一块石碑,刻上了这样一段话,这段话我都背下来了:小水这左右,泉孔随地而出,其大如管,喷窍而上,作鼓沸状,滔滔有声,跃起水面者二三寸,其热如沸,有数孔突出一处者,有从石隙一处者,有从石窞中斜喷者,其热尤甚。这段话后面写得大大的:徐霞客记于1639年4月27日。小鱼对这个热水塘特别感兴趣,以后每次来,都要脱下鞋袜,小脚丫子伸进去泡着。这时候,我也把我的小脚丫伸在热水里泡着。我喜欢坐在她旁边斜对着她的石头上,喜欢看着的她的小脸蛋在霞光里灿烂起来。
小鱼第二次来,我就带她到山上去了,也就是说,到老和尚的那个小庙去。那次小圆子们没跟着。看到那个小庙,她就清脆地叫起来:真漂亮啊!以后这两个地方,热水塘和小庙,都是她每次来必到的地方,当然,每次都在我的陪伴下。小圆子他们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
老和尚显然也很喜欢小鱼。因为他摸了她的脑袋。我从来没有见过老和尚摸过除了我之外的第二个脑袋。我说:二灯大师给小鱼开光喽。小鱼傻傻地笑着。不过,两三年后,老和尚就不摸小鱼的脑袋了,只摸我的。我私下里问过老和尚我的这个发现,老和尚说的话有点莫名其妙:小姑娘会长大的。
每次到小庙那里去,老和尚都要考较我的诗词。这回,尽管小鱼在场,老和尚还是没有忘记问我的功课:小霞,《蜀道难》背下来了吗?我说,记住了。他就说:背背看。于是我就开始摇头晃脑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小鱼笑得前仰后合。我就停了下来问她:错了吗?她又笑了半天,然后上气接上下气地说:你的样子!我笑的是你的样子!摇头摆脑的样子。老和尚也咧开了嘴:这可不是我教他的噢。都是电视剧造的孽。
小鱼问道:二灯大师(老和尚开心地笑了),你特别喜欢诗词?老和尚答:是的,在这世外之地,有诗词伴着老僧,更能增加参禅的韵味呢。小鱼再问:大师自己写诗吗?老和尚说:偶而为之。小鱼问:可以让我们拜读一二吗?老和尚眼睛一亮:“一二”,看来小姑娘有些底子的呢。
然后我第一次见识了老和尚的诗,而且第一次知道原来老和尚普通话发音特别标准,岂止是标准,他的朗诵水平至少是中央电视台一级的。我说至少,那还是谦虚的。老和尚的诗是一首七律:菩提有树生他处,明镜高悬林海平。领遍人间三世雨,拾回天外一弯晴。松风入耳金鱼响,溪水沾衣铁鼎鸣。落魄失魂心已固,崎岖山路最轻盈。
我们俩就拍红了我们的小手。我说:大师,真好!小鱼也说:真好,大师!
大师说:小鱼,看来你也喜欢诗歌啊。小鱼说:我喜欢现代诗。大师摸了摸她的脑袋:真好!能发表一首吗?老和尚说“发表“。后来我想,就这么一个词,就说明了老和尚是出口成诗的高人呢。
小鱼说:瞎写的。拿不出手。然后在我们较长时间无语和注视的情况下又红了脸蛋。然后说:我想想。然后她也念了一首。她的声音真的好听。她的诗是这么写的:
飘飘的夏天已经过去/可是洁白依旧在扬扬/秋天那变幻色彩的翅翼/阳光中闪着童话的光//闸门开启,涌出积了一夏的溪水/群峰下那五彩的歌唱/玉的沉思无边的向往//是我吗?在这溪水中/跳跃着被推动着/涌向晚霞和星星的家乡
我使劲地鼓掌,老和尚捻着胡子直点头。老和尚说:好!浪漫!女孩子味实足!中国又要出女诗人了,可能是了不起的一位。小姑娘很有写诗的天赋噢,要写下去,一定要写下去。
我想起的是另一个问题:你读的是女子中学?城西女中?她点点头:是的。这首诗的题目就叫《女中放学》。我说:我在城南初中读书,我们学校很近的。她说:我读的也是初中,我们学校也只有初中。
老和尚看看我,再看看她,呵呵地笑着。然后大笑了起来。她的脸又红了,应该是察觉了自己的话里有病。可是我的脸也跟着发热,这就有点不可思议,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
跟她一起下山时,我想,我也要写诗。我是第一次有这个念头的。尽管我一直在跟老和尚学诗词,可是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要写。而且,我想,要写我就写现代诗。群峰下那五彩的歌唱。真好!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