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 3 我教你
是夜,巽儿如何也睡不着,但她并不以此为虑。
巽儿下床,轻手轻脚来到摇篮旁,摸摸小儿的后背,汗津津的。没有可擦拭之物,为母的一边轻轻吹气,一边轻轻拍着抹着,为小儿除去粘腻。而后将盖在他身上的薄毯子往周围松了松。
睡了一阵的小孩子今晚很粘父亲,母亲稍不注意,他就跑去书房。母亲告诉他父亲忙,不能去打扰,小儿仰头看着母亲,十足认真地吐出“不……闹……”二字。母亲还是没有同意,小儿也不哭闹,只是只要行动一自由,他就笃行他的书房之念。最后终于成功奔袭到了父亲书房。推开门,爬过门槛,被母亲抱起时伸手向父亲,声声呼唤。他的父亲虽面冷,心也难说热,但冷硬心肠中的柔软却总能被屋里的母子轻易勾动。看到小儿爬过门槛时他的心就软了,得知这是今晚小儿锲而不舍的奔袭里第一次得见自己的面,喜悦,疼爱,感动,还有诸多他来不及分辨的情愫,杂陈着冲击他的胸腔。他抱小儿在膝头,小儿安静地看着父亲在一页页有字的纸上添上红红的颜色。
母亲在回想孩子时总是带着笑的。
带着笑的巽儿轻轻回到床上,翻身,借着月光,端详男子。
这么快就睡着了,一定很累吧!
她心疼男子。平日里心疼他为国事操劳,今夜更心疼他年少时的不平。婆婆的事不知道他信不信,信多少,但年少时的他是一直相信自己是被抛弃的吧。以他的性情肯定不会在父亲面前表现出对母亲的想念或是恨意,上不能倾诉,下还要教导护爱年幼的弟弟,可他那时也还是个孩子。他的心事向谁诉说?难过了,想念了,愤懑了,如何纾解呢?他晚上会哭吗?没有旁人的时候会流泪吗?那些年内心一定不轻松吧,所以他能接受别国的投降,却不接受南楚的。可自己一直是个幸运的快乐的人。她真想将自己的幸运和快乐分给那时的他,好让少年时的他能轻松些。
想着想着巽儿凑近在他唇角,落下一个比春风还要轻柔的亲吻。见没有惊动他,忍不住在他唇上又亲了一下。
柔软温热的唇使她身子苏了一下。她赶紧躺好,望着帐顶,算自己月事过去的时间。师父说女子经期过后的十多日是易受孕的时候,这时女子会有想行房的渴求。这是天性,像猫叫春,蛇交尾。天性是不该感到羞愧的!
巽儿劝解着自己,可还是不能接受自己上一刻还在心疼枕边人,顷刻间却想着这些事的急遽转变。她压制着,但身体的渴望却益加炽热……
还是去外面散散热,纳纳凉吧!
巽儿方离开枕头,便被男子一把揽抱在身上。
“去哪儿?”
望进男子神情的眼眸,巽儿知道他方才并没有睡着。
忍着羞怯,巽儿低声说:“……我想亲亲你。”
巽儿觉得男子的眼眸里流溢着水晶般的光彩,也倾泻着熔岩般的滚烫,被他抱着的身子都快要化了。
“可怜我年少时的孤愤?”粗粝的手指描绘着她的耳廓,最后在她耳垂那里流连再流连。同侧腰身那里涌起一股又一股的痒意,当每一股痒意逆流而上时,巽儿都会禁不住微微颤抖一下。
“不是可怜,是怜惜,怜爱,如果可以,我愿把我的快乐都给那时的你。”
“只愿给那时的我,不愿给现在的我吗?”
“愿意。”她愿他余生的每一天都充满欢喜。
男子亲上她的香甜,蛊惑道:“此刻就给我吧,我想要。”他今晚真的需要安慰,也终于寻得好的安慰。
可是他并没有向往日那样将巽儿压在身下,而是炽热地望着她,等待着她的主动。
“……我不会。”
男子轻笑,在她唇上又啄了一下,“我教你。”
然后,抱着她去别的屋子。
太阳西斜,晚霞将起。
穿过松柏林在能看见小院的地方萧拓习惯性地抬头,看见妻子正在庭院中洒水。小儿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拿着小瓢有样学样,用尽气力,撒出去的几滴水也不过都在自己脚边方寸之地。
巽儿执瓢的手突然被握住,手里的瓢也顺势被接走。夫妻二人目光交汇了一下,没有旁的言语。
男子捏捏小儿的脸蛋,对他说:“换件干衣裳,一会儿去看晚霞。”
萧维尚不知道晚霞的美丽,但得父亲母亲陪在身边这对他可是莫大的快乐。将水瓢递给父亲,拽着母亲的手急着去屋里换衣裳。
巽儿没想到萧拓会带她们母子出宫!自她去宫里后,这是萧拓第一次走出皇宫。
巽儿没有问马车驶向哪里,有他在,去哪里都好。倒是萧维,坐在父亲膝头向父亲表述一日里他能记得住的事情后问父亲要去哪里。萧拓回说“叔叔家”。巽儿脸色一白,以为事情忽然跳到她最希望的方面了。她的心正扑通扑通跳得慌,小儿的声音再次响起。萧维又问是舅舅的那个叔叔家还是叔叔家。男子还是那句“叔叔家”。巽儿便知道他们要去的是萧弇那里,而非她刚才想的耿原家。
秦王府里有一座十多丈的楼阁,大概是都城里最适合看晚霞的地方了。同看晚霞的除了萧弇还有风飘瑶,巽儿和萧拓到时她已经在秦王府了。
望着城外苍山莽莽,残阳如血,巽儿想起山谷里每天跑去看夕阳看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的木屋的时光,不禁升起时光飞逝世事变换之叹。实际算来,不过也才两年多!
从楼上下来,晚饭也已备好。
来时没有注意,巽儿此时发现在萧弇府里看到的清一色全是男子,有穿铠甲的,有着便装的。她倒没有想到别的,就是觉得这样的家是第一次见到,有些像军营。晚饭后兄弟二人去谈事情,风飘瑶和巽儿慢慢跟在对秦王府的一切都充满好奇的萧维身后边走边聊。
亥时快末兄弟二人才聊完。过了宵禁,三人便留宿秦王府。
“萧弇喜欢的男子在他身边吗?”
这是夫妻二人得以畅谈时巽儿问的第一个问题。
“飘瑶告诉你萧弇喜欢男子?”萧拓知道巽儿自己不会想那么多,而敢这么开玩笑,能这么开玩笑的只有风飘瑶。
巽儿点头。
“是我看到这里都是男子,好奇,问了飘瑶姐。”
然后风飘瑶悄悄告诉她萧弇喜欢男子。
“他长在军营,不惯用女侍而已。但他喜欢男子还是女子,我并不知,也不知他是否有意中人。”
巽儿这才知道风飘瑶又在逗弄她。她时常逗弄巽儿,可是每一次巽儿仍信以为真。
萧弇意中人的谈论就此戛然而止。巽儿和萧拓在意的一样。他们在意的是萧弇是否自适安好,而他何时婚配,喜欢的是男是女,这本来就不是问题。
风飘瑶开萧弇这样的玩笑并非她凭空捏造,秦王喜好男风的传言不时可闻。不要说侍妾,侧妃,堂堂秦王身边连个侍奉的女仆也没有,这怎不引人猜想!世人多以己推人,没有女人,自然是因为喜爱男人。因此,京城的百姓“心知肚明”秦王是个喜好男色的王爷,于是便有希求终南捷径送娈童的,也有向萧弇自荐枕席的。传言最盛的时候,萧弇身边侍奉多年的人也快要相信了而纷纷向他求证。得到他的解释后又都为他鸣不平,听到造谣议论的,便上前找人理论。他们多出身军旅,嘴皮子不如人,急起来便动了手。这反倒使谣言更盛,更离谱。说萧弇原来喜欢的不是妖媚的娈童,而是身强力壮的汉子!
这些议论萧弇从未放在心上过,他身份特别,想不被注意很难。既然被瞩目,议论便难免。萧弇相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内,必有俊士”,只是他目前没有寻找芳草的迫切。情之一字,千金难买,富贵难求,遇着了是上天对他的眷顾,遇不到,也远不到活不下去,他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
蜡烛熄灭了。短暂的黑暗之后眼睛寻找到了新的亮光。巽儿忽闪着眼睛,望着窗外的莹白。
“在忧心什么?”
“在想小猪。”小猪常称为巽儿的借口。不过,这是重逢后第一次留它自己过夜。尽管知道会有人照看它,牵念也是真的。
“还有呢?”
巽儿扭头看向枕边人,他明明闭着眼睛,却能洞悉她的一举一动。
“……忧心吗?”
“……也不算忧心……后日是去看婆婆和耿原的日子。”巽儿知道男子岂会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她没有想到他会主动提这件事。那晚之后他们夫妻二人谁也没有再提过此事。
她想他若接受了想通了,自然会有所安排。他若仍有所怀疑或不能释怀她纵哭着求着逼着他去相认,也没什么意思。可是她又深知婆婆和耿原期待母子团聚兄弟相认,她为帮不上什么忙而歉疚。
“不必去了。明日我会罚顺命侯去看守皇陵,以赎楚地叛乱之祸。”
巽儿先是心下一沉,以为事有不好,但渐渐缓过来似乎是好的发展。皇陵,那里葬着的也是耿原的父亲!对耿原来说这根本不是惩罚。
“婆婆……也去吗?”
“嗯。”
看到心爱之人的陵墓该有多心痛啊!
片刻沉默后巽儿轻声探问:“你们相信那个故事了?”
“嗯。”
“可是我们拿不出证据。”
“无需证据。”他相信风飘瑶,嵇未央,萧弇等诸人的眼力,相信自己的判断。即便有什么隐藏,也无可畏惧。天下共主,能者居之。
“……你会去,去见他们吗?”
“不知。”
“……谢谢你相信。虽然没有证据,但真的是真的!”
“我信。”信你!信你感知人心的性灵。
一片半青半黄的树叶掉落在书页上。萧维拈起叶柄,举给母亲看。巽儿笑望着小儿,去年秋天他还在襁褓中,今年秋天他已经在认识周遭的事物了。
“秋天到了。开了一春一夏的树呀,草呀,该休息休息了。”
“秋天到鸭(了),素(树)该休一鸭(休息了)。”萧维重复着母亲的话。
“嗯。”
“碎……”小家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的疑问,一手攥着叶柄,另一只小手手指动呀动地努力着。
他不急,巽儿也不急。为母的知道他还小,很多时候还需要大人去猜。
“彘儿是想问它们睡在哪儿吗?”
小家伙点点头。
“它们睡在土地里。”
小手指着自己的小鼻子继续道:“……一醒(一起醒)。”
巽儿摇摇头,指着头顶日渐枯黄的树叶问:“彘儿是不是很长时候都看见它们在树上?”
“看见……在苏桑(树上)……藏(长)。”
“所以呀,它们睡的时间也要长,要到明年春天才会醒。”
小东西愣住了,他不知道明年春天在哪儿,有多长。
“等叔叔和风姨再带我们去那个有很多蝴蝶和花的峡谷的时候,等彘儿长到……”巽儿比着石桌边,“等彘儿长到这里的时候就是明年春天了。”
萧维靠向石桌,望着母亲,要跟它比个儿。巽儿量了量,对小儿比出约两寸的距离。小东西对母亲咧嘴笑,将那片树叶贴在胸口拍了拍,喃喃自语说:“碎(睡)饱饱,长高高。”然后走去树根旁,将树叶放在地上,又关爱地拍了拍。
母亲的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向头顶的天空,树叶闪动间点点金鳞照耀而下。
秋天终于来了!
梧依哥哥和萧弇都说西风起的时候叛乱就会结束。
婆婆和耿原在皇陵一个多月了。十多日前萧弇和他们相认了。想必不会一下子那么熟络,不过处久了就好了。婆婆现在一定很高兴吧,精神也一定强健许多。拓何时能打开心结?
望着小儿走回来,巽儿对他说:“彘儿,好几天没有看到风姨了,我们去看看她?”
小儿拍手道好,还不忘收起书,把它揣在胸前衣襟内。这种带书的方法萧弇只对他做过一次他就记住了。
毕竟小,不得其法,弄得胸前鼓鼓囊囊的,巽儿又给他整理了一番。整理好后巽儿扭头对廊下卧着的小猪喊道:“小猪,我和彘儿去看飘瑶姐,你去不去?”
两只大耳朵动了动,尾巴应付似地摇了两下,身子却不见动弹。
“不想去?那行,那你不要乱跑。我们走了,一会儿回来。”
“不愿(乱)跑,一飞(会)飞(回)来。”萧维学着母亲嘱咐小猪。
圆圆的眼睛百无聊赖地望着一大一小走出院子,忽然改变了主意,从垫子上站起来,撅着屁股拉拉前腿儿,伸伸后腿,的崩的崩蹦下台阶,快步跟上。
走了许久终于来到风飘瑶住处,却见宫门紧闭。
门是从里面闩上的。
巽儿想着风飘瑶一定在忙着重要的事,便没有打扰她,又带着孩子和小猪回来了。但没见着面总归不放心,忧心别是出了什么事。
等到晚上萧拓回来巽儿将自己的担心讲与他听,才知道不是坏事,是大大的好事。
嵇未央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