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疯狂的礼拜天
一
礼拜天——算不上是一天,倒更像其他两天中间的一个缺口。对他们大伙儿来说,布景和连续镜头啊、在摇晃着传声筒的长杆下漫长的等待啊、一天开百把英里汽车横穿一个县打来回啊、在会议室里勾心斗角地比巧思啊、没完没了的妥协啊、许多名人为生活搏斗所造成的冲突和紧张关系啊,这些暂时都被撂在一边了。可这会儿是礼拜天,私生活又一下子开始了,他们的眼睛变得闪闪发亮,上一天下午他们都还眼光呆滞、没精打采的哪。随着时间过去,他们像一家玩具店里的“玩偶仙女”[322]那样慢腾腾地醒过来了。情人们在角落里热情地谈话后,溜到过道上去亲热了。人人都有这样的感觉:“赶快,现在还不太晚,不过,看在老天分上,赶快,免得白白浪费了这四十个幸福的空闲钟头。”
乔尔·科尔斯当时正在写电影分镜头剧本。他二十八岁,还没有给好莱坞挫了锐气。六个月以前,他到这儿以后,一直干着被认为是美差的活儿;而他呢,也热心地交出分镜头和连续镜头的剧本。他谦虚地自称是个雇佣作家,但是事实上并不以为是这样。他的母亲从前是个成功的女演员;乔尔在伦敦和纽约间度过童年,想方设法地区别现实和非现实,或者说至少要让一种猜测占上风。他是个漂亮的男人,有一双讨人喜欢的深棕色眼睛,一九一三年从他母亲的脸上盯着百老汇的观众看的就是一双这样的眼睛。
当他接到邀请的时候,这件事情使他肯定他正在出人头地。他通常礼拜天不出去,而是滴酒不喝,把工作带回家来。近来,他们居然给了他一个尤金·奥尼尔[323]的剧本,这是准备给一个非常显赫的女演员拍摄的。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一切都使迈尔斯·卡尔曼中意,而迈尔斯·卡尔曼是这家电影制片厂里唯一不在监督人底下工作而是只向投资人负责的导演。在乔尔的生涯中,一切都显得很顺利。(“我是卡尔曼先生的秘书。你能来参加礼拜天四点到六点的茶会吗——他住在贝弗利希尔斯[324],门牌号码是……”)
乔尔感到很荣幸。这将是一个最高级的社会名流的茶会。拿他自己来说,这是表示对一个大有前途的年轻人的赞扬。马里恩·戴维斯[325]那一伙、显赫的人、有钱的人,也许甚至迪特里奇[326]和嘉宝[327],还有那个女侯爵,这些并不是到处可以看到的人,都可能到卡尔曼的家里来。
“我决不会拿起酒杯的,”他向自己保证。卡尔曼时常说他讨厌酒鬼,认为企业里没有他们不行,真遗憾。
乔尔同意这个看法:作家们喝酒喝得太多——他自己也这样,不过那天下午,他决不喝。他希望在鸡尾酒端上来的时候,迈尔斯能听到他简单而客气地说:“谢谢你,不要。”
迈尔斯·卡尔曼的住宅盖得适合于情绪激动的伟大时刻——它看上去好像在倾听,遥远而寂静的深景中好像隐藏着观众似的,不过这天下午,那儿是拥挤的,那些人好像是招来的,而不是请来的。乔尔骄傲地注意到,电影制片厂里的其他作家,只有两个在人群里;一个是有爵位的英国人,另一个呢,乔尔有点惊奇,是纳特·基奥,他引起过卡尔曼对酒鬼不耐烦的批评。
斯特拉·卡尔曼(就是斯特拉·沃克,那还用说)跟乔尔说话以后,没有走开去招待别的客人。她拖延着不愿走开——她望着他,显出那种有点要求奉承的美丽的神情,乔尔很快地发挥他母亲遗传给他的演戏才能:
“唷,你看上去约摸只有十六岁光景!你的儿童车在哪儿?”
看得出她挺高兴;她拖延着不愿走。他觉得自己应该再说几句,说几句互相信得过的、轻松愉快的话——他第一回遇见她的那会儿,她在纽约困难地争取当个在台上只有三言两语的小角色。这时候,一个盘子悄悄地端上来,斯特拉把一杯鸡尾酒送到他手里。
“人人都感到害怕,对不?”他一边说,一边心不在焉地望着酒杯。“人人都在注意别人的差错,要不,就想方设法地让他们自己跟那些会给他们带来荣誉的人挨在一起。当然啦,在你家里情况不是这样,”他赶紧为自己掩饰。“我只是泛指好莱坞的情况罢了。”
斯特拉表示同意。她给乔尔介绍了几个人,好像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似的。乔尔确信迈尔斯在房间的另一边,于是把鸡尾酒喝了。
“原来你有了一个孩子?”他说。“这是得注意提防的时候。一个漂亮的女人生了第一个孩子以后,是非常脆弱的,因为她想要重新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信心。她势必要得到哪一个新的男人的全心全意的热爱,来证明她丝毫没有损失她从前的美貌。”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全心全意的热爱,”斯特拉有点怨恨地说。
“他们怕你的丈夫。”
“你以为是这个原因吗?”她皱起眉头思索这个想法;接着,谈话被打断了,正好是乔尔挑中的时刻。
她的殷勤给了他信心。他可不该去跟那些太太平平的人混在一起,悄悄地去躲在他在这个房间里看到的那些熟人保护下。他走到窗口前,向外望着太平洋,在懒洋洋的夕照下它显得色彩暗淡。这儿真不错——什么美国的里维埃拉[328]啊,以及诸如此类的说法,要是有时间待在这儿享乐的话。房间里有相貌漂亮、衣着讲究的人们和可爱的姑娘们,还有——可不是,有可爱的姑娘们。你不能样样都有嘛。
他看着斯特拉那张红润的男孩脸,她一个眼睑老是疲倦地稍微耷拉在眼睛上,在她的客人中间走来走去;他想要跟她长时间地坐在一起谈话,好像她不是个名女人,而是个姑娘似的;他跟在她后面看她对别人是不是跟对他一样殷勤。他又拿了一杯鸡尾酒——倒不是因为他需要信心,而是因为她给了他这么大的信心。接着,他坐在那位导演的母亲身旁。
“你的儿子一定会成为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卡尔曼太太——预言家和决定命运的人[329]这样的大人物。我个人反对他,不过没人支持我。你认为他怎么样?他给你的印象深刻吗?他这么飞黄腾达,你感到惊奇吗?”
“不,我并不感到惊奇,”她平静地说。“我们一直料到迈尔斯是大有前途的。”
“嘿,这可是异乎寻常啊,”乔尔议论说。“我一直认为所有的母亲都像拿破仑的母亲。我的母亲原来不想让我干任何跟娱乐行业有关的工作。她想让我进西点军校,过稳定的生活。”
“我们一直对迈尔斯有充分的信心。”……
他跟那个脾气温和、喝酒很凶、收入很高的纳特·基奥一起站在餐厅里那个嵌在墙上的酒吧柜前。
“——我这一年挣了十万块,输掉了四万块,所以现在我雇了一个经理。”
“你的意思是说雇了一个代理人,”乔尔提醒他。
“不是,我也雇了个代理人。我的意思是说,雇了个经理。我把一切都交给我的妻子,于是他和我的妻子取得一致意见,才把钱给我。我付给他五千块一年,让他把我自己的钱给我。”
“你的意思是说你的代理人。”
“不,我的意思是说我的经理,而且这样做的不止只有我一个人——许多不负责的人都雇他。”
“不过,你要是不负责的话,干吗挺负责地雇了个经理?”
“我只是赌起钱来就不负责了。喂,瞧——”
一个歌唱家表演了;乔尔和纳特跟其他人一起走到前面去听。
二
歌声模模糊糊地传到乔尔的耳朵里;他感到快活,而且对所有聚集在这儿的人感到友好,他们是勇敢和勤劳的人,胜过比他们更无知、生活更放荡的资产阶级,在一个十年来只想娱乐的国家里,他们上升到最显赫的地位。他喜欢他们——他喜爱他们。亲切的感觉像汹涌的波浪那样在他心头翻腾。
那个歌唱家唱罢以后,一群人拥上去向女主人告别,这时候乔尔想到一个主意。他要为他们表演一个节目《改编》,他自己的创作。那是他唯一的余兴节目,曾经在几个茶会上把人逗笑,也许能使斯特拉·沃克喜欢。这个预感缠住了他,他一心想出风头,连血液里的红血球都在悸动了,他找寻她。
“当然啦,”她叫起来。“请演吧!你需要什么吗?”
“得有个人当秘书,我应该向她口述一封信。”
“我来当这个角色。”
话一传开去,门厅里的那些客人本来已经穿上大衣,准备离去,都纷纷退回来了,乔尔面对着许多陌生人的眼睛。他有个模模糊糊的感觉,觉得刚才表演的那个人是个大名鼎鼎的广播歌唱家。接着,有人说了一声“嘘!”他和斯特拉两个人就被围在印第安人那种咄咄逼人的半圆形的包围圈中央。斯特拉抬起头,微笑地望着他等待着——他开始了。
他的滑稽表演是拿独立制片人戴夫·西尔弗斯坦先生缺乏文化教养作题材的;西尔弗斯坦在向女秘书口述一封信,内容是他购买的一个故事的处理提要。
“一个离婚故事,要有比较年轻的娘儿们,还要有外籍志愿军,”他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在模仿西尔弗斯坦先生的语调。“不过,咱们总得把它改编好嘛,懂吗?”
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怀疑,使他感到剧烈的痛苦。在精心设计的柔和的灯光下,他周围那些脸上显出热切和好奇的神情,可是哪儿都找不到一丝笑意;那个银幕上的“伟大的情人”[330]在正前面,瞪出了眼睛望他,眼光尖锐得像土豆的芽眼。只有斯特拉·沃克抬起了头望着他,脸上始终流露出喜悦的、明显的微笑。
“咱们要是把他搞成门朱[331]的派头的话,那咱们就能把故事处理得有点像迈克尔·阿伦[332]的路子,不过有火奴鲁鲁气氛。”
前边仍然没有一点笑声,后边倒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阵听得出是向左边、向门口走去的声音。
“——接着她说她感到对他有那种性的吸引力,他筋疲力尽了,说:‘啊,去自杀吧——’”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纳特·基奥吃吃笑起来,这儿那儿有几张脸上显出赞扬的神情,不过他的表演一结束,他就厌恶地发觉,他刚才当着电影界那些重要人士的面把他自己当笑柄,而他的事业就是依靠这些人照顾的。
他在发窘的沉默中待了一会儿,沉默被纷纷走向门口的声音打破了。他感到在人们的闲谈中有一股嘲笑的潜流在传开去;这一切都发生在十秒钟内;接着,那个“伟大的情人”,眼光冷漠而空洞,好像针眼,用他觉得是代表群众情绪的腔调喊叫:“呸!呸!”这是专业人员对业余人员的忿恨,是内行对外行的忿恨,是圈内人的指责。
只有斯特拉·沃克仍然站得很近,感谢他,好像他是一个获得空前成功的表演者,好像她压根儿没想到有人不喜欢这个表演似的。纳特·基奥帮他穿大衣的时候,他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自怨自恨的情绪,可是他不顾死活地紧紧抓住他那条原则不放:绝不流露自卑情绪,直到他不再感到自卑为止。
“我演砸了,”他轻松地对斯特拉说。“没什么,节目可是好的,要是受欣赏的话。谢谢你的合作。”
她的脸上仍然显出微笑——他相当有醉意地鞠躬,纳特拉他向门口走去。……
吃早饭的时候,他才清醒过来,认清自己是在一个支离破碎和分崩离析的世界上。昨天,他毫无顾忌,是反抗一种行业的发火点;今天,他觉得陷在巨大的不利状况中,在对抗那些人的脸色,那些个人的轻蔑和大伙儿的冷笑。更糟糕的是,在迈尔斯·卡尔曼看来,他原来是一个丧失尊严的酒鬼,卡尔曼一直表示遗憾,他没法不雇用酒鬼。至于斯特拉·沃克呢,他已经强迫她作出牺牲,来维持她家好客的名声——她的意见他想都不敢想。他一点胃口也没有,把荷包蛋端回到摆电话的小几上。他写信:
亲爱的迈尔斯:
你能想象我对自己深刻厌恶。我承认沾染了爱出风头的恶习,可没想到竟然在下午六点在大庭广众前发作!天啊!向你的妻子致歉。
永远是你的
乔尔·科尔斯
乔尔从电影制片厂他的办公室里出来,像个犯罪分子那样鬼鬼祟祟地溜到卷烟店里去。他的行为是这么叫人怀疑,厂里有一个警察要求看他的出入证。他已经决定到外面去吃午饭了,这时候自信而愉快的纳特·基奥偏偏追上他来。
“你老是避开人,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娘们似的小白脸呸了你一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嗨,听着,”他一边把乔尔拉进厂里的饭馆,一边接着说。“他有一个夜晚在格劳曼剧院首场演出,他在向观众鞠躬的那会儿,乔·斯奎尔斯踢他的屁股。那个装模作样的戏子说,他以后会找乔算账的;可是第二天八点钟,乔打电话给他说:‘我想你会来找我算账的嘛,’他挂上了电话。”
这个荒唐的故事使乔尔高兴。他盯着看隔壁那张桌子旁那一伙人,正在拍一张马戏班影片的那两个悲哀而可爱的身体相连的双胞胎、那几个猥琐的矮子,还有那个骄傲的巨人,从中得到一点阴郁的安慰。他的眼光越过那张桌子,把那些漂亮女人的有黄斑的脸一张张看过去,她们的眼睛涂着睫毛油,显得忧愁和叫人吃惊,在大白天她们身上穿着的舞衣看上去过分鲜艳夺目,后来,他看到一伙参加卡尔曼家茶会的人,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再也不可能啦,”他叫出声来,“那一回准是我最后一次在好莱坞社交界露面!”
第二天早晨,一封电报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他:
你是我们茶会上最讨人喜欢的客人之一。希望你下礼拜天参加我姐姐琼的自助冷餐晚会。
斯特拉·沃克·卡尔曼
有那么一分钟,他兴奋得好像发狂似的,血管里的鲜血飞快地流动着。他不相信地把电报又看了一遍。
“嘿,这是我这一辈子中得到的最高兴的消息!”
三
又是疯狂的礼拜天。乔尔睡到十一点才起身,接着他看报,为了要了解过去一礼拜中的新闻。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吃午饭,吃的是鲑鱼、鳄梨色拉,还喝了一品脱加利福尼亚酒[333]。他挑了一套细格子衣服、一件蓝衬衫和一条深橙色的领带,打扮好去参加冷餐会。他眼睛底下有疲劳的黑圈。他开着自己那辆旧货汽车来到跟里维埃拉一样风光如画的公寓前。他正在向斯特拉的姐姐自我介绍,这时候迈尔斯和斯特拉穿着骑马服装来了——他们在贝弗利希尔斯背后所有那些泥土路上几乎狠狠地吵了一下午。
迈尔斯·卡尔曼,高个子,神经质,乔尔从来没看到过像他那样坏的心情和那样不快活的眼光;从他模样滑稽的脑袋顶上开始直到他那双像黑人那样的脚,他一看上去就是个艺术家。他就是用这双脚稳稳地站着——他从来没有拍过一部低级的影片,不过有时候因为花钱很多的实验遭到失败,他付出沉重的代价。尽管他礼貌周到,凡是跟他在一起待久了的人,不可能不觉察他不是一个身心正常的人。
从他们进来的那会儿起,乔尔那一天就跟他们拴在一起,分不开了。他刚凑近一伙围着他们的人,斯特拉就转过身,嘴里不耐烦地咂了一声,走开去——而迈尔斯·卡尔曼呢,他对一个恰巧在他身旁的人说:
“别提伊娃·戈贝尔啦。在家里已经为她闹翻天啦。”迈尔斯转过脸去,对乔尔说:“对不起,昨天我没在办公室里接见你。我整个下午在精神分析医生那儿。”
“你在接受精神分析治疗吗?”
“我治疗了几个月了。起先,我是为了要治好幽闭恐怖才去的;现在,我在设法使我的整个生活正常。他们说这需要一年多时间。”
“这跟你的生活毫不相干,”乔尔使他安心。
“啊,不相干吗?可不是,斯特拉看来就是这么想的。去问任何人——他们都能这么跟你说,”他挖苦地说。
一个姑娘坐到迈尔斯的椅子扶手上来了;乔尔穿过房间来到斯特拉身旁,她郁郁不乐地站在炉火前。
“谢谢你的电报,”他说。“真是叫人太高兴了。我想象不出有哪个人既像你这么性子好,又像你这么漂亮。”
她比他以前看到的她好看一点;也许他眼睛里的无限喜爱的神情促使她对他吐露心事——这用不着过很长的时间,因为她的情绪显然马上就要爆发了。
“——两年来,迈尔斯一直干着这事,可我一点不知道。唉,她是我一个最好的朋友,老是待在我家里的。最后,人们都来告诉我,迈尔斯不得不承认这件事。”
她气势汹汹地坐在乔尔的椅子扶手上。她的骑马裤跟椅子的颜色一个样。乔尔看到她浓密的头发有几绺是红金色,有几绺是淡金黄色,所以是没法染的,还看到她没化妆。她多么俊阿——
斯特拉发现这件事以后,气得还在发抖,看到又有一个姑娘围着迈尔斯转,觉得受不了;她把乔尔领进一间卧房,两人分别坐在一张大床的两头,继续谈话。上盥洗室去的人们向卧房里瞟上一眼,说着俏皮话,可是斯特拉只管讲完她的故事,毫不在意。过了一会儿,迈尔斯从门外探进头来,说:“在半个钟点里,想要把事情给乔尔讲清楚,是办不到的,这种事情我自己也不懂,那个精神分析医生说要闹懂它得花上整整一年时间哪。”
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好像迈尔斯压根儿不在那儿似的。她爱迈尔斯,她说——尽管遇到相当的麻烦,她一直没有干过对不起他的事情。
“那个精神分析医生跟迈尔斯说,他有母亲情结。他第一次结婚后,把母亲情结转移到他的妻子身上,你懂吧——于是,他的性欲转向了我。可是我们结了婚,这件事又发生了——他把母亲情结转移到我的身上,而把他的性欲完全转向那另一个女人。”
乔尔知道这可能不是胡言乱语——可是这些话听起来却像是胡言乱语。他认识伊娃·戈贝尔;她的模样像是个做母亲的,跟斯特拉比起来,年纪比较大,可能也比较懂事,斯特拉是个受到赏识的幸运儿。
这时候,迈尔斯不耐烦地提出,既然斯特拉有这么许多话要说,乔尔就跟他们一起回去得了,他们三人就坐汽车一路回到贝弗利希尔斯那座大厦去。在很高的天花板下,情况看上去好像更庄严和富于悲剧性了。这是一个奇怪的明亮的夜晚,所有窗外的黑暗都非常清晰;斯特拉气得脸色绯红,在房间里又哭又嚷。乔尔呢,并不怎么相信电影女演员的悲伤。她们的心里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她们是编剧和导演给她们吹了气才生气勃勃的、脸色绯红的美人;工作时间一过,她们坐在一起,悄悄地谈话,带着格格的笑声隐隐约约地吐露隐私;许多冒险经历的结尾像流水那样在她们中间汩汩地流过去了。
有时候,他假装在仔细听,却在想她打扮得多漂亮啊——漂亮的马裤合身地裹着一双大腿、小高领的粉蓝色毛衣和棕色麂皮短上衣。他拿不准到底是她模仿一个英国贵妇人呢,还是英国贵妇人模仿她。她穿着这身服装既是现实世界中最符合这个身份的人,又是在最显眼地扮演角色。
“迈尔斯对我非常忌妒,他盘问我的每一个行为,”她嘲笑地说。“我在纽约的那会儿,写信给他说我跟埃迪·贝克一起去看过戏。迈尔斯非常忌妒,他一天打十个电话给我。”
“当时,我是发疯了,”迈尔斯把鼻子使劲吸了一下,发出响声,这是他在强调他的话时候的习惯。“那个精神分析医生有一个礼拜一点没有效果。”
斯特拉绝望地摇摇头。“难道你指望我在旅馆里干坐三礼拜吗?”
“我什么也不指望。我承认自己忌妒。我尽可能不这样。我配合布里奇班医生的治疗,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今天下午,你坐在乔尔椅子扶手上那会儿,我就忌妒他。”
“你忌妒他?”她气得跳起来。“你忌妒他!那会儿你的椅子扶手上不是坐着一个女人吗?再说,在两个钟点里,你跟我说过一句话吗?”
“你一直在卧房里告诉乔尔你的烦恼。”
“我一想到那个女人”——她看来好像以为不提伊娃·戈贝尔这个名字,就可以贬低这个人的现实性似的——“时常到这儿来——”
“得了——得了,”迈尔斯没精打采地说。“我已经什么都承认了,我跟你一样对这件事感到不好受。”接着,他向乔尔转过脸去,谈起电影来,而斯特拉呢,双手插在马裤兜里,在房间的另一头烦躁地走来走去。
“他们待迈尔斯糟透了,”她突然回到他们的谈话上说,好像他们刚才没有讨论过她个人的事情似的。“亲爱的,告诉他老贝莱策想要改你的影片。”
她居高临下地站在迈尔斯身前,摆出一副保护的姿态,为了他的缘故,双眼闪着忿怒的光芒,这当儿,乔尔发觉他爱上了她。他简直激动得气都透不出来,就站起身告别了。
随着礼拜一的来到,这个礼拜恢复了工作日的节奏,同礼拜天的理论性的探讨、闲谈和流言蜚语形成尖锐的对照;没完没了地修改电影剧本的细节——“我们可以让她的话留在胶卷的声带上,从贝尔的角度切一个出租汽车的中景,来代替讨厌的溶出,要不,我们可以干脆把摄影机完全拉回来,把车站拍进去,持续一分钟,接着拍那溜出租汽车的全景”——在礼拜一下午,乔尔已经又忘了,那些以提供娱乐作为事业的人,是始终有特权得到娱乐的。在黄昏,他打电话给迈尔斯,没想到来接电话的是斯特拉。
“事情看来好点了吗?”
“不见得。这礼拜六黄昏,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
“佩里两口子要举行宴会和戏剧晚会,可是迈尔斯那天不在——他要坐飞机到南本德[334]去看圣母队对加利福尼亚队垒球比赛,我想你可以代他跟我一起去。”
过了很长一会儿,乔尔说:“噢——当然啦。要是开会的话,我没法去吃晚饭,不过我能赶到剧院去的。”
“那么,我去说咱们能去的。”
乔尔在他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卡尔曼夫妇的关系这么紧张,迈尔斯对这件事会感到高兴吗,要不,她是打算干脆不让迈尔斯知道吗?那是办不到的——要是迈尔斯不提这件事的话,乔尔会提的。可是他还是过了一个多钟头才能坐回到椅子上去工作。
礼拜三,会议室里尽是行星[335]和烟卷的云雾,狠狠地吵了四个钟头。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挨个儿在地毯上踱来踱去,提出建议和谴责,疾言厉色和花言巧语地、满怀信心和灰心丧气地说话。会议结束以后,乔尔拖延着不走,要跟迈尔斯谈谈。
这个人累坏了——不是因为过度疲劳,而是被生活累坏了,眼睑下垂,胡子显眼地长在嘴边蓝色的阴影上。
“我听说你要坐飞机去看圣母队比赛。”
迈尔斯把眼光越过他的身子,摇摇头。
“我已经打消这个主意了。”
“为什么?”
“为了你。”他仍然不向乔尔看。
“到底怎么啦,迈尔斯?”
“我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打消我的主意的。”他突然发出一阵勉强的笑声,嘲笑自己。“我说不上斯特拉出于怨恨可能会干出什么事来——她请你陪她上佩里家去,是不是?我哪儿还有兴致去看比赛呢。”
他的出色的本能在电影的天地里迅速而满怀信心地活动着,可是在他的私生活里,却只是非常软弱而无能为力地胡乱对付。
“喂,迈尔斯,”乔尔皱起了眉头说。“我从来没有对斯特拉有什么失礼的行为。你要是真的这么认真,为了我的缘故才取消这次旅行,我就不跟她一起到佩里家去。我就不去看她。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迈尔斯这时候仔细地望着他。
“也许是这样。”他耸耸肩膀。“反正早晚她会另外有人。我不会开心的。”
“看来你对斯特拉不怎么有信心。她跟我说过,她一直对你是忠实的。”
“也许她是忠实的。”在过去的几分钟里,迈尔斯的嘴边又有一些肌肉下垂了,“不过,出了这样的事情以后,我怎么还能对她有什么要求呢?我怎么能指望——”他突然停住嘴,接着他说话的时候,脸色越来越凶狠了。“我告诉你一件事,不管对不对,也不管我自己干了什么事,只要她给我发现有什么不对头,我就跟她离婚。我不能让我的自尊心受到损害——这会叫我受不了的。”
他的声调使乔尔恼火,可是乔尔说:
“她对伊娃·戈贝尔那件事情心情平静了吗?”
“没有。”迈尔斯悲观地使劲用鼻子吸气。“我也摆脱不了。”
“我原以为事情了结了。”
“我一直设法不跟伊娃见面,不过,你知道甩掉这么个人可不容易——她不是我昨儿晚上在出租汽车里亲吻的哪个姑娘!那个精神分析医生说——”
“我知道,”乔尔打断他的话。“斯特拉跟我说过。”这场面真叫人闷得慌。“好吧,拿我来说,你要是去看垒球比赛的话,我就不跟斯特拉见面。而且我敢肯定,斯特拉压根儿不会为了别的男人,对不起自己的良心的。”
“也许不会吧,”迈尔斯没精打采地重复着说。“不管怎么样,我会待在这儿,陪她去参加晚会的。嗨,”他突然说,“我希望你也去。我得有个同情的人谈谈。麻烦的是斯特拉样样都受到我的影响。尤其是我对她影响到了这种程度,我喜欢的人她个个喜欢——真难办。”
“准是这样,”乔尔同意地说。
四
乔尔没能赶上晚宴。他在好莱坞剧院前等其他的人,望着暮色中的游行队伍;街上有不少失业的人,他为自己头上戴着大礼帽感到不好意思。游行的人当中有些是化装成某几个灿烂的红星的无名人士;有的是穿着打马球服装的瘸子;有一个是留着胡子、拿着使徒的手杖、到处流浪的伊斯兰教托钵僧;有两个是穿着大学校服的漂亮的菲律宾人,使人想起共和国的这一个角落[336]是对全世界开放的;这一支由大喊大叫的年轻人组成的漫长的、奇形怪状的庆祝队伍,原来是一个大学生联谊会在举行入会仪式。队伍散开来,让两辆漂亮的高级轿车通过,汽车在人行道旁停下。
她在那儿,穿着一件像冰水的晚礼服,那是用成千片淡蓝料子做成的,喉咙那儿挂着冰柱。他急忙跑过去。
“怎么样,你喜欢我的衣服吗?”
“迈尔斯在哪儿?”
“他最后还是坐飞机去看垒球比赛了。他昨天早晨走的——至少我认为——”她突然停住嘴。“我刚收到从南本德打来的一个电报,说他快要动身回来了。我忘了——这几位你都认识吧?”
八个人一起走进剧院。
迈尔斯最后还是去了,乔尔拿不准他是不是会来。可是在演出的时候,斯特拉坐在他身旁,亮晃晃的火红的头发下一个侧面像,他不再去想迈尔斯了。有一次,他转过脸去看她;她回看他,脸带微笑,盯着他的眼光看,直到他的眼光避开。在幕间休息的时候,他们在门厅里吸烟,她低声说:
“杰克·约翰逊[337]的夜总会开张,他们待会儿都要去的——我不想去了,你呢?”
“咱们非去不可吗?”
“我想不见得。”她犹豫不决地说。“我希望跟你谈谈。我想咱们可以到咱们那个家里去了——只要我拿得稳——”
她又犹豫不决起来了,接着乔尔问:
“拿得稳什么?”
“拿得稳——唉,我知道自己的头脑有点不对头,不过,我怎么能拿得稳迈尔斯去看垒球比赛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认为他跟伊娃·戈贝尔在一起吗?”
“不,倒不是这个意思——而是猜想他在这儿,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你知道,迈尔斯有时候会干出一些怪事来。有一回,他要有一个留长胡子的人跟他一起喝茶,吩咐派角色的部门找一个来,整整一下午,跟那个人一起喝茶。”
“那可不一样。他从南本德给你打来过电报——这证明他在看比赛。”
散戏以后,他们在人行道上向其他的人告别,引得别人都流露出对他们感兴趣的神情。他们穿过簇拥在斯特拉周围的人群,沿着五光十色的繁华大街悄悄溜走。
“你知道他能安排那些电报,”斯特拉说,“很容易。”
这千真万确。乔尔想到她的心神不定也许是有道理的,就发起火来:迈尔斯要是把摄影机对准他们的话,他对迈尔斯就不感到有什么义务。他大声说:
“那是胡闹。”
橱窗里已经摆着圣诞树;映照在宽阔的大道上空的滚圆的月亮只是一件道具罢了,就像装在闺房角落里那些巨大而式样精巧的电灯那样富于装饰趣味。从贝弗利希尔斯黑魆魆的簇叶间一路走进去——白天,那些树叶像桉树叶一样红得像火焰——乔尔只见在他自己的脸下面闪现着一张白脸和她弧形的肩膀。她突然从他身旁走开,抬起头望他。
“你的眼睛很像你妈妈的,”她说。“我从前有一本剪贴簿,里面尽是她的相片。”
“你的眼睛就像你自己的,一点也不像别人的眼睛,”他回答。
他们走进房子的时候,乔尔向外面园子里看看,心里不塌实,好像迈尔斯躲在灌木丛里似的。一封电报摆在门厅桌子上。她念出声来:
芝加哥
明夜抵家。想念你。亲爱的。
迈尔斯
“你瞧,”她一边说,一边把那张纸条扔回到桌子上,“他能挺容易地弄虚作假。”她吩咐管家准备酒和三明治,接着跑上楼去,这当儿乔尔走进空荡荡的会客室。他踱来踱去,踱到了钢琴前,两个礼拜以前,他就是在这个地方丢人现眼的。
“那咱们能搞成,”他出声说,“一个离婚故事,要有比较年轻的娘儿们,还要有外籍志愿军。”
他的思想跳到另一封电报上。
“你是我们茶会上最讨人喜欢的客人之一——”
他突然想到一个念头。要是斯特拉的电报全然是一种友好的姿态,那么,这很可能是迈尔斯使她想出这个主意的,因为请他参加茶会的是迈尔斯。可能迈尔斯说:
“给他打个电报——他挺可怜见的——他以为把自己给毁了。”
这跟他那些话完全对得上号——“斯特拉样样都受到我的影响。尤其是我对她影响到了这种程度,我喜欢的人她个个喜欢。”一个女人会做这样的事情,因为她感到同情——一个男人会做这样的事情,只因为他感到有责任。
斯特拉回进房间的时候,他握住她的双手。
“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你跟迈尔斯在进行一场充满怨恨的较量,我有点像这场较量中的一个卒子,”他说。
“请自己倒酒。”
“而奇怪的是,尽管这样,我还是爱你。”
电话铃响了,她挣开双手去接电话。
“又是迈尔斯打来的电报,”她告诉他。“他从堪萨斯城打来的,或者说,电报上说,是他打来的。”
“我想他要你代表他向我问好。”
“没有,他只是说他爱我。我相信他这话。他是非常软弱的。”
“来,坐在我身旁,”乔尔催她。
时间还早。半个钟头以后,离午夜还有几分钟,乔尔走到没有生火的壁炉跟前,简短地说:
“这说明你从来对我没有过好奇心吧?”
“完全不是这样。你对我很有吸引力,这你也知道。问题是我想我是真的爱迈尔斯的。”
“这是明摆的。”
“而且今儿晚上,我觉得干什么都心神不定。”
他没有生气——甚至隐隐约约感到松了一口气,他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纠纷。不过,当他望着她的时候,她的温暖和柔软的肉体似乎在融化那件寒冷的蓝礼服,他知道她是一个会使他永远惋惜的人。
“我得走了,”他说。“我打电话去叫一辆出租汽车。”
“胡说——有值班的司机。”
他发觉她准备让他走,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瞧出了他的心情,轻轻地亲了他一下,说:“你真可爱,乔尔。”接着,突然发生了三件事,他拿起酒杯,一口喝干;电话铃声响遍了整所房子;门厅里的钟响起了喇叭声似的报时声。
九——十——十一——十二——
五
又是礼拜天了。乔尔清楚地感觉到,那天黄昏,他赶到剧院去的时候,那礼拜的工作仍然像包裹木乃伊的蜡布那样缠在他的身上。在那一天结束以前,他原可以赶快着手处理一些事情,却在向斯特拉求爱。不过,眼下是礼拜天——接下来,有二十四个钟头可爱而悠闲的时间展现在他前面——每一分钟都是在花言巧语的哄骗中度过的,每一刹那都包含着数不清的可能。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样样都刚开始。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斯特拉发出一声尖锐的呻吟,向前一滑,摔倒在电话旁,失去活动能力了。乔尔把她扶起来,安置在沙发上。他把苏打水喷在手绢上,然后把手绢按在她的脸上。电话听筒里还在发出嘎嘎的声音,他拿起听筒,凑到耳朵边上。
“——飞机正好坠落在堪萨斯城境内。迈尔斯·卡尔曼的尸体已经验明——”
他挂上电话。
“躺着别动,”斯特拉睁开眼来,他这样说,搪塞一下。
“啊,出了什么事?”她低声说。“给他们打个回电去。啊,出了什么事?”
“我马上打电话给他们。你的医生叫什么名字?”
“他们说迈尔斯死了吗?”
“躺着,别出声——有哪个用人还没睡吗?”
“搂住我——我害怕。”
他伸出一条胳膊搂着她。
“我要你的医生的名字,”他坚持地说,“这也许是一场虚惊,不过我要找个人待在这儿。”
“这是医生的名字——啊,天啊,迈尔斯死了吗?”
乔尔跑到楼上去,在陌生的药柜里找氨水。他下楼的时候,斯特拉在又哭又叫:
“他没有死——我知道他没死。这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在折磨我。我知道他活着。我感觉得到他活着。”
“我要找几个跟你来往密切的朋友,斯特拉。你今晚不能独自个儿待在这儿。”
“啊,不要,”她哭叫着。“我什么人都不能见。你待着。我没有任何朋友。”她站起身,眼泪在她的脸上淌下来。“啊,迈尔斯是我唯一的朋友。他没有死——他不能死的。我要马上到那儿去看。去乘火车。你得陪我去。”
“你不能去。今儿晚上,什么事也不能干了。你总有一个可以让我打电话给她的女人,我要你告诉我她的名字:洛伊丝?琼?卡梅尔?不见得一个都没有吧?”
斯特拉神情迷惘地盯着他看。
“伊娃·戈贝尔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说。
乔尔想到迈尔斯两天以前在他的办公室里那张悲伤而绝望的脸。在他可怕的沉默的死亡后,他的一切都清晰了。他是唯一既有吸引人的气质、又有艺术良心的美国导演。他陷在这个企业的罗网里,精力得不到恢复,没有健康的鄙视流俗的精神,也没有安全的所在——只有可怜而靠不住的逃避,终于神经毁坏了。
外面的门上有响声——门突然开了,门厅里传来脚步声。
“迈尔斯!”斯特拉尖叫起来。“是你吗,迈尔斯?啊,是迈尔斯。”
一个送电报的孩子出现在房门口。
“我找不到门铃。我听到你们在里边说话。”
电报是刚才那个电话通知的复本。斯特拉看了又看,好像那是恶毒的谎言似的,这时候,乔尔在打电话。时间还早,他要找到一个人很困难;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几个朋友,然后劝斯特拉喝了点烈酒。
“你待在这儿,乔尔,”她低声说,好像她睡意蒙眬似的。“你不能走。迈尔斯喜欢你——他说你——”她浑身直打哆嗦。“啊,天啊,你不知道我感到多孤独。”她闭上眼睛。“你搂住我。迈尔斯有一套这样的衣服。”她冷不防跳起来,站得笔直。“想想看,他那会儿可能有什么感觉。反正他几乎对什么都害怕。”
她晕头巴脑地摇摇头。突然,她抓住乔尔的脸,把它凑近她自己的脸。
“你不能走——你喜欢我——你爱我,对不对?别打电话给哪一个。明天有的是时间。你今晚跟我待在一起。”
他盯着她看,起先简直没法相信她的话,后来了解了她的用意,感到震惊。斯特拉在黑暗中摸索,试图维持迈尔斯生前猜想的情境,让他继续活在这种情境中——好像只要那些叫他担心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他的精神就不可能死似的。这是精神错乱、心灵受到极大痛苦的人的一个无可奈何的办法,她借此逃避承认他已经死去这个现实。
乔尔坚决地走到电话前,打电话给一个医生。
“别打,啊,别打电话给任何人!”斯特拉嚷叫。“回到这儿来,搂住我。”
“鲍尔斯医生在吗?”
“乔尔,”斯特拉嚷叫。“我原以为我能依靠你的。迈尔斯喜欢你。他忌妒你——乔尔,到这儿来。”
啊,原来是这样——要是他辜负了迈尔斯的信任,她就会觉得迈尔斯还活着——因为迈尔斯要是真的死了的话,怎么可能被辜负呢?
“——刚才受到很严重的刺激。你能马上来吗,带个护士?”
“乔尔!”
这时候,门铃声和电话铃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来;一辆辆汽车在门前停住。
“你可别走,”斯特拉求他。“你会待着的,对不?”
“不,”他回答。“不过,我会再来的,你要是需要我的话。”
他站在那所房子的台阶上,这时候,房子里的活人像保护叶那样,为这次死亡嘈杂忙碌起来了;他喉咙里有点哽咽了。
“不管他接触什么东西,他都显出有不可思议的魔力,”他想。“他甚至使那个流浪的野姑娘生气勃勃,而且使她变得算得上一件精品。”
接着,他想:
“他——已经在那见鬼的荒野里留下了一个多糟糕的窟窿啊!”
接着,他有点辛酸地想:“啊,是啊,我会再来的——我会再来的!”
鹿 金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