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进化论(阿兰·德波顿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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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罗曼蒂克

迷恋

酒店坐落在凸起的岩层上,距马拉加东部半小时车程。它专为家庭旅客而建,所以不经意间,尤其在用餐时,会让客人感受到作为家庭一员的压力所在。十五岁的拉比汗[1]与父亲和继母在这里度假。他们之间的气氛有点沉闷,谈话也不顺畅。拉比的母亲已经去世三年了。每天,自助餐点摆在可以俯瞰游泳池的阳台上。偶尔,继母会评评西班牙肉菜饭的风味,或者说说从南边吹来的风很有劲道。她是格洛斯特郡人,热爱园艺。

一场求婚,甚至双方的初次约会,皆非一段婚姻开始的标志;婚姻,早在爱的想法萌芽时,尤其是对于灵魂伴侣生发了向往时,便已然启幕。

拉比初见那姑娘时,她在水上滑梯旁边。她比他约莫小一岁,一头栗发理得如男孩发式一样短,橄榄色皮肤,四肢修长。她身着条纹水手衫,蓝色短裤和一双柠檬黄人字拖,右手套着一个薄皮腕带。她瞥过他一眼,挤了一点似有若无的微笑,然后在折叠椅上调整一下躺姿。随后几个小时,她听着随身听,落寞地看着海,间或咬咬指甲。父母在她左右两边,母亲翻着一本Elle,父亲在读莱恩·戴顿的法文版小说。拉比后来在酒店的登记簿上查到,她叫艾丽斯·索尔,来自克莱蒙-费朗。

如此遥遥感知,在他,还是生命初次。这感受,自他第一眼见她,就裹袭而来。它无关言语交集——他们绝无可能交集言语。就某种意义而言,仿佛他从来都认识她;仿佛他的生存状态,尤其心内错乱无序的苦痛,她自有解答之方。随后几日,他总在酒店一带远远观察她:自助早餐时,她身着带花边的白衣衫,取酸奶、拿桃子;在网球场上,因为反手击球,她用英语向教练分外诚恳地致歉,口音浓重;而在高尔夫球场边独自(显然是)散步时,她停步欣赏仙人掌和芙蓉花。

也许弹指间,我们即可明晰,另一个个体便是灵魂伴侣。交流不是必须,我们甚至不知晓其名氏。这无法以客观知识解析。与之相关的,反而是本能;因为绕越了正常的理性轨迹,它成为一种自发的感受,更精准,值得我们心存敬意。

迷恋,具象在一系列细节元素上:漫不经心地在脚上晃荡的柠檬黄人字拖;搁在防晒霜边毛巾上的赫尔曼·黑塞平装版《悉达多》;精心描画的眉;回她父母问话时的心不在焉,以及自助晚餐上小口吃着巧克力慕斯时掩嘴的样子。

从如许细节中,拉比本能地解析出一副完整的个性。他抬眼看着房内吊扇的木质叶片不停地旋转,一边在脑海里书写着自己与她的厮磨相守:她性情忧郁,又精明过人;她对他倾吐心事,嘲笑他人的虚伪;有时因为派对,因为在学校与其他女生相处,会让她心生焦虑;如许种种,都凸显着她敏感而深沉的个性。过往,她是孤独的,不曾予人毫无防备的信任,直到与他尘世相识。他们会端坐她的床榻,手指淘气地绕在一起。与他一样,她亦不曾料想,两个个体间,关系竟可如此紧密!

然后,一个清晨,毫无征兆地,她走了。一对荷兰夫妇带着两个小男孩,坐在她的桌子上。酒店经理说,她和父母凌晨离开酒店,赶着去搭法航班机回家了。

这整桩事,实则微不足道。他们再逢无日,他会将她埋藏心间,他的万般心念,她皆无可感知。然而,故事这般开篇,乃是因为——虽然岁月经年,拉比会改变,会成熟——未来数十载,他对爱的理解,都始终定格于十六岁的这个夏天,在卡萨苏尔酒店所形成的概念。他会依然笃信,两个个体,是可能倏发真挚的理解与同鸣,是可能令孤独立即消亡。

他还会经历类似忧喜交集的渴求,渴求那些遗失的灵魂伴侣,他可以在公交车内、在杂货店过道上、在图书馆阅览室里辨识出她来。二十岁时,她在一列北行的火车上——有个女人坐在他左侧,彼时他在曼哈顿学习半学年;二十五岁时,她在柏林他实习的建筑办公室内;二十九岁时,她在巴黎至伦敦的航班上——他与一个叫克洛艾的女人就英吉利海峡聊了几句;所有这些,赋予他的,皆是精准无二的同一感受:与失落已久的那部分自我,不期而遇。

于浪漫主义者而言,这只是介于对陌生者的一瞥和生成一个庄重而确凿的结论之间最简短的一步:对于我们生活中那些不曾言及的纷扰,他或者她可能构建一个全面的答案。

情感的强弱,也许无足轻重,或不过惹人莞尔一笑,然而对本能的敬畏,却并非关系宇宙学范畴内的一颗小行星,它是太阳,是藏而不露的中心天体,绕其而转的,是伴爱而生的纷繁心念。

爱的信仰,必然始终存在着。然而,仅在数世纪前,它才不再被视作疾患,仅在近代,对于灵魂伴侣的追寻,才被认可是近似生命意义的一种追寻。曾经以上帝和灵魂为尊的唯心主义,开始变更路线,以人为本——然而,此种浮于表面的慷慨之举,载负的后果脆弱不堪、令人生畏,毕竟,若要为某个虚构的审视者——在街道上、办公室内,或者飞机邻座——耗尽一生,去暗示自己一生完美,这对任何人而言,都绝非易事!

经年岁月,辅之以频繁的情事体验,会令拉比获得一些迥异的结论,他会意识到,自己曾经定义为爱情的诸多细节——无声的直觉,瞬息的渴盼,对灵魂伴侣的信赖,实际是情爱关系经营学的障碍。他会总结出,惟有爱启幕时生发的那些醉人的念想不再令人念念不忘时,爱方可持久;若为情爱关系平顺计,他需要放弃那些曾初虏己心的感受;他需要领悟,爱,不是一腔热忱,而是一种技能!

神圣的开篇

不论在婚姻之初,还是其后多年,拉比和妻子总逃不开的一个盘问是:“你们是如何相识的?”——通常,这问题会激起戏谑意味的兴奋,杂拌着对间接体验的期待。夫妻俩多半会彼此对视(有时因整桌人都静而听之,略露羞涩),决定由谁发言。取决于听者的身份,他们或当玩笑戏说,或娓娓道来。它或被浓缩成一句话,或洋洋洒洒一篇章。

开篇,如此备受瞩目,缘于人们并不视之为爱的诸多阶段之一;于浪漫主义者,开篇,是将爱的全部浓缩,含蕴其中。故而,在众多的爱情故事里,在主角们攻克最初的道道碍障之后,说书人即搁笔收山,仅为之安排模糊的美满未来——或者,索性取其性命。显然,我们所言及的爱,只是爱的开篇。

奇怪的是,拉比和妻子注意到,他们很少被问及:相识之后,相处如何;仿佛这情事的真实状态,并不属于合理的或巨大的好奇心的一部分。不曾有人公开涉及真正困扰他们的那个问题:“老夫老妻,感受如何?”

婚姻关系持续几十年,没有大喜大悲,对于爱的发展变化,我们一直不太敢于直面叙说——这令人惊异,也让人忧虑。

备受瞩目的开篇,原是这样的:三十一岁时,拉比生活在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之前栖居伦敦,新近为了工作搬去爱丁堡。由于合同发生意外,他之前的建筑公司遣散了过半的员工,因裁员所迫,他不得不拓宽就业地域,最终供职于一家专事广场和三岔路设计的苏格兰城市规划公司。

和一个平面设计师分手后的几年,他一直单身。他加入了当地一家健身俱乐部,注册了一个交友网站;他出席过一家展示凯尔特文物的画廊的开幕式;他还参加过诸多与他工作无甚关联的聚会;如此种种,皆徒而无获。曾经有数次,他感悟到与异性的精神同鸣,但肉身却共振乏陈——或者,反之。甚至更糟的是,一缕希望尚隐约初现,对方便摆明名花有主——那主儿,通常正立于房间那头,活脱脱一张监狱长的面孔。

然而,拉比并没有放弃。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最终,在挨过许多周日的空虚之后,它终于走进现实,一如他在文艺作品中领悟的那样——它会如期而至。

那条环形路设计在A720上,从爱丁堡中心城区朝南,连接着主干道和那个面对高尔夫球场与池塘的高档住宅区的尽头巷子——应承这桩差事,拉比实属不得已。公司论尊卑强弱,他资历最浅,无可推脱。

客户那边原本指派市政会勘测队的一个高级成员做监理,但在项目启动前一天,他有亲人离世——于是,一个资历较浅的同事便前来顶缺。

那是六月初的一个阴沉沉的早上,十一点刚过,他俩在建筑工地上握手相识。柯尔斯滕·麦克利兰身着荧光色外套,头戴安全帽,脚蹬一双笨重的橡胶底长靴。拉比几乎听不清她的话语,不只是因为水力压缩机在附近不停震动,更因为——他后来才了解到——柯尔斯滕说话的声音总是很轻;她老家在因弗内斯[2],那里的人都是这习惯,话还没说完,声音就弱去,仿佛她说到半截时,发现有不同意见,又或者只是想转移到更重要的话题而已。

柯尔斯滕这身装束且搁置不提(或准确地说,多少也因为这身装束),拉比即刻便捕捉到她一系列心理和身体特征的变化,如此种种,颇具吸引力,令他无可招架。他觉察到她淡定而愉快地应付建筑队那十二个强壮、傲慢的男人;她勤勉地查对日程表上的诸多细节;她很是自信,对时尚规则颇不在意,略不齐整的上门牙,也在彰显个性。

和建筑队开完会,身为客户和承包商的他们,走到就近海滩,坐下来整理合约细节。可没过几分钟,天便下起瓢泼大雨。因为工地办公室没法处理纸面事务,柯尔斯滕建议步行去商业街找家咖啡馆。

一路上,他俩撑着她的伞,聊起远足。柯尔斯滕告诉拉比说,自己总是尽可能远离城市。不久前,她还前往卡利金湖,在一片荒凉的松木林里搭帐篷露营。远离人群和城市生活的纷扰杂乱,让她能获得一种奇妙的平静和洞察力。她说,没错,她是单枪匹马出行的;他脑补着她坐在帆布帐篷下解鞋带的场景。到了商业街,他们没找到咖啡馆,便去一家名为泰姬陵的昏暗萧条的印度餐馆躲雨。他们点了茶,(应店主强烈要求)要了一盘印度薄饼。然后他们一鼓作气,解决完那些表格,并决定最好在第三周启用搅拌车,然后再过一周运送铺路石。

拉比犹如法医一般力图审慎、细密地分析着柯尔斯滕。他注意到她脸上有淡淡的雀斑;她的措辞透着武断,又不无保留,实在奇妙,齐肩的浓密棕发被撩到一边,她习惯一张口,便轻快地说:“是这样的……”

尽管这是一次务实的交流,他还是努力捕捉她偶尔展现的更私人化的一面。他问及她的父母,柯尔斯滕的作答略显尴尬,她说她父亲早年就不再着家,是母亲在因弗内斯把她独自养大。“这开局可不理想,让我对人性挺失望。”她苦笑着说(他注意到她左上门牙有点突)。“可能也因为这个,我从来不相信有‘王子和公主式’的幸福。”

这番言论并不令拉比困惑,倒让他想起一句格言说,愤世嫉俗者只是标准甚高的理想主义者。

透过泰姬陵餐馆开阔的窗户,拉比看到云层在快速移动,远处,淡淡的阳光洒落在彭特兰丘陵黑色的火山岩山顶上。

他可以不去思考柯尔斯滕是个大好人,用一上午和他解决市政机构的一些烦心事,他可以不评判在关于工作和苏格兰政治的观点背后,她是何种个性。他可以同意她的灵魂无法透过她苍白的皮肤和颈脖的弧度轻松被辨识。他可以满意地说,她貌似太有趣,他还再需二十五年才能了解她更多。

然而,拉比确信自己发现了一个人,她予内与外的品质以最奇特的结合:聪明亦善良,幽默亦美丽,真诚亦富有勇气。即便两个小时前,此人于他而言,不过是路人,但她如果此刻离开房间,他会心生牵挂。此人的玉指——正用牙签在桌布上轻轻地画线——他渴望去摸抚,并紧握在自己的掌心,他惟愿与此人绵延子嗣、相守一生。

他不确定她的性情,他担心冒犯,他怕误读观察而来的线索,他亦对她展现出极度的关心和细密的关注。

“对不起,你更喜欢自己撑伞?”回工地的路上,他问她。

“哦,我无所谓。”她答道。

“我很乐意帮你撑——或你自己撑也行。”他坚持说。

“真的,随你!”

他严密地修订措辞。即便乐意披露自我,他也只愿将部分个性展现给柯尔斯滕。当务之急,绝不是展现真实的自我。

随后那周,他们又见面了。在重返泰姬陵餐馆、讨论预算和进度报告的路上,拉比探问是否可以帮她拿那袋文件,柯尔斯滕笑答说,别这么性别歧视。当下,貌似并不适合表白说,他还乐意日后帮她搬家,或假如她患上了疟疾,他愿意去看护她。然而,柯尔斯滕似乎事事都无需援手,这使得拉比的热忱继续发酵——最终,强者的脆弱变得令人向往。

“是这样的,我那个部门刚刚裁了一半人,所以我实际在干三个人的活儿,”落座后,柯尔斯滕说,“昨晚一直忙到十点,不过你可能已经发现,最主要还是因为我是个控制狂。”

他过于担心失言,所以几乎无语应答——然而,因为沉默可能佐证乏味,他便又不可冷场。最终,他用冗言赘语,讲解了桥梁如何把负荷分散到桥墩,然后又分析了轮胎在路面潮湿和干燥时的刹车速度。他的朴拙无华,至少衬托出一份真诚:只有意欲引诱的人儿并不那么可心时,我们才往往会表现得神闲气定。

他无处不感受到,自己无力获得柯尔斯滕的关注,他觉得她热爱自由、个性独立,这令他既兴奋,也害怕。他明白缺失强大的因由,促使她寄情于他。他也胸中昭然,没有立场索求她的仁爱——虽然自己浅陋不堪,恰需她一份仁心。当下,他存属于柯尔斯滕生活的外围,除了谦卑,再无其他。

接着,核心的挑战到来了:他需要辨识,两人的感觉是否一致;这课题,浅易直观,却也能经受绵绵不断的符号学研究和细密的心理学揣度。她夸赞他穿灰色雨衣好看;她应允他支付茶水和印度薄饼的费用;当他提及自己想回归建筑学领域的野心时,她予以鼓励。可当他做了三次尝试,以图把话题引至她过往的感情经历时,她又貌似局促不安,甚至面有不悦。她当然也没领会他想邀约观影的暗示。

如许思量,只会激发渴望。在拉比看来,最有魅力的人不是那些即刻便接受他(他质疑她们的判断力)或从来不给他任何机会的人(他有些怨恨她们的淡然态度),而是那些莫名地——许是源于她们的浪漫纠结或谨慎天性、体形不佳或心理压抑、宗教虔诚或政见不一——任他在风中辗转不已的人。

这渴望,以它自有的方式,演证着细腻的内涵。

最终,拉比在市政会的文件里,找到她的电话号码。一个周六的早晨,他短信她,说晚点儿天可能放晴。“我知道,”她几乎秒回,“去植物园走走如何?柯。”

三小时后,在爱丁堡植物园,他们徜徉于那些最稀有的树木、花朵之间。他们观赏了智利的兰花,了解了杜鹃花的复杂;然后,他们停在一棵瑞士杉和一棵茂密的加拿大红杉中间,微微的海风摇曳着树叶。

拉比已经无力构思无谓的评语去曲意逢迎。于是,在柯尔斯滕阅读一块资料牌“要区分高山树和……”时,他打断她,双手捧过她的脸,把自己的唇温柔地印在她的唇上——这举动,无关自负,也未获应允,而只是出于无法忍受的绝望;而回应他的,是她闭合双眼,手臂紧紧环腰拥抱他。

伊维莱斯特来斯酒店[3]那儿传来一辆冰淇淋厢式车怪异的叮当声,一只寒鸦也在一棵产自新西兰的树木的枝丫上叫着。没人注意到,这两个人儿,正半掩于异域丛林,体验他们的人生中最温柔而重要的时刻。

然而,该强调的是,这一幕,并不属于爱情。爱情启幕时,不该是忧心对方也许无意再见,而是乐意无时不见;不该是对方随时可以抽身,而是交出神圣的誓言,承诺一生相伴我们,并为我们相伴。

我们对爱情的领悟,已被它萌芽时醉心动人的时刻所绑架和蒙骗;我们容忍自己的爱情故事早早终了;我们似乎熟知情爱如何生发,却不谙它如何延绵。

在植物园门口,柯尔斯滕让拉比给她打电话,她笑着说——他突然从那微笑中,确信自己看到了她十岁时的模样——下周,她每晚都有空。当拉比穿过星期六的拥挤人流,走回科特迈尔时,他实在欣喜若狂,想要随意拦个路人,与他们分享自己的好运。懵懂间,他已经在奠基爱情的三个核心挑战前,旗开得胜:觅得佳人,袒露郎心,赢获首肯。

当然,眼下他的爱情,前路不明。他和柯尔斯滕会步入婚姻;他们会体验烦恼,时常遭遇经济困顿;女儿会先出生,接着再有儿子;一方会生异心,彼此厌倦;时而想了结对方,偶尔也想了结自己。凡此,方属真实的爱情。

热恋

柯尔斯滕建议骑车去福斯湾的波托贝洛,就半小时路程。拉比在王子街上柯尔斯滕认识的一家店租了辆自行车,他骑得不太稳。柯尔斯滕自己有一辆樱桃红的12速自行车,还带高级的夹式刹车器。他尽力跟上她。在下山的半道上,他变换了一个挡速,但链条却不听使唤,在轮轴上跳跃旋转,毫无力道。挫败感和一丝熟悉的愤怒,在他内心升腾起来。要走回到那家店,路程可还不短。但柯尔斯滕却是另一番模样。“你看你,”她说,“你这个大傻瓜,真有你的。”她把自行车倒立起来,反转排挡,调整后变速器。她的手很快被机油弄脏,最后脸上也沾上一点。

爱,是对爱人文韬武略的敬仰,这韬略,承诺修正我们的脆弱与失衡;爱,是对完美的追寻。

他已然爱上她的淡定,和她那份“凡事皆终于无事”的信心。她性格乐天,不信宿命,这些美德,为他这位不同寻常的苏格兰新朋友所拥有——她的口音过于浓重,他需要重复三次,才能确认她说的是“暂时”一词。拉比的爱,是在找寻到与他互补的种种力量和他渴盼的一系列品质时,合乎逻辑的反应;他的爱,源于认定自身不完美——源于对完美的渴望。

并非只是他如此。柯尔斯滕也试图弥补自身的其他不足。直到上大学,她才第一次走出苏格兰。她所有的亲戚都集居在这个国家的一个小角落。那儿的人,心性狭隘,单调无趣,充满粗野气息,崇尚自我否定。她极力让自己追随南方人的品性。她向往的是光亮、希望和信奉自身、充满激情。她敬畏阳光,厌恶自己的苍白与不耐晒。她的墙上就挂着一张非斯麦地那[4]的海报。

了解拉比的过往,令她兴奋。他父亲是黎巴嫩土木工程师,母亲是德国空姐,这让她着迷。他给她讲述自己在贝鲁特、雅典和巴塞罗那的童年故事,其中有阳光、美好和不时发生的极度危险。他会说阿拉伯语、法语、德语和西班牙语。他的情话(以淘气的方式诉说)充满异国风情。与她的嫩白红润不同,他是橄榄色皮肤。他坐着时,会交叉着大长腿,他过于纤细的手会制作腌茄子沙拉、塔博勒色拉[5]、土豆沙拉。他用自己的世界滋养着她。

她,也在寻找令自己重归平衡、实现完美的爱情。

爱,同样也关乎脆弱,关乎对方的脆弱和悲伤带给我们的触动——尤其当这些脆弱和悲伤并非因由我们而起时(譬如恋爱初期)。目睹爱人身陷危机、泪水涟涟、无计可施、意志消沉,这让我们得以安心——尽管他们文韬武略,却也并非天下无敌。他们也会有困惑迷茫。此种认知,会引导我们步入支持者的新角色,减轻我们对于自身缺陷的羞耻感,让我们因共享的苦痛经历,而与他们贴合得更近。

他们搭乘火车去因弗内斯[6]看望柯尔斯滕的母亲。她坚持要来车站迎接他们,即便需要搭乘巴士从镇子那头赶来。她叫柯尔斯滕“小乖乖”;在站台上,她紧闭双眼,牢牢拥抱着女儿。她颇为正式地伸手与拉比相握,道歉说眼下并非好时节:尚是下午两点半,天色却已接近黄昏。和女儿一样,她也有一双活泼的眼睛,但眼里多一份无所畏惧的气质,所以,它们的注视令他颇不自在——在逗留期间,它们总在不经意地端详他。

柯尔斯滕的家是一栋狭窄的灰色房屋,两层楼,带个露台;正对面是她母亲执教三十年的小学。在整个因弗内斯,很多人——店主、律师、医生——都记得,当年是在麦克利兰太太的启蒙下,开始学习基础算术和《圣经》故事。更为独特的是,大多数人都能回忆起,她以其独特的方式让他们感受到,她不仅深深喜爱着他们,却也极容易被他们辜负。

他们仨一边在起居室用着晚餐,一边看一档智力竞赛的电视节目。沿楼梯而上的墙上,整齐地挂着镶金画框,那些是柯尔斯滕幼儿园时的画作。过道处摆着她的洗礼照片;厨房里有她身穿校服的肖像画,那时她七岁,牙齿稀疏,模样敏感。书架上有一张她十一岁时的海滩快照,她穿着T恤、短裤,骨瘦如柴,头发蓬乱,满脸无畏。

她的卧室,几乎还保留着她去阿伯丁[7]学习法律和会计学之后的模样;衣橱里挂着一些黑色的衣服,书架上堆着皱巴巴的平装教材。在一本企鹅版的《曼斯菲尔德庄园》[8]里面,少女时代的柯尔斯滕这样写着:范妮·普莱斯[9],最平凡之人的美德。存于床下的一本相册里,有一张她和父亲被偷拍的合影;他们站在克鲁登湾[10]的一辆冰淇淋车前。那时她六岁,一年之后,父亲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家族的说法是:一天早晨,结发十年的妻子去学校上课后,柯尔斯滕的父亲收拾了一个小手提箱,然后不辞而别。他惟一留下的,是玄关桌上的一张小纸条,潦草地写着“对不起”。之后,他在苏格兰四处游荡,给一些农场打短工,与柯尔斯滕仅存的联系,便是每年寄张贺卡和一份生日礼物。十二岁那年,她收到一个包裹,那是一件九岁孩子适穿的羊毛衫。柯尔斯滕将它退回到卡马赫莫尔的地址,并附上一张纸条,直言不讳地说,她希望寄件人早上天堂。自此,他再没来过只言片语。

他的离去,如果意在另一个女人,这只算得是背叛了婚姻。然而他的抛妻弃女,只为能孑然一身,能更安然独处,甚至都懒得以令人满意的理由来粉饰动机——这种抛弃,更深刻、更抽象,也更具毁灭效应。

柯尔斯滕躺在拉比怀里,讲述着陈旧往事。她双眸通红。这,是他爱的她的另一部分:一个能耐超群者的脆弱。而她,也同样如此感受着拉比——在他的故事里,可以述说的悲伤也不在少。在经历了充满宗派暴力、满目路障和夜宿防空洞的童年之后,十二岁的拉比和父母离开贝鲁特,前往巴塞罗那。可是,在当地旧码头附近的公寓里安居不过半年,他母亲就开始腹痛。她去看了医生,诊断结果竟是肝癌晚期;这种晴天霹雳,摧毁了她儿子对于万物永存的信念。三个月后,她就离开了人世。不到一年,他父亲就再婚了,娶了一个情感疏远的英国女人;现下他们住在加的斯[11]的一套公寓里,过着退休生活。

柯尔斯滕渴望穿越数十载,去安抚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她惊讶于这份渴望的强烈。她不断去回想拉比的母亲在去世前两年和他拍的那张合影,那是在贝鲁特机场的停机坪,他们身后是一架汉莎的喷气式飞机。拉比的母亲飞亚洲和美国的航线;当儿子在家中翘盼时,她尚在为飞机前舱的富商们整备餐食,确保他们的安全带得以系紧,端茶递水,笑颜迎人。拉比记得,每逢该她回家的日子,他会过于激动,几近呕吐。她曾在日本给他买桑葚树纤维做的笔记本,还从墨西哥为他带回阿兹特克厨师的彩绘雕像。人们都说,她长得像电影明星罗密·施奈德[12]。柯尔斯滕的爱的中心,是一种期许,期许将拉比因痛失母亲而长埋心底、鲜有提及的那份创伤治愈。

当爱人最终领悟我们,相比于其他人或甚而比我们自己,都更领悟我们混沌、尴尬和耻辱的那些部分时,爱便达至巅峰。另有人知晓我们、同情我们,并谅解已被洞悉的那个我们,这奠基了我们全身心的信任与给予。爱,是对于爱人洞察我们那迷乱、焦虑的灵魂的一份感激之情。

“你又进入了自己那种‘愤怒、羞愧却又冷静’的模式。”一天晚上,拉比在一个租车网为自己和四个同事订了一辆中巴车,网页却在最后一关卡住;他不确定是否预订成功,是否从他卡中扣款。“我觉得你应该尖叫,爆个粗口,然后上床来。我不会介意。明早我可以致电租车的地方,帮你问问。”她总能精准地洞察到,他无力表达自己的愤怒;她认识到,他在把困难转化成一种麻木和自我厌恶。她可以辨识并描述他以何种形式表达自己的狂怒,却又不致羞辱于他。

同样,她可精准地领会到,他很担心自己在父亲乃至其他男性权威人物的眼中显得微不足道。在他们前往乔治酒店首次见他父亲的路上,她开门见山地对拉比耳语道:“你想啊,他怎么看我,或者又怎么看你,这毫无所谓。”对拉比而言,他仿佛与一位好友头顶着艳阳,重返自己曾经只能孤身暗夜前往的一片森林;他发现,那些曾经令他骇然的凶狠形象,原来真的不过是巨石在错误的角度投下的阴影。

在爱的初期,恋人得以体味彻底的心安神定:终于可以肆意展露自己,无须顾虑失当之处并作极力粉饰。我们可以坦承自己不合俗规,并非德高望重、头脑冷静、行事稳健,或“精神健全”;我们可以幼稚、沉溺幻想、疯狂、满怀希望、愤世嫉俗、脆弱、多变——如许种种,爱人均可理解、可接纳。

深夜十一点,晚餐已用,他们却又奔去觅食,在普利斯顿街买了罗斯-阿根廷餐厅的烤肋排,然后去草地公园,坐在长凳上,沐浴着月光享用美食。他们用滑稽的口音交谈着:她是来自汉堡的游客,在寻找现代艺术博物馆时迷路了;而他,来自阿伯丁[13]的捕龙虾的渔夫,因为听不懂她奇怪的语调,而束手无策。

他们重拾童年的顽皮。他们在床上弹跳;他们互换背驮;他们说长道短。派对之后,他们总会对所有客人指指点点,他们对彼此的忠诚,伴随着对众人日益增加的不忠诚,而变浓加深。

他们厌恶自己日常生活的虚伪;他们让彼此从妥协中解脱;他们觉得秘密已经荡然无存。

他们必须正常回应这个世界强塞给他们的各种名号——由政府机构认可、见于各种正式文书;然而,在爱的激发下,他们找寻着与自己的种种柔情更精确一致的昵称。柯尔斯滕变成了“胳肢”,这在苏格兰口语中表达“了不起”之意,在拉比听来,它顽皮、天真,也灵活、坚定。而他,在推荐她吃了尼克尔森广场一家熟食店的茴香和姜黄风味的黎巴嫩蛋糕之后,则成了“黎巴嫩杏仁蛋糕”;于她而言,它恰如其分地捕捉到这个眼神忧郁的黎巴嫩男孩有所保留的甜美和地中海情调。

性与爱

植物园一吻过后,迎来了第二次约会,拉比建议去豪街的泰国餐厅吃晚餐。他先抵达,被带到地下室的一个餐桌,挨着一个装满龙虾的鱼缸。她晚了几分钟,着装非常随便,一条旧牛仔裤、运动鞋,没有化妆,平常的隐形眼镜换成了镜片眼镜。谈话开始得很尴尬。拉比似乎无力把当下与前次共处时的柔情蜜意关联起来。仿佛他们又做回熟人而已。他们谈到他母亲和她父亲,以及他俩共同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然而,他没有勇气碰她的手,她也多半时候把手搁在膝盖上。他不由得担心她也许心意已变。

然而,待他们走出饭店,来到街上时,那份紧张就消散了。“你想去我那儿喝点茶吗——花茶?”她问,“离这儿不远。”

他们走过几条街,到达一栋公寓楼,爬上顶楼,来到她那间狭小而漂亮、可以俯瞰大海的一居室;屋子的墙上,挂满了她在苏格兰高地各处拍摄的照片。拉比瞥了一眼卧室,只见好大一堆衣服乱糟糟地堆在床上。

“我几乎把所有的衣服都试了一遍,然后心想,见鬼去吧,”她大声说,“就跟平时一个样得了。”

她正在厨房泡茶。他随意走动着,拿起茶盒,说洋甘菊的字体好怪异。“你可真会抓重点。”她暖暖地开玩笑说。这似乎是某种邀请,于是他朝她走过去,温柔地吻她。这是一个长长的吻。他们听到壶中水的沸腾声传过来,然后平息下去。拉比不知道自己还能前进多少。他轻抚着柯尔斯滕的后颈,然后移到她的肩头。他鼓起勇气,试探着爱抚她的胸,然后殷切期待她的反应。他尝试着把右手放到她的牛仔裤上,非常轻柔地沿着她的大腿滑下去。他知道自己可能已触达第二次约会的底线。可他依然任由自己的手再冒险一搏,这次,它在牛仔裤上游走得更坚定,在她的两腿间有节奏地摩挲。

这番举动,让拉比迎来了他人生中最富诱惑力的时刻之一:当柯尔斯滕感受到他的手透过牛仔裤抚摸着她时,她轻轻地径直迎合,然后更用力一些。她睁开眼眸,朝他微笑,他也这般回应着她。

“就是那儿。”她说着,将他的手放在一个尤其具体的领域,就在她裤子拉链的下端。

又持续了大约一分钟,然后她伸手抓住他的腕部,将他的手向上移动一点,引导他去解她的纽扣。他俩一起解开她的牛仔裤,然后她握着他的手,邀请它进入她黑色的弹力短裤里。他感受着她的温度,一秒之后,是湿度,昭告着毫不含糊的欢迎与兴奋。

性感,起初也许只是一种生理现象,是荷尔蒙被唤醒和神经末梢受刺激的结果。然而实质上,它并非只是感觉,更是思维——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接纳和承诺,承诺结束孤独与羞愧。

此刻,她的牛仔裤已经大开,他俩都羞红了脸。在拉比看来,这夹杂着放松和兴奋的性感,某种程度上源自一个事实:柯尔斯滕如此直截了当,必然是心中早有此念。

她领引他进了卧室,然后把那堆衣服踢到地上。床头桌上放着她在阅读的乔治·桑[14]的小说——拉比对这位作家一无所知,还有几对耳环和柯尔斯滕的一张照片——她穿着校服,拉着母亲的手,站在就读的小学外面。

“我都来不及把自己的秘密藏起来,”她说,“不过你尽管窥探好了。”

皓月当空,他们并未落下窗帘。他俩躯体缠绕,躺在床上时,他抚摸她的发,紧握她的手。看脸上的微笑,他们应该还并未完全褪去羞涩。爱抚中途,他停下,问她这念头生发于何时。他的询问倒不是出于自得,而是因为感激和解脱——欲望若得不到回应,便可能被粗暴地视为淫秽、占有或怜悯,但如今,它被验证是彼此的救赎。

“很早,说真的,汗先生!”她说,“还有其他什么问题吗?”

“事实上,是的。”

“问吧。”

“好,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你知道,就是你可能……我该怎么说呢……好吧,就是你可能会……?”

“和你上床?”

“差不多是。”

“我懂你的意思了,”她戏弄他说,“说实话,就在我们第一次去那家餐馆时。我注意到你屁股很好看,在你很无聊地讲着眼前的工作任务时,我就一直在想着它——然后,那天晚上,就在咱们躺的这张床上,我体味着那种感觉,如果能握住你的……呃,行啦,我也要捂脸了,应该就那时吧。”

矜贵的外表之下,也许却是赤裸裸的情色幻想在涌动,但观其表象,却又似乎只是在意一个善意的玩笑——这观点令拉比讶然,也让他深感愉快,它有一种直接的力量,抚慰着他对自己性欲的一系列潜在的罪恶感。柯尔斯滕深夜可能幻想过他,那时的她那么含蓄,那么真诚;而现在,她如此急切,如此直接——如此种种,令拉比体验着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

有关性解放的所有学说都认为,性爱从来便是讳而不言的,而且略令人羞赧。没有人能坦述自己的欲望与幻想对象。耻辱感与压抑的冲动不只为人类祖先和某些内敛的宗教——出于鲜为人知也并无必要的原因——所尊崇:它们注定亘古长存;从而,在某些特殊时刻(也许一生寥寥可数),当陌生者邀请我们卸下防御,坦然面对潜藏在内心的那些令人内疚的欲望时,给予我们力量。

等他们消停下来时,已是凌晨两点。黑暗中,传来一只猫头鹰的叫声。

柯尔斯滕躺在拉比的怀里睡着了。她似乎很放心、很安逸,从容地沉沉睡去;而他,尚伫立岸边,抗议着这奇妙光阴的落幕,排演着那些如癫若狂的时刻。他看见她的唇轻轻嚅动,仿佛在用某种夜的异国言语,阅览一本书。偶尔,她似乎又乍醒片刻,面含惊色,乞求帮助:“火车!”她大声说,或甚而更惊恐尖叫:“明天要考试了,他们把火车开走了!”他安抚着她(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赶去车站;她也为考试做了充分复习),握住她的手,仿佛父母拉着孩子,准备穿过繁忙的马路。

对于他们而言,“做爱”并非只有羞赧。他们不只有了性交;他们已经将彼此的感受——欣赏、柔情、感激和征服——翻译成肉体语言。

人们认为,肉体的交融令人兴奋沸腾,但实质上,它也许是暗指我们欣喜于自己获允展现隐秘的自我——欣喜于发现,爱人丝毫未被真实的我们所惊扰,反以鼓励与支持回应我们。

十二岁时,拉比对性有了羞耻感,开始对它讳而不言。当然,此前他也撒过无关紧要的谎,干过出格的事:他从父亲的钱包里偷过几个硬币;他假装喜欢他姑姑奥蒂莉;某天下午在她位于滨海路的闷热狭小的公寓里,他抄袭了他那个聪明的同学米歇尔的代数家庭作业。但所有这些犯规,不曾让他心生丝毫自我厌恶。

在母亲眼内,他从来都是温柔体贴的孩子,她昵称他“老鼠”。老鼠喜欢抱着她,躺在起居室那张大大的羊毛毯子下面;老鼠喜欢把自己光洁的前额上的头发捋开来。然后,突然从某个学期开始,老鼠的脑海里只有学校那群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女孩;她们是西班牙人,有五六英尺高,能言善辩;课间休息时,她们会结帮四处晃悠,在一起格格娇笑,带着一种自信和诱人的气息,很折磨人。周末时,每隔几小时,他就会溜进家里那个狭小的蓝色浴室,想象着那些场景;可事后,他便又决意要将这一切抛之脑后。他需要展现给家人的形象与他心知肚明的内在的自我之间,出现了错位。失去母亲也许最是他的锥心之痛,母亲被诊断罹患癌症时,正是他青春萌动时,但这根本不能冲淡他的痛苦。在他意识深处,在某个黑暗的、毫无逻辑的隐秘处,总存有一种认知:也许是自己对性的领悟,加速了母亲的离世。

对于当年的柯尔斯滕而言,世事也是纷繁复杂。她也总纠结于“好人”的定义。十四岁时,她喜欢遛狗,会去养老院做志愿者,会对河流做专门的地理学研究;然而,她也会独自待在卧室里,躺在地板上,撩起裙子,看着镜中的自己,幻想正为学校一个年长于她的男生表演。和拉比颇为相似,她也渴望有惊世骇俗的非主流之举。

这恋爱初期的琴瑟和鸣,部分受益于他俩自我分裂的如许过往。他们之间,无需花招,也不用遮掩。虽然都曾情史灿烂,但他们却发现彼此与众不同,思想开明,让人安心。柯尔斯滕的卧房,成了夜间探索的总部,其时,他们终于可以无所顾忌,顺应性爱的领引,体验诸多不同寻常或不可思议。

唤醒欲望的细节,乍听也许古怪,不合逻辑,但若仔细审视,它们则负载着我们渴望已久的、牵涉着生活理性领域的种种品质:理解,同情、信任、和睦、慷慨与善良。诸多可触发情欲的细节,为我们某些巨大的恐惧提供标志性的解决方案,深刻暗示着我们对于友善与理解的期盼。

距初次肌肤之亲,已过去三周。拉比的手指重重地捋着柯尔斯滕的头发。她头部的微移和一声轻吟,无不在暗示着她想要更多——而且希望力道也再更大。她希望被爱人拽发在手,用力拉扯。于拉比而言,这是棘手的新事况。他所接受的教育,是要充分尊重女性、男女平等;他笃信恋爱时双方不可彼此操控。然而现在,伴侣却对平等兴趣乏乏,也不在意性别平衡的常规。

倒是一些非同寻常的字眼,让她兴味盎然。她让他如待草芥敝屣一般喝呼她;他们发现,巨大的反差令此举颇具意趣。“混蛋、婊子、荡妇”这些绰号,成了他们之间忠诚和信任的共享代称。

床笫之欢时的暴力行为通常会威胁到人身安全,但此时它不再具有危险性。一定程度的力量可以被安全施展,而不会惹怒任何一方。拉比完全可以控制好自己一时的恼怒,而柯尔斯滕则从中更强烈地体验到自己的承受能力。

在孩提时代,他俩都经常与朋友发生肢体碰撞。击打可以乐趣多多。柯尔斯滕会用沙发靠垫狠狠捶打她的表亲们;而拉比则和朋友在游泳俱乐部的草坪上摔跤。然而,长大以后,任何形式的暴力都被禁止;成人之间不可有武力对抗。但在情侣游戏的范畴内,击一拳、拍一下或被拍,却可以让人格外愉悦;他们可以下手粗鲁、不依不饶;只要这野蛮有度便好。在爱的保护圈内,他们无须担心己方受伤,或伤害彼方。

作为女性,柯尔斯滕相当坚强,也颇具威信。她在公司是部门主管,薪酬比爱人高。她很自信,是个领导者。打小起,她便知道自己必须有能力照顾自己。

然而,与拉比的床笫之欢,令她发现,自己乐于扮演一个不同的角色,借此逃避人生中让人疲惫的各种责任。她的柔顺,意味着她允许爱人对自己发号施令,允许爱人承担起责任而不让她做抉择。

过往,她从不曾有过如此念头,不过这只在于她曾经认为,霸道的人多半并不可靠:他们似乎并不像拉比,是真正善良,天生不喜暴力(她戏称他为苏丹·汗)。她一直渴望独立,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她曾经的那些奥斯曼的君主们并非良人,并不值得拥有一个更为柔顺的她。

于拉比而言,自成年后,他就一直严控个性中的跋扈,但在内心最深处,他知道自己的本性不乏更苛刻的一面。有时他认为自己明白,对他人而言何谓最好,其所得实则终得其所。现实中,他只是一家城市规划公司里毫无权力的无名小卒,得极力压抑自己的心声。但与柯尔斯滕的鱼水之欢,则让他感受到个中魅力:一抛惯常的谨慎,而要求对方绝对服从,就如苏莱曼一世[15]在博斯普鲁斯海峡[16]他那大理石和玉石宫殿的后宫里的作为一般。

顺从与操控的游戏、突破常规的境况,以及对于特定词汇或身体特定部位的盲目崇拜,使人们有机会去研究那些不只是奇特、毫无意义或略显疯狂的心愿;它们成就的,是短暂的乌托邦插曲,令我们能与极少的挚友安全卸下正常防御,分享并满足自身对于极度亲密和互相认同的渴望;如许心理因素,是这些游戏最终如此刺激的真正缘由。

他们飞去阿姆斯特丹过周末,中途在北海上空时,双双溜进盥洗室。他们体验到一种迫不及待,要在半公开场所一番云雨;这似乎令他们在自身的性需要与更严肃的公众形象之间,突然生成一种充满冒险却又刺激的共识。他们感觉自己仿佛在借由这种狂放的激情时刻,挑战责任、籍籍无名与约束力。惟有一道薄薄的门板阻隔着240名不明就里的乘客,这令他们的快感莫名地得以增强。

盥洗室很狭小,但柯尔斯滕还是设法拉开了拉比的拉链,把它含进嘴里。在过往情史中,她对此大多是拒绝的,然而和他,这却是在延展她绵绵不断而又无可抗拒的爱意。用自身最外显最体面的器官,去接纳爱人那显然最脏最隐秘最罪恶的部分,这象征他们摆脱了“肮脏与洁净”“罪恶与美好”的本质对立。当他们穿过冰川地区的低层大气,以四百公里的时速飞往斯海弗宁恩时,他们在将过往那分裂而羞愧的自我,补修完整。

求婚

这是两人共度的第一个圣诞佳节;他们回到因弗内斯,待在柯尔斯滕母亲家。麦克利兰太太给予拉比的,是慈母一般的爱(新袜子、关于苏格兰鸟类的书,还为他的单人床备好暖水壶)与执着的好奇心——虽然被富有技巧地掩饰着。或餐后立于厨房水槽边的打探,或沿着圣安德鲁教堂废墟散步时的究诘,都显得漫不经心,但拉比心明若镜。他正在接受面试审核呢。她想了解他的家庭、他的情史、他在伦敦的工作为何结束,如今在爱丁堡差事又如何。他正被全方位评估,而就他的年岁而言,本不该再有这父母式的盘查;他的认知会坚持认为,只有摒弃一切局外人评判权利的爱情,方得美好。因为浪漫的婚姻需是当事主体独特的权利,需要排除哪怕是最亲密的人,即便她曾经每晚——时隔并不久远——帮她洗浴,或在周末用婴儿车推她去巴格公园[17]喂食鸽子。

然而,不挑明并非意味着麦克利兰太太心无疑窦。她想了解拉比是否用情不专、挥霍无度、个性懦弱、好酒贪杯、惹人厌恶或偏爱武力解决争端,之所以好奇,是因为她知道,而且比绝大多数人都深知,其实是结发之人,最可能令我们惨遭涂炭。

在逗留的最后那日,午餐时,麦克利兰太太对拉比说,自柯尔斯滕的父亲离家后,柯尔斯滕便再没张口唱过歌,这真是莫大的遗憾,因为她的嗓音曾经特别被看好,还在合唱团唱过高音部分。她并非在分享有关女儿课外活动的细节;她是在告诫拉比——在规则允许的最大限度内,别毁了柯尔斯滕的生活。

新年前夜,他们乘火车回到爱丁堡;那是一辆老旧的柴油机车,要在苏格兰高地穿行四个小时。作为这条路线的常客,柯尔斯滕自然事先备好了毯子,容他俩裹身在空荡荡的车厢里。从远处农场看过来,在茫茫黑暗中前行的火车,一定像一段千足虫长短的发光的线条。

柯尔斯滕显得若有所思。

“不,我没事。”当他开口询问时,她如此答复说,可不容她否认完毕,一滴眼泪便滚落出来,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更多的眼泪奔腾而下。可她依然坚持说,真的没事。是她自己犯傻,大脑短路。她并非有意令他难堪,所有男人都讨厌面对这种状况,她也不会养成哭哭啼啼的习惯。最为重要的是,这与他毫无关系,因由在于她的母亲。她之所以哭,是因为自成人以来,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幸福,这是与她有着共生关系的母亲无缘体验的幸福。麦克利兰太太担心着拉比会惹她伤心。是爱侣促成了自己的如许幸福,柯尔斯滕饱含愧疚的泪水,实则为此而流。

他紧紧搂着她。他们没有言语。过往六个月,已让他们对彼此略有了解。他并未计划在此刻提出。但当火车刚刚经过基利克兰基村,检票员查好票之后,拉比扭头看着柯尔斯滕,开门见山地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当然无须立马行动,他补充说,只要是她觉得合适的任何时候,也并不一定要大操大办,可以是小型聚会,就他们和她母亲,还有一些朋友,当然如果她喜欢更大排场,也没问题;最为关键的是,他毫无保留地爱她,渴望与她一生相守——比他曾经的任何渴望都强烈。

她转过身,好一会儿都毫无动静。她坦诚说自己并不擅长应对这种时刻,这事并不常有,甚至从未有过。它仿佛晴空惊雷,她没准备好应答之语,这与常见的状况全然不同,在此刻提出求婚,他该是多么善良、疯狂而富有勇气——然而,尽管她愤世嫉俗,尽管她坚信自己并不在乎这些,但若他真正理解自己的渴望,也了解她是怎样一个怪物,那么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干吗不全身心地,既存无边恐惧也满怀感恩地说愿意、愿意、愿意。

我们应该领悟到,婚姻忌讳缜密分析,若要求订婚的情侣耐心而冷静地解释求婚与接受求婚的动机所在,便是缺乏浪漫,或甚至是显得刻薄。然而,人们从来都热衷于打探求婚发生的地点和方式。

于拉比而言,若他声明并不真正了解自己求婚的缘由,并不存在理性且思路清晰、可与持怀疑或探寻态度的第三方分享的诸多动机,这并非有失敬意。他有的不是理论根据,而是感觉,是丰富的感觉;这感觉不许他放手让她走,即便她脑门开阔,即便她上唇会微微突出于下唇;这感觉是他爱她,因为她狡黠机灵,有出其不意的才智,激发他唤她是他的“水鼠”或他的“鼹鼠”(当然,她不同寻常的外表,也让他感到自己可以敏锐地发现她的魅力所在);这感觉是他需要娶她,因为她做菠菜馅饼时脸上的那份勤勉专注,因为她在扣起自己粗呢外套时的那份甜蜜,因为她在分析熟人心理时的那份灵动聪慧。

实质上,他并不具备严谨的思虑,去巩固自己对于婚姻的笃定;他从未涉猎婚姻制度的任何书籍;过去十年中,他与孩童相处不曾超过十分钟;他也从未戏问过任何已婚者,更别说和离异人士有过任何深刻的对话,他无法解释为何大半婚姻都终于失败,这种一无所知和对婚姻参与者的想象缺失,让他免于了信心的丧失。

自有历史记载以来,婚姻多半都基于各种理性原因:因为两家宗地毗邻,夫家粮食生意兴隆,妻家父亲是一方执法大员,有世袭城堡,或双方父母同属一个宗教派别。在这些充分理据构架的婚姻中,流淌的是孤独,是违背意愿的交合,是不忠,是殴打,是冷酷,是婴儿室中传出的尖叫。

从任何一个中肯的角度看,基于理性的婚姻,从来都是不合情理的;它往往是权宜之计,是狭隘,是势利,是榨取,是虐待。由此,取而代之的——缘于感受的婚姻,基本无须为自己解释。婚姻的关键,在于它须发端于双方的殷殷之心,在强大本能的引指下,秦晋结好,且心里明了,这决定正确可靠。现代社会似乎早不乏“理性”,它们是痛苦的催化剂,基于精打细算的需求。确实,婚姻貌似越草率(也许相识不过六周,其中一方赋闲,或双方勉强成年),实际可能越坚实;这种表面的“草率”,相对于所有由所谓旧式的识时务者制造的错误和悲剧,倒是一种平衡。对“本能”的推崇,是千百年来不合理的“理性”造成的集体创伤性反应。

他求她下嫁于他,是在于这行为似乎杀机四伏:如果婚姻失败,双方的人生便也因此损毁。倡导婚姻不再是必需、单纯同居安全多多的论调,从明智的角度看,确实没错,拉比对此也不否认,但它们忽略了“危险”的情感诉求——让自己与爱人共同经历一种行为,只需个中情节扭转少许,便会造成共同的毁灭。拉比将自己愿以爱的名义被毁灭的殷殷之心,作为自己承诺的证明。求婚只是为了更加强烈地表达他的感情,从实用的角度看,这“并无必要”。婚姻也许令人联想到谨慎、保守和胆怯,但结婚却是完全不同的命题,它更草率,因而也更富浪漫!

婚姻,于拉比而言,仿佛是那通往亲密无间的无畏之路的高峰时刻;而求婚,则不乏闭目纵崖的每一点激情诱惑,期盼并坚信会有爱人崖下相托。

他的求婚,在于他渴望保存、冰封他和柯尔斯滕对于彼此的感情。他希求通过成婚,让一种狂喜的感受获得永恒。

来日,会有一段往事,令他一再回望,去追忆他曾想紧握的如火热情。那是个周六之夜,他们正在乔治街的一家屋顶俱乐部。两人立身舞池,沐浴在快速绕转的紫色与黄色的灯光中,音乐交替在嘻哈风的贝斯与露天体育场国歌一般激昂的合唱曲之间。她穿着便鞋、黑色天鹅绒短裤和黑色雪纺上衣。他想舔去她额角的汗珠,把她搂在怀里一起摇摆。这音乐,和身旁的舞伴,在承诺着永久终结所有的痛苦与隔阂。

他们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只有栏杆边一圈粗大的蜡烛在照明。夜空清澈,眼前的银河咫尺之遥。她认出了仙女座。这时一架飞机斜掠过爱丁堡城堡,然后调正机身,朝机场方向下降飞行。就在这一刻,他确凿无疑地感受到,自己渴望执手偕老的人儿,便就是她。

当然,此刻尚有其他许多美好感受,他不能依靠婚姻去“封存”或保有:星空的浩瀚静谧;酒神俱乐部的纵情狂欢;身无牵挂的逍遥无羁;可以预见的慵懒周日(他们会睡到日上三竿);她的欢畅心情与他的满心感恩。拉比并非与一种感受结婚。他的结婚对象,乃是鲜活之人;这人儿,在这独特、私密而短暂易逝的氛围中,令他足够幸运地生发了如许感受。

某种程度上,求婚代表他的追寻,同时,也可能关乎他的逃避。在他邂逅柯尔斯滕前几个月,他和一对夫妻一起吃晚饭,他们是他在萨拉曼卡大学时认识的老朋友,这是一顿欢快的聚餐,大家聊着各种新鲜事儿。当他们三人离开维多利亚大街的这家餐馆时,马尔塔理好胡安的驼色大衣衣领,又细心帮他围上紫红色围巾,这关爱之举那么自然,充满温柔,让拉比不经意间感受到自己孑然孤影,仿佛胸口遭到一记重击;在这凡尘,无人关注他的生存与命运,然后,他意识到,这形只影单不可为继。他早已经受太多:在无聊聚会后独自归巢;整个周日无人对聊;假日消磨在筋疲力尽的已婚亲友身旁,孩子们早把他们累得无心说话;他深知对于这世间人们而言,自己终究是轻若鸿毛。

对柯尔斯滕的爱有多深,他便有多厌恶孑身一人。

遗憾的是,婚姻的魅力,一定程度上,归结于单身的枯乏无趣。这并非个人误见,整个社会也决意将单身状态描绘成烦愁万分:一旦自由放纵的学子时代结束,陪伴与温情便再难觅寻;社交生活再不能避开为人夫妻者;再无人可电话联系或陪逛。于是,即便对方差强人意,我们也可能敞怀相迎。

在旧时代,当婚姻(原则上)成为床笫之欢的必要条件时,明理者便意识到,这可能导致错误的结婚动机,于是坚决主张取消有关婚前性行为的戒律,以便让年轻人冷静,少作冲动的抉择。

然而,妨碍作出明智判断的特定障碍一旦被清除,另一种欲望似乎又占据了上风。在它的影响之下,人们对于伴侣的渴望或责任感,相较于发乎性爱的动机,有所减弱。连续五十二个周日的独挨,可能严重损害人该有的谨慎。孤独也可能激发无谓的冲动,消除对潜在配偶的犹疑。任何一段关系的成功,不应单取决于夫妻共处的幸福指数,双方对于该种关系缺失的担忧,也该是判断标准之一。

他的求婚之所以充满信心、十分笃定,在于他相信,自己必是极为坦诚的生活伴侣——这是孤身多年的又一个间接恶果。单身状态会令人惯于将错误的自我形象升格为正常。拉比内心混乱时极为追求外在整洁,他惯以工作排解焦虑,他心有愁绪时便有表述障碍,他不能找到合乎心意的T恤时便愤怒万分——所有这些怪癖,都可毫无痕迹地得以掩盖,只要无人在他身边目睹这一切,更别说给他制造麻烦,要求他来吃晚饭,或满腹狐疑地评价他爱清洗电视遥控器的癖好,又或让他解释烦心所为何事。目击者的缺失,会令他产生幻觉,以为佳偶的觅得,可佐证生活的无忧与和谐。

数世纪前,对于判断适婚对象的自我认知能力,即便不是全然蒙昧,也可能算得上令人费解了。当时,一个标准、客观的考察思路——甚至首次约会时也不显突兀——便是简短的一句“你失控时是什么模样”,对此,每个人都期待得到一个宽容、善良和毫无戒心的答案。

柯尔斯滕告诉拉比,十几岁时的自己一点也不快乐,她感觉无法与人沟通,还有过自残的经历。她说只有把胳膊挠到流血,她方能获得解脱。拉比感动于她的坦白,但并不止于此:柯尔斯滕的烦恼,令他全然被吸引。他因此确认她是适婚对象,因为他本能地怀疑一帆风顺之人。与个性开朗、善于交际的人相处,令他感到被孤立,显得孤僻。他尤其讨厌乐天派。对于过去拍拖过的某些女性,若有人称她们“身心健康”,他便用“无趣”描述她们。拉比将创伤理解为成长和获得深度的主要途径,他渴望自己的忧伤能在伴侣的个性中,获得共鸣。因而,起初他并不太在意柯尔斯滕偶尔的孤僻和费解,或者在争吵之后,她表现出的极度冷漠与极力辩解。他心怀模糊的愿望,想去帮助她;然而,他却不会明白,倘若自身尚最需援助,那么援助他人,便会颇富挑战。他用最直接最浪漫的方式解读她受伤的方方面面:予他良机,扮演良人。

人们认为自己在爱情中追寻的是幸福,其实,真正的追寻目标,乃是熟悉感。我们指望在成年人的社会关系中,重建童年时便熟知的各种感受——它们远不只限于温柔与关爱。多数人在幼时体验的爱,会与其他更具破坏性的动力纠缠在一起:想援手处于失控的成年人,他们或痛失父母之爱,或深恐父母之怒,又或缺乏足够的安全感去沟通自己复杂的心愿。

由此,一个符合逻辑的事实便是,长大成人的我们之所以拒绝某些候选对象,原因并不在于他们有过错,而在于他们总无过错——貌似极度稳重、成熟、善解人意和可靠——在我们内心深处,如此毫无差池,令人感觉陌生、失真。我们追寻其他更令我们兴奋的人,并非因为笃信与其携手的人生会更和谐,而是潜意识里认定它的挫折模式为我们熟知,令我们安心。

他的求婚,是为了挣脱长期盘踞在他心间的那些情爱关系的强烈困扰。过去这不乏传奇与刺激、最终却一无所获的十七年,令他疲惫至极。如今他已三十有二,另有挑战令他焦躁不安。拉比对柯尔斯滕满怀挚爱,同时他也希望借由婚姻摆脱支配着他的人生、令他痛苦不堪的爱情,这并非是愤世嫉俗,也无关冷漠。

至于柯尔斯滕,只能说(因为我们多半追随的是拉比的思想),我们不应低估对于一个经常痛苦地质疑很多事物,尤其是自身的人来说,一个善良、有趣且似乎明确坚信她便是佳偶的人儿的求婚,是多么富有魅力。

十一月,一个落雨的早晨,在因弗内斯婚姻登记处的一间粉红色房间内,一位工作人员宣告他们结为连理;在场的有她母亲、他父亲和继母,以及八位朋友。他们大声宣读了由苏格兰政府颁布的誓词,承诺彼此关爱、富有耐性、心怀慈悲、彼此信任、乐于谅解,他们将终生互为挚友和忠诚伴侣。

为了避免显得说教(或也许只是不知该如何说教),官方没有进一步解释这些誓词的含义——不过针对夫妇俩第一套住房添加隔热材料可获得的税收优惠,它倒有一些说明。

仪式过后,参加婚礼的人前往附近一家餐厅吃午饭。然后,当天深夜,这对新人入住了位于巴黎圣日耳曼旁边的一家小旅馆。

婚姻:是一场予人希望、慷慨大度、极富仁爱的赌博;参与其中的二者,对自身并不了解,也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他们将自己托付给一个未来,这未来他们无力去想象,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忽略它,不作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