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代风云
1937年时,我获得了“洛克菲勒基金会(Rockefeller Foundation)”的一笔科研经费,得以前往日本和中国工作一年,从事我在中日关系领域里的研究课题。
年初,我抵达了日本。在那里停留了数月之后,紧接着又去朝鲜和中国东北,旅行了两个星期,做了一些调研考察。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之时,我和妻子已经在北平城里安置好了一个舒适的小窝。对我们夫妇来说,这次返回中国,在很大程度上,有一种重归故里的亲切温馨。
在北平古城里,还居住着当年与我们一起学习汉语时的旧日同窗,也有我在燕京大学任教时的老同事、老朋友。那个时候,抗日战争(编者注:此处抗日战争,指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的全国性抗日战争。下文同。)尚未正式爆发,古城的生活是春意盎然、令人流连忘返的。
埃德加·斯诺当时也住在燕园里,正在埋首撰写《红星照耀中国》那部书的初稿。
新闻记者、访问学者、住校学生,以及来自欧洲和美国的人们,常常凑在一起聚会,分外热闹。
好像是在四月份前后吧,欧文·拉铁摩尔找到我,提出了一个建议,说我们俩应当设法去延安看看。
听到这个建议之初,我感觉似乎难度颇大,那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但我们并没有就此放弃这个念头,而是开始积极动手,寻找可行的方案。
去陕北考察的建议,实际上与我的研究课题也相当吻合。尤其是当时朝野内外一度盛传,国民党和共产党正在进行谈判,打算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共同建立一个轴心。鉴于此,我就更有必要亲身前往,做一番调查核实了。
五月份,正值繁花似锦的时节,各种事件却重重叠叠,不断涌现。我首先去了一趟南京,对国民党政府的官员进行了一轮采访。接下来,对陕北的考察,似乎就显得更加合情合理,且势在必行了。
回溯1937年的头几个月里,我当时尚在日本停留,因此更多关注的,是那个国家的事态发展。当时的高潮性事件,是二月份的日本全国大选。选民们表现出支持政党、反对军方的强烈情绪。
但是,出身皇族的近卫文麿公爵(Prince Konoye)组阁后,成立了一个无党派,或者说反对政党派的“国家联盟”。最后,在6月3日那天,他正式宣告了内阁的诞生,赤裸裸地拒绝了民主选举的方案。
那年六月初,我在北平和天津所做的一系列公开讲演中,均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近卫文麿的内阁所代表的,实质上是一个战争内阁。
记得在春天抵达北平后,我所遇到的中国朋友们还都争辩说,来自日本的压力,并没有那么明显嘛!
然而,等到了六月初,我们离开北平前夕,人们的情绪显然就不再那么乐观了。
抵达延安之后,我们才会发现,日本人对中国展开全面进攻,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只不过谁也无法确定,究竟会在哪天爆发罢了。
在那些日子里,中国政坛风云变幻、跌宕起伏,令人琢磨不透。直到后来,大家才逐渐看清楚了。越来越多的人们怀揣着期望,切盼南京政府能够发挥主导作用,坚决抵抗日本的侵略行为。
从中国国内来看,由各方势力割据所造成的四分五裂的局面,必须要予以平定。广东已被南京所控制住了,因此,广州至汉口的铁路线,得以迅速完工。
与广东毗邻的广西省的领导人物如李宗仁和白崇禧,是地方势力中最坚决主张抗日的人士。他们早已对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深感不满。而在此时,他们似乎也与南京携手合作了。
5月11日,平津地区的领导人宋哲元将军突然离开北平,回到他的家乡山东省乐陵县,在那里隐居了长达两个月之久。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他试图逃避开巨大的压力。
由于日本阴谋策划在华北地区进行扩张,宋哲元将军面临着不可承受之重。其实,仅就这种巨大压力本身而言,便早已撕下日本对外界声称自己是合理的、克制的那张假面具了。
从中国方面来说,宋哲元将军的被迫隐退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这显示了南京政府对日本所做出的更强硬的抵御态度;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南京政府对北方那些半自治势力的领导人,已经逐渐增强了掌控。
促成统一战线形成的关键人物,其实是在另外一些方面:蒋介石和延安的领导人之间,显然已经建立起了某种新型的关系。然而,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仍然是悬念。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经过长达十年之久的残酷内战(编者注:指四一二政变到全国抗战前夕的时段),眼下是否真能为了阻止日本进犯而捐弃前嫌、求同存异、携手并肩?
如果这种前景果真能够实现的话,那就意味着,在1936年12月西安事变中被东北军将领所逮捕的蒋介石总司令,通过他与周恩来的谈判,已经导致中国内政的巨大转折出现了。
首屈一指的变化,当属西安事变对蒋介石本人所带来的改变。东北军将领的揭竿造反,已被证明是个强有力的举措。这次造反打乱了蒋介石长期以来固步自封的方针策略,迫使他不得不接受在全国上下迅速蔓延的抗战情绪,改变其对日不抵抗却全力以赴肃清共产党的做法。
果真如此吗?1937年春天时,观察家们尚不敢确定。许多迹象都显示出,形势有朝着这种方向发展的可能性。
(作者注:有关这段转折时期的多棱镜现象,可参考1944年纽约现代图书馆Modern Library, New York出版的埃德加·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第12章。)
但另外一些迹象,则令人感到扑朔迷离,难以断定。因此,人们又觉得,顶多也只能如此这般地做一番猜测罢了。
下列这些表面现象,可以算是足够清晰的一些迹象。
那年的1月6日,南京方面关闭了国民党设在西安的剿匪司令部。
二月份时,当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控制了西安及其周边地区后,也并没有重新对共产党开火。
国民党在2月15日至21日召开其三中全会代表大会时,共产党递交给国民党的倡议书,也被公之于众了。
3月15日,共产党发表的一份长篇宣言,提出了国共双方进行直接谈判的要求。假如两党之间的谈判实际上在此时已经启动了,那么,双方肯定都执行了最严格的保密措施。假如谈判已经在进行之中了,那么,双方都取得了哪些进展呢?
五月底时,我带着这些疑问,抵达了南京。在对蒋介石的国民党党务核心人物陈立夫进行采访时,我的疑问得到了答复。
当然,对陈立夫的访谈,不能算作最理想的资料来源。因为,与其采访他,远不如采访一个曾直接参与了国共谈判的人物为佳。
与陈立夫的沟通颇为艰涩。他在透露信息时,采取了显而易见的防范姿态。在他的心目中,国民党政府的领导权是至高无上的。他接连不断地重复强调说,共产党必须要接受此点才行。
够了。只能到此结束了。陈立夫没有给我提供丝毫暗示,国共谈判究竟在朝哪个方向发展。但毫无疑问,至少我已经确信无疑,两党之间的谈判,已在进行之中了。
返回北平后,我迅速整理好行装,准备前往延安的旅行。
此时,旅行的队伍中,已经不仅仅是我与欧文·拉铁摩尔两个人了。菲立浦·贾菲(Philip Jaffe)和他的妻子艾格尼丝(Agnes)早就对远东事务兴趣浓厚。这对夫妻正在进行周游世界的环球之旅,最近刚刚抵达中国。当他们听说了我和欧文·拉铁摩尔的计划后,便非常积极地表示,想要加入我们的队伍,一同前往陕北探险。
我的日志是从旅行出发那天才开始记录的。因此,我没有记录下来在行前所做的那些细节策划,也没有记录下来这次旅行是如何由初始的两个人演变成了四个人的。
我记得,埃德加·斯诺向我们提供了许多十分有益的建议,并且帮助我们联络了一些人,因为那些人能够协助我们前往延安。
斯诺那时的妻子佩吉·斯诺(Peggy Snow),也叫海伦,笔名尼姆·威尔斯(Nym Wales),正在延安停留。斯诺曾希望,他的妻子能够跟随我们,一同返回北平。
(作者注:那段时期,尼姆·威尔斯女士在延安采访已经长达五个月之久了。她的作品《红尘》Red Dust记叙了二十四位共产党领袖的自传,是了解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史的主要资源。该书1952年由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发行出版。)
我们的旅行路线是从北平搭乘火车,先到太原,再从那里穿越山西省,一路南下,然后渡过黄河,再换乘陇海线火车,抵达西安。
出发之前,曾有人警告我们说,要想在西安获得国民党政府的批准,前往陕北,恐怕是难于上青天之事。因此,究竟如何才能穿越重重封锁线,北上延安,仍然是个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