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画
女人道:“锁门时,透过门缝,我看到我那孩儿就趴在门缝处看我们。待我们转身时,我听到我那孩儿嚎哭着拍着门……”还想说什么,但是女人的声音却哽咽了。
道人看了一眼眼中噙着泪水的女人,然后低垂下头,专注在炕桌上的宣纸上。
浸润满墨汁的毛笔,粗糙的手,粗糙的手拿着浸润满墨汁的笔,让人不敢相信,让人怀疑眼睛,一只粗糙的手,怎么又能舞文弄墨?这应该是一双粗糙的手能做到的吗?
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容不得一点辩驳。
粗糙的手上拿着一只浸润满墨汁的毛笔。
透过窗户纸照射进屋中的光线,并不强烈,很朦胧,朦胧得像是一层薄纱,铺洒在炕上,铺洒在炕桌上。
临近窗口的炕上,临近炕桌靠近窗口的炕上,光影斑驳,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粗糙的手,手上拿着浸润满墨汁的毛笔;优雅的动作,道人粗糙的手动了,优雅地握着毛笔;毛笔笔尖下,在宣纸上,顿时画出了女人描述的孩子的画面。
一个四岁的男孩站立在门口,用力地拍打着。
门向外敞着,却被门锁阻住了。门缝裂开的比较大,大的足够看清楚门外的人影。
可是这个画中的,模样与女人描述一致的孩子怎么没穿衣服,怎么还光着腚,怎么还是一个光头?
道人停下毛笔,毛笔就擎在画面上孩子的脚上方,然后仰头看着女人说道:“当时,你的孩子穿着什么样式的衣服?梳理着什么样的发髻?”
女人擦拭了下泪水,泪水虽已干了,但是她的眼里,那眼白却变得赤红,像是秋后枫叶一般的红,像是花丛中盛开的最美丽花朵的花瓣一般的红。
“当时我的孩子后脑勺梳着一个小发髻,身上穿着肚……”话未了,似乎就觉察到什么,这道人为何要画孩子的画,为何不想办法捉拿坏人,而是在这里淡定悠闲地问些没用的?
这……
何时才能找回孩子,何时才能一家团聚?
女人的瞳孔暗淡下来,扭头看站立在身旁男人的面容,男人到没像女人这般心细,直勾勾地看着宣纸上的孩子画像,看着道人粗糙的手,像是陷入痛苦,陷入到回忆,嘴角轻轻地抽搐,像是要哭,要嚎啕大哭。
道人追问道:“孩子身上穿着什么?”
女人暗淡的瞳孔,开始变得灰暗,像是夜晚里漫无边际黑云压空的夜幕,没有一丝的光亮,也没有一丝的希望。
她缓缓看向道人,“孩子当时穿着肚兜。”
道人粗糙的手,手上那枝浸润满墨汁的毛笔上优雅的动了起来,在宣纸孩子的画像上,画上了发髻和肚兜。
一个生动的画面,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就这样出现在了宣纸之上,这个孩子光秃秃的脑袋上,只有后脑勺上梳理着一条黑黝黝的小辫子,身上穿着一个肚兜,胖乎乎的一双小手用力地推着门,门却被门锁生生地锁住,门缝敞的很大,大到足可以容纳下他渴望的眼神,他渴望的眼神望着门外。
门外有夫妇的身影,两个身影像是浓缩在门口地面上的光斑,只在门缝外促狭的空间里画出了部分影像。
宣纸上的画面生动,生动得仿佛每一个线条,每一处画面,都像是要活过来一般。
道人手中握住的毛笔,还在宣纸上画着。
茅草房中的窗户,房梁,家具和火炕,一一在毛笔柔软的笔触下呈现在宣纸上。
宣纸上的画面完整了,与现实中的茅草房没有什么区别,画中那孩子在门前拍着门。
但是这又怎么可能?这又怎么能发生呢?
自夫妇走后,茅草房中门窗都关闭着,屋中只有四岁的孩子一人。
孩子又怎么凭空就消失了?
况且道人画画,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宣纸画面上,空荡荡的屋,孤独的孩子,孤独的孩子就在门边上,背对着空荡荡的屋,仅仅露出侧面。
他的鼻,他的眼,他的眉毛和嘴唇,与女人描述的一致。
而他光秃秃后脑勺上唯一的亮点,就是那条像是猪尾巴似的黑黝黝的小辫子。
道人的手是粗糙的,粗糙的让人难以相信,一个粗糙的手竟然可以拿起画笔,将画画的生动,在笔触间,仿佛注入了道人的灵魂;道人的灵魂又是悲伤的,从他笔触间,总能隐隐看到夹杂着忧伤的情绪。
画面上粗勒勾画的线条带着忧郁,部分画面也带着忧郁,整体画面看过去,色调单一,不过是墨迹的颜色,不过是灰暗的色调,似是忧伤的人,画忧伤的画。
但是从道人面孔上,却看不出忧伤,只能看刀削似的面容,焦黄的肌肤。
忧伤的人,画忧伤的画,这忧伤的是道人,只因为道人失去了青儿,他的灵魂也随之悄悄地溜走,在他的笔触下,在他每一次抚摸青儿面颊时,即便青儿没在身边,他的灵魂,他的爱意也总是会溜走的。
他早就没了灵魂,他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
画完画后,道人将手中粘满墨汁的毛笔搭在砚台上,然后拿起摊开在桌面上的宣纸,轻轻吹拂着宣纸上未干的墨迹。
宣纸上的墨迹一点点的在干,等在边上的夫妇心中变得越来越焦急。
一个道士跑来自己家中画画,这与孩子的丢失有关联吗?这能寻回孩子吗?夫妇俩心中的疑问很大,大到填充满整个心房,大到充斥着整个脑海,互相对视时眼神中充斥着疑惑、不解、怀疑。
道人不说,他们又不敢去问。
在道人的吹拂下,宣纸上的墨迹一点点地干,渐渐地墨迹洇入到宣纸中。
画干了,干了的画越加显得忧郁:
画面灰暗,像是阴雨天的天地,灰蒙蒙的;线条灰暗,忧伤的人在画忧伤的画,看不出一点喜悦的色调。
道人将干了的画放在炕桌上,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已泛黄了的,用鲜血写满符咒的符纸,摊开手掌,符纸赫然出现在道人的手掌上。
他轻轻一抖手掌,在他手掌心处,噗地就升腾出火焰来,摇曳窜动着的火苗,在瞬间将符纸点燃了。
在火苗中,符纸似乎在挣扎,似乎又都无济于事,快速地变成了灰烬,变成了尘埃,变成了黑糊糊的影像。
道人握紧拳头,火苗在瞬间里熄灭。
而那化为灰烬的符纸也看不到了影像。
道人攥拳碾压着掌中的灰烬,却碾压不走心中的苦闷。
不过片刻,当道人再次摊开手掌时,他手掌中的灰烬已经彻底地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