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贝利撒留和卡茜走进阁楼,闻到了潮湿的青草和树木的气味。因为在货船上工作了很久,忙于给系统和机器人重新编程,他们身上已经又脏又臭,在阁楼这里显得很不协调。秀美的景观小山丘从他们脚下一路铺开,远处冰封的洞穴屋顶上闪烁着蓝色、绿色、黄色和红色的灯光,投射在阁楼的北墙上。安静的鸟儿受到惊扰,在树丛间飞来飞去。贝利撒留与那些远离尘世住在此间的量人冥思者之间有很多意见分歧,但他也认为阁楼是一件艺术品,让他有家的感觉。可他却给这个天堂带来了灭顶之灾。
没有人来迎接他们,那不是量人的处事方式。他们都在忙于研究,或者计划下一代的定向演化,都处在白痴天才甚至量子神游的状态,那是他们最核心的独处活动。
一条铺好的小径通向一座圆形的行政大楼,紧挨着量人聚居地的西墙。墙壁上装饰着铝框包边的浅色玻璃,它们组成的几何图形简洁而令人舒心。屋顶则植满了鲜艳的花朵,散发出淡淡的花香。玻璃门滑开后,露出里面的维修和工程办公室。量人虽然在科学事业上具有极高的创造性,建筑装饰却偏爱简朴的风格。他们在为市政楼的房间命名时,就用了窗户的颜色:黄色委员会室,紫色、蓝色和橙色办公室。这座小楼的尽头就是市长的办公室,叫作绿屋,因为它的窗户是绿色的。贝利撒留和卡茜走了进去。
市长莉娜·阿霍纳微笑着朝卡茜微微欠身致意。莉娜领导着量人项目。和贝利撒留一样,这位市长也拥有来自地球的非洲裔哥伦比亚人以及拉丁、印第安混血血统。莉娜出生于第九代,身上的器官和基因修改与贝利撒留和卡茜完全相同。虽然如此,她却是众多无法进入量子神游的量人之一。
“欢迎回家,卡桑德拉。我们都很想你。”莉娜接着看向贝利撒留,“你又回来了,贝利撒留。我希望这次是为了好事?”
贝利撒留瞧了眼卡茜,想要向她求助。她看起来不太自在。这时他们背后聚集了一些人。
“我们坐下说话吧。”市长说。
莉娜的办公室里有一张桌子,六把椅子。有几个人从其他办公室又搬来了几把椅子。贝利撒留一一见过了聚居地议员奥古斯廷·乌里维、贝亚特里斯·帕琼、尼古拉·桑佩尔,以及两名助理塔蒂亚娜·梅伦德斯和马塞洛·阿西涅加斯。介绍到每一位时,他们都微微欠身致意。许多量人对身体接触非常抗拒,既是由于他们内向的天性,也是因为并非人人都能像贝利撒留那样很好地控制自己的电肌块。接触放电会让人十分痛苦。
他们交谈起来。有些是闲聊。在某个层面,贝利撒留的大脑吸收着信息,做出恰当的手势和回应;但在另一个层面,他的大脑又十分恐慌,一直在考虑怎么才能更好地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他作为职业骗子的技能似乎一下子全失效了;他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
他太在乎这些量人了。他和卡茜已经商量好,由她设法给他们解释即将到来的危险。他十六岁就离开了阁楼,这种行为在许多项目的人看来就是一种背叛。而卡茜不同,她是大家的宠儿。不过,眼下她似乎一直在回避那个艰难的话题,而且还和他一样紧张。可是他却不能讲话。他们不会相信他。
“你都去哪儿了,卡桑德拉?”市长问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
卡茜尴尬地笑了。
“三个月前,贝尔找我帮他做一项工作,条件是他会给我提供一些数据。”
卡茜说到“数据”时,市长的身体凑了过来。贝利撒留也这么做了。
“贝尔给我看了些证据,表明他的雇主——也就是撒哈拉以南联盟——找到了一部时间旅行机器。”卡茜说。
每个人的眉毛都扬了起来。市长脸上那副量人常带着的心有旁骛的表情一下子不见了。有人说了一句:“什么?”
“我并没有立刻相信他,”她说。“我之所以和他一起去,是因为我们曾经的合作,也因为他带来的数据。”
市长和议员们怀疑地看了看贝利撒留。“时间旅行机器?”阿西涅加斯说。
“撒哈拉以南联盟在偶人主轴的另一端有一支小舰队,”卡茜说,“偶人不让联盟通过,除非他们愿意将半支舰队作为报酬拱手送上。于是,利用贝尔和我在十年前发展的理论,加上联盟舰队提供的数据,我们把一个人工虫洞连接到了偶人主轴中间的史瓦西喉。”
市长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有几位议员不由得发出惊叹。大多数人仍然沉默不语,在脑中努力回忆着自己的时空几何知识。他们都是杰出的数学家和优秀的天体物理学家,但没有一个是虫洞专家。对于大多数量人而言,虫洞物理学是一门太过偏向于应用的学科。
“我在神游状态下操控人工虫洞,”卡茜说,“引导我的感知,以纠缠线为导航指引,跟随着它们通过超空间。就在我做这些事的同时,贝尔从联盟那里偷来了时间旅行机器。”
众人再次齐刷刷地看向他,眼神里既有惊恐又有赞许。时间旅行机器。
他们都和他一样渴求新知识。
“那是不可能的,”市长说,“任何事物都不能回到过去。”“我亲自去把那部……机器给运回来的,”贝利撒留说。他感到很内疚,这么崇高的东西,被他说得就像一台稀松平常的病房设备似的。“我回到了十五分钟之前。”
他们看着他,就好像他长着两个头。
“我进入神游状态,在其中根据导航通行,”他说,“它的内部是裸露的超空间,两个十一维时空,两者组成了一个扭曲混乱的二十二维时空。”
“贝尔和他的量子智能在时间之门里发生了变化,”卡茜说,“通过某种分区方式,他和量子智能得以自始至终共存于他的大脑内。他也许就是量人进化的下一个阶段。”
市长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怎么还没有把监控设备连到他的身上,马上开始研究工作?我们竟然浪费时间在这里说了半天废话?万一这种效应只是暂时的呢?”
卡茜忽然面露悲伤之色,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
“没时间了,莉娜,”她说,“的确,我们把时间旅行机器……时间之门……给带来了。的确,贝尔的大脑出现了某种奇特的分区现象,预示着量人可能的未来。但这也使得贝尔和我卷入了与聚合政府、撒哈拉以南联盟和偶人神权政府之间的冲突。联盟想拿回他们的虫洞。”
“你们把他们带到这里来了?”乌里维说,脸上一副才明白过来的表情。
卡茜摇了摇头。
“人人都知道阁楼在哪儿。”
卡茜停顿了一下。她在过去三个月里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坚强,更有信心了。就像他一样。他真的不想这样。他宁愿自己变得更像她,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本能,就做一名研究者,而非一个骗子。
“联盟要来这里吗?”市长问道,“他们要把我们当作讨价还价的筹码,来拿回时间之门吗?”
“比那还要糟糕,”卡茜说,“聚合政府的间谍知道有两名量人——贝尔和我——帮助了联盟。”
“聚合政府也在找你们?”市长小声问道。
“所有参与了解这些事情的人都已经意识到:量人已经成为一种军事物资。”卡茜说,“所有的量人。”
莉娜的表情消失了。
“聚合政府……”市长最后说,“你们毁了我们。”
卡茜点点头。“的确如此。十二天后,聚合海军就会到达阁楼。到时候他们就会摧毁这里。”市长一下子泄了气。
“你们知道这些,是因为你们窃取了他们的计划?”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卡茜没有说话。市长看向贝利撒留。他摇了摇头。莉娜移开了目光,脸上一副恍惚而震惊的表情。
“你们俩,都来自未来。”市长得出了结论。“是的。”贝利撒留说。
“为什么?”市长低声问道。她的脸和手都一片冰凉。贝利撒留眼看着她逐渐变得沮丧。他们给她带来了一生中最好和最坏的消息。新的演化。新的知识。还有灭绝。“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们之前观察到了阁楼的毁灭,”贝利撒留说,“但我们离得太远,没有看到任何量人死亡。所以在那发生之前,我们可以和你们所有人一起逃走,同时仍然与未来的观察结果保持一致。”
“悖论。”桑佩尔说。说出这个词似乎让她很不舒服。
“这简直是胡扯!”乌里维说完站起身来,一把将他的椅子丢了出去,然后气冲冲地走出了办公室。走出门外四米后,他的脚步声在大厅里停了下来,但他没有回来。
卡茜碰了碰莉娜的胳膊。“我们给你们提供的信息,并不会改变我们在十二天后的未来所得到的观察结果。如果我们赶快行动起来,就可以在不违背因果律的情况下拯救所有量人。”“我们能去哪里?”桑佩尔怒气冲冲地问道,“银行可以保护我们。他们会继续资助量人项目。”整个房间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如果我们投奔银行那边,量人计划就会变成一个军事项目,”贝利撒留说,“量人已经卷入了军事冲突。再也不会有人相信我们跟军事无关了。”
市长把手按在额头上。
“我们的末日到了。”她低声说。
她是对的。不再有隐居冥思的生活,也不再能对自己做基因工程改造。各种事件正把量人推上世界舞台。不,不是事件——是贝利撒留的所作所为。他带着量人的天赋与诅咒踏入了广阔的世界,并向整个文明表明:他们已经走出了童年。
但是量人也并没有进入成年。他们还很脆弱,介于童年与成年之间,缺乏真正保护自己所需的大部分能力。他和卡茜就是他们在这个可怕的新世界中仅有的向导。
“我们带来了三艘货船,”贝利撒留说,“它们算不上舒适,但起码有空间把我们全都装下。我们可以借助人工虫洞进行跃迁,离开这里,去一个足够遥远的地方,让聚合政府找不到我们。”
“货船?”市长问道。
“像难民一样。”阿西涅加斯说。
“我们能去哪里?”市长问道。“我们要如何生活?”
“我们也还不知道,”贝利撒留说,“但我们可以确保十二天后这里没有一个量人。”
“你离开了阁楼!”市长说,“你抛弃了我们!现在你又这么回来了,还把这个……灭顶之灾引到了我们家门口!”
莉娜的话在贝利撒留脑海中回荡,同时浮现于他脑中的,还有自由城中死去的那些偶人、“帕里佐号”上死去的船员,以及其他所有因他而死的人。
“是你让我说服贝尔回家的,莉娜,”卡茜说,“我当初跟着他走,是为了他那些数据,更是为了他提供的机会。现在我们带回来的,的确比这多得多,可贝尔当初并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市长哭了起来,不断摇着头。卡茜的下巴上挂着一丝泪水。贝利撒留发现自己的脸颊也湿了。
“莉娜,”卡茜说,“这是个可怕的消息,但现在我们得先让人活命。我们必须马上撤离。”
“我们要跑到哪里去,才能让聚合政府都找不到我们?”市长恍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