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诗魂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悄悄的我走了

192X年,我一(徐志摩)

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部小说的第一个我,我叫徐志摩,代号我一。我出生在海宁硖石一个商人家庭,父亲是商会会长,也就是说,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因为不是每一个商人都能当会长的,而当商会会长的必然是商人。而我就是现在说的富二代。

我从小写得一手好文章。一篇文章被浙江都督的秘书巡视学校时视为至宝,这位秘书叫张嘉璈,是幼仪的四哥,他听说我父亲是商会会长,便托人上门说媒。会长大人别提多高兴了,用现在的话说叫官商勾结。于是我就被定了亲。那是父母之命的年代(其实有母亲什么事?只是被告知一下而已)。为了跟幼仪办婚礼,父亲甚至命我推迟一年去别人怎么也考不上而我一考就考上了的最高学府北京大学读书。我跟几千年来的王志摩李志摩方志摩一样,就那样被推上了情的断头台,被送上了所谓家的驿道,被父命,被门第。

婚后,我到了北京,在幼仪二哥张君劢举荐下,得以拜清末民初的大名人梁启超为师。之后,我赴美国留学,轻而易举地拿下学士和硕士,却因着迷于英国哲学,着迷于一个叫罗素的哲学家,抛弃了唾手可得的博士学位,转赴英伦。

一切从那里开始,从那里开始拐弯。我在英伦他乡见到了在北京蒙有一面的林天民,被他那在北京见过却由于其幼小而没有印象的女儿林徽因迷住了。把一个在传统里闭着眼睛过日子的青年迷成了追求爱情的人,把一个想着继承祖业的政治学和经济学学生迷成了诗人。就是这么简单。爱情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东西。

扯远了。接着说下去。

那些天我一直在空中飘着,时而在我的皮囊的上方,那被抬起被运送被覆盖被更衣的皮囊,时而却也在北京,陪伴我的徽徽,抽打我的情敌梁思成。平时我不会去打他,这会儿我一个劲地打。可是他永远无动于衷,只是有时会去关一下窗,把明明关好了的窗打开再使劲地关一遍。他以为那是风。我想笑,却笑不出声来,表情也是笑不出来的。我笑不出来,也是因为可怜徽徽的脸,那都有些肿起来的脸,那么娇嫩的脸也被眼泪洗肿了。我心疼,可是也疼不起来。

最终我还是去了上海,许多人都去了上海,还有许多花篮和挽联。有蔡公元培写的怎么也是个诗,横竖也是个死,有黄炎培写的卅年哀乐春婆梦,留与人间一卷诗。所有报刊都连日发表悼念我的文章。有人称我为中国新诗第一人,或者诗坛盟主。我飘到你们上方了呢,却终于想起来给我一些个头衔了。不觉得有点晚吗?为什么不在我活着的时候给,至少让人看得我接到这个头衔的表情?

最令我感动的是上海,殡仪馆外,那些进不去的、之前几日已排着长队或挤成一片的年轻的人们,他们反复地念着,声音是那么整齐: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几千人的声音,却是那般整齐。我多想流泪,却流不出来。天空居然没有一丝云彩,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许多人把我这首《再别康桥》称为当今天下第一诗,从而引出我这个当今天下第一诗人。然而,就在那几天,或者说从那几天开始,这诗研就局部地变了味了。有些小报已在“探讨”我跟徽徽是否发生过肉体关系,而且偏偏要从我的所谓第一诗里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本来大家都知道这首诗。可是为了说明问题,我还是重新发布一下: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那榆荫下的一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柔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说起那些小报的“探讨”,我举几个例子。比如,有的说:夕阳中的新娘,新娘这个词说明了什么?有新娘自然就有洞房,有洞房就有圆房。有的说,波光里的艳影,艳字用得蹊跷,而且恰恰用在波光里,这个波光又是什么,床第的波动?有的研究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软泥是什么,青荇又是谁(注意,不是问是什么,而是问是谁),招摇意味着什么,是否是挑逗?为什么是油油的,而且还在水底,在什么水的底下?

这世上就有这么混蛋的人。我真想骂人。你们为甚么就不当面问我,在我活着的时候?不敢?

如果要用花来比喻女孩子,我说徽徽是白玉兰,洁白的,鲜嫩的。当我在伦敦林天民住处见到她时,当时我跟她爸爸正聊得兴高采烈,她一下子就走了出来,我一下子就哑口无言了,直到天民叫我。后来他说他叫了三遍我的名字了。

百里叔蒋公说得好极:毛头小姑娘大起来是很快的,尤其是海风一吹,欧洲物质文明的环境里一住,看她像春光里的花苞经过一阵和风,经过一阵阳光,经过一阵雨露,开了,开了,天生存的尤物,到世界上来找美的,找情的,恰巧遇到了志摩;好极,好极。

我是后来读到百里叔这些话的。这话直往我心里去。经常往我心里去。也让我想起法国大诗人雨果在《悲惨世界》里对珂赛特的描述。珂赛特在冉阿让的眼皮底下,忽然有一天被“叔叔”冉阿让发现了,那种少女的突然长成。而徽徽的这个过程似乎在瞬间就完成了,真的象是跟海风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