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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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快到2点,母女俩才来到餐厅。外面的松树随风摇曳,光影在大厅里空落落的桌子上晃来晃去。两名招待正在收拾盘子,两人用意大利语大声聊天儿,一见她们进来,立刻停止说话,送来两份中午供应的套餐。

“我在海滩爱上人了。”罗斯玛丽说。

“是谁?”

“一开始是不少蛮不错的人,后来是其中一个男人。”

“你们俩聊天儿了吗?”

“聊了不多几句。他长得很帅,淡红色头发。”她好像饿极了,一阵狼吞虎咽,“不过他结婚了——向来如此。”

她母亲也是她的知心朋友,总是尽可能给她指导,这在演艺界并不稀罕,不过埃尔西·斯皮尔斯太太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补偿自己的失败,这倒是有点儿特别。她个人对生活并没有感到辛酸或厌恶——两次满意的婚姻,两度守寡,每次都加深了她对此淡然处之的态度。她的一位丈夫是个骑兵军官,另一位是个军医,两人都给她留下了一些遗产,她打算把这些遗产原封不动地留给罗斯玛丽。她不让罗斯玛丽分担自己的坚忍意志,不让她分担自己的辛勤和毅力,而是在罗斯玛丽身上培养起一种理想主义信念,让她用这种信念看待自己,用自己的眼睛看待世界。所以在罗斯玛丽还是个“天真”的孩童时,她就受到了双重保护:母亲的羽翼和自己的外壳。埃尔西老成持重,对巧言令色的浅薄庸俗之辈一概不信任。然而,看到罗斯玛丽在电影圈内突然成功,斯皮尔斯太太意识到该让女儿在心理上断奶了;如果这种活跃、急切和令人兴奋的理想主义从她自己身上转移到了别的方面,那么埃尔西由此感到的并不是痛苦,毋宁说是一种喜悦。

“这么说,你喜欢这地方?”她问道。

“要是我们认识那些人,那倒挺有意思。另外一些人可不怎么样。他们认识我——不管我们走到哪儿,好像人人都看过《爸爸的女儿》。”

斯皮尔斯太太等着女儿这种自我中心的情绪平缓下来,才认真地说:“你提醒了我,什么时候去见厄尔·布雷迪?”

“我原来打算咱们下午去——要是你休息好了的话。”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那就明天再说吧!”

“我想叫你一个人去。没多远,再说你又不是讲不了法语。”

“妈妈——这事儿我非做不可吗?”

“哦,那就往后推推吧——我们走之前哪天都行。”

“好吧,妈妈。”

午饭后,两人都突然感到闷得慌,旅居外国的美国人来到一个安静的陌生地方,总会有这种感觉。没有什么令人兴奋的事情降临在她们身上,没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声音和她们打招呼,没有什么人的想法能激发她们头脑里的零星思绪;她们心里思念着纽约的喧闹,不禁感到这地方一片死寂,毫无生活的气息。

“咱们就在这儿住三天吧,妈妈!”罗斯玛丽说,这时她们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外面一阵轻风吹拂着热气,穿过树丛,钻进了百叶窗。

“你在海滩爱上的那个男人怎么样?”

“我谁也不爱,就爱你,亲爱的妈妈。”

罗斯玛丽来到大厅向高斯酒店的管事询问火车时刻。这位管事身穿浅棕色卡其布制服,正靠着服务台闲着,见有人问话,便瞪了她一眼,然后突然想起了自己应有的职业态度。她上了公共汽车,同两名唯唯诺诺的酒店招待一道去火车站。两人在车上毕恭毕敬,一言不发,让她觉得很别扭,真想告诉他们:“只管聊你们的吧,别拘束。不会打搅我的。”

火车头等车厢里闷得令人窒息;铁路公司那些生动的广告卡——阿尔勒的加尔桥,奥朗日的圆形剧场,夏蒙尼的冬季运动场——比外面一望无际、毫无动静的大海清新多了。美国的火车就知道全力奔赴目的地,对一切都很缓慢的环境里的人仿佛唯有蔑视。这里的火车不一样,它穿行于山野林莽之间,与大自然浑然一体。它的喘息吹拂着棕榈树叶上的尘土,呼出的煤渣与花园中的干粪掺杂混合。罗斯玛丽敢肯定,她能探出车窗采到花朵。

戛纳车站外面,十几名司机正在他们的出租车里睡觉。她信步走在街上,只见赌场、豪华商店和大旅馆都空空荡荡,好像是夏季大海面孔上的一副副坚实的假面具。真令人难以置信,这地方居然还有“季节性”,罗斯玛丽面对这种风尚,感到有点儿压抑,仿佛自己在这死气沉沉的一切之中,表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品位;仿佛感到人们对她的行为大惑不解,冬天才是欢快的季节,其他季节大都萧条清淡,她为何偏偏此时来到这里。这时候北方才是生意蓬勃的天地。

她拿着一瓶椰子油走出一家杂货店,有个女人抱着一堆沙发垫从她面前穿过,朝停在街上的一辆汽车走过去,她认出那是戴弗太太。一条腰长个儿矮的黑狗冲着她汪汪直叫,把打盹儿的司机一下子惊醒了。她坐进这辆车里,绷紧她那可爱的面孔,克制着自己的表情,眼睛里流露出勇敢和机警,并没有盯着什么看,但目不斜视,注视着前方。她穿一身鲜红的裙装,古铜色的腿上没有穿长筒袜,长着一头浓密的黑色秀发,像个中国人。

再等半个钟头换乘的火车才到站,罗斯玛丽便坐进十字广场上的协约咖啡馆,这里绿树荫浓,光线柔和,有个乐队为迎合想象中的国际听众,演奏了一支尼斯狂欢节歌曲和一支一年前的美国流行乐曲。她给妈妈买了一份《时代报》和一份《周末邮报》,这时她一边喝着柠檬汁,一边打开后一份报,看一位俄国公主的回忆录,仿佛觉得19世纪90年代的文风比如今法国报纸上的文章更真实,更贴近生活。这就是那种使她在旅馆感到压抑的同样感觉——那个大陆上五光十色、异彩纷呈,简直就是一幕幕悲喜剧的生活,她已经习以为常,但未谙世事,无法从中窥出生活的真谛,所以她这时觉得法国的生活真是空虚沉闷。那个乐队演奏的忧伤乐曲,更使这种感觉雪上加霜,不禁让人想起杂耍表演中为那些杂技演员演奏的伤感曲调。此刻她很乐意回到高斯酒店。

她晒疼了肩膀,第二天疼得不能游泳了,于是她和母亲一块儿租了辆汽车——花了不少功夫讨价还价,因为罗斯玛丽在法国形成了她的金钱价值观——驱车沿着里维埃拉海岸兜风,这是好几条河流之间形成的一块狭长的三角地带。司机仿佛是个伊凡雷帝时代的俄国大公,他毛遂自荐,要为她们当向导,于是那些辉煌的名称——戛纳、尼斯、蒙特卡洛——渐渐透过它们那麻木的外壳露出了光彩,幽幽地诉说着古代君王的盛衰荣辱,诉说着王侯大公忽而亲近佛陀忽而崇尚芭蕾的寻欢作乐,诉说着沙俄王子在那一去不返的时代优游于波罗的海的逍遥岁月。引人注目的是沿岸都有俄国人的踪迹——他们那些已经关门的书店和食品杂货点一个挨着一个。十年前,每当旺季在4月份结束之际,东正教教堂随即锁上大门,他们喜爱的美味香槟也储藏起来,等他们回来时再享用。“我们下个季节再回来。”他们说,不过这话总是说得太早,因为他们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傍晚时分驱车返回旅馆,实在令人赏心悦目,一路俯瞰着海面,海水的颜色神奇得像儿童心目中的玛瑙翡翠一般,绿得像染绿的牛奶,蓝得像洗衣的皂水,色泽有如葡萄美酒般地浓郁。看着人们在各自家门外吃饭,听着乡村酒吧的藤篱之间传出的生硬的钢琴声,也同样使人惬意。拐下金崖道,沿着绿树如织的堤岸驶向高斯酒店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悬浮在废弃的水渠上方……

旅馆背后的小山上有个地方正在开舞会,罗斯玛丽躺在月光朦胧的蚊帐里听到了飘来的舞曲,才知道这里也有娱乐活动,不禁想起了海滩上那些挺不错的人。她心想,明天上午可以和他们见面,可是他们显然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圈子,不需要再接纳别人了,而且他们一旦把遮阳伞、竹席、狗和孩子放在沙滩上,那地方就围起了一道无形的篱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打定了主意,最后两个上午说什么也不能和另外那些人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