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北大荒奇遇
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吗?……
这个故事发生在遥远、遥远的地方吗?……
1
那是北大荒的春天。七星河的水真清啊,能见得到水底的石子和水草,一条一条的白鲢鱼、鲫瓜子、红尾巴的小鲤鱼……游来游去,象是在水晶宫中翩翩起舞哩。弯弯曲曲的河水象一条绿色的绸带,轻曼地飘曳在一片坦荡无垠的沃野上,它缓缓地流着,流着,突然,一个急打弯,拐一个直角,象位老人深深地拱下腰在鞠躬,要向前面什么神圣的地方顶礼膜拜。啊,在前面藏着一片茂密的树林。乍看起来,它不算大,在偌大的北大荒的版图上恐怕一时还找不到它的名字。可是,往里一走,白桦红松,紫椴黄檗……一株株枝桠相攀,树叶相偎,想走到头,不容易哩。它仿佛是七星河水忠诚的卫士或痴情的恋人,每天都在这里眺望着河水的流来,打弯,飘走,逝去……
大家管它叫做七星林。
这一天,一条小船吱吱呀呀唱着歌,从七星河的下游摇来了。虽然是逆流,又顶风,老远依然能听见几句歌声。细辨起来,是《乌苏里船歌》:“乌苏里江来长哟长,蓝蓝的河水起波浪……”歌唱得并不中听,声音有些嘶哑,还有的地方跑调。但是,可以听得出唱得高兴、带劲、来情绪,象一团团炽热的火在河面上燃烧。反正四周是一片开阔的河水和涌着绿浪的田野,除了惊起几只野鸭子、长脖老等之外,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他可以亮开嗓门,可劲儿地喊。唱什么都行!这里没有什么封资修,也不限制只许唱样板戏。要是在生产队里,他敢?
船摇近了。唱歌的就是常玮。他双手打着桨,脖子上青筋都唱得一根根蚯蚓一样绷了出来。躺在船尾的小伙子戴着一副近视镜,正眯缝着眼睛望着晚霞飘散的天空和暮霭升起的河水,不知是在听歌,还是在想心事。他不大爱讲话,一路上净听常玮讲和唱。他爱这样懒散地躺着,望着,想着,听着……他叫严力,是常玮的同班同学。三年前,一起从北京来到北大荒插队的。
“唱点儿别的吧!”
“唱什么?”
“唱什么都行,别老唱这个‘长又长’!”
是啊,一路上,常玮唱的总是这么一首《乌苏里船歌》。他们都不喜欢河水这么长又长。七星河最好一下子缩短,抬脚就到呢。常玮笑了:“好!不唱了!”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又唱起来了。寂寞而单调的歌声轻轻地在长长的河面上飘荡……
船在七星林边拢岸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星星,一颗颗落进河水里游着泳。水面上流银荡玉。河岸是一片片郁郁沉沉的树影。晚风吹过,摇响一片哗哗响的林涛声。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来接他们。
已经联系好了的呀,就在这里呀!怎么没有一个人来接呢?沉甸甸的小船仿佛不满意似的,顺着河水一下下撞在岸边,吱吱扭扭地响着。七星林里有一支育林的小分队,十几个人,趁着春天这节气培养树苗,准备扩大七星林的面积。现在,七星林是整个农场的摇钱树、聚宝盆哩。这帮人,钻进林子就不回家,准备连干三个月。隔十天,就得给他们送点东西,主要是新鲜的青菜和猪肉,让他们解解馋,开开斋。当然,也还有他们的精神食粮:书信和报纸。
怪谁呢?怪他们两个人?今天上午,是常玮和严力说死说活,才从瘸腿队长吕春江那里要来这次送货的任务的。
当时,吕春江瞥了瞥他,又垂下眼角,用余光扫了扫严力,说:“你们俩,能行吗?”
“怎么不行?在北京,我是业余体校舢板队员哩!”
严力没有讲话。常玮拍拍胸脯说道。他尤其把舢板两个字说得语气加重。舢板,你懂吗?队长?土老冒儿?
“这可全是吃的,大家伙都等着呢!你们俩别给我扣进七星河里喂了鱼!”队长还是有点不信任。这是一个虎背熊腰的车轴汉子,一膀子使不完的力气。虽说近五十了,除了一条腿瘸了之外没个缺陷,满面红光,脸上竟然没有几道皱纹。在队里,他是一霸,说话厉害,干活厉害,谁都有点怵他。
“甭说翻了船,就是耽误了事,我们俩也不回来见你!”
常玮立下了军令状。严力捅了捅眼镜,点了点头。
“行啦,去吧,别跟我这儿泡蘑菇了!我知道你们俩秃小子憋的什么主意!”
队长一挥大手,把船交给了他们。临开船时,他又一瘸一拐特地跑来嘱咐常玮道:“碰见蓉蓉,你让她给我回来一趟,我有事!”
“行哩!”常玮一摇桨,小船箭一般飞走了。
憋的什么主意?队长说得一点儿不错。要不是育林小分队里有蓉蓉,他常玮才不去揽这苦差使呢!顺风的话,也要在七星河上划五个来小时的船哩,手掌上都要磨起大泡的。至于严力,和他的目的一样,那里也有他的心上人徐静。两个人打上中学时就好,这三年,俩人又一直在一起,这才分开多少天呀,想呢!别看他不言不语,蔫萝卜,辣心!
他妈的!这小船真不如舢板好划。嘎嘎悠悠,死沉!严力简直是个书呆子,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一路上,差不多全靠常玮一个人摇桨。又偏偏赶上顶风,船更是成心和他们找别扭。划呀,划呀,划出一身汗,一手泡,划到这儿了,天黑了。怨谁呢?本来说好的,黄昏时候到,有人接。现在,人家保证回去了,以为船不来,改期了呢。也没个电话,光有树,树……
月光清冷冷地洒着。林子黑幽幽地立着。小船累了,懒洋洋的象一条大鲇鱼,躺在岸旁。
“怎么办?”严力问常玮。
怎么办?不认识道。进这片大林子,找育林小分队住的帐篷,还不象大海里捞针一样?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傻了眼。爱情,爱情的火烧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为了爱情,什么样的愣事、傻事、荒唐事做不出来呀!
“就这么干等一宿?”严力又问。他从小就胆小。
“你一个人等在这儿,怕不?”常玮问他。
“干吗呀?”
“你要是不怕,我进林子找他们去,让他们来卸船,用不了多少工夫!”
“你认识路?”
“不认识,可我知道记号。”
育林小分队刚进林子时,蓉蓉托送他们来的队长,也是她爸爸吕春江,带给他一封信。信很短,只有几个字,其它画的是树,是箭头,最后是一座尖顶的帐篷。猜谜一样,猜了半天,常玮明白了:进了林子二里地左右,有一棵柞树上,她钉了一块路标。沿着路标指示的方向往右拐,再走二里地左右就是他们住的帐篷。在那帐篷上还画着一个大大的叹号。不用说,那是希望自己去一趟哩。
蓉蓉的胆子也真够大的,居然敢让她爸爸给传递情书。她忘了知青刚到北大荒时,她爸爸绷起刷了浆糊的面孔,大声宣布,不许搞对象,不许写情书,不许……好劲,一连串的不许,仿佛真要是一搞了对象,北大荒就要闹地震一样。现在,风又变了,从上到下又鼓励知青搞对象了,说是这叫真正扎根北大荒。她爸爸又要瘸着一条腿,跑到大会上笑开一张皱纹绽放的大脸,希望大家早点儿办喜事,他还要当月下佬儿呢……当然,蓉蓉的信,他是要仔细送到的喽。
就是这封信,催得常玮非要揽了这趟差使不可。
严力知道常玮的脾气。他胆子壮,上学时,什么祸都闯过。为了一只鸽子,他能顺着学校楼上的排雨管一直爬到楼顶。吓得老师和同学都不敢看,也不敢喊,生怕他摔下来。那年,考业余体校舢板队,严力和他一起去的。那舢板快如飞,闪似电,弄不好就船翻人掉进水里。严力一个劲儿劝他:“算了,别冒险了!”他哪肯听?一个大步就跳上正在水里飘悠着的舢板。严力连舢板边都没有沾,一直在岸边看着他考试。他考中了。严力灰溜溜地回来了。
“算了!你可别冒险!光知道几个稀里糊涂的记号管什么用?你也一趟没进去过!”严力摇摇头。
“你这人就是胆小!有记号就行呗!反正进林子又不远,好找!你就等着擎好吧!超不过一个小时,我保证让徐静亲自来接你!”
常玮拿着一节手电筒,大步向林子里走去。
“常玮!”背后,严力喊了起来。
“怎么了?”常玮回过头。
“小心!不行就回来!”
走了老远,常玮还能听见严力在大声地嘱咐着。
2
严力的嘱咐没有错。进了林子没有多久,常玮就迷失了方向。他想回来,却怎么也回不来了。左右、前后,都是树。密密的叶子把月亮和星星都遮挡住了,黑沉沉的,象掉进一个无底洞,四面八方见不到一点儿亮。只有他的手电在林子里划出一道银色的光柱。光撞在黑乎乎的树干上,更吓人,似乎每一棵树的背后都藏着怪物或野兽,会随时出其不意地蹿出来,从背后扑上来咬住你的脖子……
常玮吓出了一身汗。胆大的人也有害怕的时候。
怎么会找不到路呢?他倚在一棵高大的椴树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瞪大眼睛仔细地想一想。白莹莹的椴树花飘在了他的脸上,本来挺香的小花,此刻吓得他却以为是毛毛虫……
刚走进林子没有多远时,看见一棵柞树上钉着块小小的木牌。他沿着木牌的方向往里走。可是,里面没有路,全是没膝深的水呀。他䠀了几步,水越来越深。分明是个水泡子。肯定不是路。他没有去冒险。北大荒的水泡子,他尝过它的厉害。刚来的那一年,到队旁边的水泡子去沤麻。大家都在泡子边上沤。他非要逞能,拽着一捆麻䠀到泡子中央,好劲!越䠀越深,泡子底全是淤泥和腐烂的水草,人踩在上面,下面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大手,有着巨大的威力,拽着你的脚往下沉。要不是当时在场的人多,他早就没命了。这次,黑咕隆冬,就他只身一人,当然,他不会冒这个险了。在水中试着䠀几步,他便折了回来。
莫非,路真的就在那里?
走!再试试去!
常玮往肩上耸了耸书包,手电筒的光开路。他又来到这棵柞树下,木牌牌还在,他又来到水泡子边。这回,豁出去了,往里䠀!可是,水越来越深,冰凉凉的,象刀子直刺骨头。而且,脚底下滑溜溜的,象踩着条泥鳅。这里怎么会是路?他望望前面,手电筒扫在最远的地方,依然泛着水的黑幽幽的闪光。他犹豫了,又䠀了回来,打开手电,望望那块木牌牌。他妈的!木牌上一个字也没有。不会了!路肯定不会在这里了。否则,木牌牌上怎么也会有字的,起码也该有个箭头呀!
会不会应该沿着这块木牌牌再往前走二里地,再往右拐呢?都怪蓉蓉的信!多写个字多好,何必画那么多的树和箭头!不管怎么说,再试试!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用步量,他以前计算过,自己一百三十步是一百米。那么,一千三百步就是二里地。一,二,三……他心里默默地数着。最后,索性嘴里高声地数了起来:一百,一百零一……
远处,传来狼嚎,象小孩哭。旁边树丛中,噌地蹿出一个东西,银灰色,象一道闪电,吓了他一跳。他赶紧用手电在身前身后使劲晃。野兽怕亮。有亮,它们就不敢近身。手电光中,他看清了,原来是只灰色的野兔子。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脖颈上的汗却已经哗哗如注了。
喘息过后,他想起来了,刚才数到多少了?忘了!全让这只野兔子给搅的!还得从头数!
严力一定等急了。蓉蓉呢,现在一定美美地躺在帐篷里睡着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大老林子里转呀,转呀,怎么也转不出去了。他真想撕开喉咙,大喊几声……
数到一千三百步了。往右瞅瞅,没有路。全是盘根错节的树木。他慌了,热汗刚刚消下来,冷汗又冒了出来。转悠这么半天,他饿了,肚子里空空的,腿象灌了铅一样,沉沉的,走不动了。他靠在一棵大树旁,喘着粗气。林风吹来,似乎所有的树叶一起响了起来,夹杂着远处几声凄厉的狼嚎,怪瘆人的!
常玮的心越来越慌。他踉踉跄跄地四下乱跑,连方向都摸不清了。裤腿和衣襟、袖口,被树枝、树杈扯着一道道的口子。手电的光也减弱了,照不亮多远。四周显得更黑、更旷、更吓人了!
忽然,前面白花花一片,象迎面下了一片雪。周围一切黑森森的,蓦地出现这样一片醒目的白,这样强烈的反差对比,更刺人的眼,人的心。常玮用手电一照,啊,是一片白桦林。手电光在白桦树光滑的树皮上跳跃,反射出来惨白的光,更叫人毛骨悚然。
常玮再也忍受不了。他哇哇大叫起来:“救人啊!救人啊!……”那变了调的声音,连他自己听起来,都害怕。
他就这样失去了控制地喊了有十多分钟。森林响着凄凉的回声。谁会来救他呢?这样空旷寂寥的森林里,小分队的帐篷在哪里呢?会有人听见他这越来越哑的呼喊声吗?他绝望了。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隐隐约约看见白桦林深处有一星星隐隐约约的光亮。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揉了揉眼睛再望,是光亮。那光亮在晃动,上下划着光圈。是人!有人!竟然有人!森林之神在守护着他!他禁不住又大喊起来。
隐隐约约,风中传来轻微的答音:“往白桦林子里面走,里面走,一直走……”
终于有救了!胆大的人终究是强者,胜利者。他始终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落了下来。可是,刚往前迈了两步,树木和大地旋转起来,眼前一片金光四射。“扑通”一声,象割倒的谷穗,他倒在地上。他的浑身松弛下来了,却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他晕了过去。
等他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第一眼望见的是一只斑斓猛虎。他禁不住一下子坐起来,“啊”的一声大叫起来。
一只大手扶住了他的肩膀。他感到了那手心的温暖和力量。他回过头望了望,原来是一个满脸胡子茬的老头,披着一件黑色琵琶襟的外套。虽然是春天了,脚底下还穿着一双棉靰鞡,腿上打着绑腿,腰间系着一条宽宽的蓝布腰带,腰带带着长长的穗子,细看,腰带上还绣着金色的花,象是矢车菊的图案。乍这么一看,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看他那面孔,怕有六十了。这一身利利索索的装束,似乎又显得年轻些。他正望着常玮,目光冷峻而沉静。另一只大手端着一个大碗,碗里散发着撩人的烈性酒味。显然,刚才,老头给常玮灌酒后才使他苏醒过来。
这时,常玮才注意到刚刚看到的那只斑斓猛虎不过是一张虎皮。这是一间木板钉成的木刻楞。四周挂着的不是兽皮,就是狍子和野猪之类的兽肉。一个粗粗的树桩立在屋子中央,上面放着一盏马灯。
这是一个什么地方?这是一个什么人?没有听队上的人讲过,蓉蓉在信中也没有提过呀!在这茫茫的森林里,怎么还会孤零零地立着这样一座木刻楞?还有这样一位离群索居的老头?莫非,他真的象小时候所梦想的一样?走进了一个童话的世界?面临着一场神秘莫测的奇遇?
常玮疑惑不解又小心翼翼地冲老头问道:“您是谁?”
老头哈哈大笑。那笑声格外粗犷、响亮,震得小屋的木板墙直颤,钉在墙上的那张虎皮也随之颤动,仿佛活了起来,在一蹦一跳地跳跃。
“你不要先问我是谁。我可知道你是谁。”
常玮愣住了。莫名其妙地望着老头。
“你一定就是常玮吧?给你们的育林小分队送菜送肉来了,对吧?”
常玮完全惊呆了。在深夜一片寂静的森林中,这位老头究竟是什么人,竟如此能掐会算?
“您……是谁?”常玮再一次问,心里冬冬直跳。
“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姓名。”老头又一阵哈哈大笑。然后,端来一碗肉,把那碗酒推给常玮:“这是狍子肉,吃吧!喝点酒,压压惊!”
常玮吃不下去。他想起河边的严力,帐篷里的蓉蓉。
“吃呀!”老头卷起一只大烟炮,催促着。
“老大爷,我们一共来了两个人……”
话说到这儿,老人打断了他:“还有一个人在哪儿?”
“在河边。我是来探路的。找到小分队的人,让他们赶紧到河边卸船。”
“是这样!最好现在就去,免得你们那位守在河边的老兄担惊受怕!”
“您知道小分队住的帐篷在哪吗?”
“你写个信吧!”
说着,老头拿过一支圆珠笔和一块白桦树皮。常玮接过白桦树皮和笔,不知所从。老头却坚定而果断地说:“快写吧!”
在白桦皮上写信,这可真有点儿传奇色彩。常玮还是头一次这样写信,他写得很有兴致,却不知道老头究竟变的是什么戏法。
短信写毕。写给小分队队长范国强(他是常玮的同学)。告诉他立即到河边接严力。老头接过白桦皮,打了个唿哨,一只大花猫不知从屋子里什么地方得令一样,倏忽蹿了过来,直扑进老头的怀里。
常玮看呆了。他越来越感到有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着这间木刻楞。这是一只什么样的猫呀!它似乎已经老了,眼睛昏昏的,不那么亮,浑身也脏得没有一点儿光泽。而且最奇怪的是它的毛那样长,几乎象裹上一团毛线,把它的身子乱乱地围了一圈。它正伸出舌头舔老头的手。老头正慈爱地抚摸着它那长长的毛,象摸着心爱人的长发。他和它那过分亲昵的劲头,让常玮感到一阵不舒服。
老头把那桦树皮让大花猫咬在嘴里,又打了个唿哨,猫又象得令一样跳下老头的怀抱,跑到门前,用前爪踹开木门,然后向后一仰,象运足了气,极富有弹力地蹿出门外,一下子消失在黑暗的林中。
它不是一条狗,也能承担送信的任务?要是遇到狼之类的野兽怎么办?
老头一定看出了常玮的疑惑,便说道:“把你的心安安稳稳地放进肚子里吧,消消停停地睡上一觉!我的这只猫是猫仙!没有什么事办不成的!”
猫仙?老头呢?莫非就是神仙了?
吃了一碗狍子肉,喝了一大碗烈性烧酒,常玮躺在铺着狐狸皮的木板床上。狐狸皮真热,象烤着一团微微的火苗,真舒服。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老头却早已鼾声如雷了。夜风变大了,象是伸出无数大巴掌,拼命地敲打着小屋的每一块木板,发出轰轰的响声。小小的木刻楞象一只漂摇的小船,被吹得在墨绿色的林海里摇呵,摇呵……他妈的!今儿划了一天的船,晕乎乎的感觉又袭上心头,推不开赶不掉了!常玮骂自己。
他不知怎么睡着的。一觉竟一直睡到阳光钻进木刻楞的窗子。明晃晃,碎金子般地撒在他的脸上。那只大花猫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了回来,正倚在老头的怀中酣睡,长长的毛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闪着发光的弧线。
3
老头把常玮送出木刻楞,一直把他送到昨天夜里见到的那棵钉有木牌牌的柞树下。这一段路并不太远。可是,昨天夜里,他竟转了那么久。
“就往里走吧!不出二里地,就可以看见帐篷了!”老头指着前面,一片水泡子的水依然在闪着光。
“那是水泡子呀,昨天我䠀了……”
老头笑了:“什么水泡子!前两天下雨积的水,这块地洼,越过这一段就没事了!”
常玮脱下鞋,绾起裤腿。老头挥挥手,转身告辞了。
“谢谢您!以后有工夫再拜访您!”
常玮冲老头背影大声地喊着。可是,老头没有回头,大步径走,很快就隐没在一片郁郁青青的林子里了。
果然,这片积水虽然很深,却只有一段需要䠀。过去之后,是一块平地,而且可以清晰地看出是拖拉机链轨的辙印。是道路。没错!昨夜,完全被这一小片积水迷惑住了,真背兴!如果,当时一咬牙,拼命往里䠀,不也就䠀过去了吗?还犯得上遭那么大难?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䠀过去了,还能有那样一场童话般的奇遇吗?还能结识这样一位带有传奇色彩,一直不肯留下姓名的老头吗?
有一利必有一弊。有一弊又必有一利。常玮这样说服着自己,往前走着。没走多远,已经看见绿色帐篷顶飘扬着一面小红旗了,还有几缕袅袅的炊烟,象张着白色的手臂,在欢迎着他呢。
帐篷前,常玮见到了育林小分队的队长,大块头范国强,蓉蓉和徐静也都在那里,嘿嘿地冲他笑。那笑容带有几分嘲讽,笑得他有些不大好意思。
“哟!我们的常大胆来了!”蓉蓉先不客气地冲他叫道。
常玮看见帐篷边放着一堆青菜和猪肉,放心了。昨夜里,他们把东西都从船上卸下来了。
“严力呢?”
“他呀!都是你干的好事!”徐静带有几分心疼的口吻嗔怪常玮。
“快进帐篷看看吧!”范国强说。
常玮跟他们一起走进帐篷。严力正躺在木板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额头上盖着一条冷毛巾。
“怎么了?”常玮惊叫起来。
“嘘!粗喉咙大嗓的!”蓉蓉说。
原来,他睡着了。
“这个胆小鬼,昨天夜里连吓带着点儿凉,病啦!”徐静说,话音还是带有心疼和嗔怪。
“没事!吃上两片药,睡上一大觉,保证你们严力活蹦又乱跳!你别那么着急,好象你自己得了什么大病一样!”
蓉蓉打趣徐静,徐静反过来搂着蓉蓉,捶着她的肩膀,骂着:“你这死鬼,还说我呢!还不都是你们这位常大胆给闹的!”
“你胡说!什么我们、你们的!”
两个姑娘闹了起来。这是两个气质,身材、性格完全不一样的姑娘。
徐静长得文弱,个条瘦长瘦长,衣服肩膀处能衬托出她瘦削的骨骼。胸脯扁扁的,似乎没有发育起来。
蓉蓉不一样,她生在北大荒,长在北大荒。北大荒肥沃的土地,插根筷子也开花呢。不仅能长出好庄稼,也能滋养人。蓉蓉长得健壮。如果把徐静比成一枝秀竹,蓉蓉象白桦。她的身条给人一种端庄而丰满的感觉。高耸的胸脯和高耸的鼻梁一样秀美。肩膀圆溜溜,厚实实的,一看就有力量。常玮和严力他们初到北大荒时,正赶上麦收,在场院上扛麻袋入囤。蓉蓉灌了满满一麻袋麦子,足有二百斤,指着严力、常玮和大块头范国强叫阵:“你们谁能扛起来?”哼,她是有点瞧不起这些细皮嫩肉的北京知青哩。严力扶扶眼镜,没敢上来。常玮刚要过来,大块头推开他,一步先跨过去。蓉蓉和另一个本地小伙子搭肩,范国强刚把麻袋扛上肩,没走两步,“哗啦”一下,麻袋倒下来,麦子撒了一地。众人哈哈大笑。蓉蓉没说话,弯腰又把麦子撮满,然后扔下簸箕,一手掐腰,一手扶着高到她胸口的麻袋,冲周围的人叫了声:“搭肩!”上来两个人一㨄麻袋,上肩,好劲!二百斤的麻袋,一座小山一样,稳稳当当地立在肩头,踏着跳板,颤颤悠悠,扛了上去,衬着蓝天、白云,那得意的劲头,那优美的姿态,赶得上体操运动员上平衡木。
自然,要动手打闹,徐静不是蓉蓉的对手。没打多一会儿,已经让蓉蓉拧住双手,胳肢得哇哇直叫了。
严力让她们给闹醒了:“什么事呀?一大清早,就闹起来了?”
两个姑娘不闹了。“什么事?你的好朋友回来了。你快问问他昨天夜里上哪儿逛去了!”蓉蓉说。
“嗬!你小子还回来呀!”严力见到常玮,坐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喂了狼呢!”
“狼看我胆大,没敢吃我!”常玮呵呵笑着。
大家都笑了。
“快吃早饭吧!今儿为迎接你们二位,我们小分队特地开斋,改善伙食!”范国强招呼着大家。
饭桌上,是常玮和严力新送来的蔬菜和猪肉,还有范国强他们新采来的黄花菜和蘑菇。满是大森林扑鼻的清新味道。一边吃,他们一边聊了起来。
“又栽上多少树苗了?”
“快一千株了!今年干一春,明年再来它一春,就这么干它四五年,咱们七星林,不是吹的,赶不上小兴安岭,起码也是咱们七星河两岸首屈一指的!”
“那咱们也为北大荒立了一功!”
“这还用说!”
……
啊!那时候,他们还是多么年轻,多么富有朝气呀!饭桌前,香味四溢,谈兴浓郁,他们的眼睛里,辉映着林木蓊郁的颜色;他们的面前,展现着北大荒壮阔的远景。仿佛就在不远的将来,一片郁郁青青的大森林就要布列方阵般齐步向他们走来!
饭吃完了。该分手了。队里那边,吕春江还着急地等他们回去春播呢。
都有些恋恋不舍。四个人,分做两排。两个人,两个人,不敢肩并肩,隔着老大距离,谁也不说话。沉默得让人尴尬,让人焦急,又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甜蜜。太阳正在高高升起,林中的雾霭消散了,鸟儿啁啾鸣唱起来。晨风中,送来湿润而清新的大森林的呼吸……
范国强走了过来,冲他们大声叫道:“行啦!别这么甜哥哥蜜姐姐地起腻了,严力病了,还没大好,先在这儿住几天。常玮你先回去,跟队长讲一声。怎么样,常玮,你一个划船回去行不行啊?”
严力和徐静抬起头,感激地望望范国强。范国强是个好人,他有个对象,叫穗穗,也是常玮的同学,留在北京没有来北大荒。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盼着她的来信。一直没有。这一次,常玮和严力来,还是没有带来穗穗的信。他们真觉得有些对不住范国强。仿佛不是穗穗没写信来,倒是他们没有写信一样。
“行啊!”常玮虽然有些舍不得立刻就走,却摆出一副慷慨的大丈夫气概,“我先走,没问题!”
范国强对蓉蓉说:“你代表我们大伙送送他。”
蓉蓉高兴地答道:“好!”
帐篷在身后了。森林在身后了。该说些什么了。在众人面前,他们不都是灵巧的八哥嘴吗?怎么现在都成了扎嘴的葫芦,没词儿了呢?
来到了小船边。扶着船帮,常玮不上船。蓉蓉也扶着船帮,垂着头,望着小船。河水冲着小船直晃悠。他们的手也直晃悠。常玮真想抓住这只圆润润的小手。这小手,他摸过一次。唉!只一次。那一次……呵,那哪儿是摸,是抓!是象钳子一样抓住了她的手!这一次,他没敢。他咽了好几回唾沫,望望这只小手,又望望蓉蓉。勇气象是春天水洼中的气泡,鼓上来了,又落下去了。号称常大胆的常玮呀,也有胆怯的时候。
“你爸爸让你回去一趟,说有事!”不知怎么搞的,常玮想起了这句话。他成了传声筒。
“我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好告诉你爸爸一声。”
“我不回去!”
蓉蓉一撇嘴,一甩头发。
“干吗呀?赌气?”
“不是。”
“那为什么呀?”
“唉!你不懂!”
看她那神气,象是在说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呢。什么事呀?常玮不懂?青春的热血正在周身鼓胀、骚动。对于爱情和事业的渴望一起并进。他已经是二十二岁的壮小伙子了,孩子时代已经属于历史了。“你不懂!”这话应该是常玮对她说才合适呢。常玮瞥了瞥蓉蓉,蓉蓉正望着清幽幽的河水,一句话也不说了。
话卡壳了。总该再找点儿话说呀。
“蓉蓉,昨天夜里,你见一只大老猫给你们送信来了吗?”又是常玮先开的腔。
“见了呀!叼着一块白桦树皮。”
“你知道它是从哪儿跑来的吗?”
“知道呀!你昨天不就在那儿住了一宿吗?”
“你认识那个老头?”
“认识……”
“他是谁呀?”
“他……我不告诉你。”
蓉蓉调皮地一眨眼睛。她的眼睛真亮,真好看。
“他真是一个怪老头。”常玮摇摇头说。
“不,他是一个好老头。”蓉蓉摇摇头,说。
又拧了。话又卡壳了。
该分手了。没有不散的席。咬咬牙,常玮迈腿上船。总是男子汉大丈夫嘛,怎么能这样缠缠绵绵!
“下次还来吗?”蓉蓉抬起眼睛,问他。
“不来啦!”常玮解开拴船的绳子,故意赌气地说。
“不来,死!”
蓉蓉使劲一推小船,小船荡在河中,顺水漂了起来。常玮听见蓉蓉咯咯的笑声。他向她挥着手。她也向他挥着手。
船划走很远,很远,常玮看见蓉蓉还站在河边,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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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顺风又顺流,又是轻载,吱哑哑,小船自由自在地漂着。常玮轻松地荡着双桨,望着两岸的绿草丛中飞起的野鸭子和长脖老等,禁不住大声吼了几句:“乌苏里江水长又长……”
他心里挺高兴。虽然,挨了蓉蓉几次撅,但看得出,她爱他。这就够了,足以抵偿一切。尤其是当小船划远了,她依然立在岸边那最后一个镜头,总象电影一样在他的眼前晃,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啊,那滋味……
一路上,没有了严力,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可以尽情地想着心事。河水在流,往事在流,一起在眼前流动起来……
……“把手给我!”
那一次,听见她这一声叫,常玮的样子是多么惨呀!他正在水泡子的淤泥中,一下下往下沉,水面只剩下一个脑袋,一个伸得长长的脖子,和一双枯枝一样晃动的手臂。
“把手给我呀,拽住我!”
她再一次大声叫着。她的嗓门可真够大的。这个厉害的蓉蓉!第一次见面,是在场院,她叫号,压倒了包括他常玮在内的所有北京知青。打那以后,一见到她,常玮就往旁边稍。说实在的,他有点儿怕她。她不象有些北大荒土生土长的小姑娘,见到北京来的知青,有一股子羡慕的劲儿。相反,她却摆出一副高傲的模样,象是一位公主哩。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她出现在常玮的面前。
常玮把手伸给了她。啊,那是他第一次触摸到她的手。没有一种细腻、甜蜜的感觉,相反却感到一阵颤栗。她的手很有劲,拼命地抓住了他的手。无奈,两个人拽在一起,不能从泥中拽出来,却一起往下沉。
“快来几个人!”
她回过头招呼着。许多人赶上来,象接力赛一样,一个拽一个的手,这才使劲地把她和常玮从泥中拽了出来。那劲头,事后想起来,真有点象小时候听过的“拔萝卜”的故事。就在从泥中上来的那一刹那,重心不稳,常玮一下子倒进蓉蓉的怀中,常玮第一次和女性的身体接触,他感到蓉蓉的胸脯湿漉漉、柔软而富有弹性。这一瞬间,他的心里骚动不安起来,脸禁不住也红了。
初恋?这就是初恋?算吗?谁知道呢?抓住了手,却不是抚摸。倒在人家的怀中,却不是拥抱。常玮那年才十九岁啊!各方面正在成熟,年轻的一颗心象火燃烧着。他渴望着真正的抚摸、拥抱,当然,也包括接吻。
他们接触多起来了。
她常常到知青宿舍串门,找他借本书。那时,他还拉二胡,拉起《江河水》《赛马》来,正经有点儿味儿呢。他还会拉阿炳的名曲《二泉映月》。不过,虽说胆子大,还是不拉为妙。《江河水》可以随便拉,忆苦思甜嘛!《二泉映月》,却是封资修。可是,他真想拉,尤其是当着蓉蓉的面,拉一曲《二泉映月》。清清的潭水,映着明亮的月亮,映着两个人的脸庞,映着两颗相爱的心……想入非非。可是,那时候,常玮没少想入非非过。蓉蓉向他借过二胡,不过,一直学不会。她说她太笨。他说她不笨。他有着出奇的耐心,一遍遍教她弓法,指法,定弦……在家里的时候,妹妹动一动他的二胡,他都要对妹妹吹胡子瞪眼睛发脾气呢。
他也常常到她家去。借口找队长吕春江,其实呢,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她呢,自己明白他的心意。每次来,都会在他和她爸爸坐下唠喀、谈事之间,端上来新煮的沙果,新炒的葵花子。然后,待他要起身告辞的时候,她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饭菜做好,端上桌来,笑咪咪地说:“你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热吃了吧!”待他坐下了,她又会麻麻利利地拿出酒杯和已经烫好的一壶酒,说:“陪我爸爸喝两盅吧!”反正,家里做饭全是她一人张罗。他爸爸也不说什么,只是让着:“喝吧!喝吧!别客气!”有一次,她竟然把一只正下蛋的大母鸡杀了,炖了。她的胆子也不小哩,还敢杀个鸡。他爸爸直责怪她:“你看看你,杀一只鸡也不跟我说一声,正下蛋哩,多可惜!”她只是在一旁咯咯地笑。
常玮知道蓉蓉也同其他本地的姑娘一样,羡慕他们北京知青,羡慕天安门、天坛、颐和园、故宫……还有百货大楼,能买那么多的东西。有几次,她对他说:“你什么时候回北京探亲,帮我买条徐静戴的那种拉毛围巾行吗?”
“行!”
“唉!什么时候,我也有福气上一趟你们北京就好喽!”
有一次,她这样感叹着。
“去呀!那还不方便,等我回家探亲时,和我一起走!”
她的脸红了,垂下了头。她还从来没有离开过七星河方圆这几百里的农场呢。
常玮脸也红了,也垂下了头。这话说得太露骨了吧?一个大姑娘跟一个大小伙子回北京,这意味着什么呢?
可是,他多么想呀!她也多么想能有这么一天呀!他们都是藏在心里默默地想,在没人的时候,才拿出来悄悄地自己看看……
那一年,冬天快要从北大荒溜走的时候,常玮、严力、范国强他们几个人到七星河去凿冰捉鱼,准备聚聚餐,为徐静庆祝庆祝。那一天,是她二十岁的生日。结果,刚刚提着鱼桶回到队里,就让瘤腿吕春江劈头盖脑给训了一顿:“谁让你们跑到七星河去了?你们不要命了?眼瞅着冰就开化,冰层薄得很,掉进河里怎么办?无组织无纪律,都给我写检查去!”
谁有心思写检查?都蹲在宿舍里看新捉来的鱼,逗鱼玩。鱼,一条条放进大脸盆里,有的张着腮,喘着气,扇着鳍,还能游呢。今天晚上,可以开斋了!清蒸鱼再熬上一锅鲜美的鱼汤。嗬!那滋味儿,他们似乎已经闻到了呢。乐得徐静闭不上嘴地扑哧哧笑……
“冬冬冬!”
敲门声。吓得他们都不敢看鱼了,一个个跑回自己的铺位上,伏在被垛上写检查。只有徐静没地方可去,索性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冲严力要一张纸。准是吕春江收检查来了。
进来的是蓉蓉。大家松了一口气。
“恭喜你们哇,一个个都在写检查!”蓉蓉开着玩笑。说着,她手里拿着一块冰砣砣,冲常玮扔了过去。
“干吗?干吗?”常玮叫着,冰凉的冰砣砣正打在脸上,怪冷的。
“干吗?你干吗把这个也扔了呀?”
她准是在门外捡来的。刚才,他们把鱼桶里剩下的冰都扔在门口了。
“破冰砣砣扔了,怎么了?”
“你看看这里面有什么?”
常玮一看,原来里面藏着一条小小的死鱼。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知道吗?这叫老头鱼!咱们北大荒的特产哩。别看它现在象冻死在冰里,只要开春冰一化,它又能活过来呢!”蓉蓉说。
“这不象熊瞎子蹲仓了吗?”范国强叫着。
大家都围了上来,看这条奇怪的老头鱼。老头鱼?这么一点点儿?应该叫娃娃鱼才合适。
“为什么叫老头鱼呢?”徐静挺有兴致地问。
“为什么?它在所有的鱼里吃苦最多呗!你们看,别的鱼在冰层底下还活着,还能游。它呢,却死死地冻在冰里面了。忍了整整一冬的寒,到第二年开春,才又活了过来,容易吗?老人吃的苦就是比娃娃多嘛,所以,叫老头鱼!”
“这是你自己瞎编的吧!”常玮呵呵笑了。
蓉蓉自己也笑了。
“这倒真不错,等赶下次回北京探亲,我带上这么一条老头鱼给他们瞅瞅!”徐静对这老头鱼最感兴趣。
“看看!让冰化了,看它能不能活过来?”范国强说着,拿过冰砣砣就要往炉上扔。
“那可不行!这么一烤就死了!得让它自然而然慢慢地化。”蓉蓉制止住范国强。从他手里拿过冰砣砣,把它放进脸盆的冷水里。
“别着急,慢慢看!”
大家都蒜瓣一样头挨着头靠在一起,凑在脸盆前,象观察什么重大实验一样等待着看最后的结果。
冰在冷水里慢慢地化。这方法象冷水里泡冻柿子,可真急人。不过,大家都想看个究竟。
“骗人吧,你?”常玮沉不住气了,问蓉蓉。
“怎么是骗人呢?信不信由你!”
“哪有这事!冻死的鱼还能活?没听说过!”常玮还是不信。
“你在北京没听说过,我在北大荒可是见过!”蓉蓉一扬脸,翘起个秀气的鼻头。
“打个赌!”常玮还是不信。
“对!你们俩打个赌!”大家起着哄。
“赌什么吧?”蓉蓉叉着腰。
“赌——”
还没容常玮说出口,大家又起开了哄:“谁输了,今儿的检查归谁一个人包圆替咱们大家写啦!”
“行!”常玮和蓉蓉都拍着胸脯。
大家又蹲在脸盆四周,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那劲头,溶进了新的情趣。
正当大家看得入神时,背后传来一声如雷的响声:“你们就是这样写检查吗?”
坏了!回头一看,瘤腿吕春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面前。
“你来瞎搅乎个啥?”吕春江先赶走蓉蓉。
蓉蓉不甘心地和他顶着嘴:“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逮几条鱼嘛,动不动就写检查……”
“你懂个什么!真是万一出了人命,吃不了兜着走,谁的责任?还不是我的事?我看你快让他们给拐坏了!”说着,连推带搡,把她推出屋。然后,转过身对大家说:“都老老实实给我写检查,待会儿我再来!”
“得了吧!写检查,你也看不过来,还不卷了烟抽……”挤开门缝,蓉蓉又叫着。
大家都想笑,又不敢笑。
吕春江推着蓉蓉走了。宿舍里又安静下来。大家又都伏在被垛上写起检查来。常玮的纸还是一片空白。他的脑子里全是老头鱼。他忍不住了,跳下炕,跑到脸盆前。啊,冰化了,一条老头鱼正游呢!
“活了!活了!”他高声叫了起来。
大家谁也不写什么检查了,都蹦下地,观看着北大荒的奇迹。
这一次的检查,全由常玮一个人写的。词都一样,不过,他多少变换点字体,免得让吕春江认出来。这一天,累得常玮够戗,乐得大家够戗。
常玮想再到七星河里逮几条老头鱼。可惜,去了几次,都没有碰到。这种鱼,在北大荒不多见呢。
春天来了。蓉蓉和徐静去七星林育林了。他们分手了。分手头一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偷偷地溜到七星河边,讲了好多好多的话,包括最坦率的“你喜欢我吗?”“我走了以后,你会想起我吗?”之类属于爱情的话。可是,有一句话,他们始终也没有问过谁。那就是:“你妈妈呢?”
他们俩人都没有妈妈。象两只孤零零的小鸟,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相遇了。也许,正是这最隐痛的一点,才使他们这两颗破碎的心融合在一起……
想着心事,小船变快了,路途也缩短了。
5
十天之后,再一次给七星林里的育林小分队送菜和肉的任务,又是常玮主动要求去的。上一次任务完成得不错,吕春江挺放心,把一船蔬菜、猪肉,外加这十天来的信和报纸,都交给了他。这一次,天好,又是顺风,吕春江要给他派个帮手,他没有要。“一个人,有富余!”他夸口说道。不要帮手,省下一个劳力,正好可以派做别的活。吕春江自然高兴。只是送他上船时,又嘱咐他:“你告诉蓉蓉,让她这次跟你的船回来一趟,我有事!”“行哩!”让蓉蓉和自己一船回来,悠悠的河水,五个多小时的水路,那不更是美事?常玮乐颠颠地答道。
小船顺顺利利地在黄昏日落之前达七星林边。范国强领着几个棒小伙子来接船。
“有我的信没有?”
船还没有拢岸,范国强便迫不及待地嚷道。
“有。”
这一回,还真有他那北京的来信。船靠岸,范国强先接过信,撕开信封,看了起来。
“怎么样?有戏吗?”常玮问。
“她说要来咱们北大荒……”
“那好啊!这不就等于明戏了吗?”
“她只是说来看看……”
“看看?再走?那也好啊!看看,兴许她就会让咱们北大荒迷住了,不走了呢!”常玮安慰着范国强。
“卸货!卸货!”范国强突然把信往兜里一揣,大声冲大家嚷嚷开了。那么大的火?不来信,发火。来了信,也发火?
范国强忙着卸货去了。常玮对他说了句:“我先走了,有点儿事!”
“什么事?”
“林子里住着一个老头,你知道不?”
“他呀?你少跟他打连连!”
“为什么?”
“你可能不知道。临来前,队长早就嘱咐我了,他不是个好东西!劳改过!”
哦,队长也曾经这样对范国强说了。自从那次奇遇老人之后,回到队里,他曾经问过几个老人。老人们一听问那个怪老头,先是一愣,然后不是摇头,就是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最后,他问瘸腿吕春江。吕春江反问他:“你问他干吗?”
“我见到他了!”
“你见到他了?”
“是啊!上次送菜,我在林子里迷了路,是他救了我的命!”
“救了你的命?现在,我也救你一条命,政治上的生命!那老头是劳改释放犯。”
“他犯了什么罪?送他劳改?”
常玮愣住了。老头竟是个罪人?他糊涂了。
“你就甭打听了。这都是北大荒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吕春江不耐烦地说着,一瘸一拐地走了。仿佛这段陈芝麻烂谷子事牵惹了他的哪根痒痒筋,弄得他突然不痛快起来。
在这个森林中奇怪的老头周围,简直笼罩着一团谜一样的雾。常玮觉得,即使犯过罪,这么些年了,也该允许人家改正吧?总不能永远把人家当做罪人吧?更何况,他曾经救过我的命。我总得感谢人家吧!这是人之常情。常玮就是胆子大,硬是不听吕春江和范国强的话,独自一个人向林子里走去。
夕阳的余辉在林间跳跃,树叶上挂满金光,象打碎了无数的金片,撒在上面。整个林子给人一种温暖的、明快的感觉。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去年秋天落下来,积厚的败叶,软绵绵的,象踩在海绵上,那样富有弹性,反弹在人的腿上,似乎使腿充满格外的活力。天亮,路很好找,一找到那片秀美而挺拔的白桦林,老头的木刻楞就算找到了。沿着白桦林往里走不远,就可以看见那掩映在一片矮矮的灌木丛中的木刻楞了。它是七星林里最神秘的一角。真难以想象,这许多年来,老头孤独一人,与大森林相伴,与野兽为伍,是怎样度过来的?
门前开满达紫香、野百合、益母花和许多金星般的矢车菊。那只大花猫正蹲在那里打盹。长长的毛耷拉在地上,它象坐在杂乱的毛线团中。听见脚步声,它立刻警觉地睁开眼睛,一见常玮,先是“喵——喵——”几声怪叫,然后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显然,它已经不认识这位十天前曾经光临过小屋的常玮了。
“这家伙,简直象条恶狗!”常玮心里骂道。真是的,哪见过猫有这样凶恶的?怪老头养的一只怪猫。老头叫它猫仙呢!常玮左右躲闪着,骂着,就是进不了屋。
屋门推开了,老头出来了,见是常玮,冲大花猫打了个唿哨,猫摇着尾巴,在常玮的身边打了个圈,一蹦一跳地跑到老头身边,伸出舌头舔着老头的脚和手。
“啊哈!是你,常玮!哪阵风又把你吹来了?别又是迷了路吧?”老头爽朗地笑道。
“我是专程登门感谢您来的!”常玮说道。
“感谢什么!”老头连连摆手,“还应该感谢你们这些北京来的知识青年哩。别看我一年四季猫在林子里,事情也知道些。帮助在这里造林,就是造化呀,积德呀……快进屋,慢慢唠!”
老头把常玮让进木刻楞。常玮刚进门坎,立刻愣住了。屋里还有一个人,正坐在那天他曾经睡过的床上,微微笑着望着他。大花猫早已经钻进屋来,扑在她的怀中,老相识般在她那柔软的胸脯上蹭着痒痒。
“蓉蓉!”
常玮禁不住叫了一声。这一声的弦外之音是:蓉蓉,你怎么在这儿?
蓉蓉不说话,还是笑着望着他。他隐约感到,除了他、蓉蓉、老头和那只大花猫,似乎大自然中还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弥漫在小屋四周。
“快坐吧!”老头客气地说道,给他倒了一杯掺着野蜂蜜的甜水。
常玮还是痴痴地愣着。
“坐呀,傻样儿!”蓉蓉说话了。
“你……你也在这儿?”
“对呀!我知道你今天要来!”
“你知道我今天要来?”
“是呀!”
“你怎么知道?”
“我会猜!会算命!”
“快坐吧!要是谁会算命,就好喽!”老头又一次招呼他。
常玮觉得这话飘乎乎的,不可捉摸。他坐了下来,从书包里掏出一条哈尔滨牌香烟和一瓶西凤酒来。这都是队里小卖部新进的货。这一个月的工资,他花了三分之二。他是个慷慨大方的人,讲究个人义气。
“好!这个我收下,是个心意嘛!不收下你会不高兴的!”老头也是快人快语,豪爽得很。说着,他把酒、烟收在床前一个破木柜里。然后,从床底下掏出一把带鞘的小刀,对常玮,也对蓉蓉说:“你们也要接受我这件礼物!这把刀不值多少钱,年代却久远了。这是我母亲当年送给我父亲的。我父亲和我都拿着它杀死过野兽,在这片林子里闯荡多年。送给你们吧,留做个纪念物。”
常玮不知道该收还是不该收。他想起队长的话。收一个罪人的礼物,合适吗?
“拿着吧,这是我老头子的一点心意!”老头说得格外庄重起来,望望常玮,又望望蓉蓉。
“收下吧!”蓉蓉在一旁说。
收下了。管它呢!这时候,蓉蓉的话,比她爸爸的话占分量。小刀沉甸甸的,刀鞘上有一束小花的图案。常玮觉得在哪里见过。他抬头望一眼老头,想起来了。老头腰间系的腰带的头里就绣着这样矢车菊的图案。
“谢谢!那我就告辞了。”常玮收起小刀,起身说道。
“好,我也不留你!后会有期。我知道你是爽快的人,老天会保佑你的!”
不知怎么搞的,这一句普普通通带有迷信色彩的话,说得常玮的眼睛潮乎乎的。
老头转过身又对蓉蓉说:“你也跟他一道回去吧!天要落黑了。”
蓉蓉站起来,应了声:“呃!”便跟着常玮一起走出这座木刻楞。
暮霭正在垂落。晚霞正在飘散。林子里半明半暗,鸟儿在归巢,扑楞楞,打得树枝直摇,直响。林子里弥漫着一种难以排除的忧郁、伤感的情调。也许,都是人之心情所致。不知怎么搞的,常玮心中总有一种怅然的感觉。对这个他至今一无所知的老头,凭心的直感,他觉得是个好人。可是,人们对他却讳莫如深,甚至还把他当做罪人一样放逐在深山老林。这究竟是为什么?而蓉蓉,似乎和老头很熟,一定知道老人的身世,她为什么也不把这一切告诉给自己?一切,谜一样,雾一样,飘荡在他的四周。蓉蓉一直不讲话,默默地走着,不知为什么,在偷偷地擦着湿润的眼角。
“老头那只猫,真有意思,他管它叫猫仙……”常玮打破了这沉默。毕竟半个月没见面了,他多想说点热乎的话啊!可是,他却扯起了这只猫。
“是的,是猫仙!”
“老头大概一辈子没结婚,就拿这只老猫当老伴吧!”
“你胡说!”蓉蓉蓦地站住了,瞪大眼睛,气鼓鼓地对常玮说,“你知道什么?那是只野猫,不知被什么野兽咬了,在林子里乱蹿,倒在木刻楞前,流了一地的血,是……”
常玮垂下了头,他明白了,是老头救了它。猫也是通人性的。它给了孤老人安慰和欢乐。常玮不了解猫,更不了解老头。他觉得这里一定隐藏着许多故事。他想知道。可是,蓉蓉就是不说。
“你知道……为什么送你这把刀吗?”突然,蓉蓉问起了刀。
“为什么?”难道除相互赠送礼物略表心意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深意吗?
“你呀,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呢?你倒是告诉我!”
“以后吧,以后一定告诉你!”
蓉蓉不说话了。他们默默地走着,树叶在脚下发出飒飒细语。帐篷就在前面了。已经听见范国强的粗嗓门,和徐静、严力愉快的笑声了。
蓉蓉突然站住,对常玮说:“不要对他们讲我去木刻楞了!就说咱们俩在林子里走了走。”
没容常玮回答,她又说:“回队时,也不要对我爸爸讲。”
她说得那样沉重,仿佛郁积着一肚子心思。
林子完全暗了下来。夜幕四合。第一颗星星,象一粒小小的水银珠,升上了瓦蓝瓦蓝的天空……
6
又过了十天。又该去小分队送菜、送信了。
这一次,吕春江没有答应常玮的要求,相反,他自己瘸着一条腿,一拐一拐地跳上船,划着船去了。
第二天晚上,常玮他们几个小伙子都已经脱了衣服睡觉了。“啪”!“啪”!有人急促地敲门。
常玮穿着条短裤和一件背心,跳下炕,打开了门。他愣住了。是蓉蓉,两眼哭得跟烂桃一样。便问:“怎么啦?你怎么回来了?”
“你出来。”
常玮赶忙回炕上找衣服。睡在他旁边的严力悄悄地拉了他一把,轻轻地对他说:“你别出去!”
“为什么?”
“你听我的!”
好象他明白蓉蓉为什么要哭。常玮顾不得了,蹬上裤子,光着膀子披上件棉袄就跑出屋。春天的北大荒的夜晚,沁凉如水,冻得他不住打哆嗦。
“你告诉我爸爸我到林子里的木刻楞里去了吗?”蓉蓉劈头盖脸地问。
“没有哇!”常玮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想也不会。那是谁呢?”蓉蓉自言自语,又象是在问常玮。
是谁?怎么啦?告诉她爸爸,又怎么啦?不容常玮想,蓉蓉又劈头盖脸地问:“我问你,你说你对我怎么样?”
“不错呀!”这话问得常玮更是不知所云。
“不错?什么叫不错呀?敞开窗户说亮话,你爱我不?”
“爱呀!”
“那好,那我先让你替我办件事,你有这胆子没有?”
“什么事吧?我是有名的‘常大胆’,你还不知道!”深更半夜,心爱的人来求助自己,一定是有急事,常玮当然义不容辞,拍着胸脯答道。
“你现在帮我把队上那条船偷来!”
“干吗呀?”常玮惊奇万分,望着两眼直发愣的蓉蓉,以为她犯了神经病。
“你敢不敢吧?”
“我问你干什么?”
“我要回七星林,你送我!”
“这深更半夜的,你回哪家子七星林呀!出了什么事?你倒是对我说呀!”
“我要回去……”蓉蓉捂着脸抽泣起来。
“别哭!别哭!”常玮不知怎么劝她才好。越说,她哭得越响了。心里一急,常玮一把扳起她的肩头,摇着她说:“别哭!有话慢慢讲!”蓉蓉一头倒在他的怀中,哭得更响了。
这是常玮第二次搂住她的身体。他感到浑身象通了电流一样,那柔软的身子在他怀中颤抖,他象抱着一条刚刚蹦上岸的鱼,怎么拢也拢不住。
“蓉蓉,我爱你!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帮助你去做!”
“常玮,我爸爸今天非把我拽了回来,还打了我,打了我呀……”
“什么?”常玮愣住了,“为什么呀?”
“因为我去了木刻楞,因为我……”
仅仅因为去了木刻楞,就要打自己的女儿?这也太不象话了。还是个堂堂的队长哩!一股保护自己心爱人的无名火立刻拱上心头。
“你替我偷条船,帮我划回七星林,我什么都对你说。快!”
“行!”
常玮也顾不上回去再穿件毛衣了,披着棉袄就往河边跑。爱情,什么叫爱情?这才叫真正的爱情。常玮觉得自己有些象过去电影和小说里所描写的那种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敢于铤而走险的大丈夫。
跑到七星河边,他们俩人都愣住了。船边站着一个人,正是瘸腿吕春江。他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到他们俩人的身边,说道:“常玮,你快回去睡觉。蓉蓉,你也跟我回去。”
蓉蓉嚷道:“我不!”
“你不要小孩子脾气!”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长大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你明白个屁!”蓉蓉的话没说完,“啪”的一下,吕春江扬起巴掌,打了蓉蓉一耳光。
“队长,你干吗打人?”常玮上前挡住蓉蓉。
吕春江一把拽开他,又一把拽住蓉蓉:“你给我老老实实回去!”然后又对常玮说:“这里的事用不着你管,你给我回去睡觉!”说着,推着,搡着,把蓉蓉拽走了。
第二天,知青中间传开了这样的消息:蓉蓉和林子里的一个老头相好了。
“那个老头呀,早年就是大流氓!为了这种腌臜事,害死了一条人命,送去劳改,出来后才钻进了这老林子里。”
严力找到常玮,悄悄地告诉他这些传闻。他不信。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心爱的蓉蓉会这样爱上了一个糟老头子。
“哎呀!你还不信?北大荒比这埋汰的事有的是!这地方就是荒凉、野蛮、落后。我在七星林里住了七天,几乎天天见她往老头那儿跑。她自己不说,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哩!”
“什么?是你向队长告的密?”
“什么叫告密?这是为你好!”
常玮的眼睛睁大了。他想起那天在木刻楞里遇见蓉蓉。难道,她天天去那里,会是爱上一个糟老头子?他痛苦地捧着脑袭,闭上了眼睛。他实在不敢想下去了。
“这样也好,是脓早挤出来好!你也别伤心。本来,你找上一个本地的‘柴禾妞’,我就老大不同意!劝也没法劝你。这回,趁早吹掉,省心!北京知青里好姑娘有的是嘛!”
常玮感谢严力的好心。可是,他还是不相信。
常玮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
这一天上午,他看见吕春江到地里检查春翻地去了,家里只留下蓉蓉一个人,便独自一个人推门进了屋。
蓉蓉见到他,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立刻扑上来,倒在他怀中。一时间,他的心酥了。他不能相信这样钟情他的蓉蓉会爱上一个老头子。
“常玮,你快帮助我!划条船,到七星林……”
到七星林?常玮松弛的弦又绷紧了。我就在你身边,你又要苦苦地回到那七星林里去干吗?
“你要去那里找谁?找那个老头?”常玮推开她,警觉地问。
“对呀!”蓉蓉根本没有察觉他这一瞬间的变化,还在天真地说。
“你还去找他?你……你真的……”常玮真不情愿说出这句话。
“是呀!”
常玮觉得自己脸上被狠狠掴了一巴掌。他再也忍不住了,扭头夺门而出。蓉蓉在后面喊他:“你听我说呀!你听我说呀!”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蓉蓉追了出来,她跑得那样快,几个箭步就跨到常玮的面前,拦住了他,一时间,两个人都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要干什么,也不知要说什么。
不能挽回了。也不听她再做任何解释了。常玮一咬牙,扭头刚要走,只听见蓉蓉哆哆嗦嗦地对他说:“你知道吗?他……他是我的爸爸呀!”
爸爸?那老头竟是她的爸爸?常玮感到是那样突然。算了!爸爸!你竟然有两个爸爸!算了!别骗我了!别在想扭回我的心了!北大荒的柴禾妞呀,懂事早,成熟也太早了!常玮一时间脑子发胀,都要爆炸了。他一下子把她想得那样坏。他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头也没回,只说了一句:“爸爸!干爸爸吧?”便一直跑回宿舍,一头扎在被子里,失声哭起来。
他就这样哭着,哭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已经快中午了。他清醒了些,也渐渐恢复了平静。爸爸!爸爸!他的脑子里全是这两个字。难道真的是她爸爸吗?还是为了遮掩自己而欺骗他常玮呢?这里会有什么文章吗?吕春江为什么又要打蓉蓉呢?是因为她败坏了自己的名声……不,不管怎么说,蓉蓉是从来不说假话的。他不应该就这样轻易地怀疑蓉蓉的话。他要了解了解,弄出个究竟。
他找了许多北大荒的老人。他们一定知道内情。
“请你们告诉我,究竟那个老头是谁?究竟谁是蓉蓉的爸爸?……”
有人摇头。有人叹气。有人拍拍他的肩膀,……终于,有人告诉了他。
咳!该怎么说呢?怎么说呢?……
7
五十年代初期。这里还是一片沉睡的荒原。七星河两岸,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青青的、肥肥的荒草。第一批垦荒大军从哈尔滨集合出发,向荒原进军,向北大荒要粮了。
开进七星河两岸的开荒队队长就是吕春江。那时他还是个棒小伙子呢。虽然小学没毕业就到松花江边扛大个、拉小套了,没什么文化,却有着一膀子力气。他一进七星河,就探听到这里有一片林子,叫做七星林。七星林中间有这附近几千平方公里唯一一块开垦出来的处女地。开地的老汉姓沙名凤梧。传说,他进来开荒时,七星林只是一个榛柴包。是他一棵一棵地栽上的树,几十年过去才长出这一片郁郁苍苍的林子。找到老汉,无疑是开荒队最好的向导和顾问。吕春江派了几名得力干将去查询老汉的踪迹。其中有一名眉清目秀的女将,叫詹丽娟。她是个高中毕业生,是怀着一腔热情和一脑子天真的幻想,闯进了北大荒的。
走进七星林里,詹丽娟和伙伴们走散了。象常玮一样,在茫茫的林子里迷了路。也象常玮一样,意外地遇到了开荒队渴望找到的向导。她把来意向老汉父子俩讲了。老汉父子俩常年在这里奔波,和土匪、野兽打交道,根本不知道全国已经解放的消息。听完詹丽娟的话,半信半疑。老汉拍拍儿子的肩膀说:“你先跟她去一趟,要真是那么回事,再回来叫我!”
儿子沙景昌和詹丽娟上路了。老汉给他们用桦树绑了一个木排。他们俩人跳上去了。老汉见儿子背着一杆双筒猎枪,而姑娘却两手空空,便从腰间解下一把刀子递给詹丽娟:“留在路上用吧,以防万一。”
这就是那把刀鞘上雕有矢车菊图案的小刀。
那时候,沙景昌是一个标致的男子汉。有着健壮的身躯,隆起的肌肉,棱角分明的脸庞和一双深沉而富有魅力的眼睛。这都是姑娘所崇拜的男子汉的力和美的标志。
来到垦荒队,詹丽娟把老汉派儿子来的意思向队长吕春江汇报了。吕春江把招待沙景昌的任务交给了丽娟,詹丽娟自然小心翼翼,照顾得极其周到、细致。甚至把自己带来的新花被给了他,自己和伙伴挤在一个被窝里。从来没有尝过别人的关心照料的沙景昌感动了。他相信,这是一队好人。他们的话是可信的。
三天过后,沙景昌不辞而别。大家莫名其妙。吕春江要派人去追。
詹丽娟却信心十足地说:“不用追,他一定会回来的,他是叫老爷子去的!”
沙氏父子果然来了。垦荒大军兴旺了。
高岗的荒地先开出来几十公顷,青草被翻进黑黝黝的泥浪中,北大荒肥得流油的沃土第一次见春天了。老汉做梦也没有想到,能有这么多人跑到这里来,开出这么大面积的荒地来,高兴得昏花的老泪纵横。
第二年,播下种子了……
第三年,要丰收了……
事情来了。乐极生悲,这句古话应验了。
一个是詹丽娟和老汉的儿子沙景昌竟然悄悄相爱了。这怎么可能呢?詹丽娟是哈尔滨的高中女学生,整个垦荒队的明星。沙景昌呢,不过是跑腿的野人。吕春江出面干涉了。他对詹丽娟说:“一定是这个坏小子始终在这片荒原上转悠,没见过一个女人,对你存孬心了吧?”
“不!你别冤枉他。他是个好人!”詹丽娟大声替沙景昌辩白着。
“那么,是你真的爱上了他?”
詹丽娟垂下头,没有回答。
此刻不回答就等于回答。吕春江急了,一脚踹开沙景昌的帐篷门。正巧,老汉不在,帐篷里只有沙景昌一人。
“告诉你,请你来垦荒队是来开垦的,不是让你来搞女人的!”吕春江象喝醉了酒,怒气冲冲地对沙景昌说道。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沙景昌说。
“你不明白?我明白!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詹丽娟是我的人,你听见了吗?”
说着吕春江一把揪住沙景昌的衣领,当胸就是一拳。接着,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就在这时,詹丽娟把老头叫了回来。
“都给我住手!”老汉大喝一声。
两个人都停下手来。
老汉走向前去,左右开弓,啪!啪!冲儿子就是两个大耳光,骂道:“畜生!”
谁能想到呢?没过多少日子,老汉竟也同样给了吕春江两个大耳光。
是为了盖房。
吕春江带着人马去七星林伐木。开始,老汉以为只是伐几棵。谁知,附近几个垦荒队盖房,纷纷都上这里伐木。老汉急了,带着儿子找到吕春江:“不能这么伐呀,这么伐法,用不了多少日子,就得把整个七星林剃了光头呀!”
吕春江不听那一套。
沙景昌看不下去了,对吕春江说道:“这片林子是几百年才长起来的,伐掉它可快,用不了几年!盖房,也得慢慢来!要栽上新树苗,一年年让它长……”
没有沙景昌说还好,一有他搭茬儿,气得吕春江大手一挥,冲着拿电锯的工人们说:“给我伐!在这里,我还是队长!”
老汉一把拽住吕春江的胳膊,几乎用一种央求的声音喊道:“不能伐!不能这样胡砍乱伐呀!”
吕春江一推,这一推竟使老汉摔倒在地。那么硬朗的老汉竟半天没有爬起来,把吕春江吓得够戗。沙景昌扶起父亲,老汉咳出两口血。他晃晃悠悠走到吕春江身边,左右开弓,给了他两个耳光,骂道:“你这个败家子!我非告你去不行!”
老汉没能告成,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七星林里,一天天还在伐木,那刷刷的、冬冬的响声,震在老汉的心窝上,锯在老汉的心口上啊!几十年来,他的生命就系在林子里。林子养活了他,他也养活了林子。现在,林子就这样一天天在自己眼前毁掉吗?他怎么能不揪心呢?
不出半个月,老汉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沙景昌要接替父亲到省里告状。
他走了。走到半路,他看见一个姑娘站在那里,默默地等着他。是詹丽娟。
“我跟你一块去!”
“你回去!”
“我要跟你一块去!”
“你回去!”
谁也说服不了谁。沙景昌在前面走,詹丽娟在后面跟。詹丽娟哪里跟得上大步流星、轻车熟路的沙景昌?没过多一会儿,她就连滚带爬,裤子、衣服都脏了,脸也磕破了。沙景昌心疼了,只好回来,搀扶着她一起走。
状告赢了。七星林保住了。搭进了老汉的一条命。好象是为了补偿这世界上死去了一个人,上帝又派来了一个新的人顶替了他的位置。第二年春天,詹丽娟添了一个女孩子。她就是蓉蓉。这一年,詹丽娟还没有结婚。孩子,是她和沙景昌爱情的结晶。年轻人,谁没有过气盛、幼稚的时候呢?告状归来的路上,胜利冲昏了头脑了吧?他们拥抱在一起。爱情的种子提早播撒了……
这还得了!吕春江可抓到了话柄,先是打报告,报告沙景昌道德败坏,强奸垦荒队女队员,后是开大会批判。意外的事故,使沙景昌和詹丽娟都有些发懵。他们没有想到会有孩子,一旦知道有了孩子,已经无可奈何,非生不可了。这也许是个过错,但决谈不上罪行。
詹丽娟失踪了。吕春江和沙景昌都大惊失色。沙景昌揪住吕春江的脖领子说:“她要万一有个好歹,我找你算帐!”
詹丽娟抱着落生还没满月的蓉蓉,又去告状了。谁知道,刚刚走到半路就昏死过去了。当人们把她救了回来,她和孩子的身体虚弱得都象秋风中的树叶,时时都有飘落枝头的危险。那时候,又没有个医院,没出三天,詹丽娟死去了。蓉蓉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詹丽娟死了。
沙景昌打折了吕春江的一条腿,进了监狱。
三年之后,沙景昌出来了。
他向农场场部要求,回到那木刻楞去。他要求永远留在那片七星林里,做一个守林人。为了保护这片林子,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爱人,又失去了孩子。对跟着吕春江长大的蓉蓉来说,他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了。
8
小二十年过去了。除了偶尔到县城买些粮食,卖些毛皮,偷偷回队里看过几次小蓉蓉之外,队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影子。谁也不再提这段往事了。吕春江待蓉蓉视若掌上明珠,象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老人们,谁也不愿意提那段伤心的事了。年轻人,谁也不知道那段伤心事。好事的人,偏偏爱捕风捉影,添枝加叶,去编造骇人听闻的桃色事件……
如果不是那一天,也就是场部决定育林小分队开进七星林,蓉蓉坚决报名要去,惹得吕春江气极了,烦透了,喝了一肚子闷酒,醉得一塌糊涂,自己吐出这段真情,也许,蓉蓉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就是沙景昌。当她知道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象撒开缰绳的野驹。而当吕春江知道自己一时失言,担心失去自己宝贝女儿的时候,他追悔莫及,焦虑万分。他那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他打了女儿。他越想把女儿拉回到自己的身边,却越是拉不回来了……
常玮又找到蓉蓉。
“蓉蓉,原谅我吧……”
可是,一切都晚了。偶然的一瞬,竟酿造了终生恨事。信任,对于一对恋人是多么的重要。倔强的蓉蓉什么话也没有说,静静地把他的话听完,似乎专心地在听什么报告。常玮知道已经深深伤了她的心而无可挽回了,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刚走两步,她叫住了他:“把刀子还给我吧……”
吕春江失去了他的女儿。常玮失去了他的恋人。
吕春江一气之下,把育林小分队提前撤了回来,结果,他受到了农场的处分。
常玮一气之下,要求离开这个队,到一个新开荒队建点去。那里,离七星河很远。
临走前一天,严力为常玮饯行。酒酣之际,严力捧着酒杯说:“常玮,骂我吧!都怪我!我实在不知道蓉蓉的父母有这样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要不是那天从七星林回来,我告诉了队长蓉蓉常到木刻楞里去,兴许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了……”
“算了!过去的事,不要说了!”常玮仰脖一口把酒喝尽。他的痛苦只有他的内心最知道。初恋,给人的印象最深刻,够他一生去回味,去咀嚼,去忏悔。真想不到,失去得竟这样快……
“蓉蓉是个好姑娘……”严力还想安慰常玮,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能勾起常玮无限伤感的话来。
“是啊,蓉蓉是个好姑娘。”常玮应了一句,一把把酒杯摔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地哭起来。
哭吧!北大荒那充满笑声和甜蜜的一页,翻过去了,永远地翻过去了!
9
四年过去了。
常玮再没有回队里去过,更没有到七星林去过。那里,给他留下了太多触目伤情的回忆。即使有的伙伴利用休息天,沿着七星河到七星林转转,玩玩,采回来白胖白胖的蘑菇,黑亮黑亮的木耳,或拳头大的猴头,他都不去凑热闹看一眼。那一切,已经不属于他了。
如果不是这样一个机会,也许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会到七星林去了。可是,命运安排了他,在他的人生中相识了这一片奇特的七星林,在离开北大荒之前,必须到那里再去一趟。去干什么?告别?缅怀情思?忏悔过去?……不知道。反正,鬼使神差,他去了。
大批的知青,不仅北京的,上海的,天津的,哈尔滨的,杭州的都开始陆陆续续活动了,象雨前忙碌的蚂蚁。有的奔走于农场大小头头的家门,有的往返于北大荒和城市之间,有的到商店去买高档货,有的去医院开假证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常玮有些觉得奇怪,大家来的时候,并没有这般肠子一样多的弯弯绕绕的花招。如今要走了,大家竟学会了这么许多!
这一年冬天,常玮办回北京的手续很顺利。他的母亲是个中学校长,“文化革命”中被红卫兵在暴日之下连续批斗了一个星期,最后终于支持不住了,一个跟头跌下高高的台子,脑溢血,当场死亡。红卫兵小将以为她装死,十几个女红卫兵用宽板皮带轮流抽打她,抽得衣衫褴褛了,抽得她们自己也汗流浃背了,这才扬长而去。那一年,常玮才十四岁。他当然不会忘记这悲惨的一幕。如今,只剩下老父亲一个人,退休在家,无人照顾,他是独生子,理应批准返城。北京来了证明。妈妈所在学校发来公函。几枚朱红大印一盖,一张薄薄的准迁证就这样落在他的手里了。没想到妈妈当年的惨死,今天竟意外地成全了他。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格外难受。仿佛他能回北京,是用妈妈的一条命换来的。
常玮暂时没有走。他要等一等严力、徐静和范国强他们。他们返城的手续还卡着壳,正多方疏通渠道,大概用不了太长时间了。大家一起来的,当然,走也应该一起走。常玮是个讲义气的人。
范国强这几年心气一直不顺,大块头一个劲儿地掉膘。他那个穗穗总和他若即若离,总说来北大荒,总也没见她的影。范国强省吃俭用把钱寄给她当路费,一次,两次,几次做着北大荒相逢的梦。回北京探亲时,她便和他亲密得象一个人。只要范国强一回北大荒,就象热水一下降到冰点,连信也象房檐上的雨,滴滴嗒嗒,断断续续了。他当然巴不得早点儿办回去。只要一回北京,一切是花好月圆了。穗穗太漂亮,而且……他曾经悄悄地告诉过常玮一个人,他们俩人已经偷偷地发生过好几次关系了呢。当然,他心象毛毛虫在爬,更多一分思念他的穗穗了。
严力和徐静本来去年十一要结婚了,一听说返城风要刮,徐静坚决要求把婚期推迟,拿着准备结婚用的几百块钱先回北京,去买路子,套关系。严力想也对,回北京再结婚吧!现在全力以赴办病退。病退不行,办困退。一时间,他和徐静竟成了全队有名的病号。准备结婚的家具全卖了,钱全花了,病退的证明这才弄齐全,就等着农场批了。
象一场大撤退。象洪水汹涌之后的退潮。望着伙伴们奔波忙碌的样子,望着北大荒这几年开垦出来的荒地上长出那么茂盛的大豆、小麦和高粱,常玮心里惘然若失。
一天,范国强,严力和徐静,还有几个棒小伙子,一起找常玮来了。
“常玮,你小子真傻!要走了,还傻愣在这儿干吗?还不去划拉点木头,回北京好做点家具?要不回去结婚该干着急了。”范国强说。
“弄木头?”常玮倒是想过。可是,木材厂备存的木料早让先走的知青划拉光了。现在,上哪儿弄去?
“到七星林呀!”范国强又说。
“是啊!好些老插已经去七星林伐木了,拉回来上电锯破成木板,带走不老少了!场里现在管也管不了,法不责众了!”徐静说。
“走!弄两棵黄檗椤去!”严力也撺掇着。
常玮就这样再一次闯进了阔别四年的七星林。
一切还是老样子!一切还象昨天刚刚见过一样。就在这里,常玮曾经迷了路。就在前边,是那片难忘的白桦林,白桦林深处有那座木刻楞……每一棵树的树枝都象是长长的手臂,在召唤着他。每一棵树的树叶都象是绿色的眼睛,在凝视着他。他的心抽搐了。他后悔了,他不应该到这片林子里来。为了几根木头,不值得,不值得……
他不知怎样跟着大家来到当年育林小分队扎过帐篷的空地。附近已经出现了伐木的痕迹,光秃秃的树桩象死人惨白的脸。
“嘭”!“嘭”!范国强已经抡起斧子了。那斧子象砍在常玮的心上。
“嘭”!“嘭”!大家都抡起斧子,拉响了锯条,一排红松倒下了,象一排壮烈牺牲的壮汉子。
“不能砍!不能砍!”常玮心在呼喊着,手颤抖着。
严力不愧是他的好朋友,已经给他伐倒了一棵黄檗椤。这是制造枪托的最好的军用木材,做写字台当然最轻巧,最好看了。它象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披着一头绿色的秀发,倒下了,倒在了常玮的脚下。
“拿走!”
“严力!我不要!我不要!”
“你怎么了?”
“严力,你说,咱们这样做对吗?你忘了,当年……”
严力垂下了头,手中的斧子,“冬”的一声,摔落在地上。他哑巴了,一句话没说。
“还管那些!现在是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了!”
范国强走过来,大声吆喝着。这个当年育林小分队的队长啊!有个小伙子甩掉头上的皮帽子,擦着热腾腾的汗,边伐边应合着。
“就是!这么些年了,咱们把青春都献给北大荒了,也够对得起它了!拿它几根破木头还不应该?”徐静满脸淌着汗水,对常玮说着。一时间,常玮觉得他们似乎都变成另外不认识的人一样了。他的心剧烈地颤栗着。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雷鸣般大吼:“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
常玮回头一看,是沙景昌。四年没见,他依然那样精神矍铄。他身边跟着的那只大花猫似乎更老了,几乎走不动道。可是,甩着尾巴还在“喵——喵——”地叫着。
“你管什么闲事!你这个老流氓!”
范国强先出口不逊,又抡起斧子。
沙景昌上前一把夺过斧子,把范国强推倒在地,又把斧子扔在地上,冲范国强骂道:“这么些年了,这片林子都没有毁掉。为了这片林子,你们也都洒过汗,出过力,栽过苗,育过林……今天,怎么?自己用自己的手毁呀?”
范国强爬了起来,叫道:“用不着你在这儿假积极充大铆钉!”说着,抡起斧子又要砍树。
沙景昌听不懂这句北京土话,却明白那其中的意思,挺身过去:“你要砍,先把我这把老骨头砍了吧!”
范国强一把推倒沙景昌。这一下,沙景昌也急了,爬起来,和范国强争夺手中的斧子。那帮小伙子一看打起架来了,纷纷涌上来,上手一起打沙景昌。
常玮和严力拉架、劝架。没有人听。
“住手!住手!”
拳头、棍棒,雨点儿一样落在沙景昌的身上。沙景昌晕过去了。大家才散开了。大花猫跳过去,用舌头舔老头的脸。老头却不能用大手抚摸它的长毛了。范国强上前一脚把猫踢走,猫惨叫一声跑开了。他捡起地上的斧子向猫砍去,没有砍着。猫蹿进林子里,消失了踪影。
常玮实在看不过去了。他走上前,一步一步逼视着范国强。范国强一步一步后退着,退到一棵大树上,撞着了他的脑袋。
“你……你要干什么?”范国强话语哆嗦了。
“我……我……”常玮话也哆嗦了。
“还不都是为了你!”范国强强硬着。
“为了我?为了我?”常玮突然扭过头,扑倒在老头身旁,大声呼叫着:“老爹!老爹!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女儿!对不起七星林,也对不起北大荒呀……”
严力趴在他的身旁,劝着他。徐静早吓得远远地躲在一边,咬着手指,不敢走上前,也不敢说一句话。
“走!”范国强喘息过来,招呼着那几个棒小伙子,把砍倒的树装上马爬犁,准备顺着冰封的七星河运回去。
没走几步,他们停住了。一个披着皮大衣,系着蓝色围巾的姑娘立在前面。姑娘身边是那只大花猫。显然,已经老态龙钟的猫,还是为主人报了信。这姑娘就是蓉蓉。她已经和自己亲生父亲,为保护这片林子,共同生活了好几年。这些日子,她和父亲天天要和前来伐木的知青争执。见多不怪,她学得冷静了,象块冰,默默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大家都被她这出奇的冷峻惊呆了。
沉默。暂短的沉默。孕育着一场新的冲突。
“你们从北大荒带走的就是这些吗?”
突然,蓉蓉指着爬犁上的木头,问。
沉默一打破,范国强缓过气来了:“你管不着!”
常玮和严力走过来,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悄悄把爬犁上的木头扔在地上。范国强想拦住他们,被他们挡在一边。徐静心疼地跑过来拉住严力说:“别都扔了,留几根呀!”被严力推到一边。这个瘦小的严力不知这时候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儿,竟一下子把徐静推倒在地上,当着众人的面,这无异于极大的羞辱。徐静捧着脸嘤嘤啜泣起来:“好!我也不管!甭结婚!……”
他们谁也不去管她,只是把木头一根根卸下来,然后把老头抱在爬犁上,对范国强说:“大范,别太过分了!北大荒没有对不起我们!快送老爹上医院!”
范国强想说什么,望望常玮和严力,又说不出什么来,扬起鞭子,赶着马爬犁向场部医院奔去。
常玮走到蓉蓉身边。四年没有见到她了。当年,他曾经拥抱过她呀!那时,她身子就在自己的怀中。贴得那样紧,那样近。如今,却显得那样远,又那样陌生。
“我们把你爸爸送到医院治好,再把他给你送回来!”常玮很想说几句亲热一点的话。可是,临跳上爬犁前,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蓉蓉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只是看着眼前一片残枝败叶、树木横躺竖卧的零乱景象,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10
到七星林偷伐树木的事情并没有因此而断绝,依然屡屡发生。只是常玮、严力、范国强他们再没有去。
老头的伤不重,主要是气火攻心,在场部医院住了几天,便坚决要回七星林。他非要一个人回去。在七星河冰封的河面上来往穿梭,几十年来已经不知多少次了,可是,常玮和严力非坚持要送他,因为,常玮还想再看看蓉蓉,再说,老头已经不是当年的壮汉子了。老头便也不再说什么,常玮和严力赶着一个马爬犁,拉上老头,沿着七星河,上路了。
正是清早,风,干冷干冷的,象裹着无数小刀片。阳光很明,很亮,象垂下无数的温暖的小手,摩挲着人的脸庞。河面上闪着耀眼的金光,一群雪雀在爬犁前象雪花一样飞落,等爬犁驶近时,又象雪花一样扬起了,飞上了高高的蓝天……
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可是,这样的天气已经再也不会属于我们了!常玮伤感地想着。也许,这一次去七星林,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了。他不想再等大家一起走了。他怕惹出新的麻烦来,搅得他灵魂不安。他决定送完老头回七星林,然后回队里收拾一下,立刻动身回北京。
爬犁驶进七星林时,忽然看见林中升起一团团火光,火红火红的,映照在碧蓝如洗的天空。
“不好!”老头立刻站起身,“林子起火了!”
他跳下爬犁,向林中跑去。常玮和严力也甩下爬犁和嘶鸣直叫的马不管了,跟着他跑去。
他们跑到木刻楞前,老头呼喊着:“蓉蓉!蓉蓉!”没有回声,只有一团毛绒绒的东西蹿到老头的身旁,冲着起火的方向叫着“喵——喵——”。老头从屋里绰起一把半人高的巨斧,向前跑去。常玮和严力紧紧跟着他。
蓉蓉正在火中。她的棉衣和蓝围巾都烧烂了。脸也被烟火熏得黑黑的,简直认不出来了。
“爸爸!快来!”她大喊着。
老头冲进火中,急切地问:“怎么起的火?”
“怎么起的火?你问他们吧!”她瞥了瞥常玮和严力,“又是来偷木头的,看也看不住!还抽烟!火着了,人跑了……”
“不要扑了,火太大,快打防火道,保住林子!”老头说着抱起斧子,向林中跑去。
地上有几把斧子,一定是刚才偷木头的知青急急忙忙丢掉的。常玮和严力捡起来,跟着老头跑去。蓉蓉也跑了过去。
“你们都回去!”老头回过头,喊着。
“我不!”蓉蓉先说。
“我们也不!”常玮和严力也说。
“都回去!水火不留情啊!别把你们的命也搭进去吧!”老头急了,推着蓉蓉和他们俩人,“前面是一片榛柴包,现在只有把那片榛柴都砍光,打个防火道,保住后面那大半拉林子吧!你们要都是我的孩子,都听我的话,快跑!搭上我一条老命没关系,别顾黄枝顾青枝吧!”
“爸爸,我要跟你一块去!”
“老爹,我们也……”
“你们今儿谁要不听我的话,我现在就一头扎死在这儿!”老头急了,“快跑!快跑!”他推他们,然后自己一头钻进林中,闪电般消失了。
他们三个人面面相觑,只好跑走了,跑到七星河边,眼巴巴地瞅着一片燃烧的树林。
四处蔓延的火势终于被控制住了,可是,却没见老头从林子里走出来。他们三个人沿着那长长、宽宽的防火道找啊,找啊,却没有找到老头的影子,只捡到一根烧坏的腰带,依然还能看见上面烧煳了的矢车菊图案。农场派吕春江带队赶到这里救火时,已经晚了。一队人马沿着林子几乎找遍了,别说找到老头,连那只大花猫也没了踪影。
为了保护这片七星林,老头牺牲了。
农场在林边为老头立下一块碑,碑后的坟里没有老头的尸体,只埋下了那已经烧坏的、绣有矢车菊图案的腰带,和那把刀鞘上雕有矢车菊图案的小刀,做为他的衣冠冢。
立碑的那天,正是黄昏。吕春江来了,是他带人把一块花岗岩的石碑埋在林边的。冬天,土冻得梆梆硬,他亲自动手拿镐刨,一镐下去,只打下一个象牙咬的白印。别人想替换替换他,他都不干。石碑埋下了。那碑上刻着“七星林老人沙景昌之墓”几个工整的楷书大字。
蓉蓉一直痴呆呆立在坟前,不哭,也不讲话。
吕春江走到她的身旁,轻轻地说:“蓉蓉,原谅我吧!老头是个好人……”
蓉蓉没有讲话。
“现在,你和我都只剩下一个人了,跟我回家吧!”
蓉蓉还是没有讲话。
吕春江默默地走了,一瘸一拐的。跌跌撞撞的,象一片随风飘摇的叶子。
直到现在,常玮才深深地感到,对北大荒这片土地感情最深厚的是她,是他们!而自己竟只象一个匆匆的过客。他深深内疚了,悄悄地走到蓉蓉的身边,轻轻地呼唤了一声:“蓉蓉……”
蓉蓉依然没有讲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坟,望着碑。
“蓉蓉,原谅我吧!我不走了,我留下来,我陪着你……”
可是,蓉蓉依然一动不动,象一尊雕像。
一直在旁边悄悄流泪的严力走过来,拉了拉常玮的胳膊,说:“走吧!让她一个人静静地在这里呆一会儿吧。”
他们悄悄地走了。只有蓉蓉一个人立在碑前。晚霞的霞光洒在碑石上,洒在她的身上。薄暮时分静谧的气氛笼罩了一切……
尾声
一切都过去了。那一段故事似乎飘逝了那么遥远。只有对常玮自己,才会觉得那样近。仿佛他刚刚从结了冰的七星河边,从晚霞烧红的七星林边走来,走到北京这小小嘈杂的四合院里……
啊!他本来觉得留在北大荒,陪蓉蓉在一起,放弃了回北京的机会,是一种牺牲呢。没有想到,竟遭到了蓉蓉的拒绝。他灰溜溜地走了。
象一群鸟一样都飞走了。只剩下严力一个人。
严力,这个瘦小而又软弱、胆小的人,竟然果敢地下决心不办什么回京手续了。他要留在北大荒。虽然,他没有对蓉蓉说,却以自己的行动,证明和蓉蓉做伴了。
又一个四年过去了……
在北京……
在北大荒……
常玮和严力常有信件往来。严力来信告诉他,大批知青走后,七星河,七星林,七星农场,变得清静了,拖拉机趴窝了,小学生没有老师上课了,一群巴克夏和一群长白猪没人管,分成敌对两拨在打架……队长吕春江大病了一场……常玮看着信,流下了眼泪。
他也问到过蓉蓉。蓉蓉还没有结婚。她一直守在七星林里。不过,那座木刻楞已经被那场火烧毁了。农场在林中当年育林小分队扎帐篷的空地上,新修了一排红砖瓦房。房顶上新架起了蜻蜓翅膀般的电视天线。农场新的育林大队就住在这里。蓉蓉成了这里的队长。
严力也在这里,成了技术员。
这四年当中,蓉蓉带领大家在原来烧毁的林子的空地上,又栽上了新的树苗。他们还想向七星河岸边扩大植树面积呢,想让七星河岸边栽满树,形成一道绿色的屏风哩。自然,这是远景。眼前,烧毁的林子被新的树苗代替,一片崭新的绿色,绿得醉人哩。
有意思的是,当年蓉蓉从常玮那里借走的二胡居然还保存着。而且闲来无事,坐在七星林里,换一把弓弦,涂上些松香,蓉蓉常常拿出来拉拉,居然能拉出挺动听的曲子来了。前些日子,她还让严力帮助她找找新出版的刘天华的二胡曲谱。她要学着拉拉《二泉映月》呢……
常玮他们回北京来了。他们干了些什么呢?
范国强顶替了他爸爸的工作,干个钳工,总算有了正式的事干。可是,他那个穗穗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同常玮一样,至今还是光棍一个。
“他妈的!早知道这样不回北京了,和严力、蓉蓉就个伴,就在北大荒扎下了!”他常常找常玮,这样念叨。
徐静呢,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和严力吹了,伤心过几日,也后悔过几日,很快就象风吹云散过去了。回到北京,她的变化可真大。她仿佛喝醉了酒,才醒过来,才回过味来一样。“在北大荒,我真傻,我真傻……”她常常象祥林嫂一样这么念叨着。她变得实惠而大方,仿佛以往曾经失去的青春,要加倍地捞回来。爱情,象她换衣服一样了。她曾经走马灯似地搞过好几个对象,又都象走马灯似地吹掉了。
今年年初,徐静在一家区服装厂找了个会计的工作。上班的头一个星期,她和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平反的右派结了婚。据说,会计的工作是那个平反的右派跑的门路,为了照顾他,也为了照顾她,属于落实政策一类。她也落实政策了。
只有常玮至今还象一片云彩,飘飘悠悠,无处可落。他还没有一个铁饭碗的正式工作。冬天,卖大白菜;夏天,卖西瓜……这都是当成战役来打的,紧张得很,挣的钱也不少。只是,燃不起他一点兴趣。他常常想起蓉蓉和严力……
这几天,从新疆运来一大批哈密瓜。他又去卖瓜了。卖一斤赚三分五。“哈密瓜!不甜不要钱呀……”他推着一辆小推车,沿街吆喝着。买瓜的人还真不少。瓜甜嘛,价钱又不太贵。谁都尝个鲜。
在来买瓜的顾客中,有不少年轻的姑娘,和上了年纪的老头。不知怎么搞的,常玮总觉有的人看着面熟,好象在哪儿见过似的。是谁呢?啊!是蓉蓉!是那个老头沙景昌!象他们!是因为想他们!他真盼望能出现这样的奇遇:他们真的神话般突然出现在自己这摆满哈密瓜的小摊前……
可是,在北京,是不会出现这种奇遇的。
一九八三年九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