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 1 春归
春雷炸响,万物复苏。
人们的心也从漫长严冬中暖了过来,殷殷期待草长莺飞,繁花似锦。
农人谈论着风调雨顺,期待好的收成。城里的人谈论着哪里的春色最怡人,呼朋引伴安排上一场场踏青赏春。
谁都不曾想到的,萧拓为巽儿也安排了一趟。没有仪仗幡盖,算是微服出巡。
她们去的是一个峡谷的出口处。流水潺潺,芳草萋萋。河岸浅草处往上是大片石滩,大大小小的石头直面太阳,被晒得暖暖的。再往上就进入了峡谷,两岸岩石高耸,沿峡谷纵深一路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十条瀑布,或气势磅礴,飞流直下,振聋发聩,或曲曲绕绕,层层叠叠,娟秀婀娜。来这里最好的时节是夏秋之际,因此此时这里游人甚少。而之所以选在这儿,恰恰就是看中它景色不错游人尚不多,这样不会惊扰太多人。再有就是进出只有一条凿穿岩石修葺的石廊,狭窄处容不下两人并排而行,利于警戒保护。
出来这一趟实属珍贵。
小猪兴致盎然,一会儿追沙鸥一会儿追蝴蝶。谁也追不上,倒累得自己趴在石滩上哈哈喘气。
萧维刚学会走路,便热衷于走路。别看蹒蹒跚跚的,一个看不住就走远了,磕磕碰碰也就跟着来了。好在他皮实,磕得疼了也就咧咧嘴,实在太疼了才哭两声,不过一会儿自己也就收住了。
这满滩大小不一的石头无疑加大了他行走的难度。风飘瑶要拉着他走,他还甩着手不让,结果没走几步就会跌进一直护着他的风飘瑶怀里。他觉得这好像是件好玩的事情,会故意跌倒让风飘瑶接他,然后靠在风飘瑶怀里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嵇将军呢,他应该也来了吧?”嵇未央早不做将军了,但巽儿的称呼一直没有改过来。
“躲起来了。”
“为何要躲?”
“他的样貌太引人注意。”
“他可以乔装呀,这样就可以陪在飘瑶姐身边了。”
“我说的‘躲’包括乔装,这些人里某一个就是他。”
“你也不知道哪个是他吗?”
“我看一会儿就能知道。”
“?”
“你看谁盯着飘瑶时间最长谁就是。”
巽儿恍然,忍俊不禁。
“有什么开心事儿?”风飘瑶抱着萧维走了来。两人都是满头大汗。
“我们在观察这些人。”
巽儿知道萧弇又要寻风飘瑶开心了。
“观察什么?我也来看看。”
“我们在观察谁的胆子最大。”
“如何观察?看面相?”
“不用看相,看眼睛就行。”
“看眼睛?怎么看?”风飘瑶挠有兴趣地询问。
“看谁盯着‘皇后’看最久,谁的胆子就最大。”
“这些都是久经历练之人,谁会不懂规矩地盯着‘皇后’看?”风飘瑶意识到了等着自己的可能会是个坑,但禁不住好奇,万一真能学到精细呢!
“嵇未央呀!”
果然!风飘瑶微微噘起嘴嗔了萧弇一眼。她自己并不知道这模样有多娇憨可爱。
“快披上,一会儿汗落了要着凉。”巽儿将风飘瑶的披风递给她,也给萧维穿上了他的小披风。
“热,一会儿再穿。”
“你还是穿上吧,我怕一会儿某人忍不住来送披风,白乔装了。”
风飘瑶目光瞟向一人,见那人果真盯着自己,立时把眼光避开了。萧弇这次倒厚道,只闷声笑,不再逗她。
望向风飘瑶方才看的地方,巽儿知道那人便是嵇未央。也明白萧弇和风飘瑶一直知道,萧弇方才是在逗自己罢了,暗想他们兄弟二人的个性太不相同了。方一想到这儿,萧拓的身影就闪现出来。巽儿心疼他孜孜不倦夜以继日忙着政事,却没有闲暇出来看一看他守护的大好河山。
嵇未央走了来。
在他的注视下,风飘瑶又是紧张又是羞涩。嗔怪他为何一直看她,看得她不自在。也怨恼自己为何这么没出息,一意识到他在看自己就有些手足无措,要很花心思控制才可以!
走到一定距离的时候嵇未央停了脚步,目光从风飘瑶身上移到萧弇身上。萧弇知道他有事找自己,便起身走了去。
两人说了几句,萧弇噙着笑走回来,对巽儿说:“一个好消息。你想见的人来了。”
一听这个好消息,巽儿整张脸都亮了,“他不是说今日繁忙,来不了吗?!”
萧弇呵呵笑了几声道:“不是兄长。是顺命侯和毋梧依。他们今日也来这里游玩,碰上了,想要见一见。”
风飘瑶服下药之后萧拓借口身体略有不适,又向巽儿讨要了一段时间的血,背着巽儿给毋梧依服下。之前不用,是因为耿原,他一手造成这样的局面,活该承受。现在用,是因为毋梧依的一片痴心,是有感于自己对情的领悟,想要成全。
半山腰的石壁长廊里不疾不徐走着两个身影,一个高大魁伟,一个修长挺拔。谷风吹荡着毋梧依的白色锦袍,为他平添几分仙骨。虽然他出宫尚不足一月,但宫内宫外相见有时,因此每一次见面的机会都令人珍惜。
失去记忆后这是风飘瑶第一次见到耿原。听了许多他的事,自然想见见真人。待能看清耿原容貌,她的反应同失忆前一模一样——他怎么长得那么像先生?!比秦王还要像!风飘瑶心中落下疑问,但依旧像以前一样,这样的疑问她不会说出口,也不会询问任何人。
毋梧依和耿原走到近旁,要行跪礼,被风飘瑶唤住。这二人也知他们是微服出巡,于是向他们三人分别行了揖礼。巽儿匆忙起身回了礼。
萧维口齿不清地喊着“舅舅”“舅舅”,走去毋梧依身旁。毋梧依一把抱起他,宠爱地刮了下他的小鼻头。他是真的喜欢这孩子,也因为萧维,他开始扭转自己对小孩子的偏见。
毋梧依的生父是在楚地做大生意的汉人,母亲是一名歌姬。为了巴上豪门,她想方设法让自己怀孕,经营尚未得逞,又与楚帝暗通款曲,用尽心机进了南楚后宫。倘若不是楚帝特殊的癖好,毋梧依根本不可能来到世间。毋梧依的母亲先是制造各种机会让他接近耿原,后来得知楚帝其实并不宠爱皇后以后又禁止他与耿原亲近。而在看到皇后的家族势力越来越大后又威逼他接近耿原。没有家族势力,又这番反复无常,自然被看不起,毋梧依也成了所有人的出气筒。他见识够了外表粉雕玉砌的小孩儿内心里藏着怎样的邪恶,市侩,虚伪。因此每次听到说小孩子纯真之类的话他都嗤之以鼻。直到萧维的出生。
毋梧依昏迷前萧维还很小,小到毋梧依觉得他即便有坏心眼现在也使不出来,加上小婴儿爱笑,长得又虎头虎脑,他偶尔会去逗弄他。醒来后小家伙已经在蹒跚学步了。每次见到他都爱粘着他。小小孩童的直率调皮和不经意间的体贴,一次次戳动他的心,渐渐使他扭转了对小孩子的偏见。尤其是在他发现萧维的笑脸,转身的姿态,手指的某个动作,说话时的某个神情……同他的父亲或母亲如出一辙后,心弦常被拨动。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感慨生命的奇妙,它以鲜活的生命的形式将两个相爱之人融合!而这样的融合此生于他只能是遗憾了!
风飘瑶唤他们坐近旁,毋梧依因与他们相熟,坐下了。但耿原却立在他身后几步远处,恭顺地低着头。
他的恭顺引来巽儿和风飘瑶的注意。
巽儿因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耿原而惊讶。风飘瑶则是在想他这恭顺里有几分真意。他是所有亡国之主中最谨守礼节的一个,谨守到足以被立为楷模,谨守到有人说他是当世勾践。
“真巧!梧依哥哥,你们怎么知道是我们在这儿?”
“我看见了王平。”
“哦。”
王平是守在巽儿小院外的侍卫之一。毋梧依醒来后虽居别处,但每日都往小院去调理,自然熟识他。但其实最先注意到这边的是耿原。
做了多年皇帝,他最熟悉的不是后宫那些佳丽,而是身旁的侍卫。南楚毕竟也曾是泱泱大国,对侍卫的选拔和训练也是严苛的。他们的目光,身姿,行动,许许多多都与别人不同。旁人或许能看出这些人武力不凡,但耿原一眼能判断出他们是宫里的侍卫。能派侍卫来保护,不是皇帝亲临,就是极得皇帝宠爱之人。
巽儿先问了婆婆的情况,虽然他们保持通信,但巽儿还是想确认她的近况。接着又问了毋梧依的身体,还给他把了脉。接着毋梧依问了风飘瑶的情况,开了几句她和嵇未央的玩笑,换来风飘瑶的反唇相讥。萧维有他自己的世界,窝在毋梧依怀中,眼睛却一直望着耿原,没多久就忍不住向他走去,拽着他的衣袍,要抱抱。
难得的,耿原露出笑容,不是那种唇角轻轻扯动的笑,而是在他脸上少见的露出洁白牙齿的笑。
他蹲下身,将小孩子抱进怀中。
见此情形,毋梧依心中升起酸楚和感动。醒来后他曾问过耿原是否喜欢孩子,耿原说不知道,但他确实没有想过让那些女子诞下他的子嗣。他说他当初给他取字“子瞳”时心里就认定他是他今生的“梓童”。毋梧依在感动的同时吃味得诘问淑妃的孩子是如何来的,谁知耿原沉默了片刻说那孩子并非他的。他在一次出宫时救下了一个被人毁了清白而寻短见的女子,救下之后发现那女子容貌和毋梧依有诸多相似之处。他当时是说不出的震撼和害怕,害怕出走后音信全无的毋梧依也会受人迫害。于是他便把女子接回宫里,觉得能保护好她似乎毋梧依在外面也会好好的似的。进宫后发现她怀了身孕,他也需要一个子嗣堵住众人之口,便劝她将孩子生下来。他并未幸过淑妃,但她是宫里唯一一个他愿意倾诉情感的人。
玩耍够了的小猪晃了过来,走到毋梧依和耿原身边得他们抚摸夸赞后在巽儿身旁卧下休息。
聊了大约两炷香多的时间,毋梧依说要离开。巽儿原想邀他们留下来一起用午饭或者谈到一起离开,但她注意到一向少言的耿原今日更显沉默,而且萧弇好似也没有搭几句话,想是旧日恩怨加现今处境令二人相处别扭,便作罢了。
待他们走上石廊,萧弇再次投眼望去,恰好与石壁上回头的耿原四目相接。
耿原在半空遥遥对他施了一礼。萧弇并无回应,但却望着耿原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转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