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在戏谑
两宋以来,中国画出现了一种被称为“墨戏”的创作方式,北宋二米的“云山墨戏”是最早的称名者,南宋法常、玉涧以及画院画家梁楷等都善为墨戏之作。元代之后这样的风气愈演愈浓,在山水、花鸟、人物等画科中,都有体现。墨戏画追求水墨的特殊效果,不求形似,试图摆脱过分的法度限制,重视瞬间体验的表达。读这样的墨戏之作,总觉得笔致飞动,墨色翻滚,有一种自由洒脱的意味。
而说到“墨戏”的概念,总和一个名字联系到一起,这就是明代天才画家徐渭。据可靠的文献记载,徐渭年近半百才开始染弄画艺。现存其画迹主要是花鸟画,而这些画基本上是以水墨来完成的,从总体上看,都带有逸笔草草、墨色淋漓的特征,都可以说是墨戏之作。《水墨牡丹图》轴(图3)中的“戏抹”,就是这种“墨戏”。
图3 徐渭 水墨牡丹图轴 纸本墨笔 109.2cm×33cm 创作年代不详 故宫博物院藏
上海博物馆藏有其墨花册[1],以隶书“戏弄翰墨”四个大字为引首,这倒是对徐渭绘画形式的很好概括。徐渭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他在题画诗中屡有言及。如他说“老夫游戏墨淋漓”“墨中游戏老婆禅”等等。但他并不认为这样的作品是闲来无事的随意涂抹。[2]他说:“世间无事无三昧,老来戏谑涂花卉。”他在墨戏中追求“三昧”——生命的智慧。如上海博物馆所藏的一幅四米多的徐渭《拟鸢图》长卷(图4),作于晚年,带有自传性色彩,画心上徐渭题有“漱汉墨谑”四个大字,这真是一种“沉重的墨戏”。
徐渭发展了中国画的“墨戏”之法。他的墨戏是他心灵的悲歌,似乎能从淋漓的墨色中听到他心灵深处的叹息。徐渭的绘画就像他的性格,充满了侠气,读他的画,每每被其中的酣畅和放旷所打动。他和二米等的云山墨戏的根本不同是,后者主要借云烟缥缈来表现大化流行的韵味,感受气化宇宙的脉动,而徐渭却于墨色淋漓中,表现来自现实世界引发的内在生命悸动。
上海博物馆藏《墨花图》卷跋语云:
这首诗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徐渭的墨戏特点。这里有三个逻辑环节:
第一,从笔墨形式上看,他的画不在形似,而在开天趣——表现世界的真实。或者用他的话说,表现世界的“本色”。尘世的风烟,常常使这“本色”荒腔走板,而他的艺术却念念在兹。
第二,“本色”是对现实世界的超越,现实世界是虚幻的,“花面年年三月老”,万化如流,生年不永,而人类又常常“石头往往百金收”——物欲横流,世界天天在上演这样的荒诞剧。在徐渭看来,“乾坤幻泡沤”,一切的执着都如苔痕梦影,乾坤就是一场“戏”。
第三,因人生如“戏”,所以他采一种戏谑的态度对待世界,以一种游戏的方式来描写这个世界。他的淋漓的墨谑,突出现实的虚幻性、戏谑性,是为了警醒自己,也警醒世人,从这虚幻的游戏中走出来,回望生命的本地风光。
图4 徐渭 拟鸢图卷 纸本墨笔
引首:32.4cm×99cm
画心:32.4cm×160.8cm
书心:32.4cm×225cm
创作年代不详 上海博物馆藏
徐渭的“墨戏”带有强烈的生命解悟的特点。他是一位演戏者,每个人都是这世界的演员,他也无法逃脱。他又是一个看戏者,不是茫然其中的懵懂不醒人,尤其到了晚年,他觑破人生幻景,思考人生价值。他还是一位写戏者,这和他的个性有关,徐渭自幼好戏谑,十六岁时仿扬雄《解嘲》作《释毁》,自比捷悟之士杨修等,他一生写了太多的“戏”,他的戏剧,他的画和诗,都是他的戏,他的艺术就是有关这世界的戏。
演戏者、看戏者和写戏者三者统一在他的身上,他绘画中的“墨戏”之作,正反映了他集合多种身份所体现出的奇异色彩,他也正于此追求他的“本色”、他的绘画的“真性”问题。
北宋以来,“墨戏”具有纵横潇洒、从容恣肆的意思,它所崇尚的是一种自由的创造精神。但在元代吴镇之后,墨戏又渐渐被赋予生命感悟的内涵,成为表达生命真性的一个特别概念。徐渭就是一个典型代表。
徐渭在评汉代俳优东方朔时说:“道在戏谑。”[3]大道就在戏谑中。此四字几乎可以作为其艺术的纲领,他是带着这特别的理解来看“墨戏”的。他是一位戏剧家,其代表作品《四声猿》《歌代啸》等都带有强烈的生命解悟感。而他的水墨画,就是他的“戏”,水墨画以“墨”来唱戏,来啸傲人生,抚慰生命。虽与通过语言媒介表达的戏剧不同,但本质上又是相通的。终徐渭一生,他都可以称为一位戏剧家。不过,这“戏剧家”之称谓也应包括以水墨为“戏”的部分。
注释:
[1] 《中国古代书画图目》收录,编号为沪1-1110,款“石舟”。
[2] 不少研究认为徐水墨花卉乃文人嬉戏,这低估了他的艺术成就。
[3] 徐渭《东方朔窃桃图赞》:“窃攘匪污,谐射相角。无所不可,道在戏谑。”(《徐文长文集》卷二十二,明刻本)徐渭《歌代啸》冲和居士撰“凡例”即云:“此曲以描写谐谑为主。”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乃徐渭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