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成了读书人
九月一日这天，天气不温不火的，有点让人提不起精神劲儿。昨天晚上，我因为内心十分激动，结果在床上辗转反侧过了好久好久才睡着，第二天太阳都晒屁股了，我却还在床上做着美梦。记得在梦中，我好像是背着崭新的书包和侯军、马辉一起唱着歌儿高高兴兴地赶去学校。这不，当娘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的时候，我嘴里面还叽里咕噜十分不情愿呢！
这个时候，公鸡又飞到墙头上唱起了歌，听得出它也不耐烦了。哥哥因为要转到“新书房”读书去了，已兴奋地背起书包跑了出去。还好，娘利索地帮我穿好衣服，用手指把我乱蓬蓬的头发梳理了一下，然后又在我的口袋里塞了两个煮熟的红薯，就拉着我去学校了。学校就在我家后面，这个时候那熟悉而沙哑的钟声早就响过了，操场上已见不到同学们的影子，嘈杂喧闹的校园显得十分寂静，让人觉得肃穆而神圣。我能听到有些课室不时传出老师好听的说话的声音，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所神往的学校生活。
到了学校，娘反而并不着急。在最东边一间课室门前停下，娘蹲下身子抻了抻我有点褶皱的衣服，然后以期盼的眼神对我说道：“进去吧！孩子，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好好读书，老师正在课室里等着你呢！”
娘将乌黑发亮的头发结成了一个锥形发髻，用一个黑色的网兜罩着，自从我有记忆起，这就是她一直的发型。娘是个倔强而善良的女人，在村里干农活从不甘落后，挣的工分与大男人一样多，大家对她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把我送到学校读书，她当然也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落后于人。孩子有出息了，她脸上也有荣光，我理解娘的期盼心情。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脚往课室走去。但不知为什么，这脚步却十分迟疑，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娘。当我来到神秘而陌生的课室门口时，再回头看娘的时候，只见她仍然站在原地，脸带微笑地看着我，那慈爱的眼睛里装满了鼓励。我向她笑了一下，然后就毅然地跨过了课室的门槛，进了课室。
从这一天起，我到了我们村最为神圣的学府“老书房”读书学习，我也由一个毛头小孩变成了一个有身份的人，那就是“读书人”。那时候成为一个读书人，是许多小孩都梦寐以求的事情。因为“读书人”的另一层含义，就是有文化有修养的人，我们农村人对“读书人”都是刮目相看的。
“老书房”是乡亲们对小学校的一种自然而亲切的称呼。它建在一个很大很深的水塘边，由三栋青砖灰瓦的建筑构成，听说是一个在南洋做生意的大商人建造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他们举家迁去了南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村里就将它改造成了小学校。每至秋日来临，塘边垂柳依依，水中荷叶田田，花儿竞相绽放，这个时候，“老书房”就被衬托得更加典雅和令人向往。
曾有好一段时间，一至五年级的学生都挤在这里，每天书声琅琅，热闹非凡。乡亲们干活经过这里，少不了都要驻足观看，似乎也要享受一下课室里飘出来的文化的香味。后来学生不断地增加，“老书房”便显得十分拥挤，装不下那么多人，村里就想方设法投工投劳募集资金在墨江河畔再建起了一个四合院式的宽敞的新学校。因为先有“老书房”，所以村民们便称那边为“新书房”。这样一来“老书房”就仅仅留下了一、二两个年级，而三至五年级便迁到“新书房”去了，不久后“新书房”还办到了初中二年级，全校学生一度达到六百多人，那是我们村办校以来最辉煌、最鼎盛的时候。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入学读书的。我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前面说到，“老书房”就在我家后面，我的卧室紧挨着学校的操场。以前，我会搬一张木板凳放到窗户跟前，然后站在上面，从窗户往外看学校组织学生搞各种各样的活动。我十分羡慕地看着老师和学生在操场上一起做操、打球、跳绳、拔河，那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是最吸引我的，有几次竟然忘记了自己正在煮饭，结果把饭都烧煳了。咋办？趁爸爸和娘还没有回家，我赶紧把烧煳的饭全部拿去喂了猪，淘好米重新再煮。有一次被哥哥发现告发了，我紧张得不得了，而爸爸和娘却没有骂我，娘甚至还安慰我说：“等你再长高一点，我们就送你去‘老书房’读书。”于是我每天就在墙上划着自己的身高，盼着自己快快长大。遗憾的是，那时候生活条件十分艰苦，营养也很难跟得上，所以我老是“小不点”一个。
眼看新学年又要开始了，看着别的小孩在父母的陪同下纷纷去“老书房”报名，我想了想自己的个头，心中不免暗自叹气：“唉，看来又得等到明年了。”然而幸福往往就是在不经意间降临到你面前。
课室里黑压压一片，规规矩矩地坐满了小伙伴。他们小手交叉着放在书桌上。因为书桌较高，他们只露出了自己的头，但是那一双双眼睛都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当我跨进课室门的时候，他们齐刷刷地以异样的眼神盯着我，有的还在低声地议论着。我又不是什么怪物，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我真有点不好意思，心里面想，以后一定要早些上学，可不能迟到了。
“老师好！我叫肖龙。”我站在门边看着老师。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留着时髦的短发，胖胖的脸。她看上去很严肃，她看到前面还有一个靠墙的座位，便伸手一指，用动听的声音对我说道：“你就到那边去坐吧！”虽然老师长得不太好看，但是她说话的声音却像黄鹂鸟的叫声那么好听，我觉得自己还是很喜欢她的。后来我知道我们的老师叫李慧琪，是另外一个村子的人。
我往那边座位仔细一看，刚迈出的脚又缩了回来。我之所以迟疑，是因为那个座位旁边坐着的是一个女孩子。她长着鹅蛋脸，梳着两条小辫子，十分清秀，但是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黑溜溜的深不见底，似乎能把一个人穿透。
我想，自己好歹还是一个男子汉啊！怎么能和女孩子坐在一起呢？这不让别人笑话吗？我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其他同学，发现有很多男孩子和女孩子也是坐在一起的，难道这是老师事先安排好了的？我看了一下老师，只见她的眼睛眯缝成一条线，正在看着我，那眉头皱得像一个大大的问号，好像在问我：“你这是怎么啦？”
我不好意思继续在原地逗留下去，于是鼓起勇气往那个座位走去。唉，我发现要进去我那个座位就得经过她这边，更要命的是，后面书桌靠得太前，位置就很狭窄了。进去时，我的书包不小心撞了一下那个女孩子的头。我想，这样也好，先得给她一个下马威，免得以后她不规规矩矩的。
“哎呀！你，你撞到我的头了。”女孩十分夸张地大喊一声，眼珠子差点要瞪出来。白色的脸皮上泛起了红晕，好看的脸蛋显得有些扭曲。她这一尖叫，全班同学的眼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我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头也立时热得涨了起来。“你这小气鬼，大惊小怪的，用得着这样吗？”我心里十分生气。
“肖龙同学，以后小心一些，对女同学可要尊重哦。”李老师说话的声音是好听，可这个时候她的眼神却像一把刀一样。我本想解释一下，说我不是故意的，可我还是忍住了。
“老师，他，他可能不是故意的。”女孩站起来说道。她用粉嫩的小手理了一下她的小辫子，然后瞧了我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她笑起来的时候，脸颊出现了两个小酒窝，十分迷人。我肚子里刚冒起来的那一股子火气立刻便冰消雪化了，心里不由得责怪自己小肚鸡肠。
“报告，老师。”当我把书包推进书桌的抽屉，端端正正地坐好时，突然课室外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不一会儿，门口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黑溜溜的男孩。
这男孩身体很胖实，难道也是个“练家子”？再看那个头似乎要高我一截，要对付这样的人，估计得费点儿劲，还要灵活一点才行。当然，如果他是那种“中看不中用”的人，那敢情最好。他右手拿着扫把，左手提着粪箕，分明是搞卫生去了。
“朱林同学，进来吧！”老师说话的语气忽然变得十分温和，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这跟刚才批评我的时候简直是判若两人，难道老师很喜欢他吗？
只见那个叫朱林的将工具放到课室后面的墙角，然后坐到了中间这一组最好的一个位置。我想，这样的好位置不是随便谁都能够坐到的，这也足以证实我刚才的想法。看到我的同桌“小酒窝”仍在回头看着那个叫朱林的男孩，我心里面忽然有什么在挠一样十分不舒服。他有什么好看的？黑不溜秋的像炭。我故意用手肘推了一下她放在桌面上的手，然后认真地用眼睛看着黑板，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当然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她回过头来用眼角盯了我一下。
接下来要去搬新书和作业本了，李老师又是叫朱林带上几个同学一起跟她去。在同学们面前，朱林陷进黑眼窝里的眼珠子里，更是闪耀着一股自命不凡的狂人的高傲神气。他点名的时候，全身有节奏地摇摆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长着一身的肥肉。什么？我的同桌竟然也在他的邀请之列，原来她叫黄梅。“梅”不就是指梅花吗？多有趣的名啊！难怪她长得这么好看！这名字看来还真配得上她。黄梅听到叫了她的名字，赶紧站了起来，跟着朱林他们走了出去。她走起路来也很好看，不过我鼻子里悻悻地“哼”了一声，不就是去搬搬书本嘛！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老师和几个同学出去搬书本了，课室里顿时像煮沸了的一锅汤圆一样，热闹翻腾起来。同学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在一起大声地吵闹起来。
“龙哥，你也来报名读书啦！”后面有两位同学围了上来，我转身一看，这不是我的铁哥们侯军和马辉吗？呵呵，这两个家伙果然也一起上学了，我就说了，我们“英雄铁三角”永远会在一起的，这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他们比我先来学校，安排坐到后面的位置，难怪刚才没看到他们。
马辉的鼻涕这时候又管不住了，从鼻孔里偷偷地跑了出来，不过很快又被他吸了进去。侯军那板牙，也因为说说笑笑的不时露了出来。还好，黄梅这小丫头不在，否则一定会被我这两个好兄弟吓得尖叫起来。
我沉着脸问他们：“你们两个家伙来上学也不跟我嚷嚷一声，这也太不尊重我这老大吧！”
“龙哥，当时我还不知道爸爸帮我报了名呢。”马辉用他那黑得油亮的袖子擦了一下鼻子，那顽固的鼻涕便留在了他的衣袖上了。这家伙也真是的，今天都成“读书人”了，也不把鼻子门前的卫生搞干净，难道不怕别人笑话？
“我也是娘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才知道今天要上学的，我刚进课室坐好，你就来了，不信的话你回家去问我娘。”侯军紧跟着马辉解释道。
好，你真行，叫我回去问你家老娘？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他说话时脸涨得通红，今天穿着他哥哥的衣服，像是挂着蚊帐一样，整个人显得更加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