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陈家大院办丧,中村县长造访
八里屯是临近山里最大的一个屯子。
“前十八后十八,里里外外又是八。”
说的是八里屯西面距山外的敦化县有十八里地的路程。往东再走上十八里便可进入深山老林。而屯子南北长又有近八里地,由几个自然屯组成。
整个屯子有上千户人家,多是低矮的泥草房,稍宽裕的房前屋后有片园田地,种上点粮食、青菜或果树,逢灾遇荒时也苦不到哪儿去。贫困的就不行了,除了孤零零的草房,没有巴掌大的地方,只能靠扛劳斤、租地种,养家糊口。
在这个屯里,大多是租陈家大院地的庄稼人。也有靠手艺吃饭的,如上山采药的,进山打猎的,木匠、铁匠、油匠、泥瓦匠。更有一些脑子活份的人,挑起“八股绳”,摇着“拨浪鼓”,走村串屯,做小本生意,虽未大富大贵,却也吃穿不愁。
陈家大院在屯南,一片开阔的地方,一座方方正正的院落,周围半里地没有另外的人家。
大院的墙是青砖垒砌,足有两丈高,在外边隐约可见里面的房脊屋瓦,朱红色的大门,对应两扇,平时没有大事和贵客,很少启开,旁边有个小门,来往的人都从那儿出入。
院子四个角落,高耸着四个炮台,每个炮台可观四面八方,晚上挑出的四个大红灯笼,在夜空中格外地耀眼。
山里大户人家,几乎都有炮台,为的是防胡子和应急之用。但陈家大院的炮台,似乎更显气派,从未用过,原因很简单,数十年来,陈家未遭受任何厄运,这一是陈家财大势壮,结交甚广,远近闻名。二是陈福的父亲乃至到陈福当家后,与一些大绺胡子暗中都有往来,而小股土匪,惧陈家炮手多,枪械好,不敢打陈家的主意。
这是从外观看大院,若走进院门转一圈,那就更令人惊叹不已了。
院里分前后两院。
前院也叫主院,数十间的青砖房,层次分明,错落有致,每栋正房都高出厢房一截,修有台阶和雨达,门窗都是红松木制作,房檐下雕梁画柱。
这里住的是陈家老少,还有一些亲朋好友,熟悉陈福的人都知道他乐善好施,凡是沾亲带故,甚至与他只一面相识的,找个借口来到大院,他都视为宾客,吃住多久都没关系。家人若呈出不耐烦,他便严厉责骂,说这是祖辈传下的,家业大,不能为富不仁,只有人丁兴旺,才能八方进财。时间长了,家人也就不以为然了。
另外,管事、帐房先生和部分炮手也住在前院。
后院比前院面积大,除少量的砖房,大多是土坯草顶房,院子是黄砂垫地,宽敞洁净。陈家的大灶房、粮仓、库房、马厩,都在这里。所住的是伙计、劳斤、帮工和守后边的炮手。
前后院有花墙相隔,设跑车的大门和人走的月亮门。
陈家大院有如此基业,那是陈家近三代人苦辛经营,日积月累得来的。
陈福祖籍山东,在他刚刚记事儿,随父亲闯关东,扎根在八里屯。那时是清朝未年,八里屯虽土地肥沃,却荒无人烟,官府号召开垦,交上少量的银两,便可跑马占地。陈家的千垧良田就是那时候置下的。开始时种地,后来逐渐外来人多了,陈家把大片的田租出去,成了地主。一来二去,陈家有了闲钱,又买下山林,采伐树木,倒运到山外变卖。多年下来,陈家的家业如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
陈福的父亲去世后,陈福当家主事,他比父亲更精明,不但新增开了烧锅、油房、粉房,还走出八里屯,去县城做买卖,这辈子最让他自豪也是他赚得最大的一笔钱是电杆生意。
那是在民国十五年,陈福在县城通过朋友,结识了奉军的一个高团长,始初他就想找个靠山,送了不少大烟,后来熟了,称兄道弟。一次偶然机会,他听说县公暑要买二仟根电杆,不少人都盯上了,他托高团长去洽谈,并许诺三七分利。高团长满口答应,到了县公署吹胡子瞪眼,抢下生意。就这一次,陈福不算给高团长的那份儿,他净赚当时的官贴四十万吊。
“四十万吊,那时的钱多实成啊,嘿,你爷爷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的钱呀。”
陈福经常对儿女讲这件事,而每讲起来,一脸的喜色,眼睛发亮。并由此引伸,常常告诫儿子,想要发财,壮大家业,必须广交朋友,尤其是官场的朋友。
似想,陈福脑瓜儿这么灵活,焉有不富的道理?至满洲国初期,陈家到底有多少家产,恐怕连他自己一时都说不清楚。
记得秀英刚嫁进大院,有一天见公公高兴,她壮着胆子问:“爹,你老说咱家能有多少钱?”
陈福难得地笑了,想了想,指着墙上的大挂钟说:“这咋跟你说呢?孩子,你看见那钟摆了吗?它走过一个时辰,咱们家就能进一个金元宝,你说咱家能有多少钱吧?”
秀英惊得吐出舌头。
“这是在家里说,可不能出外去嘞嘞呀?”
陈福踌踌满志,本想再扑腾几年,而后把家业交给两个儿子,他好颐养天年。殊不料改朝换代,日本人来了,刚开始,他并没在意,在他的意识里哪朝哪代都得纳绢纳粮,只不过多少而已。可现在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出荷粮”交了,“勤劳奉仕”的工大院出了,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钱,或者说是冤枉钱,他也没少往外拿,竟管这样儿,他隐约觉得日本人还是不满意,并且在暗中算计他,气得他常对大儿子发泄心中的愤懑。
“这日本人真格路,好象是不懂人语似的,你咋整儿也交不下他。”
“要我说呀,不勒那个胡儿,咱一不偷二不抢,我就不信他能把咱们吃了。”
“不能硬碰啊!”陈福沉思说:“我看这日本人是越来越打腰了,远的不说,就说县上吧,县公署的人见日本人象蚝子见猫似的,三句话不来就挨大嘴巴子。”
“那是吃官晌的,归人家管,咱们离日本人远点,不惹他还不行吗?”
陈福叹息说:“话是这么说呀,可咱这一大家子……我怕的是树大招风,日本人真的盯上咱家,那可就……唉,要是能和日本人套笼上,有个靠山就好了。”
“日本人说话舌头都打卷儿,咱也听不明白,咋往上套啊。”
“是啊,我也犯愁这事儿……”
陈福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就说近来吧,常有日本兵去山里打仗,路过八里屯时,打骂百姓,明夺暗抢。说实的,多年来,从张大帅到民国,闹兵灾,跑土匪,官军也没少来过八里屯,基本上是相安无事,所以有人说八里屯是块宝地。可日本人就象是天上掉下来的凶神,搅得人们不得安宁。
或许是顾及陈家大院的名气,或许是看在陈福是个远近闻名的头面人物?日本人还没有骚扰大院,但陈福并不敢沾沾自喜,相反到忐忑不安,因为他知道与日本人不象以往那些官场上的人,有着友情和金钱关系,所以他处心积虑地想找一个靠山。殊不料,日本人劫了接亲大车,打破了他这个梦想。
事后,陈福好个后悔,暗骂自己老糊涂了,不该在这个时侯大操大办儿子的婚事,他太自信了,以为威风依旧,万想不到日本人竟……他悲愤之余,更多的是在思忖,这是偶然巧遇,还是日本人故意干的?若是偶然,他自认倒霉,至于大院的面子……唉!现在已顾不上了。他最怕的是日本人纯心跟大院过不去,派兵在半道……陈福每一想到这儿,就免不了心惊肉跳,假如真的那样,恐怕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
“爹,按你老这么寻思,日本人要冲咱们家下手?”
“小日本难捉莫,不好说呀。”
“逼急眼,大不了跟他拚了!”陈立全还是年轻气盛。
“拚,拿啥拚?你动不动不是打就是拚的,我问你,胳膊能拧过大腿吗?”陈福皱紧了眉头说:“你岁数也不小了,咋就没个稳当劲儿呢?日后我把这一大家子交给你,你这样儿,咋能让我放心啊!”
“那小日本都骑在脖梗拉屎了,咱也不能不吭声啊。”
陈福用手里的烟袋指着儿子说:“大全啊,大全,我年轻时脾气比你冲,归了咋样?还不是净给你爷爷惹祸,人岁数大了,经得多,事儿也就能看得开,我跟你说,咱们家想要顺顺当当的,就不能跟官府做对,不然的话,没有好日子过。”
陈立全自小就敬服父亲,对父亲说的话,不管对错,从不敢过份顶撞。
“那你老说该咋办好?”
陈福沉思着说:“唉!这些天我睡不好觉,就琢磨这事儿呢,可我咋也琢磨不透这小鬼子的禀性!”
“要我说,咱们硬挺,看他能把咱咋的。”
陈福不想消极等待,多年来为操持家业,他练就一副不服输的性恪,他不信陈家大院栽在满洲国,跌在日本人面前。他横下心,不惜花多少钱财,也要打通关节,和日本人建立关系,以图陈家有更大的发展。
莫非是心有灵犀,未等陈福去施展手段,日本人却主动登门拜访。
这日,一辆马拉轿车和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日本人出现在八里屯,他们径直奔向陈家大院,在大院门口,齐刷刷地下了马。
大院刚办完桂花的丧事没三天,大门未关,出出入入的人还不少,见了日本人,都大惊失色,慌忙躲避。只有黑头和几个炮手未显出惧色,操起枪,飞快地冲出大院,横眉竖目,拦住日本人。
日本人迅速列成一排,端起大枪。
双方对恃,一触即发。
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为首的那个日本人有五十来岁,高个儿,圆脸,戴副金丝眼镜,黄尼子军服,大皮靴,即不挎刀也不佩枪,嘴角挂着笑容,看上去特别温和。
旁边是个中国人,三十岁左右,瘦长的身子,虾米腰,人长相一般,穿戴却不俗,一看就是个有身份的人。
陈立全急急匆匆地跑出来,一见这阵势,心里也发慌,但在自己家门口,还是有几分胆子,镇静地问:“你们是哪儿的?来我们家有啥事儿咋的?”
那个中国人往前走了两步。
黑头一伸手说:“有话说话,别往前凑合,枪走了火咋整儿?”
那人并没理会黑头,笑着说:“如果我没猜错,你是陈家的大公子立全老弟吧?”
陈立全一怔说:“是我,你是……”
那人稍施个注目礼说:“鄙人姓宋,是县商会的。”
陈立全又是一愣,他立时猜出了,此人是县商会会长宋少彬,这可是个有名气的人,父亲常用赞许的口吻提起他,说他少年老成,有本事,是个人物。
宋少彬又转向那个日本人,介绍说:“这位是县公署参事官中村先生。”
陈立全这回不是愣怔了,而是目瞪口呆了,他早就听说县公署有个参事官,是县城里最大的官,别说中国人,就是日本人见了他都得打立正溜边儿走。
“中村先生特地来拜见你父亲的。”宋少彬不愧叫少彬,说起话都彬彬有礼。
陈立全被这两个来者的身份和气势震慑住了,不敢怠慢,忙说:“你们等一会儿,我进去告诉我爹。”
黑头还唬着那张黑脸,他是炮头,东家不发话,谁也别想进院。
大院的第二趟上房,这是陈福和老伴的住处。
秀英腿快,早已跑来,把日本人来到门前的事儿传告给公婆。
陈福也免不了大惊失色,脑子飞旋的第一念头是:日本人来干什么?莫不是打死人不算完?还想趁机……
玲子妈吓白了脸说:“他爹呀,你说这小日本把咱家桂花害死了,还想咋的,他们还有完没完了……”
陈福为压惊,想抽口烟,却怎么也点不着。
秀英忙上前给公公点着烟。
玲子妈急得直打转说:“这好好的日子,让日本人搅得……秀英啊,你快出去拽住大全,咱可不能吃那眼前亏呀。”
秀英说话声都变了:“妈,他能听我的吗?我看他揣着匣子出去了。”
玲子妈带着哭腔说:“这可咋办好啊,二全让日本人打坏了,这大全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不活了……他爹,你快拿个主意吧!”
秀英也说:“是啊,爹,你老……”
陈福生气地说:“主意主意,我的心都让你们磨叨乱了,我……”
这时,陈立全风风火火地进来。
玲子妈忙说:“大全,你没事儿吧?”
陈立全说:“妈,别怕,日本人是来看我爹的,挺仁义的。”
秀英说:“那我看他们咋把枪都支上了?”
陈立全俯在父亲耳边低语着。
陈福听完后,“叭”地吐了口痰,把烟袋锅往炕沿上磕了磕说:“是福不用躲,是祸躲不过呀,正好他来了,我就去会会他。”
陈立全说:“爹,我是不是得准备一下,万一造起来……”
陈福长叹一声说:“真到那步,咱们就完了……”
玲子妈说:“他爹,你别露面了,咱想法儿找个说合人,花点钱……”
陈福苦笑了笑说:“你呀你呀,净说胡话……大全,你去把日本人领到前屋,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陈立全应声走了。
“他爹……”
陈福说“你们都在屋里给我老实呆着,谁也不许出去,你把我出门穿的那件长衫找出来。”
大门口,陈立全跑出来,他不知该如何称呼中村,也怕中村听不懂中国话,便对宋少彬说:“宋……宋会长,我爹在上房屋里等你们呢,我这就领你们进去。”
宋少彬说:“好,谢谢!”
中村刚抬脚,日兵也想跟着。
宋少彬忙小声对中村嘀咕几句。
中村戴白手套的手,轻轻一摆。嘟噜了一句日本话。
日本兵收回枪,对衬地分立门两旁,像木偶似的站着。
陈立全给黑头使了个眼色。
黑头和炮手退到一边。
陈福站在上房门前,若在以往,他欲巴结的日本人来了,他肯定会迎到大门外的,可现在他要是那么屈尊,别说在屯里百姓面前丢面子,院子里人也会气不过的,况且他还未摸清日本人的来意,只好端点架子以探虚实了。
宋少彬见到陈福,快走两步,拱着手,笑说:“哎哟,老掌柜,你这身子骨是越来越硬实了。”
陈福不冷不热地说:“宋会长能来我们这小屯子,可真是稀客呀!”
宋少彬是个八面玲珑的商人,自然会场面上的客套:“老爷子,你这话不是寒碜我吧?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可一天净瞎忙了,这不今天才抽出点工夫。”
陈福与宋少彬相识多年,两人曾做过几笔木材生意,虽不是知已朋友,也算有过交往。记得半年前,他去县上,宋少彬特地在他家开的“天香楼”大馆子请他吃了一顿饭,想托陈福在山里买几片林地,陈福怕危及自家利益,没有搭拢,不过心里着实佩服宋少彬是个精明的人。
宋少彬转过身说:“你看只顾咱俩唠了,忘给你介绍了,这是咱们县上的参事官中村先生。”
中村脸上始终微笑着。
陈福见过中村,那是一个月前,中村在县里,召集所辖区域的商号和大粮户开会,让人们忠心于满洲国皇帝和日本天皇,当时他还感到奇怪,人都说天无二日,满洲国有皇帝,咋又多了个天皇?他闹不懂天皇和皇帝是啥关系,但中村那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令他直举大拇指。因为会上人多,中村不可能认识他,他也没靠前说话,那时他还没有攀附日本人的念头。
中村谦恭地说:“陈老先生,早就听说您的大名,今日相见,幸会幸会!”
陈福不敢再挺下去了,一听中村如此称呼他,忙缓下脸,腰也不由自主地弯下来说:“参事官大老远来看我,我可说啥好呢,快,屋里请,屋里请!”
宋少彬伸出右手,做个请的姿势,看得出他对中村极为尊敬。
陈立全也欲随入屋内。
陈福扫来一眼,阻止了儿子,他很了解儿子,没上过大的台面,怕他言语有失,丢面子是小,惹怒了日本人,那麻烦可就大了。
中村等人进了屋。
黑头贴近还在发愣的陈立全身边,小声说:“少掌柜,我看日本人不是善茬子,咱们是不是……”
陈立全疑惑地说:“不会吧,我看那个日本官和我爹说话挺和气的。”
黑头说:“小日本心眼儿贼他妈的咕咚,咱们不能不防啊。”
陈立全一惊说:“在咱家大院,他还敢跳老虎神啊!”
“说不准啊,万一造起来……”
陈立全想了想说:“那……那你去叫几个人,跟我猫在外屋,有动静,咱先把他们捆起来。”
“大门外的小日本咋整儿?”
“你偷偷地告诉大伙儿,藏着家伙儿,堵住大门,我就不信咱们几十号人,揍不过他们?”
“好了,我这就去!”
上房屋内,这是陈家接人待物和商量事的地方。阳光透过方格窗,照在青砖地上,显得宽敞明亮。八仙桌,红木椅,还有山里人少见的茶几和上等的瓷壶瓷碗。
陈福礼让客人落座。
宋少彬是来当说合人的,自然由他先说话了:“老掌柜,咱们都是明白人,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前些日子,你家二小子办亲事,不想和皇军碰上了,闹出了人命,唉!你说这事整的,误会了。”
陈福一提起这事,火儿腾地上来了,大声地说:“误会?好好的儿媳妇,没等过门给打死了,还说是误会,这……这能说过去吗?”
宋少彬连声说:“是啊是啊,这不就冲着这事儿,中村先生专门向你道歉来了吗!”
“道歉……”
“那几个皇军喝多了,惹了祸,中村先生把他们都关进笆篱子了。”
“啊,宋会长,你说的可是……”这绝对出乎陈福的意料之外。
中村站起来,向陈福鞠躬说:“陈老先生,我为我的士兵给您的家里造成的不幸,表示深深的歉意,并请您给予原谅。”
陈福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这……这叫我咋承受得了……”
中村是个绝妙的演员,他原是东北军的日籍教官,授衔中佐,在中国已住了十几年,不但中国话说得特别好,还十分了解东北各个阶层人物的生活习惯和心态,是个地道的中国通。后来在一次战斗中,受了重伤,不适于军队,退役后被派到敦化县当参事官。在满洲国,类似中村这样的参事官,就是所在地,集军政大权为一身的最高指挥官。
陈家大院接亲车队遭劫一事,很快传到了县里。
始初,中村并不以为然,对山里实行烧杀围剿,是日军的一个既定政策,死个人算什么。直至宋少彬对他细说原委,才引起他的重视。
日军和满军是占领了各个城镇,却无力控制山里,尤其是深山老林,就拿八里屯来说,三面所临的都是大山,自日本人进驻后,打着各种抗日旗帜的山林队、打狗队和义勇军风起云涌,不断地袭击日军。要知道八里屯可是连接山里山外的第一个大屯子,所处的位置举足轻重。
中村派守备队配合讨伐队,几次进剿山里,收效不大,这使他不得不改变策略。而最根本的策略就是用山里人整治山里。也就是说把山里一些可利用的人,当然是有份量的头面人物,控制起来,以此来抵御那些抗日力量。而想实现这个计划,必须要依靠当地人,在县城里最让他看重和最信赖的,非宋少彬莫属。
宋少彬不但是县商会会长,还是新近成立的县日满协合会会长,他有奶就是娘,认定日本人坐稳了东北,所以死心塌地为日本人效力。
中村也看重宋少彬这一点,把他视为知已。
宋少彬听中村说要结交山里人物,他不假思索,首推的就是陈福。
“这个陈福在八里屯一带很有威望,附近的大小粮户,都看他的眼色行事,咱要是把他笼络住,那事儿就好办多了。”
中村也听说过陈福这个人,但他从心里瞧不起陈福这样的土财主。
“还有,咱们想成立金融合作社,光县上这点钱也不够啊,你别小看那些大粮户,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腰包都鼓溜溜的,放起印子钱,眼皮都不撩。”
“宋君,你是说我们合作社吸收他们的资金?”中村私下这样称呼宋少彬,一是显得尊重,二表示亲近。
“是啊,我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我们商会管不着他们,您出来说话就不一样了,您是参事官,他们能不给您面子?”宋少彬有自己的小心眼儿,他想借日本人的势力,趁机与陈福这些人建立生意关系。
“你和他们熟悉吗?”
“认识是认识,没啥来往,尤其是陈福,太能算计,一般脑瓜斗不过他。”
“宋君,你先与他们接触一下。”
可就在这时,发生了陈家大院未过门的儿媳妇被打死的事情。
宋少彬急忙找到中村,晓知以理,讲明厉害,劝中村亲自去陈家大院,平息这件事,缓和茅盾。
中村觉得宋少彬说得有一定道理,这才来到八里屯。
这番内情陈福不知道,所以对中村开门见山的道歉,一时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答对了。
“陈老先生,您放心,我一定要严惩那几个士兵。”中村也就是说说而已,他只打了那个曹长两个耳光,训斥他不该过量饮酒,对杀人的事根本没提。
宋少彬在一边说:“参事官对兵管得可严了,向来公事公办。”
中村又说:“陈老先生,您有什么要求,竟管提出来。”
陈福长叹一声说:“唉!人都死了,提要求又有啥用,我呀,认了。”
宋少彬也紧随着叹口气说:“是啊,人死不能复生,老掌柜,我最原意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通情达理。”
“话是那么说啊,可我……”
“老掌柜还有话要说?好,该说说。”
“儿媳妇死不算,我那二小子也让他们给打坏了……”陈福说到这儿,胸中怒气又禁不住地往上涌。
宋少彬故作惊讶地问:“噢,二少爷也受伤啦?伤的咋样儿?”
“后脑勺给打塌了。”陈福提起儿子,心里一阵酸痛:“在炕上躺好些天了,人都认不清了。”
中村又站起来说:“太对不起了,我去看望一下贵公子。”
“这……这就不用了……”陈福慌忙阻拦。儿子理智是不大清楚,但万一认出中村是个日本人,他还不扑上去咬中村几口,那样的话祸就惹大了。
中村说:“陈老先生,请相信我,我是真心真意的。”
陈福气一下全消了,不,应该说是吓没了:“参事官,我……我领情了,小孩伢子,你看他去,那不太抬举他了。”
宋少彬说:“老掌柜,咋样儿?太君有情有义吧!”
中村说:“陈老先生,我们在镇上有军医,明天派来给贵公子……”
“不不……不用,我已请郎中来家看过了,没啥大事,我代我那个二小子谢谢参事官。”陈福脑门都渗出汗,让日本人来看病,那得有多大的胆子。
中村笑了,嘴角浮现的不知是赞许还是鄙夷。
“参事官,你快坐下,瞧我,光顾唠嗑了,这半天也忘了给二位上茶了,来人啊,茶水沏好没?”陈福冲门口喊了一声。
外屋,一个女佣人忙用托盘端着几碗茶水,向里屋走去,刚到门口,见陈立全和黑头等人提枪隐在一边,心里一哆嗦。
陈立全示意她别出声,往里面走。
屋内,女佣进来,桂花的死,把大院的人,特别是女人,听说日本人来了,都吓的不得了,这个女佣又特别胆小,她来到茶几前,本不敢抬头,偏偏中村映入她的眼帘,她手一抖,托盘翻落在地上,“哗啦”几个茶碗摔得粉碎。
陈福刚欲发怒……
外屋,陈立全听到这响声,没有反应过来,一拍大腿说:“坏菜了,屋里动手了,快进去,别让我爹吃了亏。”
黑头等人呼地冲进屋内。
宋少彬条件反射地跳起来,颤声说:“老……老掌柜,这……这是要干啥呀?咱们有话好说,犯不着来这个呀。”
陈福也愣住了。
几把匣子枪指着中村。
宋少彬扯着陈福的衣袖说:“我说老掌柜,你可不能犯傻啊,这参事官是来跟你……”
陈福才醒过腔似的,冲儿子喊:“你们这帮兔崽子想干啥?”
陈立全一看屋内情景,意识到自己太冒失了:“我……”
中村不愧是军人出身,坐在椅子上,始终未动,不过脸上露出愠色。
陈福一看事情要闹僵,他脑子来得极快,上前打了儿子一个嘴巴,骂说:“混帐东西,没规矩,还不滚出去!”
陈立全不敢分辩,转身欲退。“慢走!”中村走过来。
陈福就怕中村迁怒儿子,忙赔笑说:“参事官,别生气,都是我惯的,回头我非给他几烟袋锅子不可。”
“这位是你的儿子?”
“是是,从小在庄稼院长大的,没见过啥世面,让参事官见笑了。”
中村拍了拍陈立全的肩膀说:“你的心情可以理解。”
陈福忙说:“混小子,还不赶快给参事官赔不是。”
陈立全不得不给中村鞠了一躬。
宋少彬上来打圆场说:“没啥没啥,你怕你爹……哈,放心吧,参事官是和你爹交朋友来了。”
陈福说:“出去!”
陈立全率人退出上房门外,手捂着左腮,心中好不懊丧,父亲平时常骂他,也用烟袋锅刨过他,可那都是没有外人,今天当着日本人和炮手,他觉得很丢面子。
黑头有些过意不去说:“你看这事整的,都怪我瞎磅磅。”
陈立全生气地说:“可不咋的,净瞎胡扯,要不我能挨这一大巴掌吗?”
黑头是个实在人,他认真地说:“那你擂我一撇子吧。”
“你拉倒吧,擂你我能解疼咋的?”陈立全说完,悻悻地走了。
屋内恢复了平静。
陈福自然又是好一番的赔罪,因为儿子的冲动,现在局面彻底颠倒过来了,不是中村来给大院道歉了,而是他好象做了多少对不起中村的事。好在有宋少彬帮着解释和说好话,这使他对宋少彬徒然也增加了很多好感。
中村看出了,陈福内心对日本人是畏惧的,也是想极力巴结的,这就达到了他此行的目的,至于以后的事,有宋少彬操持,他就没必要费心了。
三人又说了阵闲话,无外乎是八里屯有多少人口,附近有多少大小粮户。
陈福小心翼翼地回答,尽量避开大院这个话题,但中村非常狡诈,使他防不胜防。
“陈老先生,你家里有多少武装?”
“武装……”
宋少彬说:“就是问你有多少棵枪。”
陈福就怕提这事儿,忙说:
“没多少没多少,就几把匣子,都是民国时闹胡子,买来护院的。”
宋少彬也附合说:“山里不象咱们镇上,胡子到处乱串,这有点家产的,不养两棵枪壮胆儿还真不行。”
“是啊是啊,宋会长说得在理儿……”
中村说“我担心这些枪要是落在反日分子手里,那对我们皇军可是大大的不利啊,陈老先生,你明白吗?”
陈福说:“不会的,不会的,这枪我看得可紧了,平时没事儿,我都锁仓房大柜里,再说了,咱这个屯也没有皇军说的那样儿人,是吧,宋会长?”
宋少彬点点头说:“该说不说,这八里屯有陈家大院镇唬着,还真挺太平。”
中村说:“那以后很多事情要仰仗陈老先生了。”
陈福松下一口气,连声说:“好说,好说……”
宋少彬说:“咋样儿,参事官,我没说错吧?这老掌柜为人处事,那是百里挑一啊。”
……
快中午时,中村和宋少彬出来了。
陈福嘴是一个劲儿挽留,说要准备酒菜,心里巴不得他们赶快离开,这两个时辰,他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真真的领教了日本人的厉害,不过令他感到宽心的是,宋少彬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后悔以前与宋少彬交往太少。蓦地,他萌生这么个想法,若结交不上日本人,能攀上宋少彬,那似乎也不失为一个靠山。
中村与陈福握了握手,这种礼节在山里是极为少见的。
几个人来到大门口。
突然,一个人从门外冒冒失失进来,险些与宋少彬撞了个满怀。
宋少彬说:“这是谁呀,这么愣实?”
陈福喝止说:“你这丫头,咋没个稳当劲呢!”
这人是陈玉玲,她从外面回来,远远看见大院门口,围了不少人,她加快脚步,走近一看是日本兵,她以为家又出事了,急火火地往里走,不想碰着了人。
宋少彬见是个姑娘,礼貌地闪开身,但禁不住地打量起眼前的陈玉玲,他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个姑娘长得太俊俏了,不是镇上有钱人家姑娘妆扮的那种美,而是野气和纯真的美。
中村也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陈玉玲。
宋少彬笑着问:“这位是……”
陈福说:“我的老闺女……这孩子,见了参事官和宋会长也不说个话。”
玲子没注意宋少彬,眼睛只看着中村,想起死去的二嫂和受伤的哥哥,心里充满仇恨,半晌儿,她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中村愕然一愣。
陈福的汗又要下来了,骂说:“你……你这孩子,咋这么没大没小呢?”
宋少彬逗趣地笑说:“这老妹子脾气挺倔呀……”
玲子翻了宋少彬一眼说:“你管谁叫老妹子?我认识你大贵姓!”
宋少彬被呛得张口结舌了。
陈福暗自叫苦,平时都特别听话的儿女,今天却连连让他出丑,他非常生气,但总不能象打儿子似的也给闰女两下子,况且闰女这么大了,小的时侯都舍不得打一下。眼下……他真有些下不来台了,气得手直发抖说:“你这死丫崽子,我……”
还是宋少彬会行事儿,哈哈一笑说:“算了算了,老掌柜,你儿女双全,姑娘都这么大了,好福气啊!”
陈福一跺脚说:“你还站在这儿气我啊?”
玲子瞥了眼宋少彬,一扭身走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她今后的命运却与这个人搅在一起……
陈福解嘲说:“唉,这孩子,都是他妈惯的……让宋会长见笑了。”
中村还算大度,与宋少彬上了车,摆手告别。
日兵上了马,紧随其后。
陈福满面笑容,拱手相送,直至车子走出多远,他还在凝望着。当回走上台阶,他发现远处有三三两两人群,不用说又都是来看热闹的,他挺直腰板,响亮地咳嗽两声,而后很神气地走进门里。
屯里人就这样,有个事儿就爱聚在一堆,当日本人来到陈家大院,很快地传开了,稍微胆大的都赶来了,不敢靠前,便远远地看着,相互议论着:
“看见没?来了这么一大帮小日本,我看八成是来找后帐的吧?”
“后帐?拉倒吧,他们把人家没过门的儿媳妇都给造害死了,还想咋的?要我说呀,小日本是来说合来了,真弄砸锅了,大院那些炮手也不是好惹的,别人咱不知道,就说那个叫黑头的炮头吧,枪头子功夫老蝎虎啦,说打你左眼不打你右眼。”
“你别裤兜子里点蜡装明白了,黑头再能打,那好虎也架不住一群狼啊。”
“照你这么说,老掌柜是打牙往肚里咽,就这么认了?”
“认不认咱不敢说,反正……”
“喂,你们别瞎戗戗了,看,老掌柜送日本人出来了。”
人们张望着,屏住了呼吸,似乎比大院里的人都紧张。待日本人走没影儿了,议论又开始了:
“咋样?看见了吧,日本人对老掌柜挺恭敬,我早说了,老掌柜不是一般人能弹论得了的。”
“看这架势,日本人是说合来了,可人都死了,他能给二全赔个媳妇?”
“陈家大院银子搁缸装,给儿子娶几房媳妇娶不上啊?”
“娶啥呀?有多少钱也白扯,他那二小子成天翻白眼,傻了!”
“真咋的?”
二扁头早来了,在人群里窜来窜去,东听听,西看看,冷不丁冒出一句,说的都是一个话题:
“二全不傻才怪了,你听说没?他媳妇临死前,让日本人扒溜儿光。”
“瞎白话,你看见啦?”
“你不信去问问,有人亲眼看见的。”
“你媳妇才让人扒光了呢。”
“我还没媳妇呢,我……嘿……我要是娶上那样的媳妇,我早就……”
“放你妈的罗圈屁去吧,就你那熊样儿,你想娶媳妇,你他妈的打一辈子光棍吧!”
二扁头是屯里有名赖皮脸,软的欺负硬的怕,平时见了大姑娘、小媳妇,迈不动步,无论岁数大小,他都涎着脸调戏几句,若是腼腆的姑娘,脸红红的低着头躲开了,要是遇上泼辣的媳妇,不但骂他,还敢上来撕扯他,或几个媳妇把他按在地上,又掐又挠,至到他叫娘告饶才放开,这时,他嘻笑着,象占了多大的便宜,飞快地跑开了。
人们慢慢地散走了,但这个话题又足够谈论一阵子了。
大院,陈福刚回到上房,玲子妈和秀英进来了。
“这该死的小日本可算走了,你说把我吓得,身子到现在还突突呢。”
陈福抽着烟袋,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严,虽说出现了两个不愉快的插曲,但随着日本人的离去,他心里轻松了许多,更确切地说,是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以前种种猜测和担忧,一切都解开了。同时,他也看出了,中村对他陈家大院很重视,当然这都离不开宋少彬的美言。至于二儿媳妇一事,他已不想去钻那个牛角尖了,反之,他似乎隐约有一种因祸得福的感觉。只不过这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爹,这日本人呆了小半晌儿,你们都唠些啥呀?”
“你打听这个干啥儿?”
“你看你这话说的,我不是这家人啊?”
陈福沉着脸问秀英:“大全呢?”
秀英说:“他好象回屋了。”
玲子妈说:“我说,你是不是把大全打了,你呀,他都多大了?孩子都有了,你咋能说打就打呢!你这脾气呀。”
陈福一瞪眼说:“哼,还腆脸说呢,这孩子让你惯的,今天不是我压着,好悬没出大事儿。”
玲子妈小声说:“一整就说我惯的,这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犟,我看都随你们老陈家那个根儿。”
秀英拽了婆婆一下,轻声说:“妈,你别说了,你还不知道大全,遇见点事儿就毛愣三光的。”
陈福对秀英说:“你去把大全找来。”
秀英出去了。
玲子妈放低声音说:“我说,你跟孩子有话好好说呗,别老骂他们。”
陈福“叭哒”着烟袋不吱声了。
不一会儿,陈立全随秀英进来了,他左腮还有点红,低着头,挺不高兴的。
陈福瞟了眼儿子,没说话。
秀英给丈夫使个眼色,让丈夫座下。
玲子妈说:“大全啊,听妈话,别怄气了,你爹也是为你好。”
陈福说:“咋的,你抱屈啊?我跟你说过多少回,那小日本子咱搪不了,人家有千军万马,你有几条命?古人说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看人家姓宋的那小子,把日本人哄得嘀溜儿转,那才叫有能耐呢。你呀,你得学着点人家。”
陈立全心里不服气,嘴是不敢说。
陈福又装上一袋烟。
秀英上前给点着。
陈福说:“还有,那个叫中……中村的参事官,一看就是个笑面虎,这样人最难斗,他提起了咱们家养枪的事儿,我打了马虎眼,可谁知道他信不信啊,我跟你说,打今个儿起,咱们家的炮手,谁也不行把枪带出大院,大媳妇,你把大全那把匣子搁起来,别想他揣出去惹祸。”
秀英看了眼丈夫,答应下来。
玲子妈说:“可不是咋的,我一看你们舞刀弄枪,心里就跟你们提溜着,那要是伤着人可咋整啊!”
陈福又说:“玲子是不是也有一把匣子?这姑娘家家的,揣个那玩意,也不怕人笑话?”
秀英说:“玲子从来都不拿出来,就在自个儿屋里摆弄玩。”
“老蒯,你去把她喊来。”
玲子妈说:“别喊她了,我一会就去把她的匣子要回来,藏起来。”
陈立全闷声地问:“那晚上守夜还带不带枪了?”
陈福说:“该带还得带呀,咱们也不能啥儿都听日本人的,真有胡子把咱家抢啦,他日本人是能包啊,还是能赔呀,我跟你说,事儿还得靠自己。就说二全的病吧,中村说要派日本大夫来给扎咕,我能信得着他们吗?”
提起二儿子,玲子妈又抹起眼泪说:“可怜我那二全啊,这么多天了,还一点也不见强,他年轻轻的,要是真落下病根儿,这以后日子咋过呀……”
秀英眼圈也红了说:“我那昝把熬好的汤药送过去,喊他他也不吱个声。”
陈福的心也有说不出的沉重,他长叹一声说:“今个儿日本人来咱家的事儿,谁也别跟他说呀,听见没?”
大伙儿都点了点头。
……
陈占全确实伤得不轻,自接亲那天被抬回来后,家里连着请来了好几个治红伤的郎中,用了不少好药,又是外敷,又是内服,血止住了,创口处也粘合上了,可陈占全的神情还是痴呆呆,眼睛直勾勾,隔一会眸子翻动一下,任谁叫他,他也不答应,仿佛傻了似的。
玲子妈的泪都要哭干了。
陈福疼怜儿了,问郎中是怎么回事,让郎中想办法,用好药,花多少钱都不在乎。
几个郎中都面呈难色,各自说法也不一,有的说脑子里有内伤,只能慢慢地用药调治,也有的说是受刺激太深,中药作用不大,还有的说是桂花的阴魂儿附体,须请跳大神的给冲一冲。
陈家都照办了,还是不见奏效。气得陈立全大骂那些郎中都是废物。
陈福也悲凉的认为儿子没得治了。
但说来也怪,就在桂花发丧的日子,陈占全却挣扎着爬起来了……
桂花的死是陈家的不幸,最悲痛的还是孙家。那日,桂花的爹妈赶来,抱着女儿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
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流泪。
陈福哽咽着,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孙家,对不起桂花……
亲家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说这是飞来的横祸,若恨只能恨小鬼子。
两家商量桂花的后事。
陈福说,虽二儿子未与桂花拜堂,他已视桂花为陈家的媳妇,丧事儿由陈家操办不说,还要将桂花葬入陈家的坟地。
孙家见陈家大院这样重视女儿,心存感激,表示同意。
在桂花的坟前,陈占全被人掺扶着,嘴喃喃的反复地念叨桂花的名字,奇怪的是,竟管一脸的悲戚,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陈家且悲又喜,一直神志不清的陈占全毕竟能站起来了,又毕竟能说话了。
万想不到的是,待桂花的丧事儿办完,陈占全回来一头倒在炕上,又是以前那副老样子。
玲子妈象掉进了冰窖,哭泣说:“天哪!我的二全到底是咋的了,谁能救救我的二全啊!”
陈福心里着急,也想不出办法。见老伴日渐消瘦,他背地里劝解她,同时也是劝慰自己,说二全慢慢服药会好的,还说祖上有德,能保佑二全。
玲子妈天天烧香磕头,可数月过去,儿子的病并不见好转。
陈家也说不清换过多少郎中了。
每日,玲子妈都要几次来二儿子的房里,虽说有专人伺侯二儿子,可她不放心,还时常亲自下灶房,给儿子做碗鸡蛋糕或小米粥,一边喂着儿子,一边与儿子说话,儿子没有任何后应,她也说个不停。
玲子也常来,给二哥擦擦脸,给二哥洗洗脚,她爱两位哥哥,因与二哥年岁相近,所以与二哥处得更好。
陈立全忙于大院的事,秀英又有了身孕,相对来得少了些。
陈福时不常也过来看看儿子,他来了也不说话,坐在儿子身边,闷闷地抽完一袋烟,而后长叹一声走开了。
玲子妈了解丈夫,他是刚强的人,不过有两次,她发现丈夫眼睛红红的,她猜出丈夫流了泪,但不会让她看见的。
陈福见二儿子这样,嘴不敢对老伴说什么,心里却暗自悲伤:“完了,照这么下去,二儿子就是个扔货了……小日本啊,小日本,我操你八辈祖宗的,你可把我坑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