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哲学时代:诸子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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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 性

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综孟子言性之旨,皆由此发端。世俗习闻性善之义,而不深察其所由,曷能知其持论之精乎?善恶者,后天相待之名。性之本体,则言语道尽,然欲上求其源,则非论性不备。孟子道性善,有由矣。春秋以来,学者已多致疑于奕世相传之礼法,读道家言,可深明此派思想。孔子之答宰予问三年之丧,即反求本心,已启孟子坛宇,故孟子言性,实衍孔子之绪。时异势殊,能无因时而变乎?

与孟子论性最烈者,无如告子。告子之所主者,曰“性无善无不善也”,而论性与义之关系,则曰“性犹杞柳,义犹桮棬”。孟子之论性,合义而言之也。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孟子之言性善者,明仁义礼知胥发乎性,而非桎梏人性。从告子之说,则不免强人性以就礼义,故曰:“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痛之深矣。

“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皆当时之反孟学说也。前说主于教化,后说主于不可移。一偏于习,一偏于性。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其意在说明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本有其端而已。

尧、桀、纣皆人也,而善恶殊焉,是非人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耶?自性善言则人皆可以为尧、舜,自性恶言则人亦皆可以为桀、纣,然而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不善人多而耻为不善人,是人性之向善不可诬矣。《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荀子曰:“义与利,人之所两有。”张横渠以下,侈言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持说虽异,以人性有善不善之分则同。

吾尤深契乎《乐记》之言也,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乐记》以无思无为之时为性,《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也,何可以善恶名之哉?人生而有欲,以养其体,予取予求,无度量分界,则侵害他人。人欲非不善,无节方为恶也。恒情囿于形骸之内,私我之心,扩充无极,荀卿所谓“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者也,故孟子言求仁之道曰“强恕”。程伊川言:“公是仁之理。”由此可见人之不善,由私心太重,能节之以礼,无不善也。尧、舜既为人之极致,故可以言“性善”,可以言“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曰:“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相似云者,大体相同之意,与孔子“性相近”之义同。

若其气禀之厚薄,故有不同,凡物皆有然者矣。孟子虽言性善,不过言其端可以为善耳,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是四体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而其归本于集义养气,择术又为集义养气之权舆,故曰:“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又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乌知其非有也?”其下手之处,与荀卿无弗同。言性善则主尽性,言性恶则主化性,殊途而同归焉。

若上求礼义之原,而不知性善,则礼义直桎梏人性之具耳,夫何足贵?此孟子所以言良知良能也。不学不虑,与近世心理学家所谓直觉相近。孺子将入于井,而生恻隐之心;见堂下之牵牛,而起觳觫之心;其时有丝毫计度之念可存于其间耶?心者感于物而动者也,当其寂然不动之时,故不须安排,方动之时,亦不容计度,此心之周流无碍,则仁之熟矣。

“心之官则思。”思者,即所以反求此心、体认此心而已。圣人者,仁之至熟也,故发而皆中节。“由仁义行,非行仁义。”孔、孟之行,处处合于中道,因物为制,而曲得其宜。常人则局于一隅,执于一端,由此心无此境界耳。故孟子曰:“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矣。”岂非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