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重访巴比伦[311]
一
“还有坎贝尔先生在哪儿?”查利问。
“上瑞士去了。坎贝尔先生病得可厉害哪,韦尔斯先生。”
“我听到了真难受。还有乔治·哈特呢?”查利打听。
“回美国去了,去工作了。”
“还有那个雪鸟[312]呢?”
“他上礼拜还在这儿。反正他的朋友谢弗先生在巴黎。”
一年半以前那张很长的名单上的两个熟人的名字。查利在他的笔记本上潦草地写了个地址,把那一页撕了下来。
“你要是看到谢弗先生的话,把这交给他,”他说。“这是我连襟的地址。我还没有打定主意住哪一家旅馆。”
看到巴黎这么冷落,他并不真的感到失望。不过,里茨酒吧间这么静悄悄,倒是奇怪而叫人吃惊的。这不再是一个美国人的酒吧间了——他待在这儿觉得应该讲究礼貌,而不是好像他是这儿的主人。这儿归还给法国了。他一下出租汽车,看到那个看门的在用人的出入口跟一个旅馆里打杂差的聊天,就看到这种静悄悄的气氛,往常这个时候,看门的正忙得没命啊。
穿过走廊那会儿,在从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女盥洗室里,他只听到传来一个厌烦的声音。一拐进酒吧间,他按照老习惯,眼睛笔直向前看,走过那二十英尺绿地毯,然后一只脚稳稳地踩在酒吧柜下面的横档上,回过头去,打量全室,没想到只看见角落里从一张报纸上露出一双眨巴的眼睛。查利要找酒吧间侍者头儿保罗,那个保罗在证券大涨的后期坐着定造的自备汽车来上班——不过,他干得很有分寸,把汽车停在最近的街角旁。可是,今天保罗在他乡下的别墅里,只得由亚历克斯来告诉他消息。
“行了,不要了,”查利说,“我近来喝得少了。”
亚历克斯恭维他:“两年前,你可真能喝。”
“我确实能坚持少喝,”查利蛮有把握地向他说,“我到现在已经坚持了一年半以上了。”
“你看美国的情形怎么样?”
“我已经有几个月没到美国去了。我在布拉格做买卖,代表两三个企业,那儿的人不知道我的情况。”
亚历克斯微笑。
“还记得乔治·哈特在这儿举行的那次单身汉宴会吗?”查利说。“嗳,克劳德·费森登的情况怎么样?”
亚历克斯压低了声音,装出一副吐露机密的模样:“他在巴黎,可是他不再上这儿来了。保罗不准他进来。他喝的酒啊,吃的午饭啊,经常还吃晚饭哪,一年多没付钱,他一古脑儿欠了三万法郎。保罗最后说他得把账付清,谁知道他开了一张空头支票给保罗。”
亚历克斯伤感地摇摇头。
“我真不明白,这么一个呱呱叫的人。现在浑身浮肿了——”他用手做了一个大苹果的模样。
查利看到一伙尖声尖气的男妓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
“什么都影响不了他们,”他想。“股票有时候涨,有时候跌;人有时候闲逛,有时候工作,可是他们永远这个样。”这地方叫他憋得慌。他要了一副骰子,跟亚历克斯赌酒账。
“在这儿待得久吗,韦尔斯先生?”
“我在这儿待四五天,看看我的小女孩。”
“啊!你有个小女孩?”
外面,细雨霏霏,霓虹灯招牌仿佛在烟雾中映出火焰似的红光、煤气似的蓝光、幽灵似的绿光。这是下午比较晚的时候,条条街上熙来攘往;小酒馆里灯光暗淡,在嘉布遣会[313]修女大街的拐角上,他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宏伟的粉红色协和广场在车窗外掠过;他们接下来就不可避免地越过塞纳河了,查利顿时感到塞纳河左岸那一派外省风光。
查利吩咐出租汽车开到歌剧院街,这并不是顺路。不过,他要看暮色苍茫中歌剧院的豪华的正面,想象那不停地奏着《缓慢曲》[314]开头几个小节的汽车喇叭声是第二帝国[315]的号声。人们正在关上勃伦塔诺书店前面的铁栅;迪瓦尔饭馆那一片具有中产阶级风味的整齐的小小树篱后面,已经有人在吃晚饭了。他从来没有在巴黎一家真正便宜的馆子里吃过一餐。五道菜的晚饭,四法郎五十生丁,只合十八美分,还包括酒哪。不知怎么的,他觉得惋惜从来没去吃过。
汽车一路向左岸驶去,他一下子感到外省气息,心里想:“我辜负了这座城市。我当时不认识,可是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两年工夫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也完了。”
他三十五岁,长得挺俊。眉心间有一条很深的皱纹,使他那张爱尔兰人的表情灵活的脸显得严肃起来。他在帕拉蒂纳路上他连襟的家门前按门铃的时候,那道皱纹显得更深,使他的眉毛也皱起来了;他的肚子里有一种痉挛的感觉。从开门的女用人后面,冲出一个可爱的九岁的小女孩,她尖声尖气地叫:“爹爹!”接着猛地扑到他的怀里,像条鱼似的欢蹦乱跳。她拉着他的一只耳朵,把他的头拉得转过来,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脸颊。
“我的吱吱喳喳的喜鹊,”他说。
“啊,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她把他拉进客厅,一家人都在那儿等着,一个男孩和一个跟他的女儿一样年纪的小女孩、他的大姨子和她的丈夫。他招呼马里恩,小心地掌握着声调,既不显出假装的热情,也不显出厌恶。虽然她把注意力摆在他的女儿身上,尽最大的努力来冲淡她那永远不会改变的不信任神情,不过,她的反应还是比较直爽的不冷不热的态度。两个男人友好地紧紧握手,林肯·彼得斯还把手在查利的肩膀上放了一会儿。
房间里暖烘烘,而且是舒服的美国式摆设。三个孩子亲热地走来走去,穿过那通向其他房间的长方形黄色门框玩耍;熊熊的炉火发出的劈劈啪啪的声音,厨房里传来那种法国式的忙碌的声音,这显示出六点钟的时候的家庭欢乐。可是,查利并不轻松自在;他一直提心吊胆,只是从他的女儿那儿获得信心,她时不时地抱着他买给她的玩具娃娃,来到他身旁。
“真的好极了,”林肯问他的时候,他这样回答。“那儿有许多买卖不景气得很,可我们干得比什么时候都好。事实上,是好得不得了。我下个月要去美国把我的姐姐接出来,为我管家。我去年的收入比我有钱的时候更多。你知道,那些捷克人——”
他这样自吹自擂是有明确的目的的;可是说了一会儿,看到林肯的神情有一点不耐烦,他就改变话题了:
“你们的两个孩子真乖,有教养,懂礼貌。”
“我们认为霍诺丽娅也是个挺好的小女孩。”
马里恩·彼得斯从厨房里出来。她是个高个子女人,眼睛里流露出担心的神情,她从前也有过美国姑娘那种活泼可爱的风韵。查利可从来没有觉得过;人们在谈到她从前多么漂亮的时候,他老是感到惊奇。一开始,他们两人中间就有一种本能的冷淡。
“噢,你看霍诺丽娅怎么样?”她问。
“太好啦。我简直大吃一惊,她十个月长了这么许多。孩子们个个气色很好啊。”
“我们有一年没请教过医生了。你这次回巴黎觉得怎么样?”
“看到这儿美国人这么少,感到有点奇怪。”
“我可感到高兴,”马里恩气呼呼地说,“至少你现在能走进一家铺子,没人把你当百万富翁了。我们跟别人一样一直吃苦头,不过,整个说来,眼下愉快得多了。”
“可是,那会儿日子过得真美,”查利说。“咱们都有点像王公贵族,简直不可能犯错误,好像会魔法似的。今天下午,我在酒吧间里,”——他发觉说漏了嘴,迟疑了一下——“那儿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我原以为你酒吧间去够了呢。”
“我只待了一下。每天下午,我喝一杯,决不多喝。”
“吃晚饭以前,你要不要喝杯鸡尾酒?”林肯问。
“我每天下午只喝一杯,刚才已经喝过了。”
“我希望你坚持下去,”马里恩说。
她那冷冰冰的口气明显地流露出她的厌恶,可是查利只是微笑了一下;他有更大的打算。她这种气势汹汹的谈吐只有对他有利;他完全懂得要等待时机。他要他们先谈论他这一次来巴黎的目的,他的目的他们是知道的嘛。
吃晚饭的时候,他在捉摸霍诺丽娅到底像他呢,还是像她的妈,可是肯定不了。他们两人都有那种给自身带来灾难的气质;要是霍诺丽娅一点都没有,那才幸运哪。他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想保护她的愿望。他以为自己知道该为她干些什么。他相信性格;他要退回整整一代去,重新相信性格是永远可贵的因素。其他的一切都是靠不住的。
吃罢晚饭不久,他就走了,不过不是回旅馆。他一心想用他那双比从前更清晰、更有判断力的眼睛看一看夜巴黎。他买了一张游乐场加座票,看约瑟芬·贝克[316]用她巧克力色的四肢和身体组成种种阿拉伯图案。
看了个把钟头,他走出来,向蒙马特[317]踱过去,走上皮加尔路,走进布朗歇广场。雨已经停了,几辆出租汽车在有歌舞表演的馆子前停下,汽车里走出穿夜礼服的人;妓女们独自个儿或是两个人一起在转悠,还有许多黑人。他经过一扇透出亮光的门,门里传来音乐,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就站住脚。那是布里克托普舞厅,他在那儿度过许多时光,还花过许多钱。走过去几家门面,他发现另一家从前常去的舞厅,莽莽撞撞地探进头去。一个巴不得有客人来的乐队马上奏音乐。一对职业的跳舞男女马上跳起身来;侍者头儿呢,赶紧向他跑来,嚷着说:“大批客人就要来啦,先生!”可是,他急忙退出来。
“你得喝得醉醺醺才会进去,”他想。
泽利咖啡馆已经关门,周围那些外表寒碜、路子不正的便宜旅馆都是黑沉沉的;布朗歇路上灯光比较多,还有一伙说着本地话的法国人。诗人地窖咖啡馆没有了,不过天堂咖啡馆和地狱咖啡馆的两张大嘴仍然张开着——在他看的时候,甚至还吞下了从一辆旅游车上走出来的稀稀拉拉几个客人——一个德国人、一个日本人,还有一对美国人,他们两人用惊慌的眼光向他瞟了一眼。
蒙马特竭尽全力,动足脑筋,就那么点儿本领。所有的欢乐场所和销金窟的排场都像小孩的游戏,规模局促;他突然懂得“挥霍”这个词儿的含义——那就是化为一阵清风,化有为无嘛。在夜晚那短短的几个钟头里,每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是一次大大地提高身份,花的钱越多,越是可以慢条斯理地寻欢作乐。
他记得点一支曲子就给一个乐队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叫看门的叫一辆出租汽车就扔给他一百法郎。
不过,钱不是白花的。
花掉的钱,哪怕是最荒唐地胡乱花掉的钱,都是奉献给命运的,那种命运使他可能不记得那些最值得记住的事情,那些他现在会永远记住的事情——他失去了抚养女儿的权利;他的妻子永远离开了他,躺在佛蒙特州的坟墓里。
在一家啤酒馆刺眼的灯光下,一个女人跟他搭话。他给她买了鸡蛋和咖啡,避开她盯着他的勾引的眼光,给她一张二十法郎的钞票,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回旅馆。
二
他睡醒过来,看到的是一个秋季的晴天——玩橄榄球的天气。昨天的沮丧无影无踪了,他喜欢街上的人们。中午,他坐在瓦泰尔大饭店里,霍诺丽娅的对面;只有想起这个馆子的时候,他不会回忆那些香槟酒宴会和从两点开始一直吃到暮色苍茫才结束的漫长的午饭。
“嗳,来点儿蔬菜怎么样?你不是该吃点蔬菜吗?”
“哦,好吧。”
“这儿有菠菜、花椰菜、胡萝卜和菜豆。”
“我喜欢花椰菜。”
“你吃两样蔬菜,好不好?”
“我吃午饭通常只吃一样蔬菜。”
那个侍者装出一副非常喜爱小孩的模样。“多么可爱的小姑娘!法语说得跟法国人一样好。”
“吃什么甜点呢?待会儿点怎么样?”
侍者走掉了。霍诺丽娅眼巴巴地望着她的爸爸。
“咱们要干些什么呢?”
“咱们待会儿先上圣奥诺雷路那家玩具店去,你爱什么就买什么。接下来,咱们到帝国剧院去看杂耍。”
她踌躇了一下。“我喜欢看杂耍,玩具店不用去了。”
“干吗不去。”
“哦,你已经给我买了这个玩具娃娃。”她随身带着哪。“再说,我的玩具着实不少嘛。何况咱们眼下算不上有钱人了,对不?”
“咱们从来不是有钱人。不过,今天你要什么都买给你。”
“好吧,”她顺从地同意。
她的妈在世,她还有个法国保姆那会儿,他有意严一些;可是现在他放松了,尽可能显出前所未有的宽容;他不得不既做她的爸爸,又做她的妈妈,一点也不能引起她对他的隔阂嘛。
“我想要跟你认识,”他一本正经地说。“首先,让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查尔斯[318]·J·韦尔斯,住在布拉格。”
“啊,爹爹!”她格格地笑起来。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他坚持问下去;她马上也演起戏来:“霍诺丽娅·韦尔斯,住在巴黎帕拉蒂纳路。”
“有丈夫吗,还是单身?”
“没有,没有丈夫。单身。”
他指指那个玩具娃娃。“可是我看到你有一个孩子,太太。”
霍诺丽娅不愿意否认这个娃娃是她的,把它抱在胸口,很快想出了回答:“是啊,我有过丈夫,可是现在没有了。我丈夫去世了。”
他很快地接着说:“娃娃叫什么名字?”
“西蒙娜。按照我学校里最好的朋友的名字起的。”
“你在学校里成绩这么好,我感到很高兴。”
“这个月我第三名,”她夸口说。“埃尔西”——那是她的表姐——“只得到个十八名;理查德呢,差不多是末了一名。”
“你喜欢理查德和埃尔西吗?”
“啊,喜欢。我很喜欢理查德;埃尔西呢,也挺喜欢。”
他小心谨慎地,可是装得随随便便地问:“马里恩大姨妈和林肯姨夫——你更喜欢哪一个?”
“啊,我想,是林肯姨夫吧。”
他越来越感觉到她不简单。他们走进来的那会儿,背后有一阵低声的“……真可爱”;现在呢,旁边那张桌子的人都静下来听她说话,都瞪出了眼望着她,好像她是一朵没有知觉的鲜花似的。
“我跟你干吗不住在一起?”她突然问。“是因为妈妈去世了吗?”
“你得待在这儿,多学点法语。要做爹的照顾得你这么好有困难嘛。”
“我确实不再需要多少照顾。我样样都自己干。”
他们走出馆子的时候,出人意料地一男一女叫住了他们。
“唷,老韦尔斯!”
“你们好,洛兰。……邓克[319]。”
突然出现了往昔的幽灵:邓肯·谢弗,大学里的同学。洛兰·夸尔斯,一个三十岁的脸色苍白的金发美人;三年前,在那挥金如土的日子里,帮他们一个月过得像一天那样快的那一伙中就有她。
“我丈夫今年来不成啦,”她在回答查利的时候说。“我们穷得没命。所以他给我两百块钱一月,跟我说我靠这点儿钱也对付得了。……这是你的小女孩?”
“回进去坐一会儿怎么样?”邓肯问。
“不行。”他有个借口感到高兴。跟往常一样,他总是感觉到洛兰有一股热情的、挑逗的魅力,不过他自己的生活节奏现在不一样了。
“好吧,那一起吃晚饭怎么样?”她问。
“我没有空。把你们的地址留给我,让我打电话找你们。”
“查利,我相信你没喝醉。”她作出判断说。“我确实相信他没喝醉,邓克。拧他一把,看他醉没醉。”
查利把头向霍诺丽娅一扬。他们两人笑了。
“你的地址呢?”邓肯怀疑地问。
他踌躇了一下,不愿说出他住的旅馆的名字。
“我还没有借旅馆。还是我打电话给你们。我们现在上帝国剧院去看杂耍。”
“好啊!我也正想去看哪!”洛兰说。“我想看看小丑啊、走绳索的啊、变戏法的啊。咱们去看吧,邓克。”
“我们先得去办件事,”查利说。“也许咱们在那儿会遇见你们。”
“好吧,你这势利的家伙。……再见,漂亮的小姑娘。”
“再见。”
霍诺丽娅有礼貌地行了个屈膝礼。
不知道为什么,他讨厌这次偶然的会面。他们喜欢他,因为他在干正经事,因为他严肃地做人;他们想见他,因为现在他比他们坚强,因为他们想从他的力量中获得支持。
在帝国剧院里,霍诺丽娅骄傲地拒绝坐在她爸爸的折叠的大衣上。她已经是个有主见的人了,自己有一套规矩;查利越来越巴不得能够在她完全定形以前,使她的性格多少有点像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想了解她是没有希望的。
幕间休息的时候,他们在门厅里遇见了邓肯和洛兰,那儿有一班乐队在演奏。
“去喝一杯?”
“好吧,不过,别上酒吧间。咱们去找一张桌子。”
“真是个十全十美的爸爸。”
查利一边恍恍惚惚地听着洛兰说话,一对望着霍诺丽娅的眼光从他们的桌子上移开;他跟着她的眼光在房间里看来看去,一心想看到什么,却拿不准她在看什么。他们两人的眼光遇上了,她露出微笑。
“我喜欢那柠檬水,”她说。
她说了些什么呢?他想望的是什么呢?后来,坐着出租汽车回去的时候,他把她拉到怀里,让她的头贴在他的胸脯上。
“宝贝,你想到过你的妈妈吗?”
“想,有时候想,”她含含糊糊地回答。
“我希望你别忘掉她。你有她的相片吗?”
“有,我想有的。反正马里恩姨妈有。你干吗希望我别忘掉她?”
“她生前非常爱你。”
“我也爱她。”
静默了一会儿。
“爹爹,我要跟你一起过,”她突然说。
他的心怦怦地跳了;他就是想要她这样提出来。
“你不是过得很愉快吗?”
“可不是,可是我最爱你。你呢,既然妈妈去世了,也最爱我,对不对?”
“那还用说。不过,你不会永远最爱我的,宝贝。你会长大成人,遇上一个跟你年纪相当的男人,跟他结婚,忘掉还有一个爹爹哪。”
“可不是,这话不假,”她平静地同意。
他没有走进房子。他九点钟再来;为了到时候谈他那件非谈不可的事情,他要保持精神抖擞。
“安全回家以后,你在那个窗口露露脸。”
“好吧。再见,爹,爹,爹,爹。”
他等在黑暗的街上,直到她在楼上的窗口露脸,神情热烈,满面红光,亲亲她自己的手指,把飞吻送进黑夜。
三
他们在等他开口。马里恩穿着一身庄严的夜礼服,这身打扮叫人依稀想到是丧服,她坐在咖啡器具后面。林肯走来走去,神情兴奋,看来他刚才一直在说话。他们跟他一样急于谈正题。他几乎是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
“我想你们知道我来看你们为的什么事——我这次来巴黎的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马里恩摸着项链上的黑星,皱起了眉头。
“我巴不得马上有个家,”他接着说,“我也巴不得马上让霍诺丽娅待在那个家里。我感激你们为了她妈的缘故收留了她,可是情况现在改变了,”——他踌躇了一下,接着更有力地说下去——“拿我来说,有了根本性的变化,我要求你重新考虑一下这件事。我要是否认三年以前我行为不检点的话,那是愚蠢的——”
马里恩抬起头望他,眼光冷酷。
“——不过,那一切都过去了。上回我跟你说过,已经有一年多,我每天只喝一杯酒,这一杯我是有意喝的,免得酒在我想象里变得太了不起。你们懂得这种想法吗?”
“不懂,”马里恩干巴巴地说。
“这是我对自己耍的一种手段。这样来保持平衡。”
“我懂你的意思了,”林肯说。“你不想让酒对你有诱惑力。”
“可以这么说。有时候,我忘了,就不喝。可是,我还是设法喝这一杯。反正我所处的地位也没法拼命喝酒。我代表的那些企业对我的工作十分满意,我要把我的姐姐从伯林顿接出来,给我管家,我也非常想跟霍诺丽娅一起生活。你们知道,哪怕她的妈跟我闹得不愉快的时候,我们也从来不让任何事情影响霍诺丽娅。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也知道我照顾得了她,还有——好吧,事情就是这样。你们觉得该怎么办?”
他知道眼下他免不了挨一顿痛骂了。会骂上一两个钟头,这滋味可不好受;不过,他要是能捺住那不可避免的怨气,装出一副改邪归正的浪子的虚心的姿态,到头来,他可能达到目的。
要忍住性子,他对自己说。你并不要辨什么是非曲直;你要的是霍诺丽娅。
林肯先开口:“我们上个月收到你的信,就一直谈论这件事情。我们很高兴让霍诺丽娅住在这儿。她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我们挺乐意照顾她,不过,问题当然不在这儿——”
马里恩突然插嘴说:“查利,你能有多久不喝得醉貌咕咚?”她问。
“永久,我希望。”
“这话哪一个能相信?”
“你知道,我原来酒喝得不怎么凶,我不做买卖,上这儿来以后,什么事也没有,才大喝起来。那会儿,海伦和我到处转悠,跟一伙——”
“请别把海伦扯进去。听你这么说她,我受不了。”
他沉着脸看她。他一直说不准海伦生前这姐妹俩有多亲。
“我喝酒的时间只有一年半——从我们来到这儿起,直到我——身体垮掉。”
“这段时间够长了。”
“这段时间是够长了,”他表示同意。
“我是完全为了海伦才负起这个责任的,”她说。“我总是想她本来会要我干些什么。坦白地说,从那一宿你干出了那件岂有此理的事情,我心目中压根儿就没你这个人了。我没法改变自己的看法。她是我妹妹。”
“是啊。”
“她临终的时候,要求我照顾霍诺丽娅。当时,你要是不在疗养院里的话,事情可能会好一些。”
他没话可回答。
“我这辈子永远忘不了那天早晨海伦来敲我的门,浑身湿透,直打哆嗦,她说你把她锁在门外。”
查利双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这比他料想的更不好受;他原想长篇大论地辩白和解释,可是他才开口说:“那一宿,我把她锁在外面——”就给她打断了:“要我再听一回,我受不了。”
沉默了一会儿,林肯说:“咱们扯开去了。你要马里恩放弃她的合法监护权,把霍诺丽娅交给你。我想关键在她是不是信任你。”
“我不怪马里恩,”查利慢腾腾地说,“不过,我认为她可以完全信任我。我过去一直行为正当,三年以前才开始生活放荡的。当然啦,我随时都可能变坏,这样想法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是,咱们等得太久,霍诺丽娅的童年就会过去,我就失去了有一个家的机会。”他摇摇头,“那我就干脆失去她了,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是啊,我知道,”林肯说。
“你以前怎么不想到这一切,”马里恩问。
“我想,我也时不时地想过,可是那会儿海伦跟我处得不愉快。我同意把孩子交给你们监护的时候,正仰面朝天躺在疗养院里,而且我的钱都在股票市场上蚀光了。当初,我知道自己的行为不检点;我想只要能让海伦安心,我什么都同意。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在正正经经地干活,而且我的行为好得没得命,就——”
“请别当着我面赌咒发誓,”马里恩说。
他望着她,大吃一惊。她说的话一句比一句凶,越来越明显地流露出她的反感。她把她对人生的一切恐惧砌成一堵墙,拿它来阻挡他。可能是几个钟头以前,她跟厨子拌过嘴吧,所以她才会这样琐碎地数落。查利想到让霍诺丽娅待在对他这么憎恨的气氛中,心里越来越慌了;这儿一句话,那儿摇摇头,这种憎恨早晚会暴露出来,霍诺丽娅的心中会被根深蒂固地埋下一些不信任的根苗。可是,他憋着一肚子火,不让它发作,脸上不露出一丝痕迹;他已经赢得先手,因为林肯发觉马里恩的谈吐荒谬,轻轻地问她,从什么时候起,她反对“没命”这个词儿。
“再说,”查利说,“我现在能给她一些特殊照顾。我要带一个法国家庭女教师到布拉格去。我已经租了一套新公寓——”
他停住嘴,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不可能指望他们对他的收入又比他们的高一倍会心平气和。
“我想你能比我们使她的生活过得更豪华,”马里恩说。“几年前,你在乱花钱的那会儿,我们过的是花十个法郎都得掂量一下的日子。……我猜想你又开始在这么干了。”
“啊,不,”他说。“我已经学乖了。当初我也苦苦干过十年,你也知道——直到跟许多人一样,在股票市场上交了好运。运气好极了。看来用不着再干什么了,我才不干的。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长时间的静默。他们三人都感到神经紧张,而查利呢,一年来第一次想喝一杯。他现在拿得稳林肯·彼得斯想要把孩子交给他的。
马里恩突然哆嗦起来;她多少能看到查利现在已经站稳脚跟;再说,她那做妈妈的感情也承认他的愿望是合情合理的;不过,她长期以来带有一种偏见——这种偏见的根源是她莫名其妙地不相信她的妹妹生活幸福,而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发生了那件叫人震惊的事情以后,她的偏见就变成对他的憎恨。这完全是因为当时她正巧身体有病,境况又不好,恶劣的心绪使她不由得不信确实有邪恶的行为和邪恶的人。
“我没法不这么想!”她突然叫起来。“你该对海伦的去世负多大的责任,我不知道。这件事你应该去跟你自己的良心核计。”
他像触电似的浑身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他有一刹那差一点跳起身来,一个没有发出来的声音硬憋在嗓子眼里。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性子没发作,一刹那,又是一刹那。
“别难受,”林肯过意不去地说,“我从来不认为这件事你有责任。”
“海伦是心脏有毛病才去世的,”查利愁眉苦脸地说。
“是啊,心脏有毛病。”马里恩说,好像这话对她有别的意思似的。
她发作以后也感到没劲了;这时,她才看清他,发现不知怎么的,他已经控制了局面。她向她丈夫瞟了一眼,从他那儿得不到帮助;突然她甘心认输了,好像这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似的。
“你爱怎么办都行!”她从椅子上蹦起来,嚷着说。“她是你的孩子。我才不来碍你的事哪。她要是我的孩子的话,我情愿让她——”她硬是克制住自己。“你们俩决定吧。这种情况我受不了啦。我不舒服。我要去睡了。”
她匆匆忙忙地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林肯说:
“这一天对她来说也够受的了。你知道她受的刺激有多深——”他的声音几乎像在赔不是。“一个女人脑子里有了想法以后啊!”
“那还用说。”
“事情会顺利起来的。我想她现在看到你——养得起孩子了,所以我们没有正当的理由妨碍你或者妨碍霍诺丽娅。”
“谢谢你,林肯。”
“我还是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我走了。”
他走到街上,还在打哆嗦,但是从波拿巴路一路走到码头区,精神振作了;当他越过塞纳河的时候,在码头上的灯光下,他生气勃勃,感到兴高采烈。不过,回到房间里,他睡不着。海伦的形象一直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他原来多么爱海伦啊,直到他们毫无意义地糟蹋对方的爱情,把爱情扯成碎片。在那个马里恩记得清清楚楚的可怕的二月夜晚,两口子已经暗暗吵了几个钟头。在佛罗里达饭店,他们大闹了一场,接着他打算带她回去,可她去吻了坐在一张桌旁的小韦布;后来,她歇斯底里地胡言乱语。他独自个儿回家,简直气疯了,用钥匙锁上了门。他怎么能知道她一个钟头以后会独自个儿回来呢,又怎么能知道要下大雪,而她穿着便鞋在雪地里转悠,恍恍惚惚,连出租汽车都不叫呢?结果,她害了肺炎,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这简直像是个奇迹;接下来是一大堆担惊受怕的护理工作。他们“和好”了;不过,那是结局的开端。而马里恩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活剧,而且想象她的妹妹还吃了许多苦头,她怎么忘得了呢。
回忆往事使他跟海伦格外亲近;天蒙蒙亮的时候,柔和的白色亮光悄悄地照在他的身上,他似醒非醒地跟她谈起话来了。她说他给霍诺丽娅的安排是再好都没有了,她要霍诺丽娅跟他在一起。她说她感到挺高兴,因为他一直规规矩矩,而且干得越来越好。她还说了许多话——非常亲密的话——可是他穿着白衣服坐在秋千上,秋千越荡越快,所以最后她说的那一切他都听不清楚了。
四
他醒过来,感到快活。生活的门又打开了。他为霍诺丽娅和自己制订计划,展望前景,为未来作出安排,可是他突然记起当初他和海伦制订的一切计划,不由得悲伤起来。当时她没有计划要死啊。现在才是最重要的——要有工作做,要有人可爱。不过,爱得过分也不行,因为他知道不管是做爸爸的对女儿,还是做妈妈的对儿子,爱得过了头,对他们会有多大的危害:将来,孩子长大成人,在找配偶的时候,会追求同样盲目的痴情,万一找不到,就会反对爱情和人生。
又是一个明朗、清新的日子。他打电话到林肯·彼得斯工作的银行里去问他,他回布拉格去的时候,能不能指望把霍诺丽娅带上。林肯认为没有理由拖延。只有一件事——合法的监护权。马里恩想要再保留一个时期。她被整个事情折腾得心乱如麻,要是她觉得还能控制一年局面的话,事情就会好办得多。查利表示同意,他只要那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孩子嘛。
接下来是找个家庭女教师的问题。查利坐在一家阴沉沉的职业介绍所里,跟一个急性子的贝亚恩女人和一个结实的布列塔尼乡下女人谈话,那两个人他都不中意。明天,他会去看一些其他应聘的女人。
他跟林肯·彼得斯在鹰首狮身兽饭店吃午饭,尽可能地不流露他欣喜的心情。
“千好万好,总没有自己的亲孩子好,”林肯说,“不过,你也该了解马里恩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已经忘了我在那边有七年是怎么苦干的[320]?”查利说。“她只记得那一宿。”
“另外还有原因哪。”林肯踌躇地说。“你跟海伦在欧洲各国寻欢作乐,胡乱花钱的那会儿,我们只能凑合着过日子。我没有从繁荣中捞到一点儿好处,因为我生来胆小,除了付人寿保险以外,从来不敢买什么证券。我想马里恩觉得世上的事有点不公道——你到后来连工作都不干,可越来越有钱。”
“来得容易去得快嘛,”查利说。
“可不是,一大部分落在旅馆里打杂差的啊、吹萨克斯管的啊,和侍者头儿的手里——唉,盛大的宴会已经散啦。我说这些只是说明马里恩对那些发疯似的年头的感受。你要是今晚六点马里恩还没有累的时候上我家来,咱们就把那些细节当场谈妥吧。”
回到旅馆,查利发现一封从里兹酒吧间转来的气压传送快信,他为了找一个人在那儿留下了地址。
亲爱的查利:
那天我们遇见你的时候,你真怪,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惹你生气了。要是有的话,我可是无意的。事实上,我这一年来一直非常惦记你,而且在我的心底里老是想我要是上这儿来的话,就可能遇见你。在那个疯狂的春天,咱们确实过得真痛快;譬如说,那一宿,你跟我偷肉铺的三轮车;还有一回,咱们打算去见总统,你戴着没有帽顶、只有帽边的旧礼帽,拿着一根铁丝手杖。近来好像人人都看上去变老了,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老。今天,咱们在一起待一会儿,谈谈往日的乐事,好不好?我眼下还宿醉未醒,不过到了下午会好的;在五点左右,我会到里兹那个活地狱来找你的。
永远忠诚的
洛兰
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害怕,他这个成年人确实偷过一辆三轮车,带着洛兰,在深夜到天亮那段时间里蹬着车转遍了星形广场。他回忆起来简直是一场梦魇。把海伦锁在门外,这件事同他平时的行为倒对不上号;可是偷三轮车这一类事情却对得上号——他可干过不知多少回啊。要过多少个礼拜、多少个月的放荡生活才会落到这么无法无天的地步呢?
他极力想象洛兰当年给他的印象——非常有诱惑力。海伦对这事感到不高兴;不过,她什么也不说。昨天,在馆子里,洛兰看来俗气、臃肿和憔悴。他特别不想见她;亚历克斯没把他旅馆的地址说出去,他感到高兴。他想起了霍诺丽娅,想到跟她一起度过的那些礼拜天,想到他向她说早晨好,想到他知道她夜晚睡在他的房子里,在黑暗中鼻息均匀,心里就轻松了。
五点钟,他坐了出租汽车,给彼得斯一家子买了礼物——一个逗人的布娃娃、一盒罗马士兵、送给马里恩的鲜花,还有送给林肯的麻纱大手绢。
他来到那套公寓,看出马里恩已经接受这不可避免的安排了。她现在招呼他,就像他是这一家子的一个难对付的亲人,而不像一个来意不善的外人。霍诺丽娅已经听说,她要走了;查利高兴地看到她机伶地掩饰她那极度喜悦的心情。只有坐在他膝上的那会儿,她才悄悄地透露了自己的欣悦,并且问了声:“什么时候?”接着,她就溜下去,跟别的孩子一起去玩了。
他和马里恩在房间里单独待了一会儿;他一时冲动,大胆地脱口而出:
“家庭纠纷是痛苦的事情。吵到哪儿是哪儿,没个准谱儿。这种事情不像疼痛或是伤口,而像皮肤开裂,因为没法弥补,裂口就收不成。我希望你我的关系能好起来。”
“有些事情是很难忘的,”她回答。“这是个信任问题。”这句话他没法回答;不一会儿,她问:“你什么时候打算带她走?”
“我一找到家庭女教师就走。我希望在后天。”
“这再怎么也来不及。我得给她准备得像样些。最快得礼拜六。”
他答应了。林肯回进房间,问他可要喝酒。
“我喝每天那杯威士忌。”
这儿暖烘烘的,是个家,大伙儿围着炉火。孩子们觉得很安全和了不起;妈妈和爸爸是认真的,处处关心孩子。他们要为孩子们做的事情比接待他的来访更重要。归根结蒂,一调羹药水比马里恩跟他自己的紧张关系更重要。他们不是迟钝的人,可是已经深深地陷入生活和环境的罗网。他拿不稳自己能不能拉林肯一把,帮他脱离银行中那老一套的刻板工作。
传来一阵长长的门铃声;那个样样干的女用人穿过房间,走进过道。又是一阵长长的门铃声,门开了,接下来是说话的声音。客厅里的三个人都眼巴巴地抬头望着;理查德走到看得见过道的地方;马里恩站起了身子。接着,那个女用人回进来了,后面紧跟着一片说话声,在灯光下,终于现出了邓肯·谢弗和洛兰·夸尔斯。
他们神情欢乐,吵吵嚷嚷,哈哈大笑。一刹那,查利吓呆了,他不知道他们怎么打听到了彼得斯的地址。[321]
“啊!”邓肯淘气地对查利摇着一个手指头。“啊!”
他们又发出一阵大笑。查利焦急而狼狈,急忙跟他们握握手,把他们介绍给林肯和马里恩。马里恩点点头,简直一声不吭。她向壁炉前倒退了一步;她的小女孩站在她身旁;马里恩呢,一条胳膊搂着她的肩膀。
查利对他们这样闯进来越来越恼火,等他们说明来意。邓肯集中了一下思想,说:
“我们来请你出去吃晚饭。洛兰和我坚决要求你再也别像捉迷藏似的来这一套隐瞒地址的把戏了。”
查利向他们走近些,好像要逼他们退到过道里去似的。
“对不起,我不能去。告诉我你们上哪儿,我在半个钟头以后打电话给你们。”
这话压根儿不起作用。洛兰突然在一张椅子边上坐下来,眼光盯着理查德看,嚷着说:“啊,多漂亮的小男孩!来,小男孩。”理查德向他妈妈瞟了一眼,可是人没有动。只见洛兰耸耸肩膀,向查利转过身去:
“去吃饭吧。你的亲戚绝不会介意的。真是难得见到你啊。没想到你这么一本正经的。”
“我不能去,”查利厉声说。“你们俩去吃晚饭,我打电话来。”
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不愉快了。“好吧,我们走。可是我记得有一回清早四点,你砰砰地砸我的门,我可是挺讲交情,给你喝一杯哪。走吧,邓克。”
他们动作缓慢,脚步踉跄,臃肿的脸绷着,退到过道里。
“再见,”查利说。
“再见!”洛兰咬牙切齿地说。
他回进客厅,马里恩一步也没有动过,不过这时她的另一条胳膊搂着她的儿子。林肯还在把霍诺丽娅摇来摇去,像钟摆那样一来一回的摆动。
“真无耻!”查利大发脾气。“简直无耻透顶!”
两口子都没有回答。查利猛地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拿起酒杯,又放下来,说:
“我两年没见的人,竟然这么死皮赖脸——”
他突然停住嘴。马里恩急促而怒气冲冲地发了一声“啊!”猛地背过身去,走出房间。
林肯小心谨慎地放下霍诺丽娅。
“你们几个孩子先进去喝汤,”他说;等他们依从地进去以后,他对查利说:
“马里恩身子不好,她受不了惊吓。这号人确实会使她发病。”
“我没有要他们上这儿来啊。不知道他们向哪一个人打听到了你的地址。他们有意——”
“唉,太糟糕了。这对事情没有好处。对不起,我失陪一下。”
剩下查利一个人,他紧张地坐在椅子上。他听得见孩子们在隔壁房间里吃饭,短短地交谈,已经把刚才大人们的那一场争吵忘掉。他听到隔得更远的一个房间里有低低的谈话声,接着是叮的一响,有人拿起电话听筒的声音;他慌慌张张地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去,避免无意中听到什么。
林肯很快回来了。“喂,查利。我想今天的晚饭还是取消了吧。马里恩病倒了。”
“她生我的气了吧?”
“有点儿,”他说,口气挺生硬,“她身子骨单薄,而且——”
“你的意思是说,关于霍诺丽娅的事她改变主意了。”
“她眼下一肚子气。我不知道她怎么想法。你明天打电话到我的银行里来跟我谈吧。”
“我希望你向她说明一下,我做梦也想不到那两个人居然会上这儿来。我跟你们一样恼火。”
“我现在什么也没法向她说明。”
查理站起身来。他拿着大衣和帽子,正要在过道上走出去。接着,他开了餐室的门,声调不自然地说:“再见,孩子们。”
霍诺丽娅站起来,绕过桌子,搂住他。
“再见,乖心肝,”他含含糊糊地说,接着他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比较柔和,尽可能在讨好什么似的说:“再见,亲爱的孩子们。”
五
查利怒气冲冲地直冲里兹酒吧间,一心想找到洛兰和邓肯,可是他们不在那儿;后来,他发觉自己也拿他们没有什么办法。他在彼得斯家没有喝那杯酒;这时候,他要了一杯威士忌苏打。保罗走过来招呼他。
“变化真大啊,”他感伤地说,“我们的买卖几乎只有以前的一半。我听说美国有许多人都蚀光了,也许逃过了第一次大跌风,可躲不过第二次。你的朋友乔治·哈特听说蚀得一个子儿都没有了。你回美国了吗?”
“不,我在布拉格做买卖。”
“我听说你在大跌风中也蚀了不少。”
“可不是,”接着他咬牙切齿地加了一句,“可是我在大涨风中就把我要的一切蚀光了。”
“做了空头?”
“大致是这样。”
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些往事,那简直像是一场梦魇——那些他们在旅行的时候遇见的人,接下来是那些一行数字都加不成、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成的人。在轮船的舞会上,海伦同意跟那个小个子跳舞,那个人却在离餐桌十英尺的地方侮辱她;妇人和姑娘喝醉了酒,吸了毒,尖声叫嚷,从公共场所被人抬出去——
男人们把他们的妻子锁在门外,因为一九二九年的雪不是真正的雪。你要是想不算它是雪的话,付点钱就行。
他走去打电话到彼得斯的公寓里去;林肯来接电话。
“我打电话来是因为这件事一直挂在心上。马里恩有明确的意见吗?”
“马里恩病了,”林肯简短地回答。“我知道事情完全不是你的责任,可是我不能让她精神崩溃。我怕咱们得把这事搁上半年再说;我不敢担这个风险,害她再受到这样严重的刺激。”
“我懂得。”
“对不起,查利。”
他回到桌旁。他杯子里的威士忌喝光了;亚历克斯用探询的眼光望着杯子,他摇摇头。眼下,他可做的事情不多了,只剩下给霍诺丽娅买些东西差人送去。明天,他要差人给她送去许多东西。他相当生气地想着,那只是钱罢了——他给过多少人钱啊。……
“不,不喝了,”他对另一个侍者说。“我该付你们多少?”
有一天,他会回来的;他们没法让他永远付账。可是他要自己的孩子,而且现在,除此以外,别的都算不了什么了。他不再年轻,也不再有个人的美妙的念头和梦想。他完全能肯定海伦不会要他这么孤独。
鹿 金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