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康桥星辉
192X年,我一(徐志摩)
是在北京,北京的她,后来我想起来了,林家有女初长成。我真的没有印象。那点印象早被吹飞在太平洋的海风里了。我问过她,在她的伦敦闺房里:那时的你好象是甩着两根小辫子的?两根短短的?她红着脸一笑,志摩哥好记性。我加了一句:短辫子的苞开出来便是短发的花了。她的脸更红了一些:志摩哥好有趣。
我常拉着奚若去林天民住处。第一次,从那里出来,奚若说:原来我是你的替身呀。我说:你要把自己想象成孙悟空,分身了的,一个你在这里聊天,另一个你在那里聊。
下回,他还是跟我到林天民住处去。每次我都要带一盒巧克力给他,是他最喜欢的Cadbury。然后,在天民叔的宴会厅里坐了一会儿后,我就说:我出去一下。我就拐个弯,打开了通往外面马路的大门,把门把拧得好响。然后我使劲踩着地面。再然后我再走回房子里,轻轻地,悄悄地,就象我在后来的《再别康桥》里写的那样,悄悄地又走了进去,把门关得山响。再悄悄地拐个弯。她,徽徽的门是虚掩着的。从第二次开始,只要她听到大门的门把声,就把门虚掩着了。然后我就把笑得直颤的她抱住了。
有一次,徽徽问我:那天你们在桥上站了多久?我说:哪天?她说:就是下大暴雨,一只落汤鸡变成两只落汤鸡,两只鸡到暴雨里去看彩虹那天。
是源宁告诉她的。那天,那个暴雨真叫暴,我却奔出门去。奔出去,用后世的话说,我秒湿了。这只落汤鸡本来是向她的住处奔去的,但它却想到(它居然还能想到。这让我至今仍然惊讶),这雨太大了,徽徽要着凉的。于是这只鸡就去了源宁那里。源宁惊讶地看着鸡,叫它快进去。鸡说:快走,到桥上去。源宁说:到桥上去干什么?鸡说:看虹。
我是拽着他走的。我说:要什么伞?这才有劲。走啊。巨大的闪电划过天空,然后是一串几乎不想停下来的雷声。
我说:看到了。两道彩虹呢。徽徽就笑了。我说:真的。一道是你,一道是我。她笑得更开心了,笑到了我的身上,把心开在了我的胸口。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我说:因为我是另一道彩虹?我也抱住了她。
有一次,仍然是拿了我的Cadbury巧克力的奚若陪着天民叔聊天,我让门把发出大大的响声走了出去,然后推开虚掩着的门重新走进去。然后是直接遭遇了天民叔的微笑。面对着面。天民叔说:是忘记什么了吗?我说:好象是的。我呆在那里,看着天民叔返回客厅的背影。然后看到那边那虚掩的门开了,一只可爱的熟悉的小手向我招着。
徽徽那天,在笑完笑畅后,说:我爸早就知道你这套啦。昨天他跟我说:他也挺喜欢你的。可惜你毕竟是有家的人。我对爸爸说:我当他是哥哥。
那天,我们谈到了幼仪。徽徽说:你不能两个都要,我可不当妾。现在也不能三妻四妾了。我说:我怎么会让你当什么妾呢?我会解决这个问题的。我的心要的是真正的爱。不是真正的爱我宁可不要,永远不要。
从那天以后,我就不再把那门把拧得巨响把那门关得震动全楼了。天民叔对我仍然是那么亲切。好几个晚上,从徽徽的房间出来,奚若先走了,我会跟天民叔聊到后半夜。或者说,聊到鸟叫的时候。我们聊东北,聊英国法国日本,聊巴黎和会。那些天,那些时候,我总觉得我的心有两种跳动,一种是激烈的,另一种却是温柔的,象是激烈的那种跳动的回声。
从志摩哥到志摩,其实也就是短短几天。在康河上的星辉里,我撑着篙,我们到了夜晚的河中央,两边大学房子里稀稀照来的灯光下,融合着天上点点的星光,她一身浅蓝的衣衫飘得我,没法说了。形容不了。她告诉我她去了一个朋友家,她的那个女孩子朋友,英国女孩,跟她说,她正打算离婚。我脱口而出:理应如此!然后我才去想,为什么徽徽对我说这些。然后我的心就跳得更激烈了。本来就已经够激烈了。然后我就把她拥在了怀里。她就贴在了我的心旁。两颗心对称地跳动着。一左一右,一右一左。
读到这里,也许又有八卦的人或报刊会提出无聊的问题,比如,你们是怎么贴着的,有布的隔离不曾?我呸!我偏不告诉你!其实,这重要吗?重要的是两颗心是贴着的,不是两个胸脯或乳头,而是两颗心。
然后我就做了中国离婚史上第一人。中国几千年了,居然没有离婚一说,有打入冷宫的的,有休妻的。也就是说,男的可以不要女的,女的不可以不要男的。离婚是对男女双方的尊重,对感情和爱情的尊重。我是这么认为的。适之(大名胡适,你们应该都知道的)完全同意我的观点。那天我说:你是中国的大伟人了,文化革命之父了也。你开创了白话文和白话诗的新时代,也参与了对三纲五常的造反。适之一反嘻笑的常态反应,板起脸对我说:应该说是我们俩。就诗而言,是我提出用白话写诗的,我也出了个《尝试集》,但我的诗不足道,只是尝试,真正把白话诗写成人见人爱的物件的是你,至少是你把新诗这个东西推到了顶峰,至少是当下的顶峰。我有谋,你有勇。我是搞理论的,是军师,你是上阵的,是将军,大帅。而在男女情爱方面,你更是成了中国离婚第一人。前无古人,可谓开创了历史。
我们当时哈哈一笑,就当各自接受了对方的吹捧。后来有些人称我为渣男,到了未来的今天仍然不时会有这么称呼我的。这都无所谓了。我要说,有一点是我一直引以为自豪的,的确如适之所说,我是开创了历史的。新诗也好,离婚也好,到了未来的今天,那都已经是被广泛接受的了。这总没有说错吧?
我在康桥或者剑桥(别人译成剑桥,独我称它为康桥)的农舍外面,看着遍野的牛群羊群在夕阳的雾霭里涌来,那种辉煌的壮丽醉了我。对,就是这个词,壮丽。我新生的爱就是,壮丽。那种灌得醉我的壮丽。我可以说是醉熏熏地回到农舍里,醉熏熏地对幼仪宣布,我要离婚,按西方的方式。没有机构办手续没关系,我们可以先签约,然后登报声明。真的可以说,我那天就在一种醉熏熏的状态。我在英国整个就处于醉熏熏的状态。是醉熏熏给了我勇气,让我去拥抱和亲吻,也是醉熏熏给了勇气,让我去告别不爱。
说完,我转身就走了出去。我甚至没有来得及收听幼仪的哭声。我知道她会哭的。可是我相信她,她是一个新女性,甚至是那时难得的拒绝裹脚的女子。她会懂的,什么叫包办婚姻,什么叫自由爱情。
幼仪被她二哥接到柏林去了。我真心感谢她的二哥。他甚至宣称,孩子不要打掉,我来养。这是个伟大哥哥。
我父亲宣布跟我决裂,断绝父子关系,切断一切经济往来。这我能理解。几千年来,又有哪一位父亲经受过这个。虽然这只是一切的开端。但这是个开端。
然后,幼仪在柏林跟我签了约。说实在的,虽然我没有爱过她(这当然也是我后来才发现的),可是我真心钦佩她。这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她是坚强的,也是新型的,独立的。伟大的女性是拿来钦佩的。可惜离爱有点遥远。
可是她走了,她却也走了。徽徽和她的父亲一起回中国去了。有了徽徽,我才发现我还没有爱过。于是我开始爱了。可是她也走了。
后来有一种说法叫先结婚后恋爱。用在我身上特别合适。但我结婚是跟一个人,爱却是跟另一个人。
我也该走了。那是我第一次挥手。但这不是最后一次。
我该把话题交给未来了。是你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