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末章· 笑笑谷
熙宁三十六年春
天光熹微，山谷将醒未醒。
巽儿轻轻开启房门，沿着记忆中的道路一步一步走进回忆。
四海承平，国富民丰。有人提出要皇上封禅泰山以彰显伟业。萧拓驳回了这些提议，但动了要亲眼看一看大汉子民真实生活的念。为了看到最真实的一面，巡游队伍出发不久他们就化妆成致仕还乡的官员秘密离了仪仗车队。这一走，就一年半。昨日终于抵达终点——他们相遇的山谷，二人都多次想回来看一看的山谷。
这里的模样同当年别无二致，可是草木已经荣枯数十载，鸣唱着奔跑着的鸟儿虫儿兽儿也不知是当年的第几代。彘儿弱冠那年小猪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不忍它在地下腐化，巽儿将它火葬后装进一个小龛里，这次也把它带了回来，它应该也想再回到这里看看吧？
昨日和飘瑶姐谈至深夜。自她和嵇将军离开后虽书信不断但始终不曾再见过面。无论信中再如何形容“衰老”，都挡不住亲见岁月更迭在人身上留下痕迹的震撼。但虽如此，飘瑶姐依旧美丽，嵇将军望着她的目光依旧柔如春水。他知飘瑶姐喜欢孩子，但幼时的创伤使她无法孕育，他便骗她说他自小被喂养一种无法生育的药。欺骗，是嵇将军对飘瑶姐的疼惜，宠爱。
他们收养了三个孩子，同自己一样，都是弃婴。如今大儿无疾也是一位将军了，二子无恙经商，不能言语的小女无忧行医，觅得佳婿，同他们居于谷中。无忧还承继了嵇将军的厨艺，昨晚的饭菜就是她夫妻二人张罗的。飘瑶姐也做了一菜一汤。菜，是韭菜炒鸡蛋，这道菜一上桌就引得众人莞尔，都不约而同想起了当年分别前东山上那场聚会里被逼着做出的那道黑黢黢的韭菜炒鸡蛋。那是萧弇的提议，后来她知道萧弇也有故意逗弄飘瑶姐的意思，因为去的人里只有她不会做饭。萧弇还强调能请人指导，但不能请人带勺。当年飘瑶姐做的就是这道韭菜炒鸡蛋，在旁边教他的是厨艺了得的嵇将军。鸡蛋下锅，油飞溅出来时飘瑶姐本能躲闪，头一下撞上旁边没有防备的嵇将军，把嵇将军的鼻子都撞流血了，惹来萧弇毫不掩饰的大笑。飘瑶姐曾说过她不喜做饭，但现在她的厨艺也好得不行，别的女工也做得很好。这些肯定不是嵇将军的要求。
一头野山羊突然跳到巽儿前方，拦住她的路，高傲地仰着头蔑着巽儿。
巽儿停下脚步，看它的意思像是不要她靠近。
一旁深草里窸窸窣窣走出一大两小山羊，一只小山羊想要吃奶，另一只却闹得它无法吃，要吃奶的这只急了，咩咩叫着追着要抵那只兄弟姐妹，母山羊大概习惯了这一幕，对它们投去一眼并未理会。不久，它们又淹没在另一旁的深草里，几声有别于小山羊们稚嫩的咩咩叫声后这只犄角冲天的野山羊才雄健地跑开去追赶家人。
呀，不知不觉走到这儿了！
巽儿紧走一段，微喘着靠坐在谷口的大石上，望向通往山下的那条小路。
初阳已生，新的一天又已到来。一切欣欣向荣，蓬勃盎然。
少女背着背篓，牵着小猪，跟在终日噙笑的男子身旁。进进出出许多次，长长的路上说过些什么，再细想也只记得几句，但那些欢快深深烙印在心上。那时不曾想过以后，如今回头看，自和梧依哥哥结识他们便没有长时间分开过。跟他去了南楚皇宫，昏迷的他又跟她住进小院儿，后来他搬去了侯府，一月里也能见几次面。这么多年一起走过，不觉彼此容貌的变化，而今回想在谷中的时光也是令人唏嘘时光飞逝容颜衰老。
这次他和耿原回谷就不会再离开了，分别最后还是来了吗？但……他和耿原为国操劳大半生，暮年能随心所安，她也为他们高兴。
如果萧弇夫妇能一起来就更好了，他也多次提过对山谷的喜爱。可是，彘儿代为执掌国政，身边得有人帮衬着。萧弇夫妻二人也是不易。秦王妃口不能言，是当年给萧拓下毒之人的妹妹。她乔装成男子，以军医的身份藏身军中接近萧弇照料他保护他以赎她兄长当年的无奈之选带给萧弇的伤害。二人的情路也坎坎坷坷，年近不惑才得相守。
一身黑衣须发皆白的魁伟男子赫然冲出记忆浮现眼前。这个影像出现得太突然，与他相关的记忆久久才跟上。
这一路都没有想起他，他突然跳出来是他的不乐意还是自己的愧疚？
巽儿目光灿亮，笑意更深。
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惊喜和肃穆，第二次见到他时的骇然，成亲那晚的时喜时惑时忧，离开他时的肝肠寸断，相守宫中的平静与感动……
他们相识——巽儿在心里盘算——快四十年了！
如同被人当胸击了一拳，惊愕！往日历历在目，可时光却如此抛人远去！
笑容里透出些些遗憾。叹息般地呼出一口气。低头，看到自己的双手。它们早已不如记忆中鲜嫩。不禁抚上脸颊，今日洗漱之后并未照镜，即便以往她也没有细瞧过镜中容貌，会不会老得不能看了？他呢？
这一想可愧疚起来。他们育有六子四女，彘儿小时候她还可细致地照顾他，可后来孩子多了，她的精力好似都放在了孩子们身上。等孩子们一个个长大，孙子辈的又接连出生。小院里终日欢声笑语，但其中鲜少找到忙碌的他的身影。如许经年，她忽略他太多，照顾他太少。
心慌！
今年她五十五岁，他六十有九，他们还有多少时间可相守？！
懊悔淹没一切！
回去！回到他身旁！向他致歉这些年的忽视，好好看看他，好好照顾他！
这情愫急鼓样地催促着！巽儿猛地起身。
转身愣住。惊慌不定的目光渐渐稳住。
望着依旧挺拔依旧威严如神祗的男子，鼻头一酸，快步向他，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抱住。
“想起什么了，如此忧心？”
巽儿摇摇头，闷声说：“对不起，这么多年忽略你太多，时光若能重来……”说着说着声音都哽咽了。
向来举重若轻的男子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宽慰。这么多年里，她想念他想念得紧时，有激烈的情感冲击她时，她便是这样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抱住。其实，这么多年她并没有忽略他，他若觉得被忽略一定会夺回她的注意。她之所以这般错觉是因为她爱重他……被需求，被爱慕，被珍视的满足感沿着脊骨传遍四肢百骸。男子喜悦着，心疼着，感动着，紧紧圈住怀里的人儿。自他意识到她走进他心中，他便厌倦了女子的娇饰，后宫在那一刻已只她一人。他是山，她是被山环绕着的一湾秀水，春华秋实，冬来夏往，她只想她属于他一人，可她心里装着那么多人。不过，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在她心上是第一位。
他轻拍他的后背，待她僵硬的颤抖着的身子渐渐恢复温软。
“来得及。我们还有很长时光。”
“可是我们都老了。”
“不老。你才过半百，我也还不足七十。以后你日日当多看我才是。”
“我会。”
“把我放在第一位。”
巽儿破涕为笑，“我会。”
“饭后我想同你走走。”
“好。”
怕她不明白，加了一句，“只你我。”
“知道。”
一年里最好的时节，一日里最好的时光。春阳和暖，春花正盛，不知风向的春风送阵阵香气入一家乐融融的院落。
望着逐渐远去的背影，窝在风飘瑶怀里的男童失落地问，“姨姥姥，奶奶和爷爷要去哪里？为什么不能带上玉儿？”
因为你们整日缠着你们奶奶，你们爷爷吃醋了。“因为玉儿可爱，姨姥姥想让玉儿今日陪陪我。怎么？玉儿不愿意？”
“玉儿喜欢姨姥姥！”五岁的小娃挣扎着从风飘瑶腿上下来，搂上她的脖子，在她脸颊亲了一口。软软的亲吻真是要化了人心。
望见这一幕，十一岁的萧聂托着腮，剑眉微蹙，不敢描绘奶奶说自己小时候也爱亲亲这个亲亲那个的场景。好丢脸！不想了，不想了，汗都要下来了。他要成为六哥哥那样博闻强识，又弓马娴熟的男子汉，这才是大汉男儿应有的样子。换了只手托腮，目光追随他的六哥哥而去。
萧广排行老六，此刻正在向毋梧依请教学问。青玉束冠，长身玉立，举手投足，坐卧谈笑，无不像从画中走出来的男子。京城容貌姿仪排行前十的公子，皇室萧家已占四位，萧广因未及弱冠不能上榜，但热衷于品评的人士一致默认待他及冠排行榜便需重新编排，榜首已为他虚位以待。一些生财有道之人就势跟风出了他的画影集子，春夏秋冬一季一集，一发售就被抢购一空。有买来模仿的，有买来对画垂泪的。自“美名”在外，萧广便不常出府，除了进宫，需要出去时也都乔装。乔装在萧家快要成家传了。
另有三名七八岁的小子拿着木剑在不远处盛大的山樱树下挥舞着，领着他们的是嵇未央。他坐在树下削着新的木制兵器，怀里坐着四岁的外孙女。
一向寂静的山谷突得热闹起来，兔儿，松鼠，鸟儿，纷纷探头观瞧。
方步出屋子的耿原静静望着这一幕，感受时光的轻缓，悠长，美好。他这一生经历了在诡谋争斗里行走的艰难，经历了志向得展的快慰，品过爱而不能得的苦楚，幸最终能与心爱之人为伴，相携一生。最后老在这比桃花源还要静美的山谷，真的知足了！
鬼使神差地，毋梧依举头望了过来。不用紧紧依偎在一起，不用上天入地的美好誓言，只一个目光的交汇便能表明一切！
毋梧依起身，遥望远方。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庆幸！庆幸自己生在气象万千的好时代，一切欣欣向荣朝气蓬勃，如初升之朝阳，充满希望，催人上进。更为自己曾为这伟大时代的到来出过一分绵薄之力而感到荣耀！
谷风像顽皮的孩子，俯冲过一人多高的草丛，又掠起直飞上树梢，兴高采烈地翻着筋斗，上下翻飞告知小伙伴们阔别多年的老朋友回来了。树儿，草儿，高兴地摇着身子，沙沙沙，哗哗哗地打招呼，鸟儿，虫儿，都聚拢来，仰着头，喳喳喳，啾啾啾地欢唱。
“你们好，我想你们。我在梦里梦到你们好多回！”巽儿双手笼在嘴边，高喊着回应热情的朋友。
萧拓驻足，身后的场景霎时拉他回到数十年前。时空的交错罕有的使他错愕。满天彩霞的黄昏，背着背篓，笑得傻气的少女对着草，对着树，对着天空挥手告别，然后双手笼在嘴边大声喊着“再见，明日我还会来”，风将她的衣衫吹得鼓鼓囊囊，她伸开手臂在风里笑着跳着转着圈，跛着脚的小猪也跟着她撒欢儿……
迎上他的目光，巽儿为方才自己的一时忘情感到丝微难为情。
他扯动唇角，向她伸出温暖宽厚的手。她微一错愣，然后提起裙摆，幸福地笑着奔向他……
熙宁三十九年
老皇退位，新皇登基。
太上皇说既然心已在宫外，就不困着自己了。将江山交给年富力强的太子，他就同皇太后出了宫。
秦王也隐退政坛，夫妇二人随着太上皇和皇太后寄情山水。
一座无名的山谷有了名字——笑笑谷。是一位个子不高的小老太太拿彩石在谷口的大石上描呀描，一位威严高大的男子长者提笔写下三个遒劲的大字。
虽然有了名字，但仍然很少有人知道，但谷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它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