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美学理论在十八世纪的欧洲发展很快,这得益于哲学思辨的活跃。然而在法国,尽管启蒙运动的发展使得法国思想成为整个欧洲思想的先锋,伏尔泰甚至被尊奉为欧洲思想界的“教长”,但是在思辨哲学方面,法国没有再出现笛卡儿那样的大师。有人说这个时期的法国哲学“肤浅”,“系统地与思辨相对立”,这样说有点言过其实,但是和英德两国相比,这个时期法兰西思想的重心确实向经验倾斜,向社会、政治、历史、宗教、道德等方面的实际问题倾斜,抽象的哲学思辨的色彩不是那么浓。“哲学”的意义变得十分宽泛,几乎与思想同义。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狄德罗的美学论著《论美》就显得醒目突出。法国这个时期与美和美感相关的论文著作不少,较早有杜博的《诗画批评思考》(22),与狄德罗的论文差不多同时的有孔狄亚克的《人类知识起源论》(23)、伏尔泰《哲学词典》中论“美”的条目等等,可是这些论著就专门性和思辨性而言,与狄德罗的《论美》都不可同日而论。狄德罗自己与美学相关的著作也很多,《画论》、为巴黎美术沙龙写的评论、《论戏剧诗》、《演员奇谈》等都很有学术价值,然而集中从哲学层面探讨美的性质的文章却只有《论美》。论文又名《关于美的根源及其本质的哲学探讨》,是为他自己主持的《百科全书》撰写的,刊载于《百科全书》第二卷。该卷于一七五二年初获准发行,编辑与印刷当在一七五一年,狄德罗的论文也应当写于同年。论文发表后得到了康德的赞赏,康德把它推荐给自己的学生哈曼,哈曼在《关于美与崇高的讨论》中写到这篇论文,认为“康德的看法可以与狄德罗为《百科全书》撰写的关于美的条目相提并论”。
论文思维缜密,推理严谨,概念清晰,说明这时狄德罗已经具备良好的哲学素养。有意思的是,在此之前,并没有迹象表明狄德罗探讨过美学问题(24),而《论美》发表之后他也再没有发表其他专门讨论美学问题的论文,而《论美》引用的大量美学研究资料说明,作者对美学理论的历史和发展现状相当熟悉。有人据此怀疑论文是否真的出自狄德罗之手。然而怀疑归怀疑,并没有真凭实据。其实,狄德罗在《哲学思想录》和《论盲人书简》里就已经表现出了非凡的抽象思辨能力,《论美》不过是他的这种能力在美学领域的一次实践罢了。
《论美》一如狄德罗的其他许多文章,是思想交锋的产物,因而具有强烈的论辩色彩。论辩的主要对手是英国哲学家哈奇逊。实际上哈奇逊只是看得见的对手罢了,他的背后站着一批美学家,他们组成了当时颇有影响的英国学派。其中就有哈奇逊的老师沙夫茨伯里。狄德罗曾经私淑沙夫茨伯里,从这个意义上讲,哈奇逊和狄德罗是同门弟子。不过,同门不一定同道。对自己的精神导师,狄德罗欣赏的是他的自然神论,是他溢于言表的热情,是他呼唤道德的执著,对他的“天赋道德观”“天赋美感”,狄德罗不敢苟同。此时离狄德罗翻译沙夫茨伯里的《功德与品德论》时间不算长,却也不算短,狄德罗在思想上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与精神导师及其门徒在哲学的一些基本观念上分道扬镳,恰好证明狄德罗的哲学观(包括美学观)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美学的一个历史性难题是:美感来自何方?在这个问题上,哈奇逊和他的老师沙夫茨伯里的观点一脉相承。沙夫茨伯里在道德问题和审美问题上都主张“自然论”。所谓“自然论”,就是说他认为人具备一双“内在的眼睛”,能够“分辨什么是美好端正的、可爱可赏的,什么是丑陋恶劣的、可恶可鄙的。这些分辨既然植根于自然,那分辨的能力本身也就应是自然的,而且只能来自自然……”哈奇逊师承了沙夫茨伯里的思想,也认为人先天具有对美的感觉能力,这种感觉能力与人的其他感官相似,虽然人身体内没有任何一个感觉器官与之对应,但是人肯定先天具有一种感受美的生理机制。沙夫茨伯里把它叫作“内在感官”,并且像传接力棒似的传给了哈奇逊。狄德罗不无讥讽地把它叫作“第六感觉”(25)。
《论美》矛头所指,“内在感官”当然首当其冲。针对“内在感官”说,狄德罗提出了著名的“美在关系”说。不过,“美在关系”这个命题并不是论文的全部,今天看来甚至也不是论文精华之所在。要理解《论美》在美学史上的意义,不妨先将“美在关系”说放在一边,看看狄德罗与哈奇逊的分歧究竟在哪里。事实上,哈奇逊等人并不否认美具有客观性质,狄德罗本人就说:“主张‘内在感官’说的人把美理解为某种事物在我们的心里形成的概念……”可见哈奇逊等人是承认美感与客观事物的联系的。所谓“某种事物”究竟是什么呢?哈奇逊把它具体化为事物本身“一致与变化的复比例”(26),即“在多种物体统一性相等的地方,美就表现为多样性”(27)。由此观之,我们会觉得哈奇逊与狄德罗的观点差别不大,甚至相当接近。英国现代美学家鲍山葵说,美的“三种性质——稳定性、关涉性、共同性——都意味着审美态度有一个对象。我们说,情感是对某些事物具有情感”。(28)这是大多数美学家的意见,包括以哈奇逊为代表的英国学派和以狄德罗为代表的法国唯物主义学派。
然而再进一步,狄德罗和哈奇逊的观点就不同了。哈奇逊认为,事物在我们心中唤起美感,形成美的概念,只有通过“内在感官”这个特殊机制才有可能。因此,审美感觉有别于一般的感觉,它在人的认知过程中走的是特别通道,一条神秘的通道。狄德罗评论说:“似乎我们具有一种专门品尝此种快感的感官,似乎这种快感是个人性质的,似乎它和利益毫无共同之处。”这是狄德罗不能同意的。狄德罗从他的唯物主义哲学观出发,认为一切感觉都来源于经验,无论是美感还是其他什么感觉,都是通过感官经验获得的,这是人类获得知识的唯一途径,不存在例外,即使是审美感受,也不存在“某种隐秘和不可捉摸的东西”,认为审美快感“似乎与人们对于关系和感觉的认识毫不相干”是欺人之谈。
狄德罗认为,在审美感觉与理性判断之间并不存在哈奇逊所想象的鸿沟,二者是相通的。“秩序、配合、对称、结构、比例、统一”这些能够引发美感的概念“与其他概念一样,建筑于经验之上;我们也是通过感官获得这些概念的,即使没有上帝,我们也同样会有这些概念;它们的存在于我们心中远远先于上帝存在的概念。它们与长、宽、深、量、数的概念同样实在,同样清晰,同样明确,同样真实”。为了解释审美感受中的某些难以言说的现象,“内在感官”表现出了某种神秘主义倾向,把审美感受与人类一般的感觉经验割裂开,把美的概念与人类意识的其他概念割裂开,将审美认识与人类其他认识活动割裂开,高举理性主义和唯物主义这两面大旗的狄德罗当然觉得这种神秘主义的美学方向必须坚决扭转。他认为审美经验的研究应该是也只能是人类实践经验研究的一部分。这是狄德罗对美学史的重要贡献。
狄德罗在否定“内在感官”说之后,按照他的唯物主义哲学观,把美的根源定位于客观事物。在狄德罗之前,艺术家和哲学家们已经提出了某些现象具有审美品质,例如黄金分割的比例、均匀、对称、统一等等。但是狄德罗不满足于这些解释,他认为指出这些品质对“什么是美”这个问题只回答了一半,而且普遍适用性不强。他力图找出“一切物体所共有的品质”,这个品质“它存在,一切物体就美,它常在或不常在——如果它有可能这样的话,物体就美得多些或少些,它不在,物体便不再美了;它改变性质,美也随之改变……”寻找的结果,便是“关系”。他说:“我把凡是本身含有某种因素,能够在我的知性中唤起‘关系’这个概念的,叫作外在于我的美;凡是唤起这个概念的一切,我称之为关系到我的美。”这句话中的“知性”,原文是entendement,亦可译作“理解”,“理解力”(29)。简言之,如果事物包含某种东西,能够使“关系”这个概念出现在我对事物的理解中,此物便会在我的心中唤起美感。
这就是狄德罗的“美在关系”说。这个命题之所以显得含混不清,是因为它有一个盲点。对于事物与事物在我们意识中产生的概念之间存在根本区别,狄德罗是有清醒认识的。他说:“必须把物体所具有的形式和我对它们所抱有的概念这两者很好地加以区别。”既然如此,所谓“关系”究竟是“物体所具有的形式”呢,还是存在于我们头脑里的“概念”?狄德罗说:“一般说来,关系是一种悟性活动,悟性在考虑一个物体或者一种品质时往往假定存在另一物体或另一品质……”这么说,“关系”是精神活动的结果,属于意识范畴。然而他立刻又说:“尽管从感觉上说,关系只存在于我们的知性里,但是它的基础则在客观事物中……”这样说周全是周全了,但是“客观事物中”究竟是什么使我们产生美感,仍旧语焉不详。朱光潜先生正确地指出,在狄德罗以后的著作中,“关系”具体化为戏剧中的情境和绘画中的事物的内在联系和因果关系(30)。不过从美学层面说,这些情境和因果关系为什么能够引发美感,仍旧是个问题。狄德罗认为要鉴别美,就必须“看出和感觉到这个建筑物的各部分,这个乐曲的各个音,或是相互之间或是与别的物体之间构成某些关系”。可以看出,狄德罗所尝试的,只是一种概念的综合,将比例、统一等具体概念进一步抽象为“关系”。然而他却坚持说“关系”是一种客观存在,以便把“美存在于客观事物中”的观点贯彻到底。萨特曾经说过:“是我们在世界上的存在形成了无数的联系,是我们使这株树与天空的一角发生了关系;有了我们,这个隐没千年的星座,月亮的这一区域,这条幽静的河流,才现身于一个统一的景色之中。”(31)把“关系”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品质,而且认为这是一个普遍的存在,这显然是把“概念”当作“客观存在的形式”了。
百科全书派思想家们努力用唯物主义思想解说历史、社会、艺术、人生,狄德罗的《论美》正是建立唯物主义美学思想的一次尝试。由于人的审美经验的复杂性,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例如心理学当时还远未建立),同时也由于百科全书派唯物主义中的机械论,狄德罗的美学思考有一些缺陷,这应该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待,不必苛责。另一方面,也大可不必因为狄德罗是伟大的启蒙思想家而勉强拔高“美在关系”说的历史价值。
法国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大都被称为“哲学家”。“哲学家”这个词的含义在当时颇有点暧昧,在某些场合是一种尊称,专指知识渊博、思想深刻的学者,可是在某些场合这个词却带有或多或少的揶揄,那含义等同于“书呆子”“不通世故”“执拗”等等,狄德罗自己就在《雅克》里面嘲讽“哲学家”,而卢梭则多次对这个称呼敬谢不敏。不过无论他们喜不喜欢哲学家这个头衔,丝毫不妨碍后人坚持把他们看作哲学家,事实上,这些学者在西方哲学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相比较而言,其中贡献最突出的,非狄德罗莫属,他以果敢的勇气和突破性思维,对哲学领域占主流地位的神学唯心主义发起冲击,为唯物主义哲学以后的发展开辟了道路。本文集收入了狄德罗的主要哲学著作,共分三卷,读者从中能够比较全面地看到这位思想家哲学理论的构建过程,以及启蒙时代欧洲思想的碰撞与博弈。这里需要简单说明的是狄德罗美学论著的处理。审美作为人与客观世界关系的一个重要纽带,必然纳入哲学的视域,因此美学与哲学是相通的,众多哲学家都对美学问题提出过深邃的见解,狄德罗就是这样一个杰出的美学家。然而另一方面,美学又与文艺学因考察研究对象的重合或部分重合而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本书把狄德罗的美学论著归为两部分:一部分,例如《论美》这样偏重于审美哲学问题思考的文章,收在哲学卷里;另一部分,例如《论戏剧诗》《画论》这样比较具体分析审美作品的文章,则收在文论中。
同样列为三卷的是狄德罗的小说。前文说过,文艺复兴以降,在史诗与戏剧之外兴起了一种类似寓言、笔记、随笔的文体,后人统称为“小说”,这种文体与唐宋文人笔下的传奇或者明清两朝形形色色的笔记有几分相似,具有自娱自乐的味道,表达了一种生活志趣、生存态度与一种生活方式。其后则潜藏着各种政治经济利益的纠葛,不同社会阶层与群体的矛盾冲突,甚至会或明或暗地牵涉到个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不过,对于伏尔泰、卢梭、狄德罗这些启蒙哲学家而言,不论他们的小说作品给予我们多大的阐释空间,有一条主线是清晰明确、贯彻始终的,那就是他们刻意利用这种形式自由的作品,形象化地鼓吹自己的哲学观和社会理想。文集在选取狄德罗的小说时,这是一条基本遵循。同时如上文所述,狄德罗的小说作品除却这个特点,在小说的形式上,特别是叙述形式上,进行了自觉的探讨和革新。在这方面,《拉摩的侄儿》与《雅克》无疑最具代表意义,它们向读者展示了狄德罗小说的叙事特点,尤其是其叙事视角的现代性,这是选取作品的另一个重要遵循。这里需要单独提一下《修女》这部小说。《修女》在狄德罗的小说里,不但从篇幅规模来讲分量最重,而且它与其他多部小说作品不同,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从表面风格上讲也比较特别,它与当时沙龙流行的叙事时尚很合拍,换句话说,似乎很投合主流社会的生活口味与审美情趣。读到这部小说,读者可能会产生些许困惑,不免怀疑这真是狄德罗的作品?如果你真有这样的疑惑,不妨读一读《修女》附录的法文版序,小说创作的来龙去脉在里面有详细的介绍。当然,如果我们当真把《修女》当作一部纯粹的游戏之作,那未免就天真了些,相信读者自会体悟其中深刻的社会内涵与思想价值。
狄德罗的戏剧单列一卷,我们将作家的三个剧本和两篇有关谈话收录在同一卷里,以便读者参阅。最后一卷以文论和随笔为主,文论包括作者主要的文艺论著。狄德罗的评论、时论、随笔等作品多而杂,我们针对国内读者的兴趣略取数篇以飨读者,狄德罗的个性与思想,启蒙时代的精神风貌都可以从中窥见一斑。
二〇二〇年二月
(1) Temple Stanyan, The Grecian History.
(2) Robert James, Universal Medicinal and Surgical Dictionary.
(3) Anthony Ashley Cooper, 3rd Earl of Shaftesbury (1671—1713),英国哲学家。
(4) 其中文字部分四卷,图解部分一卷,以及附录两卷,为后来孔多塞主持增补。
(5) 一说十周。
(6) Ephraim Chambers (1680—1740),英国作家,一七二八年出版两卷本《百科全书》,对狄德罗主编《百科全书》产生影响。
(7) Nicholas Saunderson (1682—1731),剑桥大学数学与光学教授,一岁时丧失视力。
(8) 引自《论盲人书简》,本书第九一页。
(9) 出处同上,本书第七七页。
(10) 引自《狄德罗全集》(巴黎:1857),第八卷,第一四二页。
(11) 引自朗松《尼维尔·德·拉舒塞与流泪喜剧》(巴黎:1887),第二三页。
(12) 引自《博马舍全集》(巴黎:1865),第一页。
(13) 引自狄德罗《关于〈私生子〉的谈话(三)》。
(14) 引自《博马舍全集》(巴黎:1865),第一页。
(15) 引自狄德罗《画论》第五章。
(16) 引自狄德罗《画论》第五章。
(17) 狄德罗在《沙龙》的评论里高度肯定了布歇的技巧,但是对其作品大多取否定态度,认为布歇的作品不真实。在狄德罗的思想里,真实和道德似乎是联系在一起的。
(18) 引自莱辛《汉堡剧评》,张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第四三四至四三五页。
(19) 引自让·斯塔罗宾斯基《痛中之药》(巴黎:1989),第一二三页。
(20) 引自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巴黎:1986),第二二页。
(21) 有一种解释认为,狄德罗与出版商有协定,在一段时间里不发表作品,以免给《百科全书》惹麻烦,所以包括《雅克》在内的著作都未出版。
(22) Du Bos, Réflexions critiques sur la poésie et la peinture.
(23) Condillac, Essai sur l'origine des connaissances humaines.
(24) 据保尔·韦尼埃尔的选本注,狄德罗曾经在一七四八年和一七五一年两次提出过“美在关系说”,可见他对这个问题已经有过思考,但并没有多加解释。
(25) “第六感觉”一词是否为狄德罗首先使用,待考。
(26) 引自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第二二二页。
(27) 引自吉尔伯特与库恩《美学史》(上),夏乾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第三一七页。
(28) 引自鲍山葵《美学三讲》,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第三页。
(29) 朱光潜先生在《西方美学史》中就译作“理解”。
(30) 见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第二七七至二八〇页。
(31) 引自萨特《什么是文学?》(巴黎:1985),第五〇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