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招摇山上莫招摇
(一)
夏蝉嘶鸣,树下的女娃娃伸着胖胳膊声嘶力竭地控诉:“你凭甚不让我下山?山上有什么好玩的物事?整日便是修炼修炼,我不愿意,我要下山玩。”
对面的清瘦女子漫不经心地说:“可以,你若今日踏出山门半步,便再也不要回来。”
日头渐渐高了,女娃娃全身通红,她死死压抑着恐惧与悲伤,吭哧吭哧与女子对质了半晌,眼见着她态度依旧坚决,女娃娃豆大的泪珠接连滚落,她嚎道:“不回来便不回来,我不稀罕!”
大树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轻轻地叹了口气,“昭然,何至于此啊!”
女子好半晌未做声,大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女子低低的声音传来,:“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飞飞好不容易走回了家中,她揪着衣角不住地擦眼泪,“昭然真的不要我了,我好稀罕嘛!我可以去找翩翩哥哥,狗屁招摇山,便是昭然下山求我,我都不要回来,哼!”
飞飞将眼泪全部蹭在昭然床上,她踮起脚,将自己的小竹筐取下,像模像样地往里面塞了许多东西。
虽生而为妖,她前半生着实惫懒,半点法术都未修得,她摸着自己瘪瘪的小肚子,心里暗暗鼓励自己,再坚持一下。
(二)
招摇山下有块界碑,寻常人等一般不会靠近,飞飞靠在界碑前,伸着小脑袋向下张望。
不多会儿,一名白衣书生自山路拾级而来,待到近处,打眼一看,真真是端的一副好样貌。
飞飞高兴地迎过去:“翩翩哥哥,你来啦!”
书生舒了一口气,他敲了敲飞飞的脑袋,“你这是什么称呼,哥哥叫许稷。”
小姑娘眨巴两下大眼睛:“可是上次那几个哥哥唤你翩然。”
许稷将她抱起,“莫理那几个混不吝的家伙,今个想去哪玩?”他疑惑地拎了拎小姑娘背上的竹筐,“这是什么?”
飞飞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她靠在许稷的肩膀上,“昭然姐姐不要我了。”
许稷抚了抚她的脸蛋,“跟姐姐吵架了?她不会不要你的。”
飞飞摇摇头,悲从中来,眼眶红红道:“姐姐没说气话,我真的没有家了。”
“要么你先行回家?待你姐姐不生气了我再来接你下山。”
飞飞的脑袋摇的像是拨浪鼓一般,她攥着小拳头,表情坚决:“我不要回去,我才不稀罕。”
小孩子固执起来也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许稷不再多说,他将小姑娘放下:“今日想去哪里玩?”
飞飞对对手指,仰着脖子腼腆道:“上回的故事还没听完呐!我还想吃褚日楼的酱烤鸭……”
日暮落,行人归。许稷抱着睡着的小姑娘进了家门,门口的小厮紧着迎上来:“少爷可是回来了,夫人着人来询问过许多次。”
小厮殷勤地接过许稷手中的东西,“这些个物件给您送回院里?”
许稷活动了一番手腕,似是怕吵醒了飞飞,他低声道:“小心些,莫碰坏了里头的东西,你去寻管家,让他将松苑收整出来,再派两个丫头过去。”
小厮连连答应:“您放心,小人马上去办。”
门房里头的年轻一些的仆人暗暗啐了一口,“哈巴狗一样,真是看不得他这个样子。”
年纪大一些的赵老四没理他,往炉子里又丢了一块炭。
“四哥,您说少爷为何这样喜欢孩子?上回那个也是住在松苑吧?这才多久,又领回来一个。夫人病成那个样子,他还有心思陪着孩子玩?”
赵老四蹬了他一脚:“主子的事你也敢多嘴,守门去。”
许稷将飞飞安置好,便向书房走去。
许老爷背着手站在一副画跟前,“回来了,探过你母亲吗?”
“儿子还未曾过去,先向父亲通禀一声,那孩子我照旧安置在松苑。”
许老爷将画卷收起,缓缓道:“松苑好啊,偏远安静,你注意些,莫要惊扰了旁人。”
许是白日里折腾了许久,飞飞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她惊奇地望着房内的装饰,这便是人类的房子吗?
昔云听见了些许声响,她冲着飞飞俯身行礼:“小姐醒了?要用早饭吗?”
飞飞有些怕生,她向床内缩了缩,“许稷哥哥呢?”
昔云很是懂事,她向后退了两步,躬身道:“少爷在做早课,我这便去通传。”
飞飞把玩着床帐上的穗子,丫头忙活完后,打了一盆水进屋,“小姐,奴婢是昔月,是许稷少爷安排来侍候飞飞小姐的,咱们先洗个脸,等少爷来了让他陪您吃早饭,好不好?”
飞飞向前凑了凑,她端详着昔月的脸,油然生出一种亲切感,她的眼睛有些像昭然。她乖乖地牵住昔月的手,下床洗漱。
许稷进来时,带进了寒气,昔云紧着将房门掩好。飞飞扑上前去:“许稷哥哥,你怎么才来?”
许稷将斗篷脱下来,“因为哥哥要做早课,做完后才能陪飞飞玩。”
飞飞有些迷茫:“不能不做吗?我就从来不修炼呐!”
许稷将飞飞脸颊上的一滴水珠擦拭干净,“这个世上,多得是你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飞飞给这句话绕的眼冒金星,拄着下巴琢磨了许久,依旧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许稷心情大好,“笨丫头,想不通就算了,你还小,大一些就明白了。”
许家真可谓豪富,光是早点就有二十来样,有些菜碟子都未曾动过,飞飞的小肚子就鼓起来了,她委屈地瘪瘪嘴,“我饱啦!”
昔月服侍着漱口净手,许稷牵起她的手,“哥哥带你去南城逛逛。”
(三)
临阳城内分南北,北城多是豪富人家,吃穿用行走得都是雅致的路子;南城平民百姓群居,集市街口热闹非凡,虽是拥挤吵闹了些,也多了几分人情味。
许稷换了一身方便行走的衣裳,牢牢地抱着飞飞,砚青紧紧跟在后头,一行三人穿梭在拥挤的集市上。
耍猴戏、打铁、杂技、糖果子、捏泥人……一番逛下来,飞飞左手捏着糖葫芦,右手抓着孙悟空,砚青两只手都占满了,他哀求道:“少爷,小人确实拿不动了。”
许稷将飞飞放下,牵住她的手,对砚青道:“你先行将东西放回马车上,我们在涿光桥等你。”
砚青应声而去,许稷拭了拭额上的汗,旁边的人群涌过来,许稷的腰间的碧月珏滑落,他弯腰拾起,穗子上沾了些泥土。
许稷用帕子将其裹好,低头一瞧,他不知何时松了手,小姑娘不见了。许稷背后冒起阵阵冷汗,此时也顾不得修养二字,他大喊道:“飞飞,飞飞……”
许稷拉着旁边的行人不停地询问:“请问您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女孩,五岁左右……”
飞飞随着拥挤的人群向前涌动,她个头小,满目皆是鞋,寻不到那个熟悉的衣摆,她觑了个机会钻出人群,望着眼前人海茫茫,委屈巴巴地又想哭。
“招摇山上莫招摇,百里采药百里捞。百里以外莫向前,吃得苦头后人笑。”
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飞飞的神思被拽回,她顺着声音望过去,是一位摆摊算卦的老人。
飞飞蹲在卦摊前:“老爷爷,请问您刚才念得是什么啊?”
老人闭着双目不理她,飞飞以为他未听见自己说话,她凑上前去,又大声说了一遍。
老人眉头紧蹙,他挣开双眼,眸中尽是精光,脸上的皮肤像是树皮一般干瘪,有些可怖,“无礼的小娃子,老朽的回答价值不菲,你可付得起银钱?”
飞飞想了想,将手里的糖葫芦塞给他。这一通折腾下来,糖葫芦表面已是沾了不少灰尘,老人望着手中红彤彤的糖葫芦,许久后终是说道:“小丫头要问什么?”
“老爷爷,您刚刚念的是什么?”
“一首歌谣,警告人们莫要靠近招摇山。”
“为何不能靠近招摇山呢?”
“招摇山上有精怪。”
“有精怪便不能靠近吗?”
老人叹了口气,“百年前,一道士取了两只胐胐的内丹,那胐胐似是有了些修为,内丹被制成丸药售往各地,食之可止痛,药效强一些的,可享极乐。一时间遭人哄抢,各地的胐胐被大肆搜捕,几近灭绝。”
老人瞥了一眼沉默的飞飞,“后有人来报,招摇山中有胐胐出没,道士便进了山,也曾得手过几回。后不知从何时起,山中弥漫浓浓雾瘴,入山百里内相安无事,再进一步便会致人疯癫,但百日内恢复如常,若是再起贪念,便是要命了。”
“朝廷禁了此类药丸,奈何依旧有人愿以身犯险,所以人们便在招摇山下立了界碑,编了歌谣警示后人。”
老人说完便收了摊子,举着糖葫芦颤颤巍巍地离开了。
飞飞茫然地待在原地,直至许稷寻来。
(四)
晚间,飞飞洗漱完毕躺在床榻上,她呆呆地望着账顶。昔月吹熄了烛火,将房门掩好。待周围安静下来后,飞飞双手合十,口中默念咒语,一颗金黄色的珠子自她的头顶升起,落在手中。
飞飞端详着手中的珠子,它竟有这般大的魔力吗?她的族人都是被人类害死的吗?昭然姐姐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她的情绪低沉了好久,饶是昔月劝了又劝都没能让她高兴些许。许稷带着飞飞在外游玩了许久,才引得她开心起来。
一月后,飞飞已将这临阳城里里外外逛了一遍。许稷这几日外出办事,也没能来探看她,闷了几日,她便偷偷溜出松苑,在府中钻来钻去,里衣都汗湿了。
小姑娘靠在墙根休息,迎面来了几个丫头,打头的是昔月。飞飞奸诈地笑了笑,她溜着墙根走上前,还未等窜出去,昔云突然道:“我的屋子,还留着吗?”
旁边的丫头讨好地地回道:“哪敢占了昔月姐姐的屋子,您放心,夫人先前还问过,姐姐何时回来。”
小丫头笑嘻嘻地晃着昔月的胳膊:“姐姐,这次这个怎这般久?上一个不是只去了几日?”
昔月点了点小丫头的鼻子:“盼着我回去?更方便你偷懒吧!没几日了,待少爷回来便好。”
飞飞将自己的小身板向后缩了又缩,双手紧紧地捂着嘴巴,将哭泣声死死地压下去。
飞飞不算聪明,她拼命地回想自己同许稷相遇时的情况。那日天气很好,昭然姐姐逼着她修炼,她一怒之下只身出了山。还未走多久便遇上许稷,他会不会就是那甘愿以身犯险的人?他是否在守株待胐胐?但是他带着她看戏法,上酒楼,还将她送回了招摇山。
想到这里,她长舒了一口气,许稷哥哥绝对不是坏人,若他真的怀了别样的心思,第一次见面之时便可取了她的内丹,何必等待这般久。
她安慰自己,许是许稷哥哥要将自己送回招摇山中,所以才对昔月姐姐这般说。
虽是这么想,飞飞的腿似是不听使唤,她走到府门前,却被小厮拦住:“飞飞小姐,一个人出去可不安全,外边许多拍花子,专偷您这样漂亮的小娃娃。”
她担惊受怕好几日,都未曾有事发生,但许稷依旧未归。
因着情绪不高,饭也吃的少,飞飞迅速瘦了下来。
(五)
十五那日,月儿圆圆,银色的光芒流淌在大地上,小丫头们在外头赏月景,不知过了多久,府中才安静下来。
“吱吖~”,房门被打开,皎洁的月光洒进房内,映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飞飞捂着嘴哭了起来,是许稷哥哥回来了。
可是她的许稷哥哥,为何手里拿着刀呢?
待许稷掀开床帐,飞飞一跃而起向外跑去,许稷迅速抓住她的胳膊,二人四目相对的瞬间,刀尖抵住她的心脏。
飞飞的眼泪滑进衣领,“许稷哥哥,你要做什么呐?”
许稷的喉头滚动了两下:“对不起,飞飞。我的母亲病重,整日痛苦,我已无计可施。”
“许稷哥哥,我是人。”
许稷苦笑一声:“飞飞,招摇山上,本就无人居住啊!”
小姑娘将眼泪眨落,“许稷哥哥,你如何知晓我是胐胐呢?”
“还记得我们初遇那日吗?你为报答我,唱了一首歌,胐胐的歌声可解忧,可致幻。”
“你那日为何不动手呢?”
“那里距离招摇山太近了,我只怕是有命动手,无命离开。”
飞飞挣了挣,却是徒劳,她连挣脱一个凡人的力气都没有。她向后退了两步,避开刀尖,哀求道:“许稷哥哥,你别杀我,我想活着,我把内丹给你,你放我走,好不好。”
许稷摇摇头:“若是放你回山,我可得善终?你的家人会为你寻仇。”
飞飞双膝一弯跪于地上,单薄的膝盖与石板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她强忍疼痛,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许稷哥哥,妖族重誓言,我可歃血起誓,不会向外人透漏半分,若有违此言,叫我永堕地狱道。”
许稷考虑良久,他转过身,将匕首扔在地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内丹已失,飞飞化为原型。她踉踉跄跄地出了许宅,望着身后的高门大院,毅然转身离去。
走了十日,才回到招摇山,幸而一路平顺,飞飞满心迷茫,踉踉跄跄地爬上了山顶。山中一切如旧,几名幼童央求着父母下山游玩,飞飞苦笑一声,“妹妹,山下皆是豺狼虎豹,去不得啊!”
昭然倚立在门前:“回来了?”
飞飞躺在自己熟悉的榻上,爪子紧紧地抓着昭然的衣角,昭然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飞飞,你的父母,便是死在那些人类手中,他们血战一场,拼着性命回到山上。你身上的内丹,承载着你父母所有的修为,所以你生来便可化人形。”
飞飞转了一个身,泪水沾湿了毛发,尖利的爪子将昭然的衣摆勾破。昭然似是没看到一般,“这样也好,你虽失了内丹,但却保住了性命,也可重新修炼,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
(六)
待飞飞熟睡后,昭然换了一身衣裳,从房中取出几样物事,向山下走去。
界碑之前,赫然出现许稷的身影。
许稷将手中的木盒恭敬递上前:“昭然姑娘,这是飞飞姑娘的内丹。”
昭然冷漠地应了一声,将其接过后,从怀中掏出药草,“做得很好,药草随水煎服,一年为期,可保你母亲性命无虞。”
许稷一揖到底,“多谢昭然姑娘赐药。”
昭然欲离去,许稷急向前一步,语气却略有犹豫:“昭然姑娘,飞飞……”
昭然转身,眸光凌厉地盯着许稷,许稷垂眸,不敢再向前半步。昭然右手一挥,迷雾散开,将招摇山裹挟其中,无人能见其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