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长夜转瞬,白昼初放,南宣城长街之上,原本最轻松的早晨,却添了几缕人心惶惶。
这条最富贵的“金融街”一片萧寂,无一人敢随意靠近。这条街十余年来往着达官显贵,虽也时有纷争,却从无一人敢得罪宋礼仁。所有金钱有关的纠葛,全都被宋老爷的实力镇压。
所以钱庄这二层小楼,虽然外墙朴素无华,却是最鹤立鸡群的。
今日,师军爷却带着一队兵马守在钱庄门口,是云老板叫来的。
宋书文正在钱庄整理账目,统计失窃的银两,却没想到云老板忽然大刺刺地走进来,仰着头,与之前对宋家的友善截然相反,换了副傲气的面孔。
“宋大少爷,官爷说了,钱庄要进行清缴,云家所有合作商户,在钱庄质押的银票和物品,全部要移到洋行。”
宋书文一身青衫,文质彬彬,抚了抚眼镜,
“云老板,这有些过分了吧?你云老板一家要移走也就罢了,全部都移,所有存户都要到钱庄来抢兑,那置我钱庄于何地?”
“那是你钱庄的事!官银丢失,其后果宋大少爷自然要担着,这无可厚非!”
云老板愈发蛮横,军爷此时已若无其事地坐在钱柜旁一张太师椅上,拨弄着上面悬挂的铜币,有的刻着袁大头的像,有的刻着孙中山的像,有的还是光绪年间的钱币。
“宋大少爷,本官新上任,清缴钱庄,找出官银,并无不可吧?”
“军爷有令,自然不敢不从。但钱庄自经营以来,从未发生此事。宋氏钱庄是举城内外,唯一得到正式特许的,若要清缴,首先必须得城长允许!”
宋书文不卑不亢,但言辞坚定。此事事关宋氏钱庄的前途,他向王管家暗中使了眼色,命他去找宋礼仁。
“宋大少爷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连军爷也敢顶撞。”云老板呵斥道。
师军爷目光中闪出一丝矍铄之光,他淡然一笑,
“云老板,先让宋大少爷把银库开了,将重要的物品拿走。”
宋书文碍于官威,取出钥匙,将库房的门一层层打开。
“嚯,宋家这银库的门果然别致。从这样严密的地方偷了官银,不是神通广大,便是你宋家人自己所为啊。”
师官爷直挺着身子走进,这金晃晃的银钱珠宝,令他也有些眼花缭乱。
“官银一般放在哪里?”
“便在这暗格之内。”宋书文随手打开暗格,却见里面两个“官”字号的箱子摆在其中。
他心里有点纳闷,自言自语,“这箱子不是没有了吗?难道是王管家放的?”
他把箱子打开,忽然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满箱的官银竟原封不动地摆在眼前。
“这!…”
“宋少爷,官银不是没了吗?怎么好端端在这里?”师军爷冷言问道。
“难不成是宋家自己扣了官银,大少爷怕担责,便把官银放了回来?”
云老板厉声喝问,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架势。
“来人,将钱庄一干人等全部带走,回去审问!”
师军爷此时再次霸气凌然,挥了挥手,叫人冲了进来。
“且慢!谁敢动我宋家的钱庄?!……”
宋礼仁从外面走了进来,带着个丝绸绒帽,一袭长褂马甲,拄着拐杖,面色却有些苍白。
后面跟着二人,一个是五姑娘,一个是叶子晖。
………
此时宋礼仁容颜确实沧桑许多,接二连三的意外,让他倍受打击。虽然他做事举重若轻,但这些事,明显针对宋家,更让他痛心的,一是云老板的翻脸无情,二是宋家自己的人对付宋家,他鬓角斑白,喘气也费了力。
“军爷要封我钱庄,拿我宋家的人回去审问,是不是该问过我宋礼仁?”
即便他已气血不足,但依旧硬朗朗地质问,尽显钱庄之主的霸气。
“只要宋老爷能解释的通,这官银怎么突然回到钱庄,本官自不会难为宋少爷!”
“爹,这事儿得好好问问大哥。他管着钱庄的钥匙,为此还特意换了钥匙,官银被流转一番,他不负责谁负责?”宋书涵插了嘴,大摇大摆地坐在一旁,手敲打着桌面,仿佛也在盘算着什么。
“住嘴!什么事都扯到你大哥头上,我还没老糊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些吃里扒外的想法?
宋书涵被他一瞪,倒吓了一跳。宋礼仁此言,不是暗指他对自己做的事了然于胸吗?他不由得也生了一丝怯意。
“师军爷,为了这批丢失的官银,钱庄是该与官爷互相埋怨,还是该精诚合作呢?”
五姑娘美目流转,红唇一抹雅致,细腰轻摆,玉手伏在军爷肩头。浅郁的芬芳直醉得人心荡漾,军爷纵然阅见无数,也有些抗拒不了。
更何况他知道五姑娘,知道她在无渊城的决断与飒爽,更与她亲自交过手,还让她因此逃了性命。这姑娘,他自然不敢小觑。
“那五姑娘如何解释这批官银的事?”军爷冷哼一声。
“这就要从我这幅画说起了。“叶子晖嘴角轻扬,将手中白纸一抖,那把新换的钥匙图案映入所有人的眼帘。
原来叶子晖设计了新钥匙,找人按图制作,之后将图特意留在了宋书文的书房。
图被宋书涵的亲信拿走后,叶子晖便一直跟着,从做钥匙到把官银从饭庄运到钱庄,全被他看在眼里。
宋礼仁在火光的映射下,面色既白且青,映着暮霭西下的痛心疾首,冲宋书涵喊道,
“孽障!竟然是你!好大的胆子!”
“爹,这…这不关我的事儿啊…单凭我的人拿了图,就说我换了官银,这…哪能怪我…”
“人家叶子晖亲眼所见,宋府大门紧闭,谁敢深夜溜到钱庄?谁买了辆新车在这儿招摇?”
“车是我们几个少爷一起买的,再说,谁能证明我们把官银挪了?”
“照片为证~”叶子晖举起相机,将照片在宋书涵眼前晃了晃,“多亏了报社搞了个相机~”
宋书涵一脸阴郁,冲过去将相片嚓嚓撕碎。
“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宋礼仁这心中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伸出手便欲一掌掴下。
“老爷,你可不能这样啊!”
此时,二姨太太忽然冲进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扯着宋礼仁的衣袖。
“胡闹!这像什么样子?”宋礼仁一脸无奈,这件糗事,可丢了他的老脸。
“大哥,你这釜底抽薪的计可不怎么样。城里几个大老板都知道我这儿银两从何而来,云老板也知会过,你问问军爷,此事他会如何处置?”
宋书涵的意思很明白,军爷绝不会处置云老板,那便会拿宋家开刀。若赖在他头上,宋家也不好过。
宋书文一贯的斯文此时也有些按捺不住气愤,他拽起宋书涵的衣领,
“身为宋家少爷,你就是这么坑害宋家的?”
“身为宋家的少爷,你还不是摆了我一道?把责任转嫁到你弟弟身上?”
宋书涵也毫不客气,反手在宋书文面上一拂,宋书文的眼镜跌落在地。
屋外一只马鞭飞过,直指宋书涵后心,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却是胡小姐走了进来,傲娇地看看四周,将眼镜捡起,递给宋书文,轻轻道,
“宋少爷,你没事吧?”
望着她浅眉中透着的情意绵绵,宋书文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哎呀,老爷,书涵可是你的亲儿子,更何况,这事儿不能全怪他。”
二姨太扶起宋书涵,又开始装腔作势地抹泪。
“宋老爷,你自家盗了官银,该有个说法吧?这钱庄,是你宋老爷担着,还是宋大少爷?”
军爷见状,更加蛮横,但似乎口也松了松,仿佛并无对偷官银的人兴师问罪之意。
“我这不孝子犯了事,便交由军爷处置罢了。”宋礼仁心中急切。
“..爹,这可不能都怪我。吴张二位少爷都参与,云老板不也知情吗?“宋书涵慌了神,一不小心都说了出来。
菲儿在旁冷眼观望,她本来安排此事,是为了找到宋家内鬼,也没想到这事儿会让云老板捷足先登,她走上前去,忽然对军爷微微一笑,
“军爷,银库失窃,宋家难辞其咎。这事,宋家比任何人都着急。咱们出了这招,总算找到了失窃的银两。不是我宋家庇护自己的人,只是你看这牵扯了好几个老板家的少爷,传出去,岂不成了南宣城的笑柄?”
云老板此时也撕破了脸,
“二少爷说跟我有关,有何证据?官银从钱庄到饭庄再到钱庄,何时经过我云某人的手?既然宋家钱庄自己的事,那军爷觉得该如何处置?”
““不错,宋老爷,你家儿子摆明监守自盗,又拒不承认,既然如此,来人那,把宋家相关人都押下去,赃物带走。”军爷一声令下。
“只要军爷不偏私,将相关参与官银一事的人都核查,无论哪个老板还是少爷,宋礼仁便绝不阻拦。”
宋礼仁被僵在此刻,于是话语中暗暗指向了云老板。
“军爷要抓,也不该抓大少爷。若非大少爷他们,这官银也找不回来。”
胡雪晴也在旁帮腔,她挽起大少爷的手臂,明眸轻叹,含情脉脉,
“大少爷,早知那天就不急着拉你走了…”
“呦,这大小姐总算说了句讲道理的话了。”
芳儿和巧月得知消息,也手挽着手走了进来。
胡雪晴看见她就没好气儿,冷哼一声。
巧月跑过去,直拽了拽云老板的衣袖,
“爹…别跟宋家闹了…”
五姑娘此时亦灵眸悄转,冲云老板柔声一笑,
“这位云老板,哦不,我听宋家的兄妹唤你云伯伯。云伯伯不是要开洋行吗?那官银之事,若硬要追究宋家,宋家也必奉陪到底。孰重孰轻,云老板自己抉择。”
此话字字铿锵,温柔中带着果敢。
军爷与云老板对望一眼,二人都是深谋之辈,军爷目光中透着深远,
“云老板,既然官银追回,你也别纠缠不休了。这事儿让宋家人自己给个交代吧。五姑娘以为如何?”
“军爷如此通情,宋家自然不能怠慢。宋家今日不也已经找到了人吗?宋家自会处置。”
“那各大老板的财物如何追回?”云老板依旧紧追不放。
二姨太太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到门口招了招手,几个下人被带了进来,正是宋书涵的亲信和张吴几家少爷身边,帮着抬官银的下人。
“调运官银和财物的,这几个人都有,张家少爷,吴家少爷,李家少爷…这不能找我们书涵吧?”
五姑娘深通世情,对二姨太太母子的举动一目了然,她忽然掩口轻笑,手中递过一支香烟给了军爷,
“军爷,这事儿宋家固然有责,但显然我父亲并不知此事,如今牵扯几个老板的少爷,军爷若问责起来,只怕不知又牵连出多少人呢?!”
师军爷接过香烟,皱着眉问道,“那五姑娘以为该当如何?”
“宋家的下人偷了钥匙,自然严惩。几个少爷将库银归还,此事只在场诸位知晓,不得外传,既不失了几位老板的颜面,也不会让军爷难做。
“哼,也罢,既然如此,就按五姑娘所言。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来人,把这下人押下去吧。
军爷初来城中,自然也不能太过张扬,喧宾夺主,此事既然有人担了,那便大事化小。
但这位五姑娘的厉害,他深深地领教,心中也颇有些忌惮,这姑娘是宋家的人,那么他连同云老板对南宣城未来的企图便多了阻碍。
摄威终究还是要的,于是他直起身子,朗声说道,
“钱庄这次监管不力,又是自家惹的祸事,以后城里的官银移到云老板的洋行,宋氏钱庄自己好好整顿整顿。
说罢,他昂首迈开大步,离开了钱庄,云老板喜笑颜开地跟在后面。
宋礼仁强忍着怒气,对宋书涵冷言道,
“跟我回去…”
一群人纷纷离开钱庄。
胡小姐依依不舍地看着宋大少爷,心想,
“看来最近宋大少爷麻烦不少。我得去问问哥,看看有什么办法,别给宋大少爷和自己之间隔了障碍。”
她把马鞭别在腰间,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五姑娘与叶子晖留在最后,叶子晖叹了口气,将被撕碎的画纸放在烛台,烧出滟滟之灰,
“哎,我亲手设计的画,好好的一招引蛇出洞,竟被那军爷毁了。”
五姑娘颦笑间妩媚依旧,
“好了,至少咱们把官银的事儿了了。这云老板和军爷都非等闲之辈,以后交手的机会多的是,便见招拆招吧!”
二人互望一眼,会心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