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为什么?”世代
今天,一代人的时间跨度是多久?我和马克·扎克伯格应属同一代人——我们只相差九岁——但不知为何,感觉上我们不是。虽然事实上我可以说(每个二〇〇三年秋季生活在哈佛校园的人都可以说)“我亲眼见证了”脸书的创立,并记得“比脸”网站和它引起的纷争;还有那位娇小玲珑的电影明星[19],无论走到哪儿,总有迷恋她的男生踏雪跟在她身后,那可怕的雪啊,冻得人脚趾发白,让人提不起精神,以不见血的方式终结了我街区内一只松鼠的性命:僵硬,不省人事,外观完整无缺——像是布拉施卡父子[20]制作的玻璃花。无疑,从今往后我记忆中自己与扎克伯格的接近程度会出现偏差,和六十年代生活在利物浦的每个人都认识约翰·列侬一个道理。
不过即便当时,我也觉得自己和扎克伯格及所有在哈佛就读的学生之间有距离。这种距离感今天依旧存在,甚至更加严重,因为我益发(主动或被动地)脱离他们所信奉的事物。我们对事情的看法不同。尤其在人是什么或应是怎样的问题上,我们的观点不同。我经常担心我对做人的看法过于老派、有失理性、与事实不符。也许脸书世代建立起他们的虚拟大厦是出于好意,旨在给和他们一样的真正的2.0世代的人提供栖身之所,假如我觉得跟他们格格不入,原因是我仍止步于1.0世代的阶段。可另一方面,我和脸书世代最末一批人(主要是我的学生)相处的时间越久,就越发深信,时下塑造了他们这一代人的部分软件配不上他们。他们比软件更有意思,他们值得更好的东西。
通过《社交网络》,脸书世代有了一部几乎可与他们相称的电影,这个事实如此出乎意料,使这部影片给人的感觉比实际上可能更富趣味。从开场戏可以明显看出,这是一部由1.0世代的人(艾伦·索金和大卫·芬奇,分别是四十九岁和四十八岁)拍摄的讲2.0世代人的电影。天哪,这部有声电影,每分钟的台词数都和《女友礼拜五》[21]一样多。一个叫马克的男生,和他的女友埃丽卡坐在哈佛一间酒吧的一张小桌旁,互相指摘,那没完没了的架势是典型的因《白宫风云》而知名的索金风格(但在《社交网络》里双方都从未讲过“跟我来”[22]——对此我们该谢天谢地)。
可这个小伙子有点不对劲:他与人的目光交流时断时续;他似乎不懂普通的措辞特点或语言的多义性;他古板到出言不逊,迂腐学究得咄咄逼人。(“终极俱乐部,”他们在讨论哈佛那些排外的精英社团时,马克纠正埃丽卡的说法,“不是终结俱乐部。”)当埃丽卡向他提出分手时,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等等,这是真的吗?”)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不了解,一句在他看来可能是陈述事实的话,在另一方听来,或许还包含了几分针对个人的色彩,会引人不快:
埃丽卡:我得去上自习。
马克:你不用上自习。
埃丽卡:你怎么知道我不用上自习?!
马克:因为你念的是波士顿大学!
简单来讲,他是个电脑怪人,有社交“自闭症”:芬奇电影爱好者熟悉的一类人物,如同《女友礼拜五》里那位犬儒的新闻记者之于爱好霍华德·霍克斯电影的观众一样。对索金而言,创造扎克伯格这个人物几乎不需挥毫泼墨。我们走进影院,期待看到这个家伙,心中已自信地勾勒出他的轮廓,望着索金在此基础上渲染着色,不啻一件乐事。因为有时我们从群体文化推断一个人的总体个性。或认为可以这样做。书呆子为何有书呆子那样的行径,岂不众所周知?为了赚钱,有钱可以变得受人欢迎,可以追到女孩子。索金坚信一切有因的迷思,编造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故事,两度受挫后——被埃丽卡甩了,遭终极俱乐部里最精英的坡斯廉俱乐部拒之门外,扎克伯格开启了卧薪尝胆、飞黄腾达的历程。中间穿插了许多背叛的情节,许多场发生在律师办公室、阴沉压抑、鲜明体现人物性格的口头取证戏。(“你最好的朋友要告你!”)索金把《好人寥寥》里典型的军人形象换成另一个清一色是男性的群体,穿着另一种不同的制服:“盖璞”牌连帽运动衫,“北面”牌运动套装。
我去的那家电影院,离纽约大学几个街区,观众欣喜于这种亲密的认同感。但假如文艺青年和书呆子希望看到芬奇一贯的炫技,他们会失望:在一间律师办公室里,可供芬奇施展的空间不多。他只好在哈佛和后来的法庭诉讼间进行高超、快速的剪切,其次,在幕后尽情发挥芬奇另一较少为人关注的专长——出色的选角。短期内,银幕上不会出现一个奇人,能把扎克伯格的扮演者杰西·艾森伯格比下去,成为我们心目中的头号书呆子类型。被动攻击式的平直语气。在自己以外的他者讲话时表现出的贼溜溜的厌烦。难以抑制的假笑。艾森伯格甚至在走路姿势上也合乎书呆子的身份:不是侧身、畏缩地曳步(一副“别打我!”的模样),而是鼓起胸膛、雄赳赳的行进(表明“我的身高不是五英尺八英寸,而是五英尺九英寸!”)自然,少不了帆布背包。一个长达四分钟的镜头,拍摄他完全以这样的步态一路走过哈佛校园,最终抵达他的归属,唯一让他如鱼得水的地方,他的手提电脑前,写他的博客:
埃丽卡·奥尔布赖特是个婊子。你认为原因是她的家人改了原来的姓氏阿尔布雷希特,还是在你看来,波士顿大学的女生都是婊子?
哦,是呀,我们认识这家伙。过度程式化、怒气冲冲、独来独往。在他周围,芬奇安排了一群真实可信的1.0世代的人,相继遭到他的背叛和羞辱,随着剧情的发展,他们联合起来起诉他。要说这是一部三幕剧的电影,原因在于扎克伯格坑害的人太多,无法被从容地涵盖在两幕剧内:温克莱沃斯双胞胎兄弟和迪维亚·纳兰德拉(据说扎克伯格从他们那儿窃取了创建脸书的点子),接着是他最好的朋友爱德华多·萨维林(他将这位首席财务官排挤出公司),最后还有肖恩·帕克,音乐共享程序纳普斯特的孩儿王,不过公平地讲,他也大大坑了自己。所有这些背叛似乎集中体现在爱德华多身上——体现在演员安德鲁·加菲尔德那张灵动、俊俏的脸上——变成令人痛苦的私人恩怨。几场仲裁的戏,如此死气沉沉,本该索然乏味,但其中的感染力来自艾森伯格无动于衷的面容(他的眉毛几乎一动不动;现实中扎克伯格的眉毛压根儿不动)和加菲尔德带着哀求的难以置信的表情之间形成的怪诞反差,简直像是另一部法庭大戏《风的传人》里斯宾塞·屈塞的慷慨激昂对上弗雷德里克·马奇的古板不化。
不过,芬奇还是任性地拍了一组(实实在在)卖弄的镜头。在影片进行到一半时,他插入了一场引人入胜却并非十分必要的戏,展现英俊的温克莱沃斯双胞胎兄弟(就一个讲书呆子的故事而言,里面的所有男性都出奇英俊)参加皇家亨利赛舟会。这两位金发巨人划桨的样子俨然冠军一般。(扮演者是一个人,阿米·哈默,经过数码复制,变成俩。完全处于1.0世代的我看电影时花了一个钟头,试图找出这对双胞胎的区别。)他们手臂的运动快得教人起疑,不似真人的手臂,他们的肌肉像是用尖头钢笔勾勒出来的,溅起的水花滴滴分明,如卡拉瓦乔[23]所绘,还有配乐!九寸钉乐队[24]的特伦特·雷泽诺给爱德华·格里格本已相当粗犷的《魔王的宫殿》增添了一层极致的野性[25]。各种音响合成器和白噪音。这是音乐录影带的风格——这种艺术形式是我这一代夹在X世代[26]和Y世代[27]之间的人真正擅长的——它显示了超真实再现的技巧,这种技巧使得芬奇的《搏击俱乐部》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同时又让他的众多影迷对现实世界总感到几分失望。总之,同样,这对双胞胎以些微之差输了比赛,让芬奇可以用重申主题的理由证明这场戏的必要性:有时非常接近根本不等于够近。或像马克坐在会议桌对面笑言的:“倘若脸书是你们想出来的点子,你们早该创建起脸书了。”
留给扎克伯格唯一的出路是在关键时刻遇到他生命中的魔鬼:自然,他是一位网络音乐的创业者。脸书世代的人天生期盼(希望?)看到流行乐歌星在大银幕上栽跟头,但扮演肖恩·帕克的贾斯汀·汀布莱克漂亮地没有使他们如愿:无论在人们看来他是不是个可鄙之徒,他确实演出了一个十足的可鄙之徒。精心修剪过的眉毛,汗津津的额头,还有那因吸食了可卡因而神魂颠倒、薄如蝉翼的自信,随时可能情绪失控,变得偏执多疑。汀布莱克踩着优雅的舞步,在第三幕中登场,呈现给观众及扎克伯格的,与他过去十年里在他的音乐录影带中呈现给我们的在本质上毫无差别:都是美好生活的幻象。
这层幻象亦薄如蝉翼,对此芬奇加以无情的讽刺,而且,又是我们熟悉的大纲:天鹅绒绳索拉起的围栏,把你当作国王般招待的酒吧女服务员,可随时享用的最好的一切,一个专属于你的特别包间,过分讲究、分量极少的昂贵食物(“能给我们上点吃的吗?酱烤猪肉配蜜姜?你看着办,金枪鱼刺身,几根龙虾钳,鹅肝虾仁饺,我们先要这些”),苹果马丁尼,和“维多利亚的秘密”的模特约会,在家中举行放浪形骸的派对,豪华轿车、西装革履、可卡因和一个“心比天高”的目标:“一百万美元没什么了不起。你知道了不起的是什么吗?……十亿美元。”在一家华丽的夜总会,帕克一边喝着鸡尾酒,一边向扎克伯格描绘有了十亿身家后他的人生会是怎样的前景,讲得他一愣一愣。芬奇让嘭嘭作响的欧式浩室音乐[28]保持和实际生活中一模一样的音量大小:演员几乎必须吼着才能盖过音乐,让别人听见他们的讲话。和许多前人书呆子一样,扎克伯格被糊弄地相信自己身处天堂,而察觉不到他实际是在地狱。
脸书世代对这类“名人生活方式”的痴迷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这种痴迷教人同情,令我们感到心痛,我们能识别出来。可扎克伯格,现实中的扎克伯格,会识别出来吗?上述种种真的是他的动机,他的执念吗?不——影片本身也认识到这一点。剧本好几次试图将现实中扎克伯格明显不在乎钱的一面和《社交网络》的剧情发展调和在一起——但始终不太成功。有一场马克与律师争执的戏,索金试图偷梁换柱,把爱好钱变成爱好权力:
女士,我知道你做了功课,所以你明白,钱不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一环,但此刻,我可以买下哈佛大学,取得凤凰社,把它变成我的乒乓球室。
但那样做解释不了为什么青少年时的扎克伯格拿他写的免费应用程序换取一台MP3播放器[类似非常流行的网络电台潘多拉(Pandora),可以识别每个人喜欢的音乐类型],而不是把程序卖给微软。十七岁、念高中的他希望让自己获取什么样的权力?女朋友,是吗?可追女孩子这个动机显然站不住脚——经历了短暂的单身后,自二〇〇三年起,扎克伯格一直有个固定的美籍华裔女友,如今就读于医学院[29],电影将这个事实完全排除在外。影片结尾,所有诉讼告一段落(“给他们钱吧。从大局来看,这好比一张停车罚单”),我们看到一个垂头丧气的扎克伯格,坐在他的手提电脑前,仍念念不忘分手已久的埃丽卡,在脸书上向她发送了一个“添加好友”的请求,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网页,期待她的回复……芬奇先锋派的粉饰手法如此具有说服力,以致演到这最后一个镜头,我才发现这部极具观赏性、与事实差以千里的传记片的显目鼻祖。好莱坞依旧相信每个大亨内心存着一样放不下的东西:玫瑰花蕾[30]——来会一会埃丽卡吧。
假如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女人——那是为了什么?在扎克伯格身上,我们看到一个真正的美国之谜。这个谜也许并不神秘,他只是有更长远的目标,坚持不妥协:不是十亿美元,而是一千亿。或有可能他就是热爱编程?无疑,电影拍摄者考虑过这个方案,但谁都看得出他们的两难处境:若的确存在编程的乐趣,如何用一种既影像化、又可让人理解的方式表现这种乐趣呢?众所周知,电影不擅长将艺术创作过程中的苦与乐视觉化,即便观众都熟悉那个创作媒介。
编程是一道全新的难题。芬奇大胆尝试用动作戏表现编程的激情张力(“他的脑子接着电脑呢”,人们对其他人说,阻止他们打扰另一个独坐在手提电脑前、戴着降噪耳机的人),片中有一场在扎克伯格宿舍房间举行的“写程序喝伏特加”的派对,给我们提供了某些领略这份乐趣的线索。可即便我们花半部电影的时间盯着那些忙碌的屏幕(我们的确粗略了解了几分),我们中的大部分人仍不会懂。观看这部电影时,虽然明知索金想要我们站在反对的立场,但我们还是忍不住为这个2.0世代涌起些许骄傲。他们承受了十载的斥责声,批评他们在绘画、小说、音乐或政治上没有正经的建树。原来这些聪明绝顶的2.0世代的年轻人一直在从事别的非凡的创作。他们在创造一个世界。
创造世界的人,创造社交网络的人,首先面临一个问题:怎么做才能办到?扎克伯格在大约三周内解决了那个问题。另一个问题,伦理问题,是他后来遇到的:为什么?为什么创建脸书?为什么采用这种形式?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不换一种方式?反观现实中的扎克伯格,透过录像和有关他的文字报道,引人注目的一点是,在“为什么”要脸书这个问题上,他的观点相当平庸无奇。他用“联系”这个说法,犹如信徒提到“耶稣”,仿佛这个词本身神圣不可侵犯:“所以创建脸书,呃,其实是为了促进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帮助大家跟他们想要保持联系的人分享信息……”联系是目的所在。那种联系的品质、从中传递的信息的品质,因联系而可能建立的人际关系的品质——没有一样是重要的。他似乎从来没想过,很多社交网络软件明摆着鼓励人们相互建立薄弱、肤浅的联系(如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最近论述的)[31],这样做恐怕不是一件完全正面的事。
至少可以说,他对涉及隐私——及社交本身——的哲学问题漠不关心,而这些问题是由他编写的高明程序所引发的。看他接受问讯时,我发现自己盼着反唇相讥的场面,那个著名的小子扎克伯格讲出克制而伶俐的挖苦之语——然后记起那只是索金写的剧本。现实中的扎克伯格远更像他的网站,曾有一段时间(2004年),他给网站的每个页面附上说明:马克·扎克伯格出品。克制却无趣,聪明、品行纯洁,但一成不变地平淡、缺乏意识形态、无动于衷。
据《纽约客》所作的扎克伯格小传披露,在他本人的脸书页面上,兴趣一栏里列出的有极简主义、革命和“消除欲望”。[32]从中我们还获知他喜爱古希腊的文化和著作。这大概是现实中的扎克伯格与虚构的扎克伯格之间脱节的地方:影片将他置于充斥着背叛和无度的罗马帝国,可实际的扎克伯格也许归属希腊,是斯多葛派[33](“消除欲望”?)中的一员。我们可以从比较两个扎克伯格的相貌特征中找到线索:现实中的扎克伯格(尤其从侧面看)是希腊雕塑,高贵、面无表情、有一点像“持矛者”(注意:仅是面部——论躯干,他绝对不是七头身)。银幕上的马克看起来像罗马人,脸部细节特征清晰丰满。扎克伯格有关系稳定的女友,住着租来的房子,上电视时,即便人们用非常粗鲁的态度对待他,他也拒绝动怒(而是冒汗),这样的他是有几分少年斯多葛派学者的特征。诚然,假如消除了欲望,人就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东西了,不是吗?
我们在讨论的是那样一类年轻人,这类人决不会在酒吧的厕所里与倾慕者交媾——如电影里所发生的——或为了一个“维多利亚的秘密”的模特而抛弃医生女友。正是这种年轻人,他们会觉得让人们少一点隐私不是坏事。扎克伯格构想的开放的因特网有个显著特点,它需要人们拿出满不在乎的态度才可实现,对此脸书成员尝到过滋味,当时网站的隐私设置发生改变,允许更多信息变得更公开化,包括有可能(无意中)让你的多拉姨妈突然发现你在上周二加入了同性恋组织“酷儿国”。是同性恋的年轻人变成了不是同性恋,参加派对的人撤下了他们在派对上的照片,政治狂热分子掐灭了他们的热情。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可以照自己的意愿、按自己的方式,做自己,选择自己的伙伴。在真相毕露的一刻,脸书忘记了那一条。或是等不及我们朝着它所预测的方向改变。在隐私这个问题上,扎克伯格告诉全世界:“那条社会规范不过是随着时间演变而来的东西。”这下,全世界人发出抗议,声势浩大,因此脸书作出回应,改版了网站,让人可以对他们的朋友进行“分组”,有的朋友看到的个人信息多一些,有的看到的少一些。
这项革新将如何与“脸书挂钩”[34]的功能协调运作,尚待分晓。脸书挂钩是“脸书平台的下一个版本”,由此用户被迫“可以”将他们在脸书上的身份、朋友及隐私与任何网站“联系”在一起。在这个新的开放的因特网中,我们将携带我们真实的身份,穿行于网络之中。这一方案似乎能带来某些直接的克己的好处:不再有匿名的怨愤,不再有煽动性的发帖挑衅:假如在脸书以外的虚拟世界,无论你到哪里,你的姓名和社交网络总是如影随形,那么你将不得不收敛行为,其他人也一样。另一方面,你也把你的喜恶、趣味、爱好贴在身上,统统与你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借此人们将试图向你推销产品。
这种做法也许像是强化了现有因特网的功能,在我已身处其中的网络里,牙医广告无处不在地追着我,我不断被敦促着购买自己写的书。或说不定整个因特网会索性变得像脸书一样:表面欢乐,虚情假意,自我推销,巧言令色。由于上述种种原因,我在加入脸书大概两个月后停用了账号。和各种会使人严重上瘾的东西一样,事实证明,戒除比入手困难太多。我一直摇摆不定:脸书始终是我生活中最令我无法集中精神工作的事,而那恰是我爱它的原因。我想那也是很多人爱它的原因。有些逃避工作的方法本身很麻烦,不会让时间过得特别快:抽烟,吃东西,给人打电话。有了脸书,几小时,几个下午,一整天一整天,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当我最终决定永远彻底地不再使用脸书时,萦绕在我心头的是那个困扰大家的问题:你到底有没有真正把自己永远彻底地删除?在“今日秀”的采访中,马特·劳尔问了扎克伯格同样的问题,可因为马特·劳尔并不谛听采访对象的讲话,所以他接受了以下的回答,转入下一个问题:“没错,账号停用后,那些个人信息将不会被仍在继续使用的人看到。”
谁都希望用乐观的态度看待自己所属的世代。谁都希望与自己同世代的人步调一致,不愿与他们有代沟。换言之,假如有人对他们在创造的世界心存疑虑,那么这个人要有充足的理由那么做。精通编程、“虚拟现实”领域的先驱杰伦·拉尼尔(生于一九六〇年)和我不是同一代人,但他对我们有清楚的认识和了解,并写了一本短小且令人惊恐的书——《你不是个玩意儿》,内容与我个人的疑虑不谋而合,但作者是一位在实践和理念方面皆富有真知灼见的内行。拉尼尔关注人们如何通过“简化自己”,从而使电脑对他们的描述显得更为准确。“信息系统,”他写道,“需要有信息才能运行,但信息不足以反映现实”(字体变化是我自己添加的)。在拉尼尔看来,计算机不可能完美模拟出我们称为“人”的东西。在生活中,我们人人自诩明白这个道理,但一连上网就容易忘记。拉尼尔提出,脸书,和其他在线社交网络一样,把生活变成一个数据库,这么做是一种退化,“基于[一个]错误的哲学观念……相信计算机很快能够表达人的思维或反映人际关系。这些是目前计算机不能办到的事”。我们凭直觉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我们感受到这些后果。我们知道,有两千个脸书好友不等于有两千个朋友。我们知道,我们是在使用软件,以一种特定、肤浅的方式与他人打交道。我们知道我们在软件里做了什么。但我们是否知道,是否警觉到,软件对我们做了什么?人们在网上交流的东西,会不会“到头来变成他们的实相”?软件专家拉尼尔向软件白痴的我揭示了一件想必(对软件专家来说)显而易见的事:软件不是中立的。不同的软件里植入了不同的哲学理念,由此,这些哲学理念变得无处不在,又隐匿无踪。
拉尼尔请我们想一想,比如,那不起眼的文件,或说得确切点,试想一个没有“文件”的世界。(第一版未曾实际推出的麦金塔电脑[35]没有文件。)坦白说,这个思维实验好比要求我试想自己存留在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里,这把我难倒了。它还要我进一步试想,这些常常是在最后关头、一拍脑袋提出的设计方案,被“锁定在程序里”,变成软件,有数百万用户,太多情况下没有调整或改变的可能。音乐设备数字接口是一套固定不变、八十年代初达成的音乐数据传递协议,用于连接不同的音乐组件,像是键盘和计算机,却没有将,比方说,花腔女高音流动的声线考虑在内;但它仍是今天我们日常——手机里,排行榜上,电梯内——听到的绝大多数低音质音乐的基础,只因为这套协议,用软件术语来讲,牵涉的范围太广,无法推翻,无法更换。
拉尼尔希望我们留心把我们“锁在其中”的软件。这个软件是否真的满足我们的需求?还是我们在简化身心的需求,从而说服自己相信,这个软件是没有局限的?拉尼尔提出:“不同的媒体设计刺激人性的不同潜能。我们不应寻求尽可能有效的方法满足人的从众心理。相反,我们应当设法鼓励个体才智的表现。”但从众心理恰是二〇〇八年脸书做出的一项革新,即“开放内容协议”,所意在助长的。“开放内容协议”让人能够看到你的朋友在读什么,看什么,吃什么,如此一来,你可以和他们读的一样、看的一样、吃的一样。在《纽约客》的人物小传中,扎克伯格清楚地表达了他本人的“人生哲学”:“我们在意的大部分信息存在于我们的头脑里,对吧?那些信息并不暴露在外,可供索引,对吧?……我们骨子里仿佛存着一个更根深蒂固的欲念:我们很想知道我们周围人的境况和动态。”
我们在网上能有的作为真的至多如此吗?影片中,肖恩·帕克在一次服用可卡因后起兴所发表的“肖拉松式长篇演说”里给出了旨在划分世代的界线:“我们曾生活在农场上,后来我们生活在城市中,现在我们将生活在因特网里。”拉尼尔是最早预见到因特网的人之一,他不会从根本上反对上述观点。但他对万维网2.0版里的“书呆子简化论”提出质疑,促使我们心中产生一个问号:什么样的生活?[36]肯定不是像以下所描述的,五亿联系在一起的人,因为他们的朋友在看,所以一致决定看电视真人秀《结婚大作战》吧?“人必须先有自我,”拉尼尔写道,“才能和别人分享自我。”但对扎克伯格来说,和大家分享自己的选择(并做大家所做的事),即等于有自我。
我个人认为事情的关键绝不在于终极俱乐部;我认为事情的关键也不在于专有垄断权;更加不是钱。合众为一[37]——那才是关键所在。我的猜测如下:他想成为和大家一样的人。他想受人喜爱。扎克伯格在该片上映当日,向纽瓦克市的学校系统捐出一亿美元,1.0世代的人无法理解这个明显拙笨的公关举动——他们怎么也体会不出其中的缘由。对于我们这一代讲究自我意识的人来说(在这方面,我和扎克伯格以及每个看八九十年代电视长大的人一样,志同道合),不受人喜爱是坏得不能再坏的情况。无法容忍别人对自己有一分一秒的坏印象。他不但需要出名,成为故事的“主角”,还必须凌驾于故事之上,设法把故事扼杀。两周后,他去看了这部电影。为什么?因为人人喜欢这部电影。
一个人变成脸书这类网站上的一组数据,实际是将他/她简化了。样样缩减。个性,友谊,语言,感受。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样做是一种超验的经历:我们丧失肉身,丧失百味杂陈的情绪,丧失欲望与恐惧。由此我想到,我们中那些对在我们看来属于自由派中产阶级过度膨胀的自我意识表示厌恶反感的人,应当小心我们所期许的:我们袒露、联网的自我,看起来并非更加自由,这样的自我只是看上去更由自己做主。
凭借脸书,扎克伯格似乎在试图创造某种心智层[38],一个只有单一头脑的因特网,一个统一的环境,在此环境下,只要你做出“选择”(最终的结果是购物),你是谁真心不重要。假如目的是为了赢得越来越多人的喜爱,那么一个人身上的棱角皆会被磨平。一种模式下的单一民族。我们自觉与众不同,有精彩的照片记录为证,有时买东西也能证明。对我们而言,后一种情况是附带事项。然而,假如扎克伯格成功推动五亿人在整个因特网上使用他们的脸书身份,到那时候,脸书将收到如雨般投下的广告费,这笔钱看到的我们正相反。在广告商眼中,我们等于我们的购买力,依附于几张不相关的个人照片。
我们会不会已经开始那样看待自己?在去影院途中,发生了一件令我觉得意味深长的事,我做了一点简单的心算(在哈佛时我几岁;现在我几岁),陡然感到一阵属于1.0世代人的惶恐。不久我即将四十岁,然后五十,再过不久将离世;我像扎克伯格一样浑身冒汗,内心慌乱失措,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倚靠着一个垃圾箱。在脸书上,人们会有那样的感觉吗?我注意到——而且是遗憾地注意到——当有一名青少年遇害时,至少在英国,她的脸书留言板上经常会充斥着似乎并不十分了解事情严重性的留言。可怜的宝宝!想念你!!!愿天使陪伴你。我记得我们曾经开过的玩笑,哈哈!安息,XXXXX:这类大家熟悉的话。
读到那样的留言时,我在心中略微反驳自己:“全怪缺乏教育。他们的感受和每个人一样,他们只是不懂如何用语言表达。”但另一半的我有个更悲观、可怕的想法。他们是不是由衷地相信,因为这个女孩的留言板还在,所以在一定意义上,她相当于仍然活着?毕竟,假如你与他人的一切联系皆是虚拟的,那么她活着或死了有何区别?[39]
软件可能把人简化,却是有限度的。小说也把人简化,但粗制滥造的小说比高质量的小说简化得更厉害,我们可以选择阅读高质量的小说。杰伦·拉尼尔的观点是,万维网2.0版的“禁闭”效果即将出现;正在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已显端倪。“禁闭的”是什么?在这一刻,我们有必要提醒自己,脸书——我们新近钟爱的与现实联系互动的界面——是由一位哈佛大学二年级生设计开发的,他专注的是一个哈佛二年级生专注的事。每个人的感情状况是怎样的?(选一项。只能有一种答案。人们需要知道。)你是否有“生活”?(证实一下。贴出照片。)你是否喜欢应当喜欢的东西?(列一张清单。喜欢的东西可以包括:电影、音乐、书籍和电视,但建筑、思想或植物不算在内。)
说到这里,我担心自己会怀念起过去。我梦想的万维网投合的是一类现已不存的人。深居简出,对世人来说是个谜,更重要的,连她自己也觉得搞不懂自己。谜一般的人:对人的这种认识无疑在发生变化,或已经改变。因为我发现我同意扎克伯格的说法:自我不是一成不变的。
当然,扎克伯格坚称,自我的演变全凭自身,他与其他人创造的技术对这个过程不起作用。究竟如何,那是留给技术专家和哲学家讨论的问题(最适合的是像杰伦·拉尼尔这样的技术哲人。)不过,无论这个改变来自哪一方面,我十分清楚地认识到,我现在教的学生与我以前教的不一样,甚至不同于短短七年前我在哈佛教的那些学生。眼下我在教我的学生读一本比利时实验小说家让-菲利普·图森写的书——《浴室》,至少我过去认为他是实验派小说家。这本书写一个人决定在浴室消磨他的大部分时光,可我的学生觉得这部小说写实极了,精准地刻画了他们本人袒露的自我,或更客观地讲,贴切地比拟了二十一世纪都市生活不可否认的乏味无聊。
书中最有名的一幕,未具名的主人公难得做出一个“举动”,将一根飞镖投射中女友的前额。后来在医院,两人亲吻,不作解释地重归于好。“这纯粹是他们之间的事。”一名学生说,并露出满意的表情。对与我同世代的读者来说,图森笔下的人物,乍看之下,似乎无内在可言——事实上,他们不是缺乏内在本质,他们的内在本质是拒绝,一种从伦理上讲的拒绝。我心里想的与你无干。在我的学生看来,《浴室》讲的是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
图森于一九八五年在法国写了这部小说。在法国,哲学似乎走在技术前面;而在英美世界,我们争着以技术领先,期望思想会自行跟上。最后得到的是脸书这个令人失望的概念。倘若它真是一个有意思的界面,为这些果真不一样的2.0世代的年轻人创建一个活动空间,那将是件了不起的事。可实际不然。它是经过驯化后的西大荒式的因特网,符合郊区居民平淡乏味的幻想。拉尼尔的话:
这些设计最近才刚整合在一起,它们带有随意和偶然的性质。别受它们引导、落入轻易的套路中。喜爱由软件构成的媒介,可能会被困在他人新近冒出的草率的想法中,这是存在的危险。要与此抗争!
我们难道不该与脸书抗争吗?脸书上的一切被缩减成与其创始人一样的格局。选用蓝色,因为原来扎克伯格是红绿色盲。“对我来说,蓝色是最丰富的颜色——我能看出各种不同的蓝。”“戳一下”,因为腼腆的男生在不敢同女生讲话时对女生做的正是那个动作。专注于个人琐事,因为马克·扎克伯格相信,交流个人琐事是“友谊”的表现。名副其实的马克·扎克伯格出品!我们将过着线上生活。这种生活将非比寻常。然而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暂时退出你的脸书留言板:是不是突然间觉得有点荒谬?这种模式下的你的生活?
每个沉迷于脸书的人提出的最后一条申辩理由是:可它有助于我与远方的人保持联络呀!哎,电子邮件和Skype也能做到,而且它们有附加的好处,不会强迫你配合马克·扎克伯格的头脑——不过,哎,这个道理,你懂,我们全都懂。假如我们真正想要写信给这些远方的人,或拜访他们,我们有的是办法。事实上,我们想做的是付出最低限度的最小努力,正如每个十九岁的大学男生一样,他宁可干点别的,或什么也不干。
我在影院看这部电影时,片中有个人提到了早期博客平台“即时日志”(在俄罗斯仍有很多人使用),观众爆发出笑声。我无法想象没有文件的生活,但我至少能想象有一天脸书会和“即时日志”一样,成为人们眼中滑稽的过时之物。从这个意义上讲,《社交网络》不是无情地刻画了一个具体名叫“马克·扎克伯格”的现实世界的人。它无情地刻画了我们:五亿个有知觉力的人,被困在一名哈佛大学二年级生新近冒出的草率的想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