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战记:城堡里的国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血誓会和走为上号

1

“喂!喂!阿德南·阿卡迪亚·奥雷利安努斯!给——我——站——住!”

我当然没有站住,反而用没有提行李的手拍了拍下意识想要回头的咪咪的肩膀,示意她走快点儿,好甩开跟着我们的那两个烦人家伙。

“站住!阿德!你听到没?!”

我当然听到了。但我真的没心情继续和她瞎扯。毕竟,无论问多少次,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更何况,她这种死缠烂打的做法除了让我更加不快之外,并没有别的任何意义。

真是个麻烦的女人。

呃,没错,无论你们曾经听说过多少与“日出城的征途”或者“揭露真相之旅”相关的传闻,我可以向你们保证,那些说法全都不过是毫无凭据的流言,或者英雄爱好者臆想出的故事。虽然我早已发下了誓言,而且相当乐意为了人类的未来挺身而战,但唯独在这档子事上行不通:在刚刚倒了一次大霉之后,我对于这样的“伟大的探索计划”着实是有些心理阴影。除此之外,另一些更加……私密的原因也不太支持我这么做。

所以我不得不放弃这次机会。

“阿德!可恶……再考虑考虑!拜托了!你这家伙平时不是总喜欢说什么为了人类的幸福、为了世界的未来吗?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啊!”

我还是没理她。毕竟,在六个月前,现在已经入土为安的另一个家伙正是用一模一样的说辞说服了我,害得我踏上了那趟终生难忘的惨痛旅程。作为一个发誓要为伟大事业奋斗终生的人,我很早就已经学会了一点:盲目的勇气本质上不过是虚伪的愚蠢,而通过学习经验教训合理地规避危险才是真正的负责。毕竟,如果你这辈子剩下的时间连看到明早太阳出来都不够,那所谓“奋斗终生”的价值恐怕也相当有限了。

没错,平娜试图委托给我的是一项特殊护卫任务——这是所有义勇军可能接到的官方委托中最报酬不菲、但也最危险与复杂的一种。

虽然从理论上讲,义勇军和正规军并没有什么不同,而当有人要登记为义勇军成员时,他或者她也必须发誓要为人类的未来、为实现这个世界的伟大事业献出包括自己生命在内的一切。但事实上,除了像我这样的极少数之外,很少有人真的乐意履行自己的誓言。大多数义勇军通常以短期劳务合同的形式为联合军政府执行诸如地方守备或者驱逐异兽之类的琐碎任务,而那些敢于接手高危险契约、深入战火纷飞的大陆内部的人则会被冠以“亡命徒”的称号。这既是一种略带戏谑的称号,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无奈而残酷的事实。

而我做这一行已经有好几年了。

对于联合军政府而言,我这样的“亡命徒”小队的存在相当重要,正如挂在鱼钩上的红虫对渔夫而言相当重要一样。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亡命徒”的工作是深入正惨遭傀儡战争蹂躏的内陆地区,在混乱的战场上尽可能地回收具有使用价值的残骸和技术装备——在这个时代,这些“破烂”对蜗居在大陆边缘、已经丧失了大部分工业能力的人类而言价值极为不菲。而少数被认为值得信赖的“亡命徒”小队则会接受护卫契约,保护联合军政府的特派员或者专家们前往那些最危险的地带进行侦查,或者在战前的废墟中寻回古老的设备与技术。

几乎每个与我同时代的年轻人都能背诵好几十段关于“亡命徒”的故事——在故事里,那些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和乡下姑娘总能靠着天分与运气躲开重重危险,最后一夜暴富、衣锦还乡,甚至受到正式表彰、成为联合军的英雄。当然,这些故事大都是真的,但这光鲜的真实背后却藏着大多数人不愿看到的冷酷事实:大多数自愿成为“亡命徒”一员的家伙都太天真、太过低估自己将会面临的危险,而他们通常不会有机会纠正自己的错误。

平娜委托给我的正是一个超级危险的任务。

“喂,你们要做的事其实不算太复杂,”在公会里谈判时,平娜如此对我们保证,“大致而言,你们只需要去位于高门隘口的前哨站和一位重要人物会合,再把他安全地护送到目的地并带回来就行了。除了保护这位先生的人身安全之外,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他在回来时还是完整的活人,你们欠联合军政府的债务就一笔勾销,我们还会另外为你的每一名小队成员支付一万块钱奖金,外加将你正式晋升为中校。”

“最后那项就免了。”我摆了摆手。众所周知,联合军政府总是喜欢给我们这些义勇军发放不值钱的空头晋升令,用名誉军衔抵充奖金,“如果能再给我三千块,我情愿继续当这个名誉少校,谢谢。”

“那就再给三千块。”让我略为吃惊的是,平娜居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成交?”

“好啊,成——”咪咪正要回答,就被身为队长的我一把捂住了嘴——要是让这家伙随便做决定,我们准得倒大霉。

“不行。”我摇头道,“先告诉我,我们要护送的是什么人?”

“这个你尽管放心,不是护送侦察队或者军事专员这样的危险任务。”看到成交有望,平娜居然少见地对我露出了微笑,而不是平常那种仿佛看着特价出售的发霉面包的表情,“当然,你们也不需要主动进入危险的交战区,更不会要求你们设法缴获完整的武器装备,甚至俘获还在活动的傀儡什么的。你们要做的只是保护一位得到了司令官阁下特别许可的历史学家伊斯坎德尔·罗蒙诺索夫先生,协助他去进行一些无害的田野调查而已。”

当然,我连这番话的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敢信——要是无害的田野调查能值这么多钱,我们这些义勇军早就个个发大财了。“去哪儿?”

“日出城。”

“靠!”

好吧,如我所料。

日出城,和谐星上最伟大而繁华的都会,旧文明纪元留下的美丽瑰宝,同时也是这个世界上人类文明复兴的象征——当然,这一切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经是该死的过去式了。傀儡战争的烈火早已将那座坐落在河中平原上的光辉之城变成了漆黑冰冷的空壳。当然,出于某些目前暂不明确的原因,日出城似乎并不是交战的南北双方争夺的重点,但任何人如果想要抵达这座深居大陆中央的城市,就免不了要穿过周围那些被战火反复荼毒的土地。虽然这并非不可完成的任务,但至少对我这种还希望稍微活久一点,以便能有更多机会为人类的未来做出贡献的人而言,成功的概率实在是不容乐观。

“为什么把这种任务交给我们?你觉得我们有本事穿过半个大陆去那种地方,还得顺带护送一个拖后腿的历史学家?”

“没错!”从平娜的表情来看,她似乎一直都等着我问出这句话来,“因为我有充足的理由认定,只有你们才有能力完成这项任务。”

“啊哈?”

“我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在决定推荐你们接受这项委托之前,我特别调查过关于你们的事儿。”平娜继续说道,“之前你们接受的委托的目的地是位于灰烬海边的圣提奥多罗斯,对吧?那儿虽然不位于大陆的内部,但离这里的距离可比日出城还要远得多,对吧?”

“没错,但我们当时是坐船去的。”我没好气地答道,“要是你知道有什么船只可以跨过荒漠和群山,直接开到日出城去,我们倒是乐意乘坐。”

“呃,这个我当然知道。”平娜耸了耸肩,“事实上,我调查过唐博士雇用的那支船队的水手。按照他们的说法,当时你们分别搭乘武装运输船‘青金石号’‘幸运的伊扎特号’和‘蔚蓝无垠号’,沿着大陆西海岸的珠宝列岛南下,从海上接近圣提奥多罗斯港的废墟。虽然一路上很顺利,但在登陆时还是引起了一支傀儡军团的注意。这些都是事实吗?”

“嗯,没错。”

“目击者报告说,当时敌人的航空攻击当场击毁了‘青金石号’,并迫使另外两艘船逃走,因此已经登陆的你们无法再通过海路返回。换句话说,你们回来的唯一办法就是沿着陆路穿越超过一千千米的高烈度交战区。”平娜继续铺展着她那无懈可击的逻辑,“虽然唐博士和他雇用的其他人都没能幸存下来,但你们的小队却有不止一个人成功生还……”

“所以呢?”我反问道,“这又怎么样?”

“所以这不可能是侥幸!你们肯定找到了什么特别的窍门,才能成功返回这里!以前可从没有过人能在交战区里走这么远!如果你们能从圣提奥多罗斯走陆路回来,那么护送其他人去日出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免谈!”我的回答毫无妥协的余地,“我们不接受护卫任务。”

“那至少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只要你们愿意说出安全穿过交战区的方法,联合军政府愿意按原价付款。”

“很抱歉,同样不行。”

我用这句话结束了这场不愉快的洽谈。

2

“喂,阿德,他们好像还跟在我们后面耶。”

一个小时后,当我、咪咪和艾琳从下城区的跳蚤市场里提着刚买到的大包小包(其中大多数都落在了我的背上)出来时,咪咪突然拉了拉我的衣袖,在我耳边小声地说道。

“不要管他们!”我偷偷朝身后瞥了一眼。果然,那个女人和她的跟班直到现在还没有退缩的意思。仍然等在市场唯一的出口外。当然,除了他俩之外,这附近还聚集了为数不少的闲杂人等,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来看热闹的——毕竟,在上城区的要塞之外,穿着正规联合军制服的人可不是天天都能看得到的。

当然,我并不在乎他们的打算——这里是下城区,是我熟悉的地盘。只要愿意,甩掉平娜和德尔塔对我而言毫无难度。只不过,与他们相比,我在这儿还有别的东西需要担心。要是被那些真正的麻烦找上,想脱身就不是几句话那么简单的了。

虽然名字里带个“镇”字,但事实上,据点镇是人类在大陆西部规模最大的定居点之一。而它的结构又被一系列高耸的防御墙、壕沟与哨塔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大约两万联合军正规军、行政人员、工厂工人和其他有正经工作的人士居住在位于山上的高墙之内的上城区;而在山下,则是超过八万人群聚的下城区,由数以万计的破烂窝棚、帐篷、简易板房和其他类似的玩意儿拼凑而成,像阴湿地里的苔藓一样四处盲目铺展着。

与井井有条的上城区相比,下城区是名副其实的三教九流大杂烩。从法理上讲,这里不属于据点镇的管辖范围,也不受驻军和警备队的保护,因此除非居民们搞得太过火、影响到了上城区的安稳,否则压根儿不会有人在乎发生在这儿的任何事。坑坑洼洼、遍布污水潭和垃圾堆的小路在无数陋屋之间蜿蜒伸展,丝毫不符合建筑规范的棚户周围聚着大群席地而坐、出售着一切你能想象得到或者想象不到的货色的商贩。虽然在这个巨大的蟑螂窝里也不是找不到几个心怀天下、愿意为了普罗大众的利益奋斗终生的有志之士——比如我,但更多的人,包括那些自称为义勇军的家伙,都既不可靠,也不善良,而且还喜欢找人麻烦。

我很清楚,想找我麻烦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

“说实话,我劝你们还是赶紧回去比较好。”在离开跳蚤市场,又拐了好几个大弯之后,我终于对平娜死缠烂打式的跟踪无法忍受,没好气地回头说道,“天马上就要黑了。这种时候在下城区闲逛可不安全,哪怕你有一身联合军政府的制服也一样!明白没?明白了就乖乖地回去睡觉去。”

“我可没有闲逛!我是在履行职责!”平娜理直气壮地答道,“除非你答应,否则我是不会放弃努力的。”

“我看你只是打算以公务为名,跟踪英俊迷人的我,好借机满足你那隐藏在一本正经表面下的恶趣味,对吧?”我开始转换战术,“先说明一下,我对跟踪狂没有什么偏见。但如果是真正漂亮的女生来跟踪我的话,那就更好了。”

“才……才不是!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宁愿去畜栏里亲一头大角兽,也好过跟……那个……”不知为什么,在看到平娜脸上泛出的红晕之后,我觉得自己刚才的信口胡诌似乎也不算全错……吧?

不过,这家伙显然还是不打算就此放弃。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并不像我估计中的那样不了解下城区。虽然我故意加快脚步,绕了好几条偏僻小道,还不断冒着被摸走荷包的风险钻进混乱的人群,但都没能成功地甩脱这两个“尾巴”。

“可恶,还真是拿这女人没辙……”在发现自己死活也甩不掉平娜之后,我小声嘟哝了一句——当然,光是这种程度可不会让我束手就擒。只要穿过前面那条地势低洼、与臭水沟无异的街道,我就能抵达先前寄放我的座驾“走为上号”的维修厂。不出意外的话,那两个家伙到时候可没法凭四条腿追上我们。

可惜的是,意外总是会在我最不想和它见面的时候找上我。

“你好啊,阿德南先生。”

如我所料,我的“走为上号”就停放在维修厂外的空地上,没有被偷,没有被恶意破坏,没有被拆掉当零件卖——作为我的老资格朋友之一,“包管解决”维修厂的老板确实是信得过的。但是,在看到我出现时,这个长得颇为富态的光头男人却没有露出往常那种热情的笑容,反而朝我投来了充满忧虑的眼神。

当然,这百分之百和聚在他的维修厂外的那十几号壮汉有关。

“又见面了,阿德南先生。”在看到我们后,那群壮汉里的头头说道。这是一个有着烤过的面饼般的焦黄色皮肤、身高两米、肌肉虬结的巨汉,几乎完全剃光的脑门上布满了足以让人产生密集恐惧症的复杂文身,两侧太阳穴后则各拖着一条细长的辫子,“各位别来无恙啊?”

“我们很好哦!”还没等我想好该说些什么,咪咪已经提前插了一句。虽然我的这位忠实而富有热情的战友有着许多可取之处,但很不幸,察言观色和交际能力似乎不在其中,“啊对了,栗子前天闹了点肚子,阿德昨天在公会里和人赌喝酒的时候呛着了,不过姑且算是很不错。”

“什么叫‘姑且算是’?而且你没必要说这些吧?”我颇有些恼火地瞪了咪咪一眼,“那些家伙是来找我们麻烦的耶!”

“啧啧,真是无礼。吾辈只是来例行看望曾与吾等一同歃血之人,”巨汉说道,“这是吾等血誓的传统。”

完了,惨了,麻烦大了。虽然眼前这些人我过去多半没有见过,但我明白这家伙话中的意思:半年前,在接受唐博士的那个看上去非常有赚头的委托时,由于队里人手不足,我曾经不得不找上了血誓会,这个本地最大的义勇军互助协会。这些来自东方的新桃花石斯坦的伙计一直以重视承诺、安全可靠著称(至少他们不会在发现有独吞财物的机会时把你宰掉),但有的时候,他们对于自己的歃血兄弟之间的情谊实在是……过分看重了。

“那么,吾友,希望你不介意回答几个问题。”听了咪咪过分直率的答复,那巨汉也短暂地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但他还是很快抛出了更多的问题,“请问,你能否根据当时发誓时的义务告诉我,那些随你一同出发的弟兄们都去了哪儿?”

3

真是个好问题。而且我很清楚,那家伙多半不太期待我的答案:很显然,虽然我们在回到据点镇时尽可能保持了低调,但血誓会那帮子嗅觉极为灵敏的线人还是发现了我们的行踪,并且多半也猜出了与我们同行的那些人的结果。而现在,他们要来“收账”了。

“那个……唉,我很抱歉,但当时出了一些意外。”我舔了舔嘴唇,用尽可能充满歉意的语气答道,“在枪林弹雨里,意外总是会发生的,对不对?以前有句老话不是说了嘛,瓦罐不离井上破[1],那啥……”

“没错。吾辈从不惮于慷慨赴死。”巨汉攥紧拳头,敲了敲自己如同黄铜雕塑般坚硬的胸膛,“为义而亡,流芳千古。”

这话我赞同,事实上,非常赞同。虽然我早已宣誓要为人类的未来、为所有人的幸福奉献终生,但如果有人肯在危险的雷区或者火线上替我打头阵的话,那绝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这可以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机会为伟大的事业做出更多的贡献,从而更好地履行我的职责。

“当然,吾辈认为,一同歃血之人也应当抱有相同的觉悟。”巨汉接下来的话就有些不中听了——当然,我并不是对他们所崇尚的责任与义务有什么意见,只是对某些……过度的死板不太喜欢,“吾友,你是否问心无愧?能否将当时发生之事告诉吾辈?吾等很希望知道,那些未能返回的兄弟到底去哪儿了?各位有谁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嗯,他们都死了,”我正打算用之前花了不少时间构思好的、经过了略微修正的故事试试运气,咪咪却抢先一步答道——这家伙从来都对她知道答案的问题没有免疫力,“咪咪亲眼看到的哦。”

好极了。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

“有四个人和‘青金石号’一起沉进了海里。当时,有一对‘地狱翼’在我们登陆时朝船队发射了火箭弹。另外两艘船都逃跑了。唐博士要我们在敌人离开之后回到海边搜救,但是阿德不同意,说那样太危险。”

就像完全没有说谎能力、也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把知道的一切都讲出来的咪咪一贯的发言一样,这是实话。不过话说回来,我那时的做法应该没有问题……吧?毕竟,不去敌人可能返回的危险区域算是常识,而且那些人可能在船沉之前就被炸死了。

“然后呢?”

“王铁先生在我们进入藏着资料的地下室时摔死了。当时本来是阿德第一个下的,但他觉得下面的扶梯太老旧了,说不定会出事,所以就让王铁先生第一个……”

是是是,这话没错,但当时我可是建议用攀岩工具下去哦!这家伙非要逞英雄又不是我的错。

“那其他兄弟……”

“罗铜先生和牛金队长都被打死了——我们从城里往外走时,遇到了一大群傀儡的阻截。当时阿德让老恩菲尔德和那两位先生组成一队,先从一条小道冲出去吸引对方的注意力。结果他们都被敌人包围,也没能回来……阿德说他们肯定死了,所以不准去救。”

唉唉唉?为什么我听上去像是个坏人来着?!虽然这都是实话,但这应该是标准战术操作吧?他们自己运气不好死掉了,可不能怪我,而且我还损失了一个自己的队员哦!不过真正让我担心的还在后面,要是咪咪把剩下的事儿都抖出来……

“所以剩下的人……”

“李钢先生他们也都死了——在唐博士不幸遇难之后,阿德和他们说了一些话……”咪咪对着食指,似乎对接下来的话有些为难。但她那股子堪比毒瘾的说实话冲动还是压过了基于理性的担忧,“那些先生们最后同意留下来断后,让我们先走……呃……他们最后遭到了空袭,炸弹刚一掉下来,所有人‘砰’的一下就没了……那个……阿德说这是他们应该做的,叫我们不要介意,也别回去……”

好了,完了。

我可以保证,我做的这些事都是基于正当理由、是为了伟大的事业和绝大多数人的福祉而不得不做出的必要选择,而且我相信,绝大多数头脑正常的理性人都会赞成我的决断。但我不认为血誓会那些死板地抱着“情义”“气节”不放的家伙会这么想。

而事实果然如此。

“虽然这么说让吾辈深感遗憾,”在朝我投来一个悲伤的表情之后,巨汉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和他的造型略有那么一丁点儿不相称的粉红色绣花手绢,擦了擦沿着眼角流下的泪水,“但很抱歉,恐怕吾不得不认为,您未能履行当初的誓言……您应该还记得,誓言的最后一句是什么吧?”

我倒是很想说我不记得了——但问题是那句话实在是太过违反战术常识,所以我想忘都忘不掉!什么叫“同生死,共进退,不弃一人,背誓者死”?!在战场上这样做会严重破坏战术灵活性和决策的及时性,好不好?

但在雇用他的兄弟们时,我确实说了那句话来着……

“那么,履行誓言吧。”

4

“不行!”

在巨汉放话要我“履行誓言”之后不到一秒,有人便给出了坚决的答复——啊,声明一下,说这话的人不是我。作为一个重信守诺的人,我当然不会……呃,至少是不会直接反对履行任何誓言。可是一路上像蚂蟥一样死死叮着我的平娜却有充足的理由这么做。

“您是谁?”

“我是联合军政府派驻本地的义勇军联络官,根据《紧急状态处置条例》,我有权阻止任何正在发生、可能危及本地安全的暴力犯罪!”就像故事里拯救美人的英雄(好像角色有点儿颠倒)一样,平娜一个箭步挡在了我的面前,“你们知不知道当着我的面威胁他人生命安全会导致什么下场?!”

“知道。”壮汉说道。

“那你们——”

“在场诸位都可以作为吾等见证人:今日所发生之事纯粹为吾一人所为。吾愿意承认由此所致之一切指控,并愿意接受司法机关之一切处分——好了,请让开,上尉。我得把事情办完。”

“休想!我、我绝、绝不会让、让、让你……”虽然紧张得舌头打结,但平娜还是勉强举起了她平时挂在腰间的点38大号左轮枪,摆出了一个勉强可以算是威慑的姿势——不过,像我这样充满了责任感与正义感的人可不会如此麻烦地方公职人员勉为其难地为我提供保护。

我会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没错,我知道该怎么办。

“咪咪,该你上了。”趁着平娜吸引对方注意力的几秒钟,我将早已准备好的两样东西塞到了咪咪手里——我一个人不是这些家伙的对手,而出于某些原因,艾琳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用武器战斗,因此我只能这么做,“照老样子,我下次给你弄好吃的。”

“冰激凌?”

“蛋糕,三天管够。”我咬了咬牙,总算心一横开出了条件,“如果你愿意,再额外加一份巧克力,真正甜的那种。”

“好——嘞!”

咪咪冲了上去。

如果单从人数对比来看,我们这边绝对是压倒性的不利:冲着要我的命而聚在这里的血盟会成员至少有二十人,其中一大半携带着手枪和大口径双管霰弹枪,另一些则拿着带有浮夸浮雕的板斧和阔刃大刀,多半是准备在料理我时搞个符合他们审美口味的特殊仪式啥的。相较之下,我们这边只有我、艾琳、咪咪,以及平娜和她的那个跟班,而且我很清楚,出于某些原因,艾琳不会参加战斗,因此我们真正能打的只有四个。

但这已经够了。

如果我的时间感没出错的话,在最初的五秒钟里,就已经有四个血盟会的大块头倒了下去——咪咪的外表很能迷惑那些不了解她的人。毕竟,如果你是个两米来高、身强体壮的大男人,那么下意识地轻视一个又瘦又小、看上去仿佛用一只手就能轻松捏碎的女孩也是意料之中的。而咪咪的速度则让那些家伙完全来不及纠正自己的错误,便已经接二连三地惨叫着中弹倒地。

……当然,没有任何人伤亡。

虽说对方是冲着做掉我来的,但我可不希望因为摊上一大堆命债而惹来更多的麻烦——很多古时候的传奇故事里都有这种情节:当你干掉一批和你作对的家伙后,你的仇敌名单却变得越来越长了。因此,我很早就已经准备了一对电击手枪来应对这种可能的情况。这些发射带电飞镖的小玩意儿是大战爆发前的遗物,射程很近,容易故障,而且不好好修理一番根本没法派上用场,因此虽然偶尔会在城市遗迹里被发现,却几乎没人在意过。不过,在眼下,咪咪却把这对不能算是武器的小玩意儿发挥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靠着比真正的猫咪还要更胜一筹的灵活性,她有惊无险地在成群的壮汉之间来回游走,而对方的人数在此时却限制了他们的行动。因为缺乏对付这种情况的经验,大块头们一时间乱成一团,互相推挤,只有当一个人被飞镖打中、抽搐倒地时,混乱的人群中才会偶尔露出一条空隙。

当然,作为整个大陆西北地区最可靠的义勇军团队之一,血誓会的伙计们自然不是那种故事里“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呆瓜。在短暂的困惑与混乱后,他们立即相互拉开了距离,同时在咪咪身边让出了一个半径超过十米的粗糙圆形——这是依靠压缩稀有气体射击的电击手枪能够攻击的距离上限。接着,几个拿着射程远得多的大口径枪械的家伙迅速找好掩体,将枪口对准了咪咪。

“吾辈要讨债的对象只有一个人!不要插手,你就不会受到伤害!”之前和我们交涉的那个人用颇为威严的口气喊道——要不是他现在正倒在地上,像一只被扔进开水的大虾般颤抖个不停,这话的震慑力肯定还能翻个好几倍,“请站到一边去,小妹妹。”

“别怕,咪咪。”我连忙喊道,“下次给你双倍的巧克力!”

“好——嘞!”咪咪露出了兴奋的微笑,然后……就把电击手枪扔掉了。但就在那些举枪指向她的家伙下意识地松懈下来的一瞬间,两枚白色的球体变戏法般地出现在了她的双手之中。

接着,她把两只球分头抛了出去。

或许是命运之神不愿看到我这么高尚善良的人继续遭受这种毫无理由、更没有意义的非难的缘故,在咪咪丢出球的同时,一阵时机非常合适的夜风正好吹过了修理厂的正前方,让那两团从球体内部爆出的灰白色粉末迅速扩散了开来——正好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四下散开的血誓会成员们的视线。

“就是现在!走!”

我一把抓住艾琳的手腕,朝着修理厂冲了过去——虽然这点儿加入了一些胡椒末和其他刺激性物质的石灰粉并不能为我们争取多少时间,但让我冲到停在修理厂大院里的“走为上号”附近已经足够了。虽然这辆被我从零件与残骸状态重新拼凑起来、迄今为止已经跟随了我五年的老旧半履带车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良好运转过,但在我为人类的未来奋斗的坎坷经历中,它也没有让我失望。只要能让这玩意儿动起来,我就……

……呃,它好像没动起来。

虽然“走为上号”车厢上的几个窟窿已经被补上,在早些时候被剐蹭弄坏的那些零零碎碎也都重新安好了,但无论我怎么试图点火、踩油门,这玩意儿都没有半点儿反应。接着,在看到油量表之后,我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似乎有人提前把油箱里的燃料抽走了。

“抱歉了老兄,在我这儿修理的车辆都不能加油,这也是为了安全。”一直待在一旁看热闹的维修厂老板无奈地朝我耸了耸肩,“不过放心,要是你没活下来……这次就算你免费怎么样?我反正也不喜欢向楚楚可怜的女孩子讨债。”

嗯,这听上去不错,非常之高风亮节……不过现在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毕竟那些家伙已经回过神来了,而且显然对我刚才搞的这点儿无害的花招很不高兴……嘿,至于吗?我只是用不伤人的办法正当防卫耶!你们有必要露出这种恨得牙痒痒的表情吗?!

“……你、你们不能这么做……”被一连串变故弄得不知所措的平娜还在做着无意义的尝试,试图让我避免命丧街头的下场。我虽然很感谢她的热心,但实在是不认为这么做能派上什么用场……呃,等等,好像真的派上用场了?

“阿德阿德,那些人好像害怕了耶!”当第一个高举着手中的双管猎枪、气势汹汹地朝我冲来的血誓会成员突然停下脚步,像被黄鼠狼瞪上的兔子般一步步朝后退去时,咪咪兴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待会儿一定要好好谢谢……”

“你用不着谢她,”我顺着那帮大汉惶恐的视线瞥了一眼,然后拍了拍咪咪的脑门。事实上,要不是刚才大脑被过量分泌的内啡肽与肾上腺素弄得乱成一团,我早就应该听到厚重的履带发出的声响了,“谢谢艾琳和栗子吧。”

现在“走为上号”暂时派不上用场,万幸的是,我还有“走为上二号”。

5

“救主领袖啊!这……这……这这这这这这……”

如我所料,在“走为上二号”面前目瞪口呆的不仅仅是几秒钟前还恨不得把我撕成肉片儿的那帮子血誓会成员,平娜同样也被吓得不轻,只有从头到尾一直一言不发,也没有参加战斗的艾琳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当然,平娜的反应并非出于对未知的恐惧,而是因为她太清楚这是什么了:作为一名前军团野战部队的突击小队成员,她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忘记曾经的那一天。对这一点,我和她一样清楚。

“别害怕,平娜!”我朝着战战兢兢的联络官挥了挥手,“这是‘走为上二号’!是我的车!尽管放心!”

“这是你你你你你你……你的车?!”平娜舌头打结的症状更加恶化了,她的跟班、那个总是用看垃圾的眼神看着我的德尔塔更是仿佛变成了一尊出不了声的石像,“你你你你……你有一辆‘基路伯’?!”

“嗯,是啊,我这种人偶尔也能捡到点儿好东西嘛。”我摸了摸脑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当然,我很清楚,刚才这种说法其实有些过分轻描淡写了一点儿:“基路伯”重型坦克确实是好东西,但它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捡到的。毕竟,就算在傀儡军团之中,这种光是车体空重便达到六十二吨的庞然大物也相当罕见,相比于完整地缴获一辆“基路伯”的次数,人们被它的主炮烧成焦炭的次数倒是要多得多。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从严格意义上讲,我们的这辆“基路伯”其实并不算完整:由于曾被摧毁过一次,它的不少零零碎碎的外部设备已经弄丢了,包括但不限于不止一只车灯、一半以上的烟幕弹发射器、一些传感器和一部分附加装甲。不过,它的主体部分倒是基本还算齐全——无论是接近四米高、刚刚撞倒了不远处的一段砖石围墙的车体,装在正前方和炮塔顶部遥控武器站里的双管机炮,还是那门有着与普通身管火炮大相径庭的椭圆形炮口的巨型主炮,都足以对任何看到它的人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而这种冲击往往会转化成恐惧。

“喂喂,阿德!你听得到吗?”在“基路伯”停止前进的同时,我挂在脖子上的短距离迷你通信器里传出了一个略有些焦急、甚至是惊慌的声音,“阿德,你没事吧?他们没有伤到你吧?你有没有被怎么样?喂,回答我啊!”

“我现在是还没被怎么样啦——幸亏你来得及时,栗子。”我打开拾音器,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道,“这些家伙是血誓会的!注意尽可能不要伤人,也别损坏太多公物。我的仇人名单已经够长了,再拉长一些对我可没有太大帮助。”

“明白,等我一下!”

几秒钟后,当血誓会的那帮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打算继续凑上来收拾我时,“基路伯”那形状独特的主炮的半透明炮管下端突然从浅蓝色变成了炽烈的白色,同时开始响起物质被电离时特有的、令人不安的“滋滋”声,“嘿,那边那几个!对,说的就是你们!”随着栗子的声音从外部扩音器中响起,那帮正要冲向我的家伙一下子又停下了动作,“我不……不准你们继续伤害我的同伴!虽然阿德不希望伤害人,但如果你们再不撤退,我可不能保证哦——”

壮汉们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但当“基路伯”的炮塔缓缓地转向、指向位于下城区边缘的一座三层小楼时,他们突然露出了惊慌的神情——那建筑正是血誓会在据点镇里的总部。

“可恶!吾辈……吾辈现在只能暂时屈服于尔等的恫吓,但记住,债务有借有还,誓言终当履行!”早些时候腿部吃了一发电击飞镖、现在在同伴搀扶下勉强爬起来的那个带头者喊道,“撤退!吾等会再见面的!”

“呼……哈……”在看着那群人遁入下城区后,我长长地呼了口气,“好了,栗子,准备走了!我们——唉?”

“基路伯”的主炮仍然处于充能状态。

这可不妙。

“嘿!栗子,听得到吗?听得到就答应一声!”我连忙对着拾音器喊道,“把那东西停下来!喂,你该不会是真的要轰掉半条街吧?!”

“不行!我没办法停下!”待在“基路伯”里的栗子几乎是哭着说道。

“啊?!”

“是我的错。”一直保持沉默的艾琳突然说道,“恐怕我对主要武器系统的供能模组的维修不够彻底……如果在目前状态下全功率射击的话,包括行走装置、火控和其他需要主反应堆供能的系统都会陷入断电状态,并导致失控。”

“所以呢?会发生什么?”

“没什么。”艾琳双手一摊,“别担心。”

6

那天晚上,据点镇一半的人都看到了那团照亮夜空的白色闪光。

当然,幸好主炮射击的噪声过大,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听到了我那实在是有损男子汉气概与威严的尖叫。

注释

[1]谚语,后一句是“将军难免阵前亡”。意思是,在井口打水的时候瓦罐容易破碎,上阵作战的将军难免死亡,比喻常处险地,难免遭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