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笔记本Ⅰ 1935年5月—1937年9月
1935年5月
我想说的是：
人们会怀念——无须浪漫主义——一种失去了的贫穷。一定数量的贫困生活岁月足以产生一种感觉能力。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儿子对母亲怀有的奇怪感情构成了他的全部的感觉。[1]在各种不同的场合中，这种感觉的表达在童年的潜在、具体的回忆（一种粘在灵魂上的胶）中得到了充分的解释。
从此，对于心有所感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感激之情，因此是一种负罪感。还是因此，出于比较，如果换一个身份，就对财富失去了敏感。对于这些富人来说，天空是额外的，就好像一种自然的馈赠。对于穷人，天空无限慈悲的性质就在他身上释放了。
既然有负罪感，就必须表白。作品就是一种表白，我必须证明。我只有一件事要说，要看清楚。正是在这种贫穷的生活中，在这些卑微的或虚荣的人中，我最稳妥地抓住我觉得“是”的生活的真实意义。艺术作品是不够的。对我来说，艺术并非一切。至少，艺术是一种手段。
同样重要的是，低劣的耻辱，小小的懦弱，给予另一个世界（金钱的世界）的无意识的尊重。我认为穷人的世界，如果不是唯一的，也至少是囿于自身的少数世界之一，这是社会中的一个岛屿。所费不多，人们就可以扮演鲁滨孙。对于投入其中的人，当谈及距离两步远的医生的住宅时，应该对他说“那里”。
这一切都可以通过母亲和儿子的关系得到表达。
一般来说都是这样。
细究起来，就复杂了：
1）一个布景。一个街区和居民。
2）母亲和她的行动。
3）儿子和母亲的关系。
何种结局。母亲？最后一章：儿子的怀念所实现的象征价值？
***
格勒尼埃[2]：我们总是看不起自己。贫穷，疾病，孤独：我们意识到我们的不朽。“必须将我们逼到退无可退的程度。”
确实是这样，既不多，亦不少。
***
经验这个词的虚妄。经验是不可实验的。不能引起它。而是遭受它。经验不如忍耐。我们忍耐——我们受难。
全部的实践：经验之后，我们不是变成通才，而是变成专家。在哪一方面？
***
两个朋友：都病得厉害。但是，一个是神经系统：恢复总是可能的。另一个：晚期肺结核。
一个下午。结核病患者凑在朋友的枕前。后者说：
“你看，直到现在，甚至在我最严重的时候，我心里还有某种东西。一种强烈的生活的欲望。今天，好像没有什么可希望的了。我太疲倦了，好像我永远也起不来了。”
于是，另一位，眼中闪现出一丝野蛮的快乐，抓住她的手，说：
“啊！我们将一起离去。”
两个朋友——一个病危的结核病患者，一个几乎要痊愈。后者为此周游法国，尝试一种新疗法。
另一个朋友为此责备她。表面上，她责备她抛弃了她。实际上，她因看到她痊愈而感到痛苦。她狂热地希望不是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要拖着她最亲密的朋友和她一起死。她要一个人死了。她要以一种最可怕的仇恨培育她的友谊。
***
8月，孕育着风暴的天空。灼人的风。黑云。然而，在东方，一条蓝色的带子，轻淡、透明。不能直视。对于眼睛和灵魂来说，它的出现是一种折磨。因为美是难以容忍的。它使我们绝望，我们希望一瞬即为永恒，拉长全部的时间。
***
喜剧的主题也是重要的。将我们从最大的痛苦中拯救出来的，是那种被抛弃的、孤立无援的感觉，但是还孤立不到以下程度，以至于“另外的人”在我们的不幸中“观察”我们。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片刻的幸福时光有时是，被抛弃的感觉充实了我们，引起了我们无边的忧愁。也是在这种意义上，幸福只不过是对我们的不幸的一种怜悯的感情。
在穷人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上帝将得意置于绝望旁边，正如将药置于病痛旁边。
***
年轻的时候，我要求人们给予比他们所能给予的更多的东西：持续的友谊，不断的感动。
现在，我知道向他们要求比他们所能给予的更少的东西：无言的陪伴。他们的感动，他们的友谊，他们的高尚的举动，在我的眼中，保持了奇迹的全部价值：这完全是感恩的结果。
***
……他们已经喝得太多，想吃饭了。但这是除夕，没有座位了。人家让他们走，可他们坚持。人家赶他们走。这时，他们用脚踢怀孕的老板娘。老板，一个金黄头发的瘦弱的年轻人，拿起一把枪，开火了。子弹打进了男子的右太阳穴。头朝着伤口转向，停下不动了。醉酒，惊恐，他的朋友开始围着尸体跳舞。
事件很简单，将结束于第二天报上的一篇文章。但是，眼下，在街区的这一角里，人行道上灯光昏暗，刚刚下了雨，很滑腻，湿漉漉的汽车排成长串，吵闹的、明亮的有轨电车间隔很长才到站，它们令人不安地突出了这个场景的另一世界：当白日将尽，路上洒满阴影时；或者，有时候，当一个不知名的、被低沉的脚踏声和含混的说话声标志的唯一的阴影冒出来，被血红的光轮，一间药房的灯发出的红光吞没时，这个街区的平淡无味的、执着的形象。
***
窗户一边的院子，我只能看见围墙。阳光掠过几丛绿叶。更高一些，还是一丛绿叶。再高一些，是太阳。在这一片可以感到的欢乐的气氛中，在这撒满世界的欢乐之外，我看到了绿叶的阴影在白色的窗帘上晃动。房间里，五道阳光耐心地播撒着甘草的金黄色的芬芳。微风吹过，窗帘上阴影活跃起来。一片云遮住又露出太阳，阴影下浮出金合欢花瓶的耀眼的黄色。这足够了：这片初生的光亮，我就这样淹没在朦胧的、令人头晕的欢乐之中。
受困于洞穴，我独自一个人面对世界的阴影。1月的下午。空气寒冷。到处是阳光的碎片，在指下咔咔作响，带有一种永恒的微笑的一切。我是谁，我能做什么——除了进入绿叶和光亮的游戏之中。成为这缕阳光，我的香烟在其中燃烧，这温柔，这飘浮在空气中的秘密的激情。如果我试着理解自己，那就是在这种光亮之中。[3]如果我想理解和品味这泄露了世界的秘密的微妙味道的话，我发现这正是处于宇宙中的我自己。我自己，即这种使我脱离了背景的极端的感动。刚才，其他的事情和人又抓住了我。但是让我从时间这块布上剪下这一分钟，就像其他人把一朵花夹在书页中间。他们在其中保存了一次与爱情擦肩的漫步。我也是，我散步，然而是一个神祇爱抚我。生命是短暂的，浪费时间是犯罪。我一天天地浪费时间，人们却说我很勤劳。今天，是一次休息，我的心朝着它自己走去。
如果一种焦虑压迫着我，那是因为感觉到一种不可触及的瞬间在指间流过，就像水银珠一样。让那些人如他们所愿地与世界分离吧。我并不抱怨，因为我看到自己诞生了。我在这个世界中是幸福的，因为我的王国是这个世界的。云飘过，时间暗淡。我面对着我自己死去。书打开在喜欢的那一页。今天面对着世界之书，那一页是多么无味呀！我痛苦，是真的吗？我痛苦，不是真的吗？这种痛苦令我陶醉，因为它是这阳光和这阴影，是人们在空气的深处，很远的地方感觉到的冷和热。我会自问某种东西是否死去，人们是否因为一切都写在这完全暴露在天空下的窗户上而感到痛苦。我可以说，而且我刚才已经说过，重要的是有人性、纯朴。不，重要的是真，一切都写在上面，人性和纯朴。当我是世界的时候，我更真实、更透明吗？
迷人的寂静的瞬间。大家都不说话了。但是，世界之歌升起了，而我，被锁在洞穴之中，在满足欲望之前，心满意足。永恒就在那儿，我希望着。现在，我可以说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希望比面对我的持续存在还要好的东西。现在我不是希望幸福，而只是希望清醒。人们以为与世界分离，但是为了感到这种抵抗在自己身上化为乌有，只需一株橄榄树在金色的灰尘中挺立就足够了，只需早晨几块洒满阳光的海滩就够了。我就是这样。我意识到我对之负责的可能性。生活中的每一分钟自身都带着奇迹的价值和它永远年轻的面孔。
***
人们只通过形象来思考。如果你想当哲学家，那就写小说吧。
***
荒诞 清醒
＼ ／
无动机游戏
力量和善意
／ ＼
警惕 获取
虚荣 坚持
＼ ／
圣徒：沉默。行动。
社会主义。获取和实现
本质：英雄主义价值
第二部分[4]
A.现在时
B.过去时
第一章之A₁——世界之屋。介绍。
第一章之B₁——他回忆。吕西安娜的关系。
第二章之A₂——世界之屋。他的青年时代。
第二章之B₂——吕西安娜叙述她的不忠。
第三章之A₃——世界之屋。邀请。
第四章之B₄——性的嫉妒。萨尔兹堡。布拉格。
第四章之A₄——世界之屋。太阳。
第五章之B₅——逃走（信）。阿尔及尔。着凉，病了。
第五章之A₅——面对星辰的夜。卡特琳娜。
***
帕特里斯[5]讲他被判死刑的故事：“我看见他了，那个人。我身上有他。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打中了我的心。他跟我同生活，共呼吸。他怕我。”
“……另一个人想打动他。我也看见了他。我把教士派给他，让他一天天衰弱下去。”
“我知道，我现在要写了。这个时刻来了，树木经过很多痛苦之后，应该结果了。每个冬天都以春天作结。我应该证明。循环会重新开始。”
“……除了热爱生命之外，我不会说别的。但我会以我的方式说出来……”
“其他人由于延迟的诱惑而写。他们生活中的每一次挫折都使他们写出一件艺术品，由他们生活的谎言编织成的谎言。而我，写作则是从我的幸福中出来的。甚至当它们是残忍的时候。我必须写，就像我必须游泳一样，因为我的身体需要。”
第三部分（都是现在时）
第一章。——帕特里斯说，卡特琳娜，现在我要给你写信了。死刑犯的故事。我要履行我真正的职责，那就是写作。
第二章。——从世界之屋下到港口，等等。死亡和太阳的滋味。生之爱。
***
在巴利阿里群岛：过去的夏天。
旅行的代价是恐惧。在某一个时刻，离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语言那么远的地方（一份法文的报纸是无价之宝。夜间在咖啡馆中度过的时光，人们试着用胳膊肘接触其他的人），一种模糊的恐惧抓住我们，一种本能的欲望是重新回到旧有习惯的保护中去。这是旅行的最明确的所得。这个时候，我们是兴奋的，但是脆弱。最微小的碰撞都会震动我们，直到内心的最深处。一道道光亮相遇，永恒就在那儿。这就是为什么不应该说旅行是为了快乐。没有旅行是快乐的。我看到的更是苦行。人们为了文化才旅行，如果我们想要通过文化实践我们最深刻的意义，即永恒的意义的话。快乐使我们离开自身，就像帕斯卡尔的消遣使他离开上帝一样。旅行如同一门更高深、更严肃的学问，使我们认识自己。
***
1936年2月13日
我向人要求的多于他们能给我的。出于虚荣，假称相反。多大的错误和失望啊。也许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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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求接触。各种各样的接触。如果我要写人，如何能离开风景呢？如果天空或光亮吸引我，我会忘掉我爱的人的眼睛或声音吗？每一次，人们都给我友谊的元素，感情的碎片，却永远不是感动，永远不是友谊。
人们去看一个比他年长的朋友，向他倾诉。至少倾吐出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东西。但是他很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交谈。时间过去了。我感到更孤独，更空虚。这种我试图建立起来的虚弱的智慧，急于离开的一位朋友随便一句话就打破了！“不要笑，不要哭”……怀疑我自己，怀疑其他人。
***
死亡给予游戏和英雄主义以其真正的意义。
***
昨天。太阳直射码头，阿拉伯杂技艺人和港口处处闪光。人们会说，我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里，这个地方不吝惜阳光，精神焕发。这个冬天是唯一的，一切都散发着冰冷和阳光。一种蓝色的冰冷。
冷静的醉意和微笑的匮乏——希腊石柱的雄劲领受中透着绝望。我需要写或者创造什么？需要爱或者忍受什么？实质上，我生命中丢失的东西并不是最重要的。一切都变得无用了。
面对这片天空和从天而降的灿烂的闷热，我觉得绝望和快乐都没有充分的理由。
***
5月16日
长长的漫步。一座座小山，深处是大海。清淡的阳光。所有的灌木丛中，都隐藏着白色的犬蔷薇花。甜腻腻的肥大花朵，花瓣是紫色的。回程也是，女性友谊的温馨。年轻女人庄重的、微笑的面孔。微笑，玩笑，设想。人们开始游戏。简直不能相信，所有的人都对着表面的现象微笑，装作服从。没有虚伪的表示。我通过所有的行动眷恋这个世界，怀着感激之情眷恋所有的人。[6]在阳光的压迫之下，人们从山丘的高处看见下过的雨留下的雾气。甚至穿过树林下山，钻进这团棉絮之中，太阳也隐隐地出现在头顶，一棵棵树显现出来，这神奇的一天。信任与友谊，太阳和白色的房子，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啊！我的完整的幸福已经迷失了，不再使我在傍晚的忧郁之中只感到年轻女人的微笑，或者一种心心相印的友谊的理解的目光。
***
如果说时间过得快，那是因为人们不设置参照点。天顶和天际的月亮，就是如此。青年时代一年年过得如此漫长，就是因为很充实，老年的日子如此短暂，就是因为循规蹈矩。例如，几乎不可能在表盘上盯着一根指针转五分钟，这事是如此漫长，令人恼怒。
***
3月
我的快乐没有尽头。
***
3月
阿尔及尔上方的医院。一股相当强的风又爬上山丘，抚动着青草和阳光。这一轻柔的、金色的运动在接近山顶的地方，在拥挤着攀上山顶的柏树脚下停止了。从天上泻下的光亮令人惊叹。下边，没有一丝皱纹的大海，露出蓝色的牙微笑。在温暖着我的一边脸的阳光下，我站在风中，看着这独特的一小时过去，不知道说什么。但是一个疯子和他的护士出现了。他胳肢窝下夹着一只盒子，往前走，面容严肃。
“小姐您好。”他对跟我在一起的年轻女子说。“先生，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安布罗乔先生。”
“加缪先生。”
“啊！我认识一位叫加姆的。在莫斯塔迦南货运公司。您大概是他的亲戚。”
“不是。”
“没关系。请允许我跟您待一会儿。我每天有半小时的外出权。但是为了让护士陪同我，我得苦苦哀求她。您是这位小姐的亲戚吗？”
“是的，先生。”
“啊！我向您宣布，我们就要在复活节前订婚了。我的妻子已经同意了。拿着，小姐，接受这几朵花吧。而这封信，是给您的。在我身边坐下吧。我只有半小时。”
“我们得走了，安布罗乔先生。”
“那好吧，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您？”
“明天。”
“啊！因为我只有半小时，正好来这儿搞一点儿音乐。”
我们走了。路上，红色的天竺葵开得正盛。疯子从盒子里取出一截顺着劈成两半的芦苇，开口处贴着一块橡胶皮。他吹着一种怪异的调子，哀怨而热烈：“路上下着雨……”音乐跟着我们，在天竺葵和一丛丛茂密的雏菊面前，在不可动摇地微笑着的大海面前。
我打开信。它包含着剪下的、细心排列的表白，用铅笔标着号。
***
幸福。[7]——每天晚上，他都把武器放在桌子上。工作完之后，他整理纸张，走近手枪，拿来顶住额头，在太阳穴上晃动，发热的脸颊在冰凉的铁上平复。然后，他就这样待了很长时间，手指顺着扳机游走，摆弄着安全栓，直到他周围人声渐息，他全部的身心已经麻木，蜷缩在冰冷的、有咸味的铁中，死亡可能从那里边出来。
自从不自杀的那一刻起，就应该对生命闭嘴。他醒了，嘴里满是苦涩的口水，舔着枪管，伸进舌头，一种无底的幸福使他呼呼喘气，啧啧称奇：“我的快乐是无价的。”
***
幸福。——第二部分。
不断的灾难——他的勇气——生活充满了这些不幸。他生活在痛苦的屋檐下，围绕早出晚归、孤独、狐疑和恶心度过每一天。人们以为他是坚忍的、吃苦耐劳的。仔细地观察，事情在好转。某天，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他的一个朋友跟他说话时心不在焉。他回到家里。他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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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问题解决了。平衡恢复了。十五天之后，我做总结。——我的书，不断地想。我的工作，要组织好，不必等到星期天开始。
长期紧张、绝望的生活之后，重新开始。太阳终于升起，我的身体等不及了。我静默——我相信。
***
4月
最初的热天。喘不过气来。所有的牲畜都躺着。白日将尽的时候，城市上空的空气品质奇怪。声音升起，又消失，像气球一样。树和人都不动。在阳台上，摩尔人闲谈，等待着晚上。咖啡馆，烧烤，气味也在上升。温馨的、绝望的时刻。没有谁可以拥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人跪下，感激若狂。
***
码头上的炎热——异乎寻常，不可抵抗，使人喘不过气来。沥青厚重的气味，呛得人直咳嗽。颓丧和死亡的味道。成见说，这是悲剧的真正氛围，而不是夜的。
***
意义与世界——欲望混杂。我拥抱自己，在这具身体里，我也抓住了这种奇怪的快乐，它从天空降落到海上。
***
太阳与死亡。[8]装卸工人的腿断了。血一滴滴地洒在码头炙热的石头上。嗞嗞作响。在这间咖啡馆里，他向我讲述他的生活。其他人走了，剩下六个杯子。郊区的别墅。他一个人，只是晚上回来做饭。一条狗，一只公猫，一只母猫，六只小猫。母猫养不过来。小猫一只一只地死去。每天晚上，一具僵硬的尸体，一堆污物。还有两种气味：尿和尸臭的混合。前一天晚上（他在桌子上轻轻地张开胳膊，伸直，慢慢地推开杯子，直到桌子的边缘）。最后一只猫死了。它的妈妈吃了一半。什么！半只猫！永远是一堆污物。屋子周围吼叫的风。很远处，一架钢琴在响。他也坐在这废墟和苦难之间。这个世界的意义一下子升到了嗓子眼儿。（杯子一个一个地掉下去，他的胳膊继续张开。）他待在那儿好几个小时，怒气冲冲，没有话，手上满是猫尿，想着要做晚饭。
所有的杯子都碎了。他笑了。“行，”他对老板说，“我都会赔。”
***
装卸工人的腿断了。角落里，一个年轻人不动声色地笑。
***
“这没什么。我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些笼统的概念。”——在卡车后边奔跑，速度，灰尘，喧闹声。绞车和机器发疯一般的节奏，海平线上桅杆的晃动，船体的侧摇。在卡车上：跳上码头不平的路面。在白色的、粉一样的灰尘中，阳光和血，在港口巨大而梦幻的背景下，两个年轻人飞快地离去，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像晕了头一样。
***
不要脱离世界。当人们把生命置于光明之中的时候，是不会虚度光阴的。在所有的处境、不幸、失望中，我全部的努力在于重新接触世界。甚至在我的这种悲伤中有如此爱的欲望，如此只需在夜风中看到山丘就会感到的沉醉。
与真实的事物接触，首先是自然，然后是那些懂得自然的人的艺术，还有我的艺术，如果我也行的话。即使我不行，光、水和陶醉依旧在我的面前，还有因欲望而湿润的嘴唇。
微笑的绝望。没有出路，但是不断地进行明知无用的控制。基本的：不要迷路，不要失去自身睡在世界中的东西。
***
5月
所有的接触=崇拜自我？不。[9]
崇拜自我预设业余性或乐观主义。两个骗局。不是选择他的生活，而是扩展他的生活。
注意：克尔凯郭尔，我们苦难的源头是比较。
深入地参与。然后，以同等的力量接受是或否。
***
5月
到达边缘——超越：游戏。我否定，我懦弱和软弱，我行动，仿佛我肯定，我很强大。意志的问题=把荒诞推到极致=我能……
因此，极力地进行游戏直到悲剧的发生；喜剧的结果（更多的是无所谓）。
但是，不要为此浪费时间。在孤独中寻求极端的经验。通过战胜自己来升华游戏——同时知道它是荒诞的[10]。
印度智者与西方英雄的和解。
“我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些笼统的概念。”
这种极端的经验应该永远停止在伸出的手面前。然后又重新经历。伸出的手很少见。
***
针对反复和弱点：努力——注意。
魔鬼：文化——身体。
意志——劳动（哲学）。
对立面：说情者——每一天
我的作品（感动）。
极端的经验。
哲学作品：荒诞性。
文学作品：在征服的影响下的力量、爱情和死亡。
两者之间，混合两种体裁并尊重特有的笔调。有朝一日，写一本有意义的书。
关于这种压力：无动于衷——蔑视比较。
***
5月
生命是最强的——这是真理，但也是一切怯懦的本源。应该不加掩饰地考虑其反面。
***
他们像牛一样叫喊：我是非道德主义者。
翻译：我需要给自己一种道德。承认吧，傻瓜。我也是。
***
另一种意见：应该简单，真实，不要夸张——接受和献身。可是我们做的就是这个。
如果人们确信他的绝望，他就应该像怀有希望一样地行动——或自杀。痛苦不会带来权利。
***
知识分子？是的。绝不否认。知识分子=具有两重性的人。这让我高兴。我满意做这两种人。“可以统一吗？”实际的问题。应该合到一处。“我蔑视智力”实际上意味着：“我不能容忍我的怀疑。”
我更喜欢睁大眼睛。
***
11月
看看希腊。精神和感情，作为颓废之证据的对表现力的追求。当微笑和目光出现的时候，希腊雕塑就衰落了。意大利绘画也是如此，当16世纪“色调派画家”出现的时候。
希腊是一个不由自主的伟大的艺术家，这是悖论。多利安柱上的阿波罗是令人赞叹的，因为不求表达。表达只由绘画完成（令人遗憾）——但是，消失，杰作留下了。
***
民族作为分裂的特征出现。日耳曼的神圣罗马帝国的宗教统一刚破裂：民族分立。在东方，整体还在。
国际主义试图还西方以真正的意义和使命。但是，原则不再是基督教的了，而是希腊的。今日的人道主义：依然肯定存在于东方和西方之间的鸿沟（马尔罗的例子）。但是它恢复了一种力量。
***
1月
卡利古拉或死亡的意义。四幕。[11]
Ⅰ—a）词义。快乐。道德的话语（参考：苏埃托尼乌斯[12]）。
b）镜子。
Ⅱ—a）他的姐妹们和德卢西亚。
b）大臣们的蔑视。
c）德卢西亚之死。卡利古拉的逃走。
Ⅲ——结尾：幕布打开，卡利古拉出现：
“不，卡利古拉没有死。他在那儿，在那儿。他在你们每个人身上。如果权力给了你们，如果你们还有良心，如果你们热爱生命，你们会看到他挣脱锁链，你们身上带着这个魔鬼或天使。我们的时代因相信价值而死亡，因为事情可能是美的，不再是荒诞的。再见了，我回到历史之中，我被那些害怕爱得太多的人关在那里太久了。”
***
1月
随笔：面对世界的房子。[13]
——在这一带，人们称之为三个大学生之家。
——人们走出去，是为了被关在里面。
——面对世界的房子不是一间供人娱乐的房子，而是一座使人幸福的房子。
***
——“这儿只有年轻的姑娘。”M对X说。说了一些粗鲁的话。
M与爱：
——“您已到了这个年纪：在他人的孩子身上重新认识自己而感到幸福。”
——“他必须知道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才能做爱。”
——“上帝让我免了。”M说。
***
2月
文明并不存在于细腻或高或低的程度之中。而在一个民族的共有的意识之中。这个意识从来也不是细腻的。它甚至是直来直去的。把文明当成一种精英的产物，就是把它与文化混为一谈了，文化完全是另一码事。有地中海文化。但是也有地中海文明。相对地，不要混淆文明与人民。
***
巡回演出（戏剧）。
早晨，众所周知的在白天的阳光中如此严酷、如此暴烈的奥拉尼的温柔和脆弱：两岸是夹竹桃的闪光的河流，东方的天空几乎是传统的颜色，夹杂着粉色的淡紫色群山。一切都预示着阳光明媚的天气。但是人们已经感觉到一种接近终点的审慎和脆弱。
***
1937年4月
奇怪的是：不能茕茕孑立，不能不茕茕孑立。接受两种可能。两种都有好处。
***
最危险的诱惑：什么都不像。
***
马拉喀什：总有一个时候，人们脱离了自己。在一个黏糊糊的、黑暗的胡同中间闪动着的煤炭的微火。
***
需要正确，这是庸俗的人的标志。
***
故事——不想为自己辩护的人。他更喜欢知道别人对他的看法。他死了，他的真实只有自己意识到——这种慰藉的虚荣。[14]
***
4月
女人——喜欢思想胜于感觉。
——为了写一篇关于废墟的随笔[15]：
干燥的风——像萨赫尔的橄榄树一样光秃秃的老人。
1）关于废墟的随笔：废墟中的风或阳光下的死亡。
2）重拾《灵魂中的死亡》[16]——预感。
3）面对世界的房子。
4）小说——加把劲儿。
5）关于马尔罗的随笔。
6）论文。
***
在外国，太阳将山坡上的房子涂上金色。与在本国同样的事实面前，感觉更为强烈。不是同一个太阳。我知道这不是同一个太阳。
***
晚上，世界的温柔笼罩于海湾之上——有些日子世界撒谎，有些日子世界说真话。今天晚上它说真话——怀着怎样执着而忧郁的美啊。
***
5月
一种细节心理学上的错误。寻找自我的人，分析自我的人。为了认识自己，表现自己。心理学是行动——不是关于自我的思考。人们用一辈子来确定自己。完全地认识自己，唯有死。
***
1）动人的诗先于爱情。
2）人错过了一切，甚至死亡。
3）年轻的时候，我们钟情于一片风景更甚于一个人。
因为前者需要阐释。
***
5月
关于《反与正》的序言的计划。
就这样呈现出来，其中许多篇随笔没有定型。这不是关于形式的通常的蔑视——只是不够成熟。对于那些就文章说文章的人而言，关于这些随笔，人们可以向它们要求的唯一的事情是，跟随其发展。从第一篇到最后一篇，也许人们感到一种造成统一的暗中的行为，我很想说谁为之辩护，如果我觉得辩护不是白费的话，如果我不知道人们总是更喜欢一个人的刻板印象而不是他本人的话。
***
写作，就是对自己漠不关心。艺术上的某种放弃。重写。努力总会带来成果，不管是什么。对于那些不成功的人来说，是懒惰的问题。
***
6月
一个死刑犯，教士天天来看他。由于脖子被砍断，他两膝弯曲，嘴唇想要说出一个名字，疯狂地朝地上扑去，想藏在“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的呼喊之中。
每一次，拒绝这种方便、吞下所有的恐惧的人的反抗。他不说一句话地死去，两眼充满泪水。[17]
***
哲学的价值取决于哲学家的价值。人越是伟大，哲学越是真实。
***
文明对抗文化。
帝国主义是纯粹的文明。参见：塞西尔·罗兹。“扩张就是一切”——文明是一个个小岛——文明仿佛文化的宿命的结局（参见：斯宾格勒）。
文化：人在命运之前的呼喊。
文明，它的堕落：人在财富面前的欲望。盲目。
关于地中海的一种政治理论。
“我谈我所知。”
***
受苦的世界的悲壮战斗。不朽作为问题的无意义。我们感兴趣的，是我们的命运，是的。但不是“以后”，是“以前”。
***
地狱的慰藉的力量。
1）一方面，对我们来说，无休止的痛苦没有意义——我们发明了缓解。
2）我们对永恒这个词不敏感。对我们来说，难以察觉。在我们谈论“永恒的瞬间”的情况下，则不然。
3）地狱，就是这具肉身的生活——它比毁灭要好。
***
逻辑的规则：特殊具有一般的价值。
——不合逻辑：悲剧是矛盾的。
——实践：在某种意义上，聪明的人对另一些人来说就是愚蠢的人。
***
由于不真诚而深刻。
***
7月
玛德兰[18]的风景。一种透出贫穷的味道的美。我远远没有发疯——除了爱，我没什么能骄傲。远远地站着。应该说而且赶快说充盈着我心的东西。
***
像纪德一样，基督教要求人约束他的欲望。但是纪德从中看到一种额外的快乐。而基督教则发现这是苦修。在这个意义上，它比纪德更加自然，而纪德是知识分子。但是他不如一般民众自然，一般民众喷泉就能解渴，而且知道欲望的结果就是满足（一种“满足颂”）[19]。
***
7月
对女人来说，男人给予的不含爱情的温柔是不可忍受的。
对男人来说，是一种苦涩的温柔。
***
夫妇：男人试图在第三者面前出色。女人立刻说：“你也是……”试图贬低他，使他与平庸为伍。
***
1937年7月——赌徒。
革命、光荣、爱情和死亡。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我付出如此沉重、如此真实的某种东西作为代价？
——什么？
——这沉重地缓缓流着的眼泪使我对死亡如此感兴趣，他说。
***
1937年7月
冒险家。明确地感觉到在艺术上无事可做。没有什么雄伟、新颖的事情是可能的——至少是在这种西方的文化中。剩下的只有行动。但是抱有伟大灵魂的人一旦进入这种行动就只能绝望。
***
西藏的瑜伽信奉者的呼吸习惯。应该做的，是将我们的实证方法融进这种规模的经验中去。拥有这些人们并不相信的“启示”。使我高兴的是：在狂喜中保持冷静。
***
8月
前往巴黎的路上：击打两鬓的热度，从容、突然地抛弃世界和人。与他的肉体做斗争。坐在凳子上，在风中，从里被掏空，我时时想到K.曼斯菲尔德，想到这种与疾病进行斗争的漫长的故事，既温柔又痛苦。在阿尔卑斯山区等着我的，是我对我的病的意识，我怀着孤独和去那儿养病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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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底，不仅仅是抵抗，也是放任自流。在我的人格成为超越我自身的感觉的情况下，我才需要感受它。有时我需要写一些部分地被我遗忘的事情，但这些事情恰恰证明了我身上强于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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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
巴黎的温柔与激情。猫，孩子，民众的懒散。灰色，天空，石头和水的盛大检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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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8月
他每天都钻进山里，一声不响地回来，头发上满是草和一天下来擦伤的痕迹。每一次都是同样没有诱惑的征服。他渐渐地丧失了对这个敌对的地方的抵抗。他终于做到了与那一团团白云相像的地步，白云的前面是一棵松树，松树孤独地立在山脊上；终于做到了与长满暗玫瑰色的柳叶菜、花楸树和风铃草的原野相像的地步。他融入了这个芳香而多石的世界。爬上远处的山顶，面对突然展开的辽阔的景色，他并不感到身上生出的爱恋之情平静下来，而是与陌生的风景达成的一种内心契约，两个坚忍、粗野的面孔之间建立起来的休战，两个对手之间的亲近，而不是两个朋友之间的放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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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8月
一个人在人们通常将他置于的位置（婚姻、地位等）上寻找生活，他在读一份时装杂志时突然意识到他对他的生活多么陌生[20]（时装目录中看到的生活）。
第一部分——到此为止的他的生活。
第二部分——游戏。
第三部分——放弃妥协，自然的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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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8月
最后一章？巴黎马赛。朝地中海方向。
他进入水中，擦去这个世界留在他皮肤上黑色的、奇怪的形象。突然，在肌肉的运动中，他的皮肤又冒出了味道。也许他从未体会到他与世界的协调，他的前进与太阳的前进一致。在布满星辰的夜的这一时刻，他的行动刻在了天空无言的巨大的脸上。他动一动胳膊，就画出了分隔明亮的星辰与仿佛时不时地消失的星辰的空间，在他充满一束束星光的冲动中，他带进了一道道云彩。这样，他的胳膊搅动了天上的水，在他的周围，城市仿佛一件缀满明亮的贝壳的大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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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8月
提纲的计划。赌博和生活结合在一起[21]。
第一部分。
A——逃避自我。
B——M与贫穷。（一切都是现在时。）A中各章描写赌徒。B中各章描写生活，直到母亲的死（玛格丽特的死——不同的职业：经纪业、汽车零件销售、行政等）。
最后一章：向着太阳和死亡前进（自杀——自然的死亡）。
第二部分。
相反。A是现在时：重新发现快乐。面对世界的房子。与卡特琳娜交往。
B是过去时。参与赌博。性的嫉妒。逃跑。
第三部分。
全都是现在时。爱情与太阳。不，小伙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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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8月
每当我听一个政治演说或读一篇指导我们的文章时，我就害怕，那些年没有听见一篇具有人性的声音的东西。总是同样的语言说着同样的谎言。人们将就吧，老百姓的愤怒还没有粉碎那些傀儡，我看到了证据，人们一点儿也不看重他们的政府，他们赌博，是的，赌博，他们用其生命的、所谓根本利益的一部分赌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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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的A₂和A₅。
使我伤心的，是人们赋予心灵活动的重要性。您是否忧郁，二人生活变得不可能。如果您天生一副好心肠，您会受不了他们对您提出的各种问题。这差不多与胃口或者愿望具有同样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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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8月
提纲。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A现在时。
B过去时。
A₁章——从外边看默而索的一天。
B₁章——巴黎的穷人区。马肉店。帕提斯和他的一家。哑巴。祖母。
A₂章——谈话与反谈话。格勒尼埃。电影。
B₂章——帕提斯的病。医生。“这个极端时刻……”
A₃章——巡回剧团的一个月。
B₃章——职业（经纪业，汽车零件，行政）。
A₄章——伟大爱情的故事：“您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个吗？”“不，夫人，面对您我体验过。”手枪主题。
B₄章——母亲的死。
A₅章——遇见雷蒙德。
或者：
1）A——性嫉妒。
B——穷人区——母亲。
2）A——面对世界的房子——星星。
B——充盈的生活。
3）逃跑——他不爱卡特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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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一个人明白，为了生活，必须富有，全力以赴去获取金钱，成功，生存，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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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
8月仿佛一道分界线——长出一口气，然后在极度兴奋的努力中解放一切。普罗旺斯，在我身上有某种东西闭合了。普罗旺斯仿佛一个凭栏的女人。
必须活着和创造。活到哭泣的份上——就像在植满柏树的山上，有圆瓦和蓝色的百叶窗的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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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赛，幸福和悲伤——我自身的极限。活跃的城市，我喜欢。但是，同时，这种孤独的苦涩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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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8日
马赛，旅馆的客房。灰地的壁毯的黄色大花。到处是油腻。巨大的散热器的后面是油污泥泞的角落。双层床，开关坏了……这种自由来自可疑的和违法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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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8日，星期二
落日的辉煌、缓慢的降落。摩纳哥与热那亚的夹竹桃，繁花满枝。利古里亚海滨的蓝色的夜晚。我的疲倦和想哭的心情。这种孤独和爱的渴望。最后还有比萨，活跃而严峻，它的绿色和黄色的宫殿，它的尖顶，它的沿阿尔诺河的优雅。拒绝敞开心扉所具有的全部高贵。有羞耻心的、敏感的城市。夜里空无一人的街道，离我那样近——我孤独地徜徉，我想哭的愿望终于发泄出来了。这种向自我敞开的某种东西开始结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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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日，星期一
比萨和它的躺在大教堂前面的人。康波圣托公墓，它的直线，四角的柏树。人们明白了15世纪和16世纪的争吵。这里要考虑每个城市的面孔和深刻的真实性。
我的脚步有节奏地沿阿尔诺河畔孤独行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生活了。在开往佛罗伦萨的火车上使我烦躁的，也是生活。如此严肃的女人的面孔，一丝笑突然闪过。其中一位，长长的鼻子，骄傲的嘴，她笑了。在比萨，在大教堂广场的草地上懒洋洋地度过好几个钟头。我就着喷泉喝水，水有些温，但流动得如此迅速。向着佛罗伦萨，我贪婪地望着那些面孔，渴饮着微笑。我是幸福还是不幸？问题不重要。我如此激动地生活着。
人和事在等待着我，显然，我也在等待着人和事，等待着我的力量和我的悲伤的欲望。这里，我因沉默和秘密[22]而赢得了我的生活。
无须谈论自我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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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托在圣十字教堂所作的壁画。自然和生命的情人圣徒弗朗索瓦的内在的微笑。它证明了那些喜欢幸福的人是正确的。佛罗伦萨的上空柔和而细腻的光线。雨等待着，膨胀了天空。雨打在格罗提诺的坟墓上：玛丽紧咬着牙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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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托大展。
看出佛罗伦萨画派早期画家笔下的面孔就是那些人们每天在街上遇见的面孔，需要时间。这是因我们失去了看到面孔的本质的习惯。我们不再看同时代的人了，只从他们身上获取与我们的方向（各个方向）有关系的东西。早期画家不歪曲，他们“实现”。
在圣母领报教堂的墓园内，灰色的天空布满云彩，严峻的建筑，但是没有什么东西是表达死亡的。有盖墓石板，还愿碑，这个人是温柔的父亲和忠实的丈夫，那一个人同时是最好的丈夫和精明的商人，一个年轻的女人，所有道德的典范，（像本地人一样）说法语和英语。（所有的人都履行责任，小孩子在颂扬着前人的道德的石板上玩跳山羊的游戏。）那里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她是全家的希望。“Ma la gioia e pellegrinasullaterra.”[23]但是这一切并没有说服我。根据铭文，所有的人都逆来顺受，大概是他们接受了其他的责任。我不会逆来顺受。我以全部的沉默来抗议到底。没有理由说“应该如何”。我的反抗有道理，快乐仿佛一个世上的朝圣者，我应该步步紧跟。
墓园上空云在膨胀，夜渐渐使镌刻着给死者的道德铭言的石板黯淡下来。如果我在这里写一本关于道德的书，可能有100页，而99页都是空白。“我只知道一项责任，那就是爱的责任。”至于其他的，我说不。我以全部力量说不。石板对我说，这是没有用的，生活仿佛“col sol levanter,col sol cadente”[24]。但是我看不出无用有损于我的反抗，反而感觉到它增加了什么。
我坐在地上，靠着一根石柱，想到这一切，孩子们笑着，玩着。一位神父对我笑了笑，女人们好奇地望着我。教堂里，管风琴低沉地演奏着，其音调的温暖的色彩时不时地随着孩子们的喊声重新出现。死亡！如此继续下去，我将幸福地死去。我会将我的一切希望挥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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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
如果您说：“我不理解基督教，我想没有慰藉地生活。”那您就是一位思想狭隘和有偏见的人。但是，如果您没有慰藉地生活，您说：“我理解基督教的立场，我欣赏。”那您是一位没有深度的业余爱好者。这开始使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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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耶纳和佛罗伦萨的早期画家。他们执意画一些小于人的建筑物，并不是因为对透视法的无知，而是在于他们对画中的人物和圣徒的声望的坚持。对舞台的布景有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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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玛丽福音修道院庭院迟开的玫瑰，女人，佛罗伦萨的礼拜日的早晨。没有束缚的乳房，眼睛和嘴唇，使您心跳如鼓，口干舌燥，下腹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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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耶索莱。
人们的生活艰难。人们并不是总能使他的行动适应他对事物的看法。（例如我的命运的色彩，当我认为看到的时候，它就从我的目光之前逃走了。）人们为了再度获得孤独而努力，而斗争。但是，大地总有一天开始原始的、天真的微笑。于是，仿佛在我们身上斗争和生活一下子消失了。几百万双眼睛静观这一片风景，而对我来说，它仿佛是世界的第一抹微笑。[25]说得深刻一些，它使我不能自已。它使我确信，没有我的爱，一切都是无用的，甚至我的爱，如果不是无邪的，没有对象的，对我来说，仍然是没有价值的。它使我失掉人格，使我的痛苦没有回应。世界是美的，一切俱在于此。它耐心传授的伟大的真理，就是精神什么也不是，心灵也是一样。太阳晒热的石头，晴朗的天空下更显高大的柏树，界定了一个世界，其中“有道理”具有了一种意思：没有人的自然。这世界使我化为乌有。它带着我走到底。它不带怒气地否定了我。而我，同意了，被说服了，我朝着一种智慧走去，在那里，一切都已被征服——如果眼泪没有从眼中涌出，如果充满我心的诗的呜吟没有使我忘记世界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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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5日
菲耶索莱的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的内院是一个围着拱廊的小院子，满是红色的鲜花[26]，阳光，黄色和黑色相间的蜜蜂。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只绿色的喷水壶。到处是嗡嗡的苍蝇。小小的花园热力消退之后，慢慢地冒着热气。我席地而坐，想着那些我刚刚看见其小室的方济各会修士，现在又看见他们的启示，我深切地感到，如果他们有道理，也只是和我在一起他们才有道理。在我靠着的墙的后面，我知道有向城市逶迤而去的山丘，有整个佛罗伦萨长满柏树的献祭。世界的这种辉煌，正是这些男人的证明。我用全部的骄傲相信它也是我和我的种族的男人的证明——他们知道贫穷的极端总是与世界的奢侈和财富相连。如果他们放弃，那是为了一种更伟大的生活（而不是为了另一种生活）。这也是“匮乏”（dénuement）这个词我所同意的唯一意思。“裸体”（nu）总是保留着一种肉体自由的意思，这种手和花之间的和谐，这种土地和摆脱了人类的人之间的爱恋的默契，啊，如果它还不是我的宗教，我愿意马上皈依。
今天，我感觉到自己从过去和已失去的东西中解放了。我只想要这种限制和这种封闭的空间——这种清醒的、宽容的虔诚。如同人们紧压、翻动热面包，我只是希望双手握住我的生活，就像那些人一样，他们知道如何将其生活置于鲜花和立柱之间。还有火车上度过的长夜，人们可以说话，准备生活，自己面对自己，这种令人赞叹的耐心可以重拾观念，在其消失的时候抓住，然后令其前进。像舔一块麦芽糖一样舔他的生活，形成它，磨砺它，最后爱它，仿佛人们寻找一个词、一个形象、一个确定的句子，这个男人或那个女人，可以做结论，可以决定，于此人们可以出发，可以决定我们的目光的色调。我可以停在这儿了，终于发现一年热烈而过度的生活的终点了。我面对我的存在，我的努力，是将这种生活一直进行到底，在我生活的诸种面貌之前保持住它——甚至以现在我知道难以承受的孤独为代价。不让步：一切尽在于此。不同意，不背叛。我的全部的狂热帮助我抵达某处，在那里与我的爱情相会，与它一起，生活的火热激情形成了我每一天的意义。
每一次人们（我）向虚荣让步，每一次人们为了“表现”而思想或生活，人们就背叛了。每一次，总是想要表现的巨大不幸，在真实的面前贬低了我。没有必要在众人面前敞开心扉，只能在爱着自己的人面前。因为这不再是为了显得如此才敞开心扉，而仅仅是为了给予。一个人身上有更多的力量，当必要的时候。坚持到底，就是知道如何保守秘密。我因孤独而痛苦，但是为了保守秘密，我克服了因孤独而感到的痛苦。今天，我不知道还有比孤独地、不为人知地生活更大的快乐。写作，就是我的巨大的快乐！我赞成世界，赞成享受——但只是在匮乏之中。如果我不懂得在自我面前一无所有，我就不配喜欢海滩上的一无所有。第一次，幸福这个词的意思在我面前不显得暧昧。它多少与人们通常理解的“我是幸福的”的意思相反。
绝望的某种继续最终产生快乐。同样的人在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里，生活在红色的鲜花面前，在他们的小室里有骷髅头供他们沉思，佛罗伦萨在他们的窗前，死亡在他们的桌子上。对于我，如果我感到生命的转折，并非因为我的所得，而是因为我的所失。我感觉到极端的、巨大的力量。由于这些力量，我应当如我想的那样生活。如果今天我离一切那么遥远，那是因为我只有爱和欣赏的力量。面对着眼泪和阳光生活，没有盐的生活和炽热的石头，像我爱和想的那样生活，我觉得在抚摸它的时候，绝望和爱情的所有力量将会共生。今天不是一种是与否之间的停顿。他既是是，也是否。在不是眼泪和阳光的东西面前说否和反抗。在我第一次感到未来的许诺面前说是。炽热的、混乱的一年结束了，意大利；不确定的未来，但是，对于我的过去和我自己来说，是绝对的自由。这里就是我的贫穷和我唯一的财富。这仿佛是我重新开始比赛，不更幸福，也不更悲惨。但是我意识到我的力量，蔑视我的虚荣，以及这种狂热，清醒的狂热，它敦促我面对我的命运。
1937年9月15日