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欢迎加入脱丧贱萌团
1
少时。
“我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青蒲小学门口,一对夫妇一左一右地拉住小男孩的胳膊,往校门口拽。
小男孩屁股朝后,小小的身体成了倒“U”形,嘴里嚷嚷:
“救命啊!有人拐卖儿童啊!”
“梁文康你都是上一年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要脸!一开学就头疼、肚子疼,还脚指甲疼!”梁妈上手拧儿子耳朵。
“谋杀亲子啦!救——”
厌学儿童梁文康刚想展开持久战,两个扎着红绳的小发包撞进了他视线。
章鱼小丸子!
只见小女孩走过来,在梁爸梁妈震惊的眼神中,先后掰开这两人套住儿子的手,然后一把拉住梁文康的手,严肃正经道:“不用怕,我罩你。”
——就这么把一个花式厌学儿童拉进了校园,带到了隔壁青蒲幼儿园的小班教室前。
梁文康小个头,圆眼睛,嘟嘟嘴,留着一头与他性格相冲的锅盖头,任谁看都是一个标准的小班生。
殊不知,这位厌学同学已经是一个标准的一年级学生了。
一年级学生梁文康目送着小女孩一蹦一跳到中班,做出了人生的第一个决定。
结果梁爸梁妈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换鞋呢,老师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梁氏夫妇吭哧吭哧又赶到学校,才明白自家小子不好好上课,跑到幼儿园中班,趴在教室窗户上给小美女做鬼脸呢!
“我的建议是,可以让他先去中班待几天,等他混熟了,觉得没意思了,会主动要求回来的。在小孩子间,一两岁也算很大的代沟了。”园长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
就这么着,第二天,梁文康小朋友成功地站在了中班教室里,做自我介绍——
“我叫‘梁文康’,‘上梁揭瓦’的梁,‘文武双全’的文,‘福气安康’的康!”
男孩说完,咧嘴一笑,眼睛都给笑没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却露出来了。
2
“章鱼小丸子!小丸子!”小女孩在座位上冲梁文康招手,显然认出了他。
“我叫‘梁文康’,‘上梁揭瓦’的梁,‘文武双全’的文,‘福气安康’的康!不叫什么小丸子。”
幼儿园教室的座位是呈圆桌形排列的,梁文康硬生生地在小女孩身边挤出一个空位:“喂!巧克力豆,你叫什么名字?”
“阳葵,欧阳修的阳,向日葵的葵。”小女孩认真地回答。
梁文康不知道“欧阳修”是什么东西,是和向日葵一样的花吗?但碍于小男子汉的面子,假装知道:“哦,欧阳修啊……”
“欧阳修是什么啊?”一个胖乎乎的脑袋凑到梁文康右耳朵边。
梁文康扭头一看,哟,这小胖子长得可像大耳朵胡图图了。
“能吃吗?”又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凑到梁文康左耳朵边,梁文康吓了一跳,这左边的脸和右边的脸怎么一模一样?吓死人了!
“我叫七斤半。”左边的小胖子说。
“我叫八斤。”右边的小胖子说。
“我们俩是双胞胎。”两个小胖子异口同声道。
梁文康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颗颗饱满,左右均匀。
“嘁!连欧阳修都不知道?欧阳修可是宋朝的大词人!还吃呢!没文化真可怕!”一个眉眼尖尖,长得像耗子(梁文康视角,人家小姑娘明明长得挺好)的小姑娘冷笑道。
“宋朝是什么?”
“词人是什么?教人写单词的吗?ABCDEFG……”
“那是茜茜老师!”
“宋朝是一个历史朝代,在一千多年前。”阳葵终于插进去一句话,奶声奶气,一本正经。
“嘁!有些人啊,知道点皮毛,就忍不住想显摆!”耗子精(梁文康刚取好的绰号)冲阳葵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知道了,欧阳修是原始人!跟猴子一样!都不穿衣服的!”一个鬈头发小男孩把外套脱下,像套马一样不断甩动着,假装自己是个猴子。
“不是的,一千年前已经是封建社会了,而且宋朝礼教很严的,衣服都穿好几层的……”阳葵试图解释。
“那他们不热吗?”一个双马尾小女孩接过话茬,“我想吃西瓜。”
“哼!有些人……哼!”耗子精的小跟班,一个雀斑脸女孩冲阳葵翻白眼。
“啊呜呜呜……”有人哭起来了,原来小鬈发把衣服袖子甩人脸上去了。
“老师,我要举报黄家明!他把人打哭了!”
“我知道一千年前有恐龙!锯齿龙,‘刺啦刺啦’就把你咬成中药渣!”
“我不怕,我有火箭导弹,全都炸掉——砰!砰!”
……
梁文康感到了丝丝凌乱。
3
幼儿园中班是一个神奇的阶段。
小班生那种与父母分离的焦虑,以及生活不能自理的状况已经不再出现,渐渐地,每个人都能按部就班地生活,并且,在家里娇生惯养出的那些小姐少爷脾气也渐渐凸显出来。
园长的话是有道理的,梁文康小朋友待在一群幼稚鬼(他所认为的)中间,很快用一种老油条的目光分析出这个小小班集体的社会关系网,用一个很经典的童话故事就能概括——
《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
不用说,阳葵就是那个白雪公主,漂亮、人缘好,谁都想凑到她跟前摸摸她亲亲她。就连老师也偏爱她,一天贴十来朵小红花,恨不能从额头贴到下巴尖儿。
凌文瑰,就是那个耗子精。那个下巴抬到鼻子上,鼻子翘到眼睛上,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死丫头,就是恶毒皇后,整天指使着自己的小跟班雀斑脸(文璀璨)给阳葵使绊子。
双胞胎超重兄弟,七斤半和八斤(绰号,据说是他俩出生时的体重),是淳朴的小矮人代表。
梁文康放眼全班,发现这个故事少了一个非常重要、非常关键、非他不可的角色——王子。
世界无敌巨无霸帅气,比蜘蛛侠还要帅气一千倍、英勇一万倍的梁文康王子。
既然担当起了这个角色,梁文康觉得自己有必要防患于未然,在凌文瑰用毒苹果毒死阳葵之前,监视这个坏皇后的一切行动,并且做阳葵的7小时15分(全部在校时间)保镖。
4
保卫反击战从喝早餐奶开始。
小孩长身体,园里每天有订牛奶,只是根据家里情况不同,一般人家订的是一块钱一袋的原味纯牛奶。有些人家有钱,会订一些巧克力味儿的、香蕉味儿的、草莓味儿的,这类牛奶是三块钱一袋。
阳葵和梁文康家都订的是一块钱的纯牛奶。
“看什么看!想喝让你爸妈去订啊!小叫花子!”
文璀璨冲阳葵吼道,原来阳葵正好奇地盯着黄色包装的香蕉牛奶。
梁文康凑到阳葵耳边说悄悄话:“你想不想喝香蕉牛奶?”
阳葵点了点头,然后又赶紧摇了摇头:“那是她的!这是我的!”说着,晃了晃手里的纯牛奶。
“那我们就想办法把它变成你的!”梁文康调皮地眨眨眼。
说罢,他拿上自己和阳葵的牛奶,绕到文璀璨的小桌子前:“喂!我拿两袋跟你换一袋,你换不换?”
文璀璨一脸戒备,就连脸上的小雀斑都写满了不信任。
“你看你现在只有一袋吧?这会儿喝完了就没了。要是有两袋,上午一袋下午一袋,岂不是美滋滋的?”梁文康继续忽悠。
雀斑脸文璀璨由戒备到疑惑,到底该不该换呢?
“爱换不换!不换,我找别人换去!”梁文康翻脸,转身就走。
“我换!”文璀璨赶紧冲上去,把香蕉牛奶往梁文康左手一塞,然后抢走他右手里的两袋纯牛奶。
“给!”梁文康得意扬扬地把牛奶放到阳葵跟前。
阳葵咬开一个口子,喝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然后递给梁文康:“你也喝!”
梁文康一抬下巴:“小康爷我不喝这个,太甜了,你们女孩子家才喝这玩意儿。”
阳葵眼睛亮晶晶的:“小康小康,你人真好。”
小康小康?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但是梁文康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他在一阵香甜的香蕉牛奶味儿里,暗暗吞了好几口口水。
5
“你傻不傻啊!你的香蕉牛奶三块钱一袋,他那纯牛奶一块钱一袋,他用两块钱换了你的三块钱,你亏了,你知不知道?”
真相总有败露的一天,耗子精凌文瑰恨铁不成钢地教训自己的小跟班文璀璨。
“你还一连换了三天!以后不准这么换了,知不知道!不然我跟你绝交!”
文璀璨被骂得一头雾水,显然不太知道,然而还是一脸问号地点了点头。
阳葵听凌文瑰“吧啦吧啦”地给文璀璨算着,好像知道了些什么,黑漆漆的眼睛忽然一亮,只是梁文康正得意着,没注意到。
过了两天,正吃着午饭时,文璀璨刚好和梁文康还有阳葵分到一桌。
午餐大家都是一样的,三块去骨的糖醋小排、一块白白嫩嫩的鱼腹肉,加上豌豆炒虾仁、香菇小青菜、西红柿鸡蛋汤、配胡萝卜饭。
这次,文璀璨把自己的小盘子护紧了,恶狠狠地盯着梁文康,生怕梁文康抢她一粒米。
梁文康眼珠一转,对着认认真真在米饭里挑胡萝卜丁的阳葵“小声”说:“你傻不傻!这个胡萝卜才是营养最高的!那些鱼啊、肉啊、虾仁的营养,都没有这一颗胡萝卜丁多呢!你还挑出来!快点吃下去!”
阳葵苦巴巴地皱起脸,一脸拒绝。
梁文康继续:“要是有人拿肉跟你换胡萝卜,你千万不能换!知不知道!”
说完,三下五除二扒拉完自己的饭,找别的男孩玩去了。
“喂!我用这个跟你换胡萝卜饭,你换不换?”文璀璨确定梁文康走远了,才凑到阳葵身边,手里端着装着豌豆虾仁的小碟子。
阳葵眼睛一亮,然而想起了梁文康的话,一脸肉痛地摇了摇头。
“加上这个!”文璀璨又推了推装着鱼肉的小碟子。
阳葵犹豫了。
犹豫的瞬间,文璀璨又推出了装着糖醋小排的碟子。
还不等阳葵答应,她就先上手抢过阳葵的胡萝卜饭,在上面舔了一口,宣布:“这是我的了!”
阳葵只能勉为其难地吃了两人份的小排、鱼肉和虾仁。
“是个骗吃骗喝二人团。”
多年后,阳葵坐在食堂,一边喝着早餐奶,一边对多年前某人以及自己的行为做出了客观而清醒的评价。
手机“嗡”的一声,阳葵收到一条短信:
【脱丧棒棒团:亲爱的社员朋友们,今天是各位加入我团的第一次活动,测丧评定考核。请于下午两点半,于博物楼的翠微居集合,请自带2B涂卡笔与橡皮,谢谢各位的配合】
清晨的阳光透过食堂的拱形玻璃窗,照亮了少女嘴角的微笑。
6
博物楼还真是难找,百度地图上分明显示已在目的地附近,阳葵东拐西绕,愣是在一个花园里迷路了。
花园里草木繁盛,一树金桂开得正浓。在鸟雀的叽喳声中,阳葵听到一个女孩子的抱怨声。
“这些乱七八糟的字母到底什么意思啊?脑壳疼……”
阳葵顺着声音拨开齐人高的灌木丛,发现一个女孩正背对着她,念一座石碑上的俄文。石碑上,是普希金的石像。
我爱过你:也许,这爱情的火焰
还没有完全在我心里止熄;
可是,别让这爱情再使你忧烦——
我不愿有什么引起你的悒郁。
我默默地,无望地爱着你,
有时苦于羞怯,又为嫉妒暗伤,
我爱得那么温存,那么专一;
啊,但愿别人爱你也是这样。
阳葵用俄文念出碑文,声调轻柔,似春夜情人间的低喃。
女生惊喜地回头:“就是这个!你跟他念得一模一样!”
他?
阳葵突起促狭之心:“是单人旁的他,还是女字旁的她?”
女生果不其然脸红起来,她期期艾艾地问:“你是俄文专业的?”
阳葵摇头:“我学法语,刚转学过来。”
“啊……你好,我叫陶醉。就是那个陶醉。”女生犹豫了一秒,继续道,“可以问一下,你的俄语是在哪里学的吗?我也想……”
“我在圣彼得堡待过一段时间。”
“这样啊……”陶醉的神情黯淡下来。
“你为什么不让单人旁的那个他教你?”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个小骨架、爱害羞的女生,阳葵总想逗逗她。
陶醉的手指在碑文上抠了好久,才下定决心:“我告诉你,你来教我。”
“成交。”
“P大和T大之间有一个传统:新生入学第二年,有一次可以重新选专业的机会,跨校换专业也可以。我有一个同学,他从高中起就很喜欢文学,尤其是俄国文学。他是因为家人的意愿才去了T大学计算机,可是他最后还是决定换到P大的俄文专业。换专业需要参加系里的专业测试,可是我对俄文一窍不通……”
阳葵笑了起来:“他要换专业,他通过测试就行了,你干吗要学俄文?”
陶醉的脸又憋得通红。
“我猜一下,你也是T大计算机学院的?”阳葵忍着笑问。
陶醉点头,头都快埋到地里去了。
“行,我教你,保准你比单人旁的那位考得好。”
陶醉欣喜地抓住阳葵的手:“真的?”
“我帮了你这么一个大忙,你也帮我一个小忙,请问博物楼怎么走?”
“这就是啊!”陶醉转身,手一指,“这楼的背面墙壁被爬山虎爬满了,远远地看,就是一堵绿山墙。”
“难怪……那我们要绕到楼正面进去吗?”
“我来带你走……”
……
7
去博物楼的路上,陶醉跟阳葵详细解释了脱丧团的由来。其实一开始也只是P大和T大的几个学生,打着“脱丧”的旗号,骗了博物楼来做自习室,方便又清静。
陶醉的那个“他”——文学,就是这个脱丧团的老成员。
谁知道今年学生会对社团进行大整改,尤其要削掉这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社团。刚巧社长吴迪准备出国交换,便顺手把这个“茅坑”交给了梁文康。
选梁文康,也是有原因的。首先,为了冲排面,梁文康也会让棒球队的队员们加入脱丧棒棒团,而这些棒球选手一个个相貌英俊,肩宽腿长……
“所以你看到的脱丧团新成员,可能一小半是T大棒球队的队员,一大半是追着那些棒球队员加入的女生们。”
这么说着,两人已经到了博物楼正门。阳葵果然看到一大堆女生往古旧的门里拥。
跟着人潮进去,阳葵发现,翠微居的设计很独特:
看上去是整栋楼最偏最阴的角落,但因为这个小居是半开放式的,房间向阳面都是由落地窗建成的,还有一扇小门通往中间的小花园,所以整个空间光线明亮。
落地窗上爬山虎错落攀缘,团团绿意中牵牛花星星点点,既阴凉又敞亮,实在是个夏日避暑的好去处。
小居的向阴面是一面书墙,看上去古色古香,实际上书上的灰尘有三尺厚,角落里的钢琴和沙发也是脏兮兮的。
女生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进门,就被扑了一身灰。但好在棒球队员们殷勤,三两句就把姑娘们逗得喜笑颜开。
结果阳葵一进门,空气一下子安静。
陶醉感觉所有的目光一下子聚到她身边的人身上,还隐约听到倒吸气的声音。
然后,乾坤大挪移,在场的棒球队员们都悄悄挪到阳葵四周。
就连长着桃花眼的最俊的那位也挤到那个漂亮少女身边,圈外的女生都暗暗地羡慕嫉妒恨。
“别装了,我爸都告诉我了。”祁远凑到阳葵耳边轻语,“放弃H大的offer?你家老太太没气出心脏病?”
阳葵自嘲一笑:“为这点小事,不值得。”
祁家与阳家是故交,小辈之间的消息总是互通的。更何况祁远知道,阳葵还是自己的好朋友从小到大一直惦念的女孩。走了十几年,忽然回来,也不知道这对梁文康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祁远不是只喜欢中文系的路漫漫吗?怎么,碰着更漂亮的就变得博爱了?”有女生阴阳怪气地发表言论。
刚有人想闹事,梁文康就拎着一堆洒扫工具进来了。少年风风火火,朝气蓬勃,一下子便吸引了一大半艳羡的目光。
“各位尊贵的新团员们,今天的社团大会长话短说:一、打扫卫生;二——”
梁文康扫视的目光落到阳葵身上后,便移不开了,好一阵子没说话。
“社长,看什么呢?别光盯着社花儿看哪,社花儿是集体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一个棒球队员开口调笑。
有人跟着附和,还吹起口哨来!
女生们不平了:“二是什么,不说的话我们就走了,反正也没什么意思……”
梁文康回过神,清了清嗓子:“二、进行测丧评定考核。大家不要起哄,先打扫,后考试,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来来来!抓紧时间!”
于是,梁文康很不要脸地把打扫团窝的任务分配给了各个刚入社的新成员。
8
大扫除一开始,对于阳葵来说,就是各路神魔的吐槽大会。
“喂!你这个斗鸡眼的小屁孩,能不能轻点儿!皮都被你搓下来了!”这是地板对拖地的学生的抱怨。
“你这个小姑凉(小姑娘),看上去白白净净的,咋还用唾沫擦我碾(脸)呢!哦,你的碾就是碾,我的就不是喽!还吐,还吐!姑凉你早上刷过牙吗……”阳葵确定,这是一块从胡(福)建运过来的玻璃。
……
“哎哟,我的老腰,我撑不住了。小伙子你快下来,骨头要散了,再不下来我们俩可都要摔断腿了!”
各种杂音中,阳葵突然听到这声苍老的呻吟。她一抬头,就看见梁文康站在桌上踮着脚尖用扫帚扫天花板上的蜘蛛网。
桌子微微晃动,桌子上的人毫无察觉。
少年站在高处,精神集中。阳葵不敢喊他,推着一张桌子慢慢靠近。如果梁文康重心不稳,好歹还有张桌子垫一下。
谁知那老桌子不留一点儿转圜的余地,“咔嚓”一声,梁文康已经从桌上倒了下来,还是后脑勺着地那种姿势。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只有阳葵一人提前察觉,她赶紧踢了一把椅子到梁文康身后。
“小姑娘你轻点行吗?腚都被你踹麻了!”
这样的紧要关头下,椅子不合时宜地抱怨。
阳葵着急到不行,病急乱投医,集中意念对椅子祈祷:“椅子大哥,你要是把他接住了,我以后天天给你擦身保养还上油!”
空气紧绷成一条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那把飞过去的椅子上。
椅子转了N圈,稳稳当当地拦腰接住了从半空坠落的少年。与此同时,不远处的课桌“咔嚓”两声,最后两条腿也断了,课桌柜四分五裂,尘土四起。
梁文康以一种下腰的姿势半吊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双纤细的手突然伸过来,梁文康下意识抓住,谁料男女力气相差太悬殊,阳葵非但没有成功地把梁文康拉起,反而被他拽住。趔趄之下,两人一起摔滚到地板上。
“哇哦——”人群里,有人发出意味深长的起哄声。
“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腿还能动吗?”阳葵从梁文康身上爬起,扶他起身。
“胳膊……”少年涣散的目光中带着些惊吓。
“胳膊怎么啦?”阳葵着急地去检查,却发现梁文康右手里是半截被撕裂的绿色衣袖。
“你……你的胳膊……”梁文康低喃。
阳葵低头,看见自己那截布满狰狞伤疤的右臂,赫然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天哪!太恐怖了,我今晚肯定会做噩梦!”一个女生在心底尖叫。
“这个女孩是不是犯过什么事儿啊!我就说嘛!长得就不是好学生的样儿!”是男生的声音。
“真可怜!”
“假清纯!”
“果然人无完人,老天是公平的。”
……
许许多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压来,然而现实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像一幕恐怖的默剧,所有的言外之意只有阳葵一人承担。
阳葵一瞬间有些头晕,她下意识地捂住上臂,然而小臂内侧蜿蜒丑陋的伤疤还是露了出来。
梁文康从惊吓中醒过神,一把脱掉棒球夹克,几乎蛮横地按着少女的胳膊塞进去,接着粗声粗气地对周围的人大吼:“看什么看!你……你们没事干吗?”
声嘶力竭的腔调里带着几丝颤抖。
祁远带路,梁文康很快把阳葵送去了P大的校医院。小小的风波终于平息,然而,还是在众人心中留下不少涟漪。
原来没有人是天生完美的。女神从神坛跌落,男生们多多少少有些失望,女生们却不约而同地有些窃喜。
9
阳葵一到校医室,就被收到通知的钱谷仪带着一群医生护士包围住了。
梁文康挠着后脑勺在圈外等了十分钟,看还没有散的趋势,在祁远的眼色中,先回了博物楼。
“阳葵,阳……葵……太阳下的向日葵……”梁文康对着散架的椅子发呆。他记忆中已经模糊了的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呢?为什么他最近老是想起她?
“梁哥,美女救狗熊的体验感怎么样?”梁文康的队友兼捕手岳大波凑过来找揍,“话说社花没告诉你,她那胳膊上的疤是怎么回事儿?”
梁文康从棒球袋里抽出一沓A4纸甩在岳大波脑袋上:“去图文店复印二十份,或者挥棒训练两百下。”
岳大波麻溜地滚了。
五秒后,岳大波又滚回来了,指着A4纸上的大标题“测丧等级评定卷”,呼哧喘气:“梁哥,你真接手吴迪的脱丧团了啊?我跟你说,那个小破团已经半年没招到人了,综合测评也加不上分,你不要想不开啊,我们随便组个棒球社团就分分钟秒杀——”
P大和T大的奖学金、三好学生、优秀党员等评选都纳入了综合素质测评,简单说,就是学习成绩与实践活动五五分。
实践活动可以是参加竞赛、社团、实习或发表论文等。总之,是想尽一切办法鼓励学生全面发展。
然而梁文康不为所动:“扔球五十,挥棒五——”
“我去,我这就去!”
岳大波飞奔而去,顺势带起的风掀开了书桌上的花名册的一角,露出的内页右下角上端端正正印着的两个字:阳葵。
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叫阳葵呢?明明都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
10
阳葵包扎完手臂,好不容易送走钱谷仪,就直接回博物楼了。
新会员们以为脱丧棒棒团的脱丧检测只是随口说说的,没想到真有,不仅有,还挺正式。
两人一桌,斜对角坐着。
测试卷也不止一套,单选多选题,填空简答题,甚至还有数形测试。
阳葵随便挑了一张桌子坐下答题,整整两个小时的测试时间,不少抱着随便玩玩心态的同学已经放弃,把卷子一摔,仰天呵呵两声出门去。
最后交卷的只有二十来人,梁文康不算。
他坐在翠微居的另一侧,女王则坐在他的肩上,一人一鸟正襟危坐,活像科举主考官。
卷子交上来后,主考官假模假样地开始批卷。
竟然还是现场批卷,阳葵无聊地四处看,积灰的桌缝里,几只硕大的蚂蚁正在搬运一块陈年面包屑。
突然,一只干瘦黝黑的手拦住一只蚂蚁,大拇指指甲一横,把黑蚂蚁拦腰切断。
阳葵略微皱眉,对上了一道犀利的目光——那天在医院花园里遇到的女孩。
阳葵最后还是去医院看了外公。然而外公竟然不在病房,就连护士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最后在楼下的花园里找到了,一个黑黑瘦瘦的女生正蹲在外公的轮椅跟前,给外公的手指贴创可贴。女生穿着P大医学院的实习白大褂,阳葵刚想看一下她的名牌,她就伸手挡住了:“自己的家人自己看好,没事别乱投诉。也拒绝感谢。”
说完就走,连背影都是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样子。
没想到在这里碰面了。
“葛小英:C。”讲台上的梁文康突然喊道。
阳葵看见那女生埋头去拿自己的试卷。
她叫葛小英?
“范仁贤:D。”梁文康继续点名。
范仁贤,又称“犯人嫌”,P大新闻系大二生,最大的梦想是当一名专业记者。此人完美地诠释了“丧”这个字。
圆圆的脸庞上,粗野的眉毛下,凸出一双死鱼眼,或许是血气太旺,双唇偏紫,活似中毒——阳葵认识范仁贤,那天招新是他替的梁文康的班,阳葵就是趁着梁文康不在场的时候报名的。当时他那张脸吓走了不少想报名的女生。
这是开始发卷子了吗?阳葵看了一下手表,有点发愣,这改卷的速度……平均一分钟一张吗?
“陶醉:30分。”
阳葵更迷惑了,这评分的标准是什么?
“文学:B。”
一个戴金丝框眼镜的男生站起,面容相当清秀,桃花眼斜飞入鬓,书卷气十足,简直就像是《诗经》里走出来的文雅少年。
他经过陶醉时,陶醉猛地抓紧了自己的试卷,头埋得更低,几乎是擦着文学的衣袖错身而过的。
一直到座位上,陶醉的耳朵、脸,甚至脖子都是通红的。
文学——原来这就是陶醉单人旁的那位。
阳葵暗暗叹了口气,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阳葵:A。”
A?
不知道是不是阳葵的错觉,她感觉同时有几道目光压在她身上。
范仁贤和文学这两人的目光尤其明显,好奇、惊愕、难以置信。
祁远看她的眼神里似乎有一些同情。
“阳葵——A——”
女王也跟着喊了一声,语调极为悲切,如丧考妣,一唱三叹,引人断肠。
阳葵傻眼了,她这是被一只黄毛鹦鹉给同情了吗?
A怎么了?她从小到大考试都拿的A呢!
梁文康也是一脸不解地盯着手里的卷子瞧。他看看卷子又看看阳葵,看看阳葵又看看卷子,最后还是阳葵从他手里抢回了卷子。
“路漫漫:-10分。”
路漫漫,祁远重色轻友的那个“色”,P大中文系大二生,人甜心甜,整天活蹦乱跳,从不知丧为何物。小姑娘一脸蒙地去领卷子:“为什么是负10分?”
梁文康继续发试卷:“祁远:10分。”
祁远快步赶上路漫漫,揉了那张皱巴巴的包子脸:“你负我正,刚刚好。”
A总比负10分好吧?
阳葵被塞一把狗粮之余,抱着这样的心态安慰自己。
“许羡俊:B。”
“范立彦:C。”
……
11
卷子发完,梁文康踩着一地积尘,走到一块小黑板前,翻了个面,翠微居里一片吸气声。
负分区 盲目乐观区:切记居乐思丧,不然很容易成为傻大(哥)姐
正分区 安全区:阳光积极,认真生活
D小丧:适当调节心情,多参加户外活动
C中丧:定期疏导,寻找诱发病因,对症下药
B巨丧:重点保护,悉心呵护,每一丝情绪波动都要照顾到
A骨灰丧:严防死守,必要时打晕
阳葵有些无语。
她站起身,随手把卷子甩到桌子上。
周围一圈人跟着站起身,个个摆出严防死守的姿态。
“怎么,要打晕我吗?”阳葵活动了一下手腕,“不用怕,我黑带才过五段,打不死人的。”
不知道为什么,梁文康总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黑带五段是什么水平?”考负十分的路漫漫问祁远。
祁远第一次对别人收起了爱搭不理的表情,颇为耐心地回答:“就是踹一脚能让人断两根肋骨的水平,不过很有可能是骗人的。”譬如某文康小时候打架时,总喜欢用这一招吓唬人。
“糟了!露馅儿了!”阳葵心里发虚,可是话都放出去了。
“对不住了,椅子爷爷,我回头会帮你换个好腰的。”阳葵提足气,摆出一个经典高抬腿,“当”一声下去,一分钟之前还抱怨自己老腰不中用的椅子瞬间四分五裂。
阳葵不动声色地收回腿,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离她远一步,只有梁文康傻愣愣地往前冲:
“你不要冲动,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咱们这个啊……有丧治丧啊……”
“对吧,丧它不是病,只是一种心理状态——当然也不是什么心理疾病,就是一种可调节的生活态度,对吧……”
“可调节的,啊……咱们按标准慢慢调节啊……从骨灰丧到剧丧,再到中丧、小丧……”
一听到“骨灰丧”三个字,阳葵的火气又蹿上来了,她拼命压下去,柔声细气地问:“我只是比较好奇,我们做了整整两个小时的试卷,你一分钟就改完一份,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随便糊弄我们呢?”
“是啊,我也纳闷儿呢!”躲得最远的,沙发旁的一个小个子男生跟着质疑。貌似这位拿的是B,嗯,重点保护对象。
“这个我可以解释!”一个寸头青年挤出人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脱丧棒棒团的创始人——吴迪!”
12
这个创始人看起来有点流气,寸头上剃着字母“S”,衣服也不好好穿,外套系在腰上。裤子松松垮垮的,一只裤腿卷老高,另一只裤腿耷拉到鞋底。
吴迪在黑板架前拗了个造型,才慢悠悠开口。
“其实我们评分的标准只是看最后一道题。”
最后一题?阳葵翻到试卷底页。
“假如春天的深山里跑来了一只熊,你最希望它有着怎样颜色的皮毛?”
“透明色。”这是阳葵的答案。
她顺眼瞟到了身边陶醉的答案,她什么字都没写,却在末尾打了个勾。
陶醉正一脸懊丧地盯着题目。
“前面我们做了许许多多题目,耗费了巨大的心力,就在我们精神最懈怠的时候,在着急收尾的时候,摆出一道看似最简单的题目,殊不知,大道至简。丧否乐否,一念心绪就能判断出了。”
吴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A4纸,用一枚黄色磁扣把纸固定在黑板上。
纸上的字迹字号相当大,阳葵隔着老远就看见了——
暖色调:小丧
中性色调:中丧
冷色调:巨丧
透明色:骨灰丧
“恭喜你,你是我们创团以来的第一位骨灰丧!”吴迪像是得到什么稀奇宝贝似的,绕着阳葵走了一圈。
阳葵沉默。
“欢迎加入脱丧贱萌团!”
阳葵右肩一沉,什么东西毛茸茸的蹭着她的脸。她侧头一看,只见那黄毛的玄风鹦鹉不知道从哪里顺来一枝玫瑰,叼在嘴里,用漏音的腔调套近乎:“靓女,雷猴哇(你好哇)!”
阳葵更加无语。
“那我们这些几分几分的是怎么判断出来的?”有人质问。
吴迪摸一把自己的小寸头,摆出一副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的表情:“直接打分数的,根本没有认真做最后一道题。最后一道题前面有49道判断题,这么顺延下去,如果有人没有认真审题,敷衍圈勾打叉,那么就得正分。至于得负分的,是连卷子都懒得做完的。”
“俗话说,懒人心宽,智者多虑,就是这么通俗的道理。”
“你们要是还不信的话,我这里有国际心理学专家、斯坦福心理学教授的专著,我所有的方法都是从这里面学到的,专业!科学!权威!不信你们可以自己查证。”
吴迪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有词典厚的外文专业书,“哐当”一声扔到长桌上,长桌“嘎吱嘎吱”晃了又晃,最终还是稳住了。
一群人被这个“博学多才”的创始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心宽的路漫漫惭愧地低下了头,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她连试卷都没做完了。
而认认真真做完试卷的阳葵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要认真,谁认真谁就输了。”
“小康子,场子给你镇好了,接下来看你发挥啦!”
无敌兄摆了一个华丽的造型谢幕:“别忘了十一社团庆典每个社团要出节目,还要评分的啊!”
一众人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还有你,骨灰丧,加油脱丧哦!”吴迪耍帅地背后挥手。
阳葵又对自己说了一遍:“千万不要认真,认真你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