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赋
【题解】
江淹的《别赋》与《恨赋》可以说是姊妹篇，它们的共同点是抓住一个社会或人生的普遍现象（如离别和死亡），用分类描写的方法抒写和突出一种人类共有的情感。这篇赋所举显贵、任侠、从军、去国、伉俪、方外和情人七种类型的离别，颇能反映出南朝朝代更替快疾、社会动乱频繁的历史现实。
许梿对此赋有多条细致的评述。如称起四句“无限凄凉，一篇之骨”；说“故别虽一绪”二句以下七段，“极摹‘黯然销魂’四字，状景写物，缕缕入情。醴陵（江淹曾封醴陵侯）于六朝的是凿山通道巨手”；又说“是以别方不定”一段总论“一气呵成，有天骥下峻阪之势”，“言尽意不尽”等等，可谓推崇备至。此外对赋中七类离别情形的描写，也时有精彩的点评。如评去国别曰：“摹想尊酒泣别情状，百般呜咽，历历如绘”；评情人别曰：“极自然，极幽秀，有渊涵不尽之致，想是笔花入梦时也。”令人击节赏叹。
黯然销魂者〔1〕，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2〕，复燕宋兮千里〔3〕。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4〕，百感悽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5〕。櫂容与而讵前〔6〕，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7〕，横玉柱而沾轼〔8〕。居人愁卧，恍若有亡〔9〕。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10〕。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11〕。巡层楹而空掩〔12〕，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13〕，意别魂之飞扬。
【注释】
〔1〕黯然：神情沮丧的样子。销魂：犹失魂落魄。
〔2〕秦：秦国，在今陕西。吴：吴国，在今江浙。绝国：形容两地相距极远。
〔3〕燕：燕国，在今河北。宋：宋国，在今河南。
〔4〕行子：旅人。南朝宋鲍照《东门行》：“野风吹林木，行子心肠断。”
〔5〕逶迟：缓慢前行。
〔6〕容与：迟延不行。讵：岂。战国楚屈原《九章·涉江》：“船容与而不进兮。”
〔7〕金觞：金属酒杯。御：进，指饮酒。
〔8〕玉柱：琴瑟等乐器上支弦的玉制小柱，此代指琴瑟。轼：车前横木。
〔9〕恍（huǎng晃）：茫然失神的样子。亡：失。
〔10〕轩：槛板，此代指楼阁。
〔11〕楸：一种常植于道旁的高大乔木。离：同“罹”，遭受。
〔12〕巡：行走。楹：房柱，代指房屋。
〔13〕踯躅（zhí zhú执竹）：犹豫徘徊的样子。
【今译】
能令人神情沮丧失魂落魄的，就只有生离死别了。况且秦吴两国相去极远，燕宋二地遥距千里。或遇春苔刚刚萌生，忽逢秋风突然吹起。离家外出的人因此愁肠欲断，百感交集内心悽戚。风声萧萧音响不同往常，云层漫漫色彩起了变化。行船停泊在水边，车马滞留在山侧。木桨缓缓划动怎能向前，寒马鸣声阵阵长久不息。掩了酒杯谁能畅饮，放下琴瑟泪沾车轼。在家的人愁卧空房，神情恍惚如有所失。墙上的夕阳收去了馀晖，窗前的明月散放着清光。看那红色兰花承受春露，望那绿色楸树遭遇秋霜。走过门窗空掩的层楼，抚摸毫无暖气的锦帐。知他梦到离时情依依，想他别后思绪也茫茫。
故别虽一绪〔1〕，事乃万族〔2〕：
至若龙马银鞍〔3〕，朱轩绣轴，帐饮东都〔4〕，送客金谷〔5〕。琴羽张兮箫鼓陈〔6〕，燕赵歌兮伤美人〔7〕。珠与玉兮艳莫秋〔8〕，罗与绮兮娇上春〔9〕。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10〕。造分手而衔涕〔11〕，感寂寞而伤神。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12〕。韩国赵厕〔13〕，吴宫燕市〔14〕。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15〕，抆血相视〔16〕。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17〕，非买价于泉里〔18〕。金石震而色变〔19〕，骨肉悲而心死〔20〕。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21〕。辽水无极〔22〕，雁山参云〔23〕。闺中风暖，陌上草薰〔24〕。日出天而曜景〔25〕，露下地而腾文〔26〕。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煴〔27〕。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
【注释】
〔1〕绪：端。
〔2〕族：种类。
〔3〕龙马：语本《周礼·夏官》“马八尺以上为龙”。
〔4〕帐饮：古人送别，多于郊外设帐，饮酒饯别。东都：此指长安东都门。据《汉书·疏广传》载，疏广叔侄年老乞归，宣帝重赏，“公卿大夫、故人邑子为设祖道供帐东都门外，送者车数百辆”。
〔5〕金谷：在今洛阳北。晋人石崇在此筑金谷园，并曾在此送别征西将军、祭酒王诩还长安。事见石崇《金谷诗序》。
〔6〕羽：古代五音之一，音阶最高。
〔7〕燕赵：古代燕国和赵国。古诗：“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8〕莫：同“暮”。
〔9〕上春：指初春。
〔10〕“惊驷马”二句：语本《荀子·劝学》：“昔者瓠巴鼓瑟而游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驷马，古代一车驾四马。仰秣，抬头吃草。秣，马饲料。
〔11〕造：到。衔：含。
〔12〕报士：报仇的勇士。
〔13〕韩国：用《史记·刺客列传》载战国时人聂政，为报濮阳严仲子知遇之恩，为其刺杀仇人韩相侠累事。赵厕：用同书载晋人豫让事智伯受尊宠，后智伯为赵襄子灭，豫让“变姓名为刑人，入宫涂厕”谋刺襄子事。
〔14〕吴宫：用同书载春秋时吴人专诸为吴公子刺杀吴王僚事。燕市：用同书载战国时卫人荆轲为燕太子丹入秦谋刺秦王嬴政事。
〔15〕沥泣：落泪。诀：生死之别。
〔16〕抆（wèn问）：抹拭。
〔17〕“方衔感”句：言因怀恩遇之感，故以一剑效命。
〔18〕泉里：指地下。
〔19〕“金石震”句：用《燕太子丹》载荆轲与武阳入秦，武阳见秦宫森严、钟鼓并发而面如死灰事。
〔20〕“骨肉悲”句：用《史记·刺客列传》载聂政刺杀韩相侠累后毁容自杀被抛尸于市，其姐聂嫈伏尸而哭并自刎事。
〔21〕羽：箭羽，泛指武器。
〔22〕辽水：即辽河，纵贯辽宁，注入渤海。
〔23〕雁山：雁门山，在山西北部。参云：高耸入云。
〔24〕陌：田间小道。薰：香气。
〔25〕景：阳光。
〔26〕文：光彩。
〔27〕烟煴（yīn yūn因晕）：同“氤氲”，气体弥漫浮动的样子。
【今译】
所以离别虽然同为一事，情况却有种种区别：
像那些显贵们骑着配有银鞍的骏马，坐了朱漆彩饰的大车，在东都门外设帐饯别，在金谷园内聚饮送客。琴瑟高奏箫鼓并作，燕赵美人含悲而歌。宝珠和美玉使暮秋增艳，罗衣与绮裙比初春更美。吃草的马抬头聆听，水中的鱼露出红鳞。到了分手时无不含泪，倍感寂寞冷清伤神。
还有那些知遇而愧的剑客，受恩图报的少年。前去韩国都城赵国宫厕，来到吴国宫廷燕国集市。抛弃慈母娇妻的亲情，离开故国告别家乡。双泪滴落彼此永诀，抹去盟血相互对望。策马远去义无反顾，只见路上尘土飞扬。正要用一剑来感恩报德，全不为死后名声昭彰。金石齐鸣而面容变色，骨肉悲伤痛断肝肠。
或者由于边境没有安宁，身负箭羽前去从军。辽河茫茫无边无际，雁山苍苍高耸入云。闺房中春风送暖，田野里碧草芳馨。朝阳升起光辉灿烂，晨露洒落腾起彩晕。映着光照浮尘飘红，受了熏染地气泛青。手攀着桃李不忍离去，送别爱子泪湿衣裙。
至如一赴绝国〔1〕，讵相见期〔2〕？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3〕。左右兮魂动，亲宾兮泪滋。可班荆兮赠恨〔4〕，唯尊酒兮叙悲〔5〕。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6〕。
又若君居淄右〔7〕，妾家河阳〔8〕。同琼珮之晨照〔9〕，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里〔10〕，惜瑶草之徒芳。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11〕。春宫此青苔色〔12〕，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莫〔13〕，冬凝兮夜何长〔14〕！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15〕。
傥有华阴上士〔16〕，服食还仙。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17〕。守丹灶而不顾〔18〕，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19〕，骖鸾腾天〔20〕。暂游万里，少别千年。唯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21〕。
下有芍药之诗〔22〕，佳人之歌〔23〕。桑中卫女，上宫陈娥〔24〕。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25〕，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26〕。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注释】
〔1〕绝国：指外国。《文选》李善注引《琴道》，载雍门周言能以琴令悲之因曰：“臣之所能令悲者：无故生离，远赴绝国，无相见期，臣为一挥琴而叹息，未有不凄怆而流涕者。”其意为此段所本。
〔2〕讵：岂，难道。
〔3〕“决北梁”句：用《楚辞·九怀》中成语。决，通“诀”，辞别。梁，桥。
〔4〕班荆：铺垫柴草。《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载楚伍举与声子相遇郑郊，“班荆相与食，而言复故”。赠恨：相互倾诉离愁别恨。
〔5〕尊：通“樽”，酒杯。
〔6〕湄：水边。
〔7〕淄右：淄水（在山东）之西。
〔8〕河阳：黄河之北，古指今河南孟县一带。
〔9〕琼珮：玉制饰物，可佩带，古多用作男女定情的信物。
〔10〕结绶：指出仕为官。绶，系印丝带。
〔11〕流黄：黄丝绢，此代指帷幕。
〔12〕：关闭。
〔13〕簟：竹席。莫：同“暮”。
〔14〕：灯。
〔15〕“织锦曲”二句：用《晋书·列女传》载窦滔被徙流沙，其妻苏蕙“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事。
〔16〕傥：同“倘”，或者。华阴：指华山之北。上士：指修道高士。《列仙传》载魏人修芊取华阴山下石室中的龙石黄精食之，不知所终。
〔17〕寂：道家称微妙之境。传：音义同《吕氏春秋·顺民》“人事之传也”之“传”，指最高境界。
〔18〕丹灶：与下句“金鼎”同为道家炼丹的用具。
〔19〕汉：天河。
〔20〕骖鸾：骑鸾鸟。骖，本指驾三马，此用作动词。
〔21〕谢：告辞。
〔22〕芍药之诗：指《诗经·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一类情诗。
〔23〕“佳人”句：指《汉书·外戚传》载李延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类艳歌。
〔24〕“桑中”二句：《诗经·鄘风·桑中》：“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桑中、上宫均卫国地名。陈娥，用《诗经·邶风·燕燕于飞》毛序载卫庄姜送别陈女戴妫于野事。娥，美女。
〔25〕南浦：语本《楚辞·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后泛指送别之地。
〔26〕珪：瑞玉。
【今译】
至于一去那遥远的异国，哪还有相见的日期？望着故乡高大的树木，过了北桥就永难回归。左右随从人人失魂落魄，亲朋好友个个泪下不止。其时只能铺草而坐互诉离恨，靠了杯酒共叙别意。正当那秋雁南飞之日，恰逢那白露初降之时。怨上加怨啊远山曲曲弯弯，走了还走啊河岸无边无际。
又如夫君住在淄水西岸，妻妾家居黄河以北。晨起对镜共照玉珮，晚来围炉同闻薰香。你系印做官外出千里，我惜香草空有芬芳。愧对那深闺中的琴瑟，高台帷幕也晦暗不亮。春日紧闭了庭前的青苔色，秋夜独含着帐中的明月光。夏天竹席清凉白昼难尽，冬晚灯光凝滞黑夜太长。织完锦缎泪已流完，回文诗成形影独伤。
或有在华山北修炼的高士，服用丹药企盼成仙。法术已妙仍在苦学，道行入微还未得玄。守着丹灶抛家不顾，迷炼金鼎心意正坚。骑了仙鹤飞上银河，驾着鸾鸟升腾云天。日行万里只是短游，相去千年仅为小别。只是人世间看重分离，照例要与亲人告辞酬谢。
凡间还有相赠芍药的情诗，称颂美女的艳歌。桑中的卫国多情女，上宫的陈国美娇娘。在春草如茵的郊外，在春水荡漾的河旁，来送就要离去的如意郎，内心又是怎样感伤！到了秋天白露晶莹如珠，明月清亮如珪。望着那明月和白露，感念光阴往来疾速；回想与你的分别，情思悠悠无法自主。
是以别方不定〔1〕，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2〕，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3〕，严乐之笔精〔4〕，金闺之诸彦〔5〕，兰台之群英〔6〕，赋有凌云之称〔7〕，辩有雕龙之声〔8〕，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注释】
〔1〕方：类别。
〔2〕意夺：与下句“心折”互文同意，犹失魂落魄。骇：惊扰。
〔3〕渊云：指汉代著名赋家王褒（字子渊）和扬雄（字子云）。
〔4〕严乐：汉武帝时文人严安和徐乐。
〔5〕金闺：即长安金马门，为著作之庭，汉代多于此诏集贤才。闺，城门。彦：贤士。
〔6〕兰台：东汉宫中藏书处，傅毅、班固等人曾任兰台令，掌管治理图籍文书。
〔7〕凌云：形容文章气格高妙。语本《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武帝读相如所作《大人赋》“飘飘有凌云之气”。
〔8〕雕龙：形容口辩精巧。语本《史记·孟荀列传》载战国时邹衍、邹奭善辩，齐人以“谈天衍，雕龙奭”称之。
【今译】
所以离别的类型不确定，分手的原因太繁多。然而有离别必然产生怨恨，有怨恨定会集积充溢，以至使人神不守舍惶惑不安，魂魄失散刻骨铭心。虽然有王褒、扬雄的生花妙笔，严安、徐乐的优美文辞，待诏金马门的各位名人，兰台汇聚的大批才士，作赋有凌云的称誉，口辩负雕龙的美名，可又有谁能描摹暂别的状况，抒写永诀的情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