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6 皇家秘闻,不能乱说。
一条大河静水深流,明净的河面反射着阳光,波光粼粼。岸边芳草萋萋,树木阴浓。
“所以,他就让你来了?”听到巽儿说为何自己会来军营,萧弇将高高举起的咯嘀嘀笑个不停的婴儿抱进怀里,扭头问身边的人。
午饭后萧弇去找巽儿,问她想不想出去走走。巽儿望向忙着处理公文的萧拓——无论在哪儿,总能见到他埋首一堆公文——因为他告诫她如无必要不要在军营行走。萧弇朗笑着对她说不要看了,正是萧拓怕她闷坏,特意交代他有时间带她出去走走。巽儿没有向萧拓求证,说了一句“我想出去”,在得到他头也不抬的一个“嗯”后抱着孩子跟萧弇走出大帐,坐上停在帐前的马车。
“不是,他不让我来。”巽儿挺直腰杆,为南楚皇帝辩解。虽然南楚败局已定,但那人不应该被嘲笑。“老大人回去复命时他正在凤栖宫。他不同意我来,是我偷偷跑出来,央求老大人带我来的。”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他们君臣做给你看的戏?”
巽儿没有回答,而是望着萧弇思索一阵后反问,“……你同南楚皇帝有什么过节吗?”
萧弇心头一凌,脸上却不露痕迹。虽然他们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已发觉她会突然感知到你内心最隐秘的所在,问出令你猝不及防的问题。
拔下一根狗尾巴草,在手中轻晃。要想不被体察出来,或许只能像兄长那样说话没个起伏,一日讲不了五句闲话。
“有些吧,前几代的事了。”为了不欲盖弥彰看起来可笑,萧弇索性承认。“南楚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爱笑,不爱说话,冷冰冰阴沉沉的……像终日被一座大山压着,山底下一会儿是滚滚熔岩,一会儿是飕飕冷风。不过,他愿意笑的时候,温温柔柔的,像换了一个人。”可是那时候梧依哥哥已经为他挡了毒箭,昏迷了,看不到了。
“他‘温温柔柔’地对你笑了?”
“嗯。不过他是爱屋及乌……”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巽儿懊悔地紧抿着嘴,好希望能把那句话追回来。“我是说……是说……”她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你,你反对余桃之好吗?”
“只要倾心相恋,不辜负,为什么要反对?”
“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巽儿慎之又慎。
“好。小嫂子告诉我的秘密我不会对别人讲,兄长也不告诉。”
巽儿靠在萧弇耳畔轻声说,“梧依哥哥喜欢的人是南楚皇帝。”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巽儿在保证也不会说与别人后附耳向萧弇。
“我知道你说的这个秘密。”
这下巽儿知道萧弇是在逗她了。
她没有问萧弇是如何知道的,觉得不应该打听他消息的来源。
“汉的皇帝也知道?”
“知道。”
“他,他反对这种感情吗?”
“不反对,但也肯定不鼓励。”
“那会……”巽儿住口,不再往下问。她是担心南楚的皇帝受辱,可是即便汉人不折辱他,壮志雄心的他自己也难调试满腹的郁结。
巽儿为他人担心,萧弇却在为她担心。担心她念着对毋梧依的承诺,一味求情,与兄长之间生了嫌隙。毋梧依应该不知道兄长的确切身份,不过那是一个见微知著的人,谁知道他推断到了什么程度?
“大汉无人可伤他,也无意辱他,他的日子究竟过成何种模样,全由他自己。小嫂子,你如果想帮他便不要在兄长面前提他。想知道什么,想做什么,来找我。”
巽儿点点头。她听出了萧弇对自己的关照,铭感五内,可嘴上却讲不出一句能表达内心的话。
萧弇低头,被他单手圈抱在怀中的婴儿没有因被大人忽视而不满,双手搬着右脚,正吮吸着自己的脚指。
“兄长抱彘儿吗?”
“每次忙完都会抱抱他,有时候看公文的时候也会抱着他。”
萧弇忽然很想看看抱着孩子的兄长是何种模样,肯定不会再像第一次那般僵硬了吧。
“对了,他给彘儿取了名字,萧维,维护的维。”
“萧维,好啊,我们家开始有下一代了。”萧弇看着怀里的婴儿,寄托无限美好的期待和祝福。
“你们和汉的皇帝是近支还是远支?”
“算是近支吧。”
“那,那你刚才说的‘前几代’汉的皇帝也在其中吗?”
萧弇点头。
因为迫切,巽儿的眼睛闪着亮光。萧弇猜到她接下来会问什么。
“……你,你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我一定保守秘密。”
“你要劝我们放下恩怨吗?”
巽儿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恩怨却要劝人放下,这不通情理。但解开一个结儿总比它一直搁在那儿好。所以……我想知道那是什么,咱们看看有没有化解或缓解之法。”
“这是皇家秘闻,没有旨意我可不敢说。你不妨问问兄长看看。”
巽儿知道自己方才的请求是强人所难,因此被婉拒后她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堪的。
“他不会告诉我。”
“为何?”萧弇明知故问,只因他喜欢逗巽儿。
“他不爱说话。”讲故事肯定要说很多话。
“你们总有闲聊的时候吧?”
“没有。”巽儿的语气里并没有抱怨。
萧弇惊讶,“你不闷吗?”
巽儿摇头。
“……”如何做到的呢?他有时和兄长在一起还会觉得闷!
正聊着,萧弇察觉托着婴儿小屁股的那只手掌暖暖的,低头一看,尿布湿透的印迹犹在慢慢扩大。收到叔叔宠溺的目光,专心撒尿的婴儿回以拨人心弦的笑声。
二人在给婴儿换尿布的时候萧弇看见巽儿两只手的手腕处均有数道划伤的痕迹,虽然很淡,但还是能看得出。去年在谷中见她时她的手腕处也有类似的痕迹,但窄细整洁,这次的却显得手法笨拙。
“手腕处的伤痕是怎么来的?”如何她也不像是会自戕的人!
被这么一问,巽儿下意识地拽了一下衣袖遮挡,望向萧弇的眼神慌张了一下,随后逐渐恢复信任。
她靠近萧弇,压低声音,“他不让我告诉别人,但你不是别人。这些是我割伤手腕后留下的痕迹。梧依哥哥被毒箭射中,太医说无药可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想着试试。”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想到这一个法子,希望这样能有些帮助。
割了这么多道,兄长知道时不后怕吗?
“可是没有用,梧依哥哥还是没有醒。他中毒箭以前就被人下过毒,太医说是两毒相克,造成他如今昏迷不醒的状态,最后结局会如何没有人知道。”
庸医,什么两毒相克,是“冰矶子”的血救了毋梧依。
“但也有可能是你的诚意感动了上天从而把他从黄泉拉了回来。”萧弇玩笑着说,“你不怕留疤吗?
“师父说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她给我吃了很多药,也天天给我药浴,在师父的精心调理下我后来的身体就比寻常人好特别多,从我记事起好像就没有生过病。而且冷的时候身体会变热,热的时候身体会变凉,受了伤也会好得很快,一段时间后连疤痕也都会消失。”
他相信药王谷的“冰矶子”是解毒圣药,但关于其它的奇效他以为是以讹传讹,不足信的。原来,竟是真的,难怪世人如此觊觎它。
“兄长是如何告诫你的?”
“这个吗?”巽儿指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嗯。”
“他说以血为药会被视为巫咒,被视为大不洁,被知道了,施受两方都会被施以火刑。要我再也不要对别人用,也不要对别人讲。”
“确实如此。”嘴上如此说,可萧弇脑子里却出现短暂的空白,如何也想象不到不苟言笑的兄长会有胡说八道的一日。“不光这事不能再说,你方才对我说的你身体“特别好”的那些例子也不能再对别人说。太过特殊的事易被视为妖异,如果生出什么流言蜚语,会对兄长的声望有很大影响,小彘儿也会受牵连。”
“……”巽儿被唬住,异常认真地点点头。
萧弇采取萧拓的策略,以她身边最亲密的二人的安危信口胡说吓唬她,目的同样是掩盖她是“冰矶子”的秘密。她若知道“冰矶子”已与她融为一体,以她的热心和善良,遇到一个患者便会割腕子。若遇到大规模的疾疫,流干全部的血她也甘之如饴。哪怕救起一个,秘密也会有不胫而走的风险。天下有多少人对它趋之若鹜,到那时即便兄长布下天罗地网也怕百密一疏。所以守护秘密最好的办法便是像她师父一样,让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因为巽儿是“冰矶子”的关系,萧弇心中对她有一份深沉的感激。
他十四岁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同龄的男子,二人第一次见面就被对方吸引,更多接触之后更是引彼此为知己,可是最终证明从一开始那人接触自己的目的就是兄长。只是他想不明白那人离去时为什么会告诉他“冰矶子”是唯一的解药。是因为“冰矶子”难寻,说了也无妨?还是因为……看到兄长的痛苦,他不想那人是好意,是被迫为之。和那人相处的记忆也成了他不能回忆的刺。因此当他看到特意挑选在朔日来到军中而完好如常的兄长时他便知道兄长找到了“冰矶子”。若“冰矶子”还是“冰矶子”,兄长会告诉他“冰矶子”的来历。兄长的“不说”其实是另一种“说”——兄长娶她为妻,她为兄长供血,所以她就是“冰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