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植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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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贝利撒留和卡茜[4]最后决定,给那艘暴胀子快艇取名为“量化风险号”。他们有很多备选,但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地描述了过去三个月的生活。圣马太的那些自动机把这个名字喷涂在舰首,这让他们有了一丝归属感。这艘飞船是他们的酬劳,因为他们设法让撒哈拉以南联盟的一支小舰队穿越了偶人虫洞。那次行动刚刚过去两周,时间还不够长,他们都还没觉得飞船真的已经属于自己了。

“量化风险号”并不宽敞,一根长五十三米、直径三米的空心管构成了驱动部。沿着这根柱形驱动器外部,环绕排列着居住区、控制与电力网络、生命支持与信息处理等其他空间和系统。许多地方的“居住”区缩减到只有一米高,但在驾驶舱和厨房里扩展到了两米。船尾是个大一些的货物区。

“量化风险号”的内部并不吸引人,连舒适都算不上,贝利撒留和卡茜也没有采取过任何改善措施。他们已经有了数据,只想立即开始进行假说建模。但“量化风险号”上原先配备的主机完全无法满足两个量人的数据处理需求,所以他们对它进行了改装。

新计算机的运行速度比联盟拥有过的任何计算机都要快上好几个数量级,以几何方式呈现的多维度全息界面也更适合量人的思维方式。过去两个月里,他俩都做了大量的测量和实验,对象就是偶人主轴,以及他们从联盟手中偷来的那一对联结虫洞。手头获得了这么多数据,他们觉得自己有义务重新审视已知的各种虫洞理论。虫洞学的整套理论,要么将其摒弃,要么继续发展,还需要大量新的证明工作,才能在数学方面实现调和。他们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们通过植入体和连线进入两人的共享虚拟工作区,已经好几个小时了。进入白痴天才状态后,他们具备了不可思议的数学能力。他们奋笔疾书着一组组几何结构,其中包含了彼此的各种想法。各式各样的思考和想法在全息空间中此起彼伏,就像一头头海豚在海浪中跳跃。但是,一个执着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几何思考。

“望远镜正在侦测阁楼高轨道上的一艘飞船。”圣马太不断重复道。

这位疯疯癫癫的A.I.存储于一只军用手环中,此刻插在驾驶舱的控制系统上。手环上方悬浮着一个全息头像,那是一张长着白胡子的脸,表情呆滞,拷贝的是卡拉瓦乔那幅《圣马太的灵感》,油彩笔触清晰可辨。这位A.I.笃信自己就是使徒圣马太的转世,尽管这份宗教虔诚实在有点妨碍他帮助实施骗局,但贝利撒留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无所谓,反正不会再有什么骗局了。他已经拥有了十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以及一窥宇宙奥秘的研究门径。

贝利撒留很不情愿地中止了在几何世界中的翱翔,退出了白痴天才状态。他不断放大显示屏上的阁楼图像,直到它扩展到三光分的距离所能达到的极限。画面细节呈颗粒状,显示出一艘飞船,悬停在他俩出生地的上空。卡茜靠在他的肩膀上。

“阁楼现在有访客吗?”他问道。“没有。”她说。

“是个大家伙,”他说。他的大脑已经读取了显示屏上的反射率和电磁排放的强度,并参照三光分的距离做了校正,判断其直径小于一百米。“大约八百米长。”

“正好是一艘聚合军舰的大小。”圣马太说道。“封锁?”贝利撒留说道。

没人敢猜。他们盯着显示屏,图像的分辨率每分钟都在逐渐提高。“量化风险号”的驱动器没有任何电磁排放,所以很难被侦测到。他们可以再靠近些。

阁楼是卡茜的家,也曾经是贝利撒留的家,它还是四千名量人的家。量人是人类的亚种,经过基因工程改造,拥有了量子感知能力。当年量人项目开启的时候,英西财阀政府的银行大造声势,吸引了诸多投资者,还搞了一轮首次代币发行[5]。银行的首席执行官、市场分析家和将军们都对这项计划抱有很高的期望,认为有了这个新的人类亚种,他们就能在各个领域获得前所未有的预测能力,包括军事战略、投资策略、货币政策计算等等。换句话说,就是财富和权力。

然而事到如今,项目都进入第十一代了,量人仍旧只是年度股票报告中一个令人失望的脚注,成了公司研发项目中的又一条死胡同。量人对未来的预测还比不上经典计算机或量子计算机。更糟糕的是,他们天性内向,偏爱冥思,完全不适合军事或竞争激烈的经济环境。他们变成了警世故事和各种研发笑话的哏。银行目前还没有撤回资金,但他们把量人打发到了这颗偏僻的小行星,远离印第安座ε星系的喧嚣。除了贝利撒留和卡茜,还没有别的量人离开过阁楼。这些人刻意回避显眼的交流方式,只以书面形式向银行报告自己正在进行的各项试验。

“也许它只是路过?”卡茜给了个解释。她的声音升高了半个八度。

“也可能仅仅是一艘大货船。”贝利撒留猜测道,语气听起来却没什么把握。

这艘飞船的轨道太靠近阁楼,不可能有效地卸载补给品。还有一种可能,却无人说出:量人已经引起了文明里某些势力的注意。

“我们需要更好的望远镜。”贝利撒留沮丧地说。“再等一段时间,分辨率会提高的。”圣马太说。

“我们距离阁楼有四十小时的路程,”贝利撒留说,“我们应该先搞清楚那是谁,然后再加速。”

“也许我进入神游后能看得更清楚些,”卡茜说,“三光分倒也不算远。”

这么做也没什么坏处,而且她很擅长神游。现在她已经比他更擅长了,说不定今后永远都是如此。他自己的神游体验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一时还不清楚这种剧变的程度。

一道巨大的闪光,像一弯炽热的新月在阁楼周围绽开。一整段波长范围内的传感器图形陡然间全部升至顶峰:可见光、热红外、伽马射线。紧接着,读数装置收集的统计数据显示:一波波密集的β粒子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轰击过来。

三分钟前,有人对阁楼实施了核打击。卡茜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指骤然攥紧。

他们那个位于地表下的家园已化为一堆放射性灰烬。郁郁葱葱、绵延起伏的山丘,安静温和的鸟儿,五彩缤纷的淡淡灯光,平静的浅池,几千名令人恼火、不切实际、天真执拗的科学家、医生和基因工程师。贝利撒留的喉头一紧。不只是因为这些损失。

还因为这些都是他造成的。他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重力将贝利撒留狠狠压进他的座位。卡茜也跌入她的座位里。圣马太加速到了两个g。死了二十四个世纪的那位圣人的全息油画头像俯身向前,就像船头上安装的那种雕像。

“你在干什么?”贝利撒留喝问道。

他的大脑开始运转,胃中仍然一片翻腾。四千个人。他们和他一起长大。他那近乎完美的记忆力让成百上千张面孔逐一闪现在他的脑海中。现在他们全死了。

“那艘军舰正在离开,”圣马太说道,同时脸向后转去。“我们可以把飞行时间缩短到十二个小时。如果你俩都进入加速舱的话,还能更短。我们可以尽可能多地拯救你们的人民。”

随着不同速度的各种粒子——中子、α粒子、等离子——陆续到达他们的位置,刚才的爆炸在读数装置的各个频段不断扩展开来,就像一次可怕的事故在新闻里不断重播。

贝利撒留那经过基因工程改造的大脑能够想象和解算六维和七维空间的图形、模式和物理问题,但现在,这部超级智能硬件却在不自觉地以可视化的形式重现这样的场景:一具具烧焦的尸体不住翻滚,在进动[6]轨道上围绕一个破碎的家园公转。他的大脑识别出许多汽化环,而在环外,宝石般明亮的水凝冰碎片将印第安座ε星的耀眼光芒折射成一道道彩虹,给那些冰冻的焦尸投上了斑斓的色彩。

一想到他们,贝利撒留就感觉难以承受。他可以计算任何事物,量化任何事物,除了他自己的人民。他从自己肋骨下的电肌块发出一股微电流,通过导电碳纳米管,发送到大脑的左颞区。这股电流的作用是削弱他分辨细微差别的社交能力和语言能力。白痴天才状态并不能抚慰情绪,但能削平某些感情中起伏的“地形”,侵蚀掉它们的尖峰。

整个世界的各种模式立时变得更加清晰,令人安心:“量化风险号”的加速度曲线,飞来的那些粒子的微小相对论蓝移[7],伽马射线曲线的形状和深度。更加精妙的逻辑通道也为他展开,方便他更好地操纵量子可能性。

“辐射模式与已知的聚合‘破脸’导弹相吻合。”圣马太说道。

是聚合政府。看来他们已经知道贝利撒留了。他们知道了在联盟从偶人主轴脱逃这件事情中,他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于是他们删掉了量人计划这个脚注。

因为他,卡茜失去了家园。同样因为他,量人们化为了灰烬。也许他和卡茜就是最后的量人,是这个愚蠢的投资项目招致的所有烟雾、尘土和鲜血的继承人。也许。

量人的大脑当然是多通道的,但有时候模式搜索会在通道之间穿越。他消解着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他的大脑同时也在用传入的数据绘制图形。通过这两者之间的例行联系分析,大脑向他显示着各种计算结果:烧伤和窒息的速率,以及摧筋断骨的震荡力。几何概念化和模型在他的思想中重叠,痛苦的想象和冰冷的观察,既真实又虚幻,均匀地达到平衡。想象中的虚幻场景和他们已经目睹的事实同样可怕,甚至可怕得多。但随着他们不断靠近,想象会逐渐变成现实,把悲伤的痛苦巅峰推入他的心底。

然而,量人大脑中由硬件固化的量子逻辑却不断撩拨着他的思想。

想象和观察。

猫既死了又活着。

“停止加速!”贝利撒留说道,“重新设置航线,目的地是我们刚才的藏身之处。”

“那里也许还有幸存者!”圣马太说。

“重新设置航线,”贝利撒留说,“他们都会活下来的。”他们都会从“破脸”导弹的攻击中活下来。

可能。

一个量子意义上的可能。

“阁楼最深处可能还有幸存的机会,”圣马太说,“如果我们赶紧过去,也许还能救出好几百人。”

“我们要救出所有人。”贝利撒留毅然决然地说道。

卡茜把他拉向自己。她的目光让他不禁畏缩了一下,但只有那么一下。她也在白痴天才状态中。卡茜可能也在进行同样的计算。她关闭了周围所有的传感器和读数装置。

没有观察者。没有现实。

她在任凭未观察重叠概率不断增长,变得越发复杂。

圣马太的油画全息脸上露出了一个表情。白痴天才状态下,贝利撒留很难清楚地解读别人的表情,除了圣马太的表情。他的脸总共由三百一十五条油画笔触组成。量人清楚地知道这位A.I.用来做出表情的程序所遵循的规则,很容易做出推断:那是失望的表情。圣马太显然十分失望,但他还是停止加速,调转了快艇的方向。

“我们观察到了爆炸,”贝利撒留对他说,“但那只是我们观察到的。我们距离太远,无法知晓它的后果,包括伤亡情况。现在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然后再做一次观察,从而缩小我们的选择范围。我们要回到过去,去拯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